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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這件事想起來,一點也不遠,所有細節都還歷歷在目,只好像是几個月前的事。
  程岭儿只記得那一陣子一到天黑就戒嚴,規定熄掉燈光,窗帘拉得密密,不讓透光,小孩都得提早上床睡覺。
  “為什么?”她問大人。
  “飛机看到光,要扔炸彈。”“誰家的飛机,誰打我們,贏了怎么樣,輸了又怎么樣?”
  大人面面相覷,作不得聲。
  然后在一個早上,他們把岭儿叫出來,囑她坐下。
  岭儿記得很清楚,程太太取過圓圓的香煙罐,打開蓋,取出一支姻,點上,吸一口,笑笑說:“岭儿,你知道你為什么叫岭儿?”
  岭儿据實答;“我是領養儿。”
  程太太松口气,“是,你并非我親生,領你回來之后,我才生了大弟小妹兩個,見你腳頭如此之好,故在領字上頭加一山字,名字文雅多了。”
  岭儿看著程太太,忐忑不安,知道一定有下文。“兩歲半領回來,在我家生活已有十年,現在快要讀完小學,你覺得媽媽對你怎么樣?”
  “爸爸媽媽對我很好。”
  “岭儿,我們要离開上海了。”程太太語气無限惆悵。
  “啊,去哪里?”
  程太太黯然答:“去香港。”
  岭儿沒听說過這個地方,“我們一起去嗎,几時動身?”
  “岭儿,你還有親戚在杭州。”
  “是。我舅舅。”“我同他們說過,你若不愿意同我們走呢,可以恢复本姓,跟舅舅舅母生活,否則的話──”
  岭儿記得她立刻說:“我跟著爸爸媽媽。”
  程太太七分為難,三分寬慰,“那個地方由外國人管轄,我們都不熟悉也許要吃苫,你想清楚沒有。”
  岭儿恐懼,“我跟爸媽走。”
  她對舅父舅母并不陌生,他們一年總來串好几次門,問要錢,拿到鈔票,卷起塞在襪筒里,眼睛骨碌碌轉,發出綠油油的光,四處貪婪地打量,十二歲的她知道無論如何不能跟他們生活。
  岭儿走向前,拉住程太太旗袍角,“媽媽,請帶我一起走。”
  她記得很清楚,程太太那日穿一件雪青色團花緞子旗袍,上海人口中的雪青,即是淺紫色。
  程太太握住養女的手,相當為難,“可是,岭儿,你并非我親生,將來有什么事,只怕你怪我,”
  她落下淚來,“媽媽,我不會,請帶我一起走。”
  程太太歎口气。
  這時,背著她們站在窗前的程先生轉過頭來說:“岭儿一直是個小大人,很懂事,她這樣說,心里一定很明白,我們一家五口一起走吧,”
  程太太沉思半晌,“也好,我心已亂,已不懂計算,走了再說,”
  程太太按熄了香煙,“什么該帶,什么不帶呢?”
  程先生笑道:“性堯先生說,其實無事,庸人自扰,叫我們去一會儿好回來了,只帶金子与孩子足夠。”
  “我不會講廣東話。”
  “慢慢學。”
  “又得重頭給孩子們找學校。”
  “我有朋友,他們會幫忙。”
  “唉好端端換啥個朝代,這一陣子我真心惊肉跳。”
  程先生看著岭儿,“沒你的事了,去。上學吧。”
  就這樣,程岭儿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她永遠感激養父母給她一個選擇。
  以致后來,她心甘情愿感恩圖報,再大的犧牲在所不計。
  從那天開始,程岭儿提心吊膽,非常害怕放學或睡醒之后程家已經人去樓空。
  不止一次,半夜做夢,發覺養父母已經棄她而去,家具搬得光光,只剩她睡的一張床,她大聲叫“爸爸,媽媽,爸爸,媽媽”,無人應她,她一個人赤腳站在木板地上,空蕩蕩的客堂間激起回聲,猛地惊醒,一頭一腦是冷汗。
  動身那日,她才定下神來。
  程家將衣物大批贈予佣人廚子。
  程先生慷慨地說:“到了香港再買,香港貨什么都有。”
  新來的江北佣人說:“太太,菜刀斬板留給我。”
  程太太大奇,“你要那個干什么,家里原先沒有嗎?”
  佣人訕笑,“太太真是,我們家里有飯吃已經夠好,還切魚切肉呢,平時不過醬菜豆干送飯。”
  程太太呆半晌,“你拿去吧。”
  就那樣,每人帶几套隨身衣裳,就出發乘船到香港。
  站在甲板上看風景,岭儿覺得海闊天空。
  她与弟妹一直穿洋裝,上海永安公司買的英國貨,
  程太太特別喜歡水手裝:“清爽相,樣子書里的小孩統穿這個樣式”,樣子書是時裝雜志。
  程岭儿在船上照顧弟妹,十歲的大弟叫程霄,七歲的小妹喚程斐,名字筆划太多,一直寫不好,他們都有英文名字,大弟叫卻爾斯,妹妹叫薇薇恩,好听得要命。
  差點忘了,程太太待岭儿是公平的,她叫她馬利,可是岭儿不喜歡它,一直要待很久以后,她才曉得馬利是傳統美麗的一個英文名,她沿用到老。
  船頭激起白色海浪,一層一層倒退,岭儿心情暢快蕩漾,呵再也看不見那些綠油油的眼光了。
  船上吃西式大菜,有電影院与跳舞廳,程先生有許多朋友在同一只船上,時常坐在一起笑談時事,最要緊的是,到了香港,如何重新投資。
  “老程,你是做搪瓷的,應該沒問題。”
  “哪里,周翁,做紡織才發財呢。”“甄先生最好,辦出入口,只要眼光准,三下五除二,立刻發財,哈哈哈哈哈。”
  到了晚上,回到船艙,一樣談笑風生,可見樂觀并非強裝出來。
  岭儿教弟妹:“爸爸媽媽叫什么名字要記得,爸爸叫程乃生,媽媽叫阮哲君,我們是浙江省上海人,上海,簡稱滬。”
  船上的三日三夜過得不失愉快,到了碼頭,有朋友的汽車車夫來接,直駛到旅館去,程氏夫婦晚上應酬多,往往到半夜才回來,岭儿待弟妹睡了,扭開無線電听,有人絮絮不休地在話盒子里講英文,說一會儿,放一只唱片,有一首歌叫玫瑰玫瑰我愛你,被翻譯成英語唱,又有一首,叫七個寂寞的日子,岭儿特別喜歡。
  自夜總會回來,程太太一定帶些好東西,有汽球有小喇叭,還有一种外國爆竹,拉會膨一聲,彩色紙屑飛出來。
  岭儿第一遭看到玻璃絲襪,程太太笑道:“比起香港人,我還真算鄉里鄉气,你看這尼龍襪子多好多貼腳。”
  過一會儿,岭儿陪笑道:“弟弟說,不知道香港的功課跟不跟得上。”
  弟弟哪會講這樣的話。
  可是這一說提醒了程太太,“對,到涉已有十天八天,該替他們找學校了。”
  程乃生說;“我早已打听過,天主教學校好,不過要送筆禮,男女生分開學校上課,先得雇車夫。”
  “房子找得如何?”“山上交通不便,也比較貴,有個地方叫九龍塘,我蠻喜歡,可是飛机就在頭頂擦過,嚇煞人。”
  程太太也談起觀感來,“我從未見過山,香港這山也就在眼前,”她忽然笑了,“不過粟子蛋糕做得真好。”
  程乃生說:“找想先租后買。”
  “買了干什么,三兩年就要回去的。”
  “陸某張某都說會漲价。”
  “陸先生不是說妥去美國嗎?”
  “是,他到舊金山去落腳。”
  “張先生去台灣可是?”
  “不,到新加坡。”
  程太太說:“我喜歡香港,近些,避過鋒頭就可以回去,”
  “你老是想回去。”“暖,我那几件豹皮同青秋蘭大衣全留在上海的衣柜里,不回去穿什么?”
  岭儿小心翼翼地接上去:“我可是升中學?”
  程乃生頷首:“那自然,那么高大,自然是個中學生了。”
  他帶岭儿去見過校長,做了次測驗,程度不夠,岭儿在發愁,忽然又沒有問題了,程乃生捐了筆款子,岭儿同妹妹順利入學。
  家搬到利園山上一幢公寓房子,全新粉刷過,家具由房東處頂讓過來,又另外添置一些,佣人,車夫統統來上工,這個家只有比從前的家更有气派。
  學校由美國教會主辦,一班修女用美國口音教授英文,十分突兀,据說是香港最著名的女校。
  妹妹程斐自然認為一切是理所當然,讀小學一年級的她放了學与姐姐一起等車子來接,已會得苦澀地抱怨:“我做夢看到外婆,我想念外婆,你呢?”
  岭儿微笑答:“我也是。”
  “我們什么時候回上海?”
  “我不知道。”“我通共听不懂老師与同學說些什么,天天都忘了帶這個忘記帶那個,又不愛背書。”
  “慢慢會習慣,我來教你。”
  程雯气餒,“我一個人回上海去。”
  岭儿只得笑。
  這大抵也是一种水土不服吧,弟弟程霄一直患扁桃腺發炎,喉嚨痛,發熱,時常告假在家,一星期也上不了三日課,程先生太太對孩子們功課并不十分操心。一日放學,佣人阿笑已在車上,吩咐司机到北角一轉,說要去買菜,車子駛到一半,銅鑼當當響,車子都停下來,岭儿警惕地問:“什么事?”
  “爆山石。”
  話還沒說完,只听得悶郁地一聲轟隆隆,一個戴著寬邊帽子,帽沿上還鑲有一圈打褶黑布的女人手持紅旗出來揮動,司机立刻把車子駛走。
  小小程雯問:“為什么爆山石?”
  司机解釋:“開辟平地蓋房子。”
  車子經過工地,岭儿看到与先頭那個同樣打扮的女子用長藤條柄制的槌子在敲石子,小小粒碎石堆成小山那么高。
  小程雯又問:“那么多石子用來干什么?”
  “制混凝士。”
  “混凝士何用?”
  連岭儿都知道了,“蓋房子。”
  女佣阿笑笑起來。
  岭儿想,難怪要戴那种寬邊布巾帽,那么毒烈的陽光,會把人晒成焦炭。
  程太太上街,一定帶把傘,即使是兩步路,也不甘心,上海人一向認為白皙即美麗。
  阿笑下車,已有姐妹淘在等她,一人還背著個嬰儿,那幼儿已睡著,胖頭兩邊晃。
  只見阿笑談了兩句,交一包東西給其中一人,并無買菜,隨即上車。
  她吩咐司机:“前面,前面樓梯口有個補絲襪檔口,停一停。”
  程雯立刻說:“我也要看補絲襪。”
  阿笑無奈,“好好好,快下車。”
  岭儿握緊妹妹的手。
  每一幢房子的樓梯入口處一側都有小小一個店,那簡直是一間間小型百貨公司,出售貨色包括頭飾,拖鞋,內衣,襪子,童裝……店主很可能是香港第一批實業家。
  一個女子坐在一張小竹凳上,正用支特別的鉤針補尼龍絲襪,手藝高超,破洞用一只架子繃起,飛快修補好,阿笑放下襪子,那女子審視過說:“五角”。
  阿笑在鄰店小食店買浸在大玻璃缸內的木瓜与椰子條給程雯,程雯雀躍,岭儿輕聲勸:“媽媽說髒”。
  可是那些土制零食的确難以抗拒,味道不比巧克力冰淇淋遜色,程雯吃得津津入味。
  岭儿心想,妹妹很快會成為小廣東。
  阿笑又遇上熟人,這次岭儿听到她同人說:“細呢個系親生,大個晤系。”
  岭儿假裝沒听見,拉妹妹上車。
  總有人會這樣講吧,阿笑不說,阿月,阿二也會說,不是程岭儿不介意,而是根本無從介意起。
  車子往回程駛,程雯讀出街上招牌:“麗——池——夜——總——會,噫,媽媽常來這里跳舞。”
  岭儿微笑,“是。”
  真沒想到跳舞廳會有那樣漂亮的一個名字,還有,電影院叫璇宮,可是座位破舊,空气污濁懊熱,程太太一邊看戲一邊打檀香扇子,一套戲下來扇子都煽爛,程太太抱怨:“人家美國都有空气調節了。”一腳踢開滿地的花生殼与甘蔗渣。
  對程岭儿來說都是新鮮刺激的事。
  嬰儿背在背上,不是抱在胸前,旗袍到了臀部便截短,配一條長褲穿,吵架時動輒听到有人說:“斬死你”,馬路上開滿金飾店,海与山都那么近,這里的中國人又那么愛講英文……
  晚上程雯做功課時發脾气,“我真笨!”
  岭儿笑說:“此話何來,你才不笨。”“隔壁西洋女孩伊凰看見爸爸,會得講程先生,你早,好嗎,今年天气真是熱得早……她一樣七歲,爸爸便說我笨。”
  “不,程雯我覺得你十分聰明伶俐。”
  程雯略為好過,“將來我要比廣東人与西洋人聰明。”
  “現在先讓我們來讀英文課本。”
  “姐姐你昨夜很晚才睡。”“沒辦法,我要補讀英文,我在上海都不知道有甘六個方塊字母。”
  程雯老气橫秋地說:“我也是。”
  正在這時候,程太太推開門:“岭儿,你出來一下。”
  岭儿立刻答:“是。”
  一切都是恩賜,她需額外服從感恩。
  程太太已經打扮好預備出去,她穿著雪白縷空麻紗旗袍里邊配同色襯裙,腳上是同色露趾半高跟鞋,頭發熨過了,一圈一圈的流海,据說是最流行的式樣。
  她真漂亮,岭儿由衷地想。“岭儿,下禮拜英女皇加冕,我們去看游行,女皇叫伊利沙伯,才得甘四歲。”
  “是,媽媽。”
  程太太忽然歎口气,“岭儿,你親生母親也在香港。”
  岭儿整個人僵住。
  “她很想見你一面。”
  岭儿搖頭,“我不要見她。”
  “依我說呢,你見她一次也是好的。”
  “不,我不要見她。”
  程太太看著岭儿,“在這件事上,你真是倔得毫無商量余地,也罷,我同她說你不愿意好了。”
  岭儿气得落下淚來。“其實你母親此刻十分得法,家住在山頂,露台看出去,整個海港在眼底,那處叫列提頓道……見見也無妨。”
  岭儿別轉了頭,答道:“給了程家就是給了程家,見什么。”
  程太太溫和地說:“你知道我不會勉強你,”
  她把手按在養女肩膀上一會儿,取過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在門邊張望。
  岭儿默默落淚。
  程雯懂事地問:“可是要討還了?”
  “我才不回去。”
  程雯問:“可因為她是個舞女?”
  岭儿放下手帕,“誰告訴你?”
  “一日阿笑与車夫說起,給我听到,他們說那個舞女要將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岭儿木然道:“是,是我,”
  “舞女是什么?”
  “我也是剛自你嘴里知道她是舞女。”
  “那么她很會跳舞羅?”
  “大概是。”
  程雯問:“媽媽也喜歡跳華爾滋,她是舞女嗎?”
  這時姐妹听到喇叭聲,知是程霄喚人,患喉痛的他開不了口,程太太給他一個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聲,只見阿笑念念有詞地赶進去。
  程雯頓時忘記舞女一事,“醫生說,程霄要開刀才會徹底治好。”
  “啊。”“可是他不愿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學,而且不能再用那只喇叭。”
  岭儿說:“我是決不回去的。”
  “回去哪里?”程雯已經忘記前因后果。
  倒是程乃生,在車子里問妻子:“她愿意回去嗎?”
  “她不肯。”
  “方詠音怎么說?”
  “她說只想見一見岭儿。”
  程乃生說:“已經那么大了,跟回母親也很應該,方現在這個男人很得体很明理,不會介意多一個十三歲的女儿。”
  “她不愿意。”
  “那也不妨,不過是多雙筷子,就留在我們家好了。”
  程太太同意,“是,隨她去好了,對了,我那筆金子——”
  程乃生忽然笑,“已經對本對利,翻了一番,香港机會這樣多,此地樂,不思蜀矣。”
  程太太看著車窗外,“我媽在信中說,開始三反五反斗地主運動,我怕大舅舅他們凶險。”
  程乃生詫异,“不是搞抗美援朝嗎?老翁那間小出入口公司生意忽然膨脹三四倍不止,朝鮮需要大量物資,老翁要發財了。”
  程太太靜了下來。
  程乃生勸道:“運動這种事一下子會過去,你我也見多識廣了,什么打老虎結果變成打蒼蠅……管它呢,噯,今夜我們去皇仁書院看京戲。”
  “京戲怎么會在學校演出。”
  “借他們的禮堂呀。”
  “什么戲?”“白蛇傳,飾小青的是一個新進電影明星,一雙眼睛十分活潑,叫葛蘭。”
  程太太說:“名字倒十分俏麗。”
  在家里,岭儿猶自苦苦背誦英語課本。
  弟妹早就睡了。
  過兩日,程乃生帶岭儿去領身分證明文件,文件上姓名一欄,寫著程岭二字。
  程乃生解釋:“人大了,不再是小儿了,替你去掉一個字。”
  岭儿不住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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