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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了。
  万亨立時全身炙痛,人像被擱在火上烤,痛苦万分,生不如死。
  看護進來,溫言問他:“好一點沒有?”
  他反問:“為什么救我?”
  看護歎口气,“救人是我們職責。”
  “救回的不過是行尸走肉。”
  “這樣說就不對了,”看護沉默一會儿,“你一定會身心康复。”
  他無言。
  這時有人敲門。
  看護轉過頭去,見是警員,顯得不耐煩,“病人尚未能見客。”
  “他一蘇醒我們就必需問話。”
  万亨揚手,“讓他進來。”
  那是熟悉的史密斯警員,開口便說:“我致歉。”
  万亨不語。
  他問了几個關鍵性問題,周万亨一一回覆。
  史密斯歎息,“他們又一次得手,人在暗,我在明,防不胜防,目標明顯是你,誤中副車。”
  警員告辭。
  万新把一瓶伏特加塞給他。
  他出乎惹料地平靜。
  他用僅余的右手,抓住那瓶酒,像遇溺的人遇到救星一樣,把瓶口對住嘴巴,骨嘟嘟將烈酒咽下。
  一個月后,他出了院。
  失去一條手臂的重量,使他走路身体自然傾側,据警方說,他曾伸手去企圖拉開車門,是這個錯誤的動作使他肢体血肉橫飛。
  他蹄姍回到家中,倒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万新蹲下同他說:“振作一點。”
  他點點頭,繼續灌酒。
  “你需定期返醫院做物理治療。”
  万亨仍然机械化地點頭。
  万新深深歎口气,“我走了,改天再來。”
  他一走,便似有一層黑色陰冷的濃霧罩在公寓中,万亨渾身顫抖。
  喝完一整瓶酒,他仍然瑟縮在角落里,不住發抖,牙關打戰。
  終于,他掙扎地爬起來,抹一抹滿頭冷汗,開門出去。
  他知道什么地方有他需要的東西。
  他買到了那种白色的粉末。
  吸一口,渾身如火烤的痛楚似消失了一半。
  他跌跌撞撞返家。
  進門,一骨碌倒在地下,可是他不覺得痛,因為他看到一個人走過來,扶起他。
  那是慧群,她怪心痛地說:“万亨你當心”,万亨征征地落下淚來。
  她輕經揩去他眼淚,“万亨,讓我來照顧你。”
  万亨閉上雙目,躺在亡妻的怀抱里。
  万新來看兄弟,無人應門。
  他惊疑不定,喚鎖匠來撬開大門。
  沖鼻而來的是一陣穢臭,他找到了万亨,他躺在空酒瓶之中,撞孔已經放大,嘴里呵呵作聲,已不認得人。
  万新立刻召救護車。
  在緊急病房中的周万亨已不似人形。
  万新緊緊握緊拳頭,他是他兄弟,他必需救他。
  “你醒來了。”
  万亨不作聲,眼神澳散,思維已不在這世界上。
  “我帶了一個人來看你。”
  万亨不置可否。
  万新歎口气,“你放心,不是爸媽,我不會叫他們看到你現在這樣子。”
  万亨沒有回答。
  “一生人兩兄弟,從未見過你這個模樣。”他心酸地控訴。
  万亨轉過頭來,忽然笑了。
  此刻他的雙目深陷,雙頰無肉,笑起來宛如貼体,万新不禁流淚。
  這時,病房門輕輕打開,一個人悄悄走進來。
  万亨忽然一愣,他感覺似有陣風吹上來,那絲空气好似一把刀片,割向他的面頰,他覺得痛,于是下意識伸手去掩臉。
  許久沒有任何感覺的他瞪大雙眼,看看門口的倩影。
  這是誰?
  他彷佛有點記憶,他呆呆地看著她,可是叫不出她的名字。
  万新在一旁說:“秀枝來看你。”
  万亨霍地在病床上坐起來,指看著她,吆喝道:“是你,全是你害的,若不是因為你,我不會從軍,不會結識慧群,也不會害死慧群,你是罪魁禍首!”
  他把牙關咬得格格作響,自床上跳起來,扑向她,他用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漸漸收緊,一只獨臂非常有力,把她拖跌在地。
  她似只小動物似一動不動,万新連忙按動警鐘召人,立刻上去拉開他兄弟。
  護理人員連忙赶來排解。
  “快走,不要刺激病人。”
  第二天,她又來了。
  頸項上有瘀青色指印,她坐在一角垂頭不響。
  万亨看著她,千愁万緒都涌上心頭,連他自己都吃惊了。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么還會有強烈恨意?
  他握緊拳頭,雙眼瞪得做銅鈴大,厭惡地對林秀枝說:“走,滾出去。”
  像赶陰溝里的大老鼠。
  万新推門進來,“我們來接你出院。”
  秀枝前來扶他,他閃避。
  “別碰我,別怪我不客气。”
  万新看著他,“万亨,你應接受命運安排,世上不止你一個驟夫,你毋需打罵女子出气。”
  万亨走出門口,轉過頭來,“我不想見到這個人。”
  回到寓所,發覺地方已經收拾乾淨,窗戶打開,空气流通。
  万亨打開酒瓶。
  “別喝了。”万新直勸。
  万亨不理,一口气喝下小半瓶,不住嗆咳,嘔吐起來。
  万新掩鼻。
  万亨忽然笑了,知道他的情況狼狽到极點,一半是訝异,一半是羞愧,痛苦到极點,反而有种事不關己的冷漠。
  他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万新問秀枝:“你愿意照顧他?”
  她點點頭。
  “你還不愿意開口說話?”
  林秀枝不語。
  周万新吁出一口气,“一個啞巴,一個瘋漢,怎么過日子?”
  秀枝垂著頭。
  他忽然抱怨:“万亨也說得對,他變成現在這樣,你要負一半責任。”
  他走了。
  只剩下万亨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醒來了,看到一個苗條的背影,心里一絲歡喜,忘記時辰,忘記身在何處,沙啞著喉嚨叫:“慧群,是你嗎,慧群,你來帶我走嗎?”
  她轉過頭來,一張尖削的瓜子臉,愁苦大眼睛,不,不是曹慧群,是林秀枝。
  周万亨發狂,他吼叫著跳起來拉著林秀枝,大聲喊:“你在這里干什么,你膽敢坐在這張椅子上?你給我滾!”
  他把她推出門去,她掙扎,他硬生生把她塞出門,巴不得加上一腳。
  把大門大力關上,几乎軋斷她的手指。
  他戒了毒。
  可是不愿意放棄酒精。
  每天喝得醉醺醺,可是酒品還不錯,醉了便倒頭大睡,作滾地葫蘆,沒有聲響。
  中午醒來,呆坐片刻,又再開始喝。
  你不能說他真正活著,但是苦楚太大,若非這樣,真會活活痛死。
  在醉与醒的晨曦,他時時看到慧群。
  她還是那樣愛笑,同他說:“若果孩子四月出世,叫她阿佩儿。”
  四月早已過去,街上樹蔭像一把把綠傘,風吹過,枝葉婆婆。
  慧群--
  她一日詫异地說:“快別這樣,有一日,我們會得見面”,他希望那一日會得快些來臨。
  仍然由她照顧他起居飲食,每朝喚他起床,告訴他,今天是什么日子,是睛,是雨,抑或是某人生日。
  若不是怕父母傷心,他一早赶了去与慧群相會。
  一個黃昏,翻遍家中,一瓶酒也無,周万亨苦笑。
  身為酒吧主人,居然沒酒喝,多么笑話。
  他打開門,走出去找酒。
  街上尚有余暉,可是一陣風吹來,他不由得打一個侈陳,啊,寒意沁人,什么季節了?
  他搖搖晃晃往友誼酒館走去。
  推開門,進去,夥計都不認得他,他找個角落坐下。
  然后万新看見了他,“你怎么出來了?”有點惊喜。
  万亨也不知怎樣回答這個問題。
  半晌他說:“生意很好。”
  “托賴,”万新頷首,“所以這個酒牌不易拿到。”
  万亨說:“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万新雙目紅紅,“什么話,今日你難得來視察業務,”他喚住一個伙計,“阿陳,你去打鐘,說老板請喝一巡酒,人人有份。”
  鍾聲一響,人人歡呼。
  万亨靠在椅子上,彷佛看到慧群站在柜台后笑。
  他輕輕閉上雙目。
  有人放了角子進點唱机里,一把幽怨的男聲唱:“你微笑的影子,當你已离去仍會照亮晨曦”,湯气回腸。
  万亨微微牽動嘴角。
  他站起來,“我要走了。”
  “我派人替你抬一箱酒回去。”
  “不用,有這瓶已經很好。”
  “万亨,爸媽十分牽挂你。”
  万亨頷首。
  “穿我的外套。”
  他肩上搭著万新的大衣。十分訝异,“什么月份了?”
  “十月三日,今年冷得早。”
  什么,整整一年過去了?
  万亨在玻璃門中照到自己,啊,頭發糾結,一臉于思,可怕,似倒在陰溝里的流浪漢,身上一定還有异味,婦孺見了他必定爭相走避。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站在浴室蓮蓬頭下,好好洗刷。
  本來扎實的肌肉,曾叫不少异性伸手留戀輕撫的光洁皮膚,現在触手部沒有彈性,似一團爛棉絮。
  他顫抖起來,切莫到了那更好的地方,慧群都不再認得他。
  穿上毛巾浴衣,他喝了半瓶酒。
  扭開電視机,熒幕正轉播一場足球賽,藍衣隊入了一球,挫敗紅衣隊,噫,這不是利物浦對曼聯隊嗎,万亨征征看著焚幕,前塵往事,漸漸回到記憶中。
  那一晚,他在沙發上睡著。
  第二天起來,他看看鐘,十一點,決定出去理發。
  到了店外,發廊還末開門,原來家里的鍾早已停頓。
  天上飄下零星的雪花。
  有路人同他說:“早雪。”
  理發店終于開了門,他剪了一個平頂頭,刮淨了胡子。
  然后,到醫院去檢查斷臂。
  醫生問他:“你愿意佩用義肢嗎?”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答:“愿意。”
  多么無奈,可是,這也是唯一的補救方法,活看的人,總還得設法活下去。
  下午,雪轉為冰雨,寒气蝕骨,他回轉家中。
  發覺爐頭有滾開的水。
  他沖了一杯茶,喝一大口。
  抬起頭說:“你出來吧。”
  儲物室門打開,一個人怯怯地走出來。
  万亨對她說:“你可以走了,這些日子來,多虧你打點照料。”
  林秀枝不出聲,站在門邊一動不動。
  万亨揚揚右手,“我好得多了,可以照顧自己。”
  秀枝點點頭。
  万亨想起來,“孩子好嗎?”
  她又點點頭。
  一定是覺得不開口說話,反而沒有煩惱。
  万亨忽然笑了,“看,現在我倆都是殘廢,應該沒有恩怨,你還在這里干什么呢?”
  秀枝落淚。
  “當初認識你,我年輕健康,你卻認為我配不起你,欺騙我丟棄我,今日我五勞七傷,你卻前來服侍我,這是怎么一回事?”
  秀枝終于忍不住,搶過外套,奪門而出。
  万亨深深歎口气,又取出酒瓶。
  他一直知道她在這里偷偷地照顧他。
  總有熱水,總有食物,地方又打理得十分清洁。
  她默默在此贖罪。
  酒瓶自他手中跌到地上,仆地一聲,万亨睜開眼來,“慧群-”在他心里再也沒有他的時候,她又回來了。
  第二天:天雨不停。
  万亨發覺秀枝站在對面馬路上,動也不動,彷佛在蹺踐,來還是不來。
  這樣站下去,很快會感染肺炎。
  万亨只得出門去讓她進屋。
  到了友誼,他輕輕走到飛鏢板前,連放四箭,均中紅心。
  有人在他身后鼓掌。
  他轉過頭來,看到一名高佻的華女,笑容可喜。
  “誰?”
  “老板,是吧攘朱風芝。”語气十分乖巧。
  万亨訝异,“這店裹彷佛沒有外國人。”
  “有,兩個倒垃圾的及一個保鏢均是英人。”
  “是周万新的主意?”
  “正是經理的意思。”
  她梳短發,穿著全套男服,加一件圍裙,看上去十分瀟洒漂亮。
  周万新出來,“風芝是我們這里的活招牌,迷倒不少客人。”
  是嗎,万亨一點也不知道。
  “風芝在大學讀美術,在這里賺學費。”
  “學生可以兼職?”
  “唉,你不說,誰知道。”
  万亨只得沉默,他已經不懂得世界是什么模樣,行情走勢人情世故又該如何處置。
  他憂郁地低下頭。
  万新連忙鼓勵他:“万亨,你就打理酒吧好了。”
  “一只手如何調酒?”
  “風芝幫你。”
  那姓朱的女孩子把臉趨過來,“讓我試一試。”
  万亨看看她,忽然想起父親在家時時吟的一首詩詞,叫什么花前常病酒,鏡里朱顏瘦。
  這一位朱顏說:“你調好酒,我替你倒出來,不就完了。”
  万亨沒有回答。
  只有慧群是他的左右手,并無他人可以占去她的位置。
  算一算,一輩子彷佛已經過去了,他像一個四十五歲的中年人,不不不,周万亨的心境已經似六十五歲。
  但是他實際年齡只有廿五歲。
  他啞然失笑,廿五歲,很多人在這樣歲數還未自大學出來呢。
  各人有不一樣命運。
  入夜,客人漸多,聚集在爐火邊不愿离去,把淋濕的大衣挂在爐邊焙乾。
  風芝在爐里添了些肉桂,爆出异常的香气。
  万新見兄弟發呆,便陪他說話。
  “你見過秀枝了?”
  万亨點點頭。
  “我留她在廚房打雜,她很爭气,從不犯錯。”
  “那孩子呢?”
  万新很高興,“你還記得寶寶?上幼稚園了,說得一口好英語,同外國小孩一樣。”始終有點崇洋心理。
  万亨說:“最爭气的是你才真。”
  万新摸摸后頸,“你不在,我不得不挺著,學著做,”有點尷尬,“曖,居然也長了頭腦,都稱贊我,說我前后判若二人,不再是從前爛塌塌好賭好色的周万新了。”他訕笑。
  万亨走到后門口去,吸口新鮮空气。
  天空紫灰色,不全暗,沒有月亮,可是北斗星大而閃爍。
  風芝出來倒垃圾,看到他。
  他詫异,“怎么叫女孩子做這种工作?”
  風芝嗤一聲笑,“老板心地真好。”
  万亨不再言語。
  風芝一時沒有回去的意思。
  風雨瀟瀟,万亨溫和地說:“里頭等你呢。”
  她啊呀一聲,匆匆回轉去。
  自那天開始,周万亨每天到酒吧幫一兩個小時忙。
  夥計們都喜歡他,周万新有點小人得志,遇到挫折便暴跳如雷,周万亨完全不同,他只消抬起頭來間一句“什么事”,万新便會靜下來。
  但兀地庫漏水,意外停電,酒厂罷工,全不是問題,無論怎樣都水來土淹,兵來將擋。
  有他在,事情好辦得多。
  秀枝總是避開他,他在,她就遲些來。
  一日,推門進來,見到他在監視換電器,連忙避到街上去。
  朱風芝見到這种情況,看了万亨一眼。
  万亨不理。
  風芝大惑不解,“她為什么怕你?我們都不怕。”
  万亨不語。
  她去把燈開亮,“現在好多了。”
  万亨叫人把樓梯抬到另一邊去。
  風芝又說:“我听過關于你的故事。”
  万亨仍然不出聲。
  “听說,她是你的前妻。”
  周万亨走到另一頭,不去理睬她。
  朱風芝卻跟過去,“即使是前妻,也不該那樣對她。”
  万亨佯裝听不見。
  “你不像是會對任何人不好的人。”
  万新出來听見,瞪她一眼,“再多嘴你下學期學費就要到別處去賺了。”
  “咄,”朱風芝說:“對街的紅攻瑰不知多想我過檔。”
  万新斥責:“大學生也以轉場子為榮?”
  風芝看万亨一眼,有點忌憚,悄悄走開。
  万新猶自在她身后嘀咕:“少不更事。”
  万亨問:“几歲了?”
  “廿三,查過她證明文件。”
  “還不。”
  “幼稚。”
  “環境好,毋需長大。”
  “万亨,爸媽想見你。”
  “是該回家走走了。”
  万新很高興,“你一年多沒回家。”
  “義肢沒裝好,怕他們難受。”
  万新說:“現在看上去,同真的無甚分別。”
  万亨忽然笑說:“你真大大長進了,几時學得那么虛偽?”
  万新愣住。
  他把假臂除下,用右手拿看它揮舞,一邊說:“真的一樣!”
  万新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万亨把手臂又穿回去,“万新,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万新說:“我不是為自己。”
  万亨笑笑揚揚手,“你看,同真的無甚分別。”
  他們決定周末返家。
  朱風芝与万新一起來,万亨好不詫异。
  万新說:“我同風芝說好,由她客串你女友。”
  “什么?”
  “給爸媽一個希望。”
  “你搞什么鬼?”
  “听我一次好不好?”
  “你這唐人街爛腳,會有什么好主意,風芝,你馬上給我回去看店。”
  万新按住兄弟,“万亨,爸媽老多了。”
  万亨抬起頭,看見藍天白云,想起父母的劬勞未報,不禁歎一口气。
  万新再游說:“請讓他們放心。”
  終于,一行三人齊齊出發,由万新与風芝輪流駕駛,万亨樂得輕松。
  風芝一路照顧茶水,十分周到。
  途中万亨打開酒瓶,万新与風芝一齊說:“少喝點。”
  万亨笑了。
  他把酒瓶放在臉頰上轉動,這是他的好朋友,他不愿也不會离開它。
  到了家,看到父母,万亨愕住,沒想到他們老了那么多,內心惶恐。
  父親頭發既白又掉,已看到禿頂,母親一臉皺紋,愁苦似現形打摺。
  啊,活脫是一對老人了。
  唯一比看到父母年老力衰更懊惱的事可能是看到自已年華逝去不复精壯。
  上一次与慧群來看他們還是好好的,万亨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喃喃道:“一定是我們兄弟倆不長進的緣故。”
  風芝在一邊笑,“沒出息的人才不會承認自己不爭气。”
  周母破涕為笑。
  那天万亨比平常累,提早睡,躺在那張熟悉的小床上,百感交集,几次三番醒來,終于下樓找酒喝。
  誰知樓下燈火通明,一看鐘,才十點三刻,連侄儿周家豪都還在一角玩電子游戲机。
  母親的聲音十分響亮,一邊飲泣一邊訴苦:“万亨這一輩子,恐怕……”
  只听得万新勸道:“男人怕什么,那朱小姐不一樣對他好。”
  “朱小姐是你們的伙計。”
  “那也不用跟到利物浦來邀功。”
  周母有點回心轉意,“那么,他倆几時結婚?”
  “媽,現在沒有人那么忙結婚了。”
  万亨坐在梯間听母親談話,覺得無限溫馨,不禁心酸。
  又回來了,一切像一個夢一樣。
  忽然听到身后有瑟瑟聲,一轉頭,才發覺朱風芝也坐在樓梯上,位置只不過比他高几級,正似膛螂捕蟬,黃雀在后。
  他倆互相笑笑,并不出聲。
  万亨喝一口酒。
  周父取了一幅毛筆字出來,吟道:“枯木逢春有奇遇”。
  這是在說誰呢,又該是打什么謎語呢,明天有几個人猜得到?
  万亨又喝口酒,知道家人實實在在在他身邊,十分滿足,他抱著酒瓶回房去睡覺。
  回到倫敦,兩兄弟与風芝熟稔得多。
  万新有事時時与她商量,時常夸獎她:“大學生就是大學生。”他叫她朱女。
  万亨胖回來,可是脂肪多過精肉,全身垮垮的,加上不修邊幅,看上去比真實年紀大。
  一日在地庫,獨力把啤酒桶推出來,放好,剛有點成就感,才想接上喉管,卻旋不緊,酒花回射。
  幸虧風芝赶出來關掉手掣,万亨已像濕了一個啤酒浴。
  風芝捧出一條大毛巾來幫他擦頭發。
  走得大近了,他忽然推開她。
  風芝气結,“這又是為什么?”
  他把毛巾圍在身上,“殘疾人在電影或小說里真是湯气回腸,在真實生活里可要嚇坏人。”
  “我不害怕。”
  万亨凄然笑,“我卻害怕以殘身示人。”
  “那不過是一條斷臂,”風芝語气非常平靜冷淡,“你又不是不像人。”
  周万亨心中有气,忽然扯下毛巾,解開襯衫紐鉑,大力脫下襯衫。
  “看,”他說:“你們對馬戲班里的畸人總有興趣。”
  風芝無懼地看看他胸膛及肚皮上斑駁縫針疤痕,以及左臂在手肘之上的斷肢。
  她輕輕說:“痊愈得很好。”
  万亨一征,十分佩服她的膽色,見怪不怪不是每個人做得到的事。
  接著,風芝挪揄,“看過了,可以穿回襯衫了。”
  她早已取出乾淨襯衣,替万亨穿上。
  万亨被她收拾得服服貼貼。
  他沒看到她內心的震湯。
  不止是他的身体,而是她隱約看見儲物室那邊有人影憧憧,不知是誰在張望。
  開頭以為是周万新,后來听到他聲音在后門,才知道不是他。
  那么,一定是那神秘的前妻了。
  她像一個影子,從不說話,但不是啞吧,听說還有一個孩子。
  老板与她的關系如一個謎。
  當下風芝幫万亨扣好鈕子,轉身低頭把一大缸玻璃酒杯用手洗出來挂好。
  她听到周万新說:“把這些大學生訓練得出了身,他們也該畢業了,天大地大,一旦飛走,還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們,一輩子也不再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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