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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當日放學,与同學結伴走出校門,家里車子還沒有來,她們在附近小店瀏覽,程岭買了一角錢花生。
  同學忽然說;“那是誰,為什么朝我們看?”
  抬起頭,發覺對面公路車站旁邊的樹蔭底下站著一個穿大圓裙的女子,撐著把花傘,正看著她們。
  程岭不在意,“她在等車。”
  可是公路車停了又開走,她并沒有上車。
  程岭又說:“也許號數不對。”
  程家車子來了,程岭与程雯一起上車。
  第二天,同樣時間,程岭自校門出來,自然而然抬頭向對面馬路看去。
  那女子站在那里。
  隔一條馬路都知道是個美女,身型高大丰滿,今日穿白襯衫,紅色旗袍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傘,她戴著太陽眼鏡。
  程岭看了她一眼,隨即照顧程雯上車。
  “那是誰?”程雯問。
  “不知道,今日課室有什么事發生?”
  “周永發叫我上海妹。”
  程岭莞爾,“下次同他說,大家都是中國人,不要彼此歧視。”
  “什么叫歧視?”
  “那周永發亂給你綽號就是歧視你。”
  “好,我就那樣同他講。”
  一連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對街等她們放學。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經肯定她要找的是誰,一見程岭,便自對面走過來。
  程岭同妹妹說;“你先上車。”
  程雯万分不愿意,上了車,仍把頭探出車外,看有什么新聞。
  那個女子摘下墨鏡,看著程岭,“你是程岭儿?我想与你說几句話。
  那女子有一張雪白的鵝蛋臉,眉毛畫得斜飛出去,嘴唇上是鮮紅的胭脂,端的十分艷麗。
  這時,連車夫老邱都轉過頭來看。
  程岭木無表情。
  “程岭儿,我是你母親,我叫方詠音。”
  程岭冷冷答:“我媽媽叫阮哲君。”
  “我是你生母。”
  “我不記得你。”
  “程岭,我嫁了美國人,即將去美國。”
  “你去好了。”
  “我想把你帶著一起走,程乃生夫婦對你再好,与你并無血緣關系,我是你生母。”
  程岭雙目看著別處,“我不會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岭,我們可以從頭培養感情,你可以恢复本來的姓名,你原來叫劉嘉銘。”
  “不,”程岭很平靜,“我叫程岭,我沒有第二個名字。”
  “程岭,我們要去紐約,你會喜歡那里,過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讓我們從頭開始。”
  程岭忽然笑了,“你說得真輕松。”
  那女子沉默下來,打開手袋,取出一張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轉意,打電話給我。”
  程岭并沒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進程岭校服袋里,忽然哭了,連忙用手帕掩住面孔,轉身跑回對面馬路。
  程岭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車,吩咐老邱駛回家去。
  程雯追問:“是那個舞女嗎?”
  “我才不理她是誰。”
  “她哭了。”
  “我才不稀罕。”
  程雯問:“你不會离開我們吧,我有三條算術不會做。”
  “不會,你放心,我不會离開程家。”
  程岭淚流滿面。
  那一個晚上,程太太与程岭在露台上談天。
  程太太已經淋過浴,脖子上洒著清香的爽身粉,坐在藤椅子上,嘴里在吃青橄欖。
  “你見過生母了?”
  程岭點點頭。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說起來,還是我的中學同學,遇上一個不應該嫁的人,怀著孩子無法撫養,只得交給我們,她只身到香港來,做到這樣,已不容易,你使她很傷心。”
  程岭低下頭。
  “她現在的丈夫對她不錯,在此地工作合約完畢,要回美國去,她不舍得你,這一去,也許以后都不能見面了。”
  程岭不發一言。
  “你生母叫方詠音,人家說她是個舞女,那是不對的,她的确在鳳鳴舞廳工作,不過她唱歌,不是伴舞。”
  程岭握緊雙手。
  “岭儿,你愛留下,我們都很歡迎,只不過,將來你大了,就會明白人有許多苦衷,不是說想做得最好就可以做得最好。”
  程岭的嘴唇動了一動。
  “像我,明知你們外婆生病,可是我能回上海去服侍地嗎,不能夠,我不想念她嗎,又不是,可惜我自己也有一頭家,我是你們的媽媽,我回去了,不一定再能出來,我需三思。”程太太雙眼潤濕。
  程岭側然,“媽媽。”
  “詠音那時抱著你,母女只有一起溺死,人有求生本能,我怎么能怪她想活下去。”
  程太太歎口气。
  半晌她說:“去睡吧。”
  那一日之后,程岭又足足過了一年好日子。
  那個叫方詠音的女子不再來騷扰她,功課又跟上去厂,程氏夫婦依舊疼愛她,唯一坏消息似乎只是弟弟需留級,而那也沒有什么大不了。
  程岭与同班同學不大相處得來,她比較高,也比她們大了一歲多。
  但是老師喜歡這個漂亮用功靜默的好學生。
  一日上音樂課,修女用鋼琴奏出一首曲子,微笑道:“這是中國民謠,你們之間,有誰會唱嗎。”
  隔了一會儿,程岭才羞怯的舉起手。
  “馬利,請你出來唱給同學听。”
  程岭漲紅了臉,終于鼓起勇气,修女替她伴奏,她用國語輕輕地唱出歌詞:“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程岭在上海靈糧堂小學學會唱這首歌。
  這首歌使她想起當年小息時喝豆漿當點心的情形。
  她溫柔清脆的聲音叫修女鼓掌,同學們露出欽佩艷羡的神色來。
  程岭覺得她不是不快樂的。
  程家同外國人一樣過圣誕,程乃生帶著孩子們看電影吃大菜買禮物。
  電影叫白色圣誕,男女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大菜中有一道火雞,味道极像鞋底,末了程岭的圣誕禮物比別人多了一份,她心中有數。
  “岭儿,這是你生母自美國寄回來給你的,”
  程岭捧著盒子回房,也不拆開,待假期結束,她特地跑到郵局說:“無此人,請退回去。”
  起先是把女儿當禮物那樣送人,后來又送禮物給這個送了出去的女儿……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么把戲。
  天气暖了,阿笑說:“來,我們去買春季大馬票。”
  小店把馬票用夾子夾在高處,迎風飄揚,票上號碼對中了,會得發財,可以一本本買,也可以一張張買,阿笑從來沒中過。
  “來,”她說:“大小姐你來替我抽一張。”
  程岭叫弟弟去高處取,看著阿笑鄭重地把馬票放入小錢包內。
  她眉開眼笑地說;“中了獎,叫你們媽媽另外找佣人。”
  程霄還不明白,“為什么?”
  “啐,發了財,還不走,還服侍你們?”
  她沒有中獎,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廚房后邊一向房間內,小小地方,倒也整洁,她房內有一只無線電,叫麗的呼聲,天天用粵語廣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聲音調小些”,她說唱起廣東戲來那簡直是厲的呼聲。
  阿笑喜歡在熨衣裳時收听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擱一只銅噴壺,程霄時常偷來噴程雯.
  有時程岭与程雯鑽在阿笑房內看她積聚的電影說明書:每部電影均在戲院免費派發一張說明書,講述劇情,還附著演員表,什么人演什么角色,這其實是程岭最先接触到的短篇小說。
  他們三人當中,以程雯的粵語說得最好,尾音一字不漏,隔著房間听那些羅,呢,啦,同廣東小孩一式一樣,有誰打電話來,程太太總叫
  程雯去講。
  他們家隨即置了電冰箱,程霄一天起碼開它百來回,并且問:“冰箱里那盞小燈,門關上之后,是否仍然亮著?”
  程乃生一直沒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問母親;“爸爸的職業是什么?學校作文,題目是‘我父親的職業’。”
  程太太微笑答:“出入口公司經理。”
  程雯气餒,“那是什么呢,消防員、清道夫才偉大呢,要不,就是醫生。教師。”
  這回子連程岭都笑了。
  程雯真是可愛,她很凶,很倔,但是聰明好學,發起脾气來只有程岭可勸得她熄火,姐妹倆感情是很好的,吃蛋糕時總問:“姐姐呢,姐姐有沒有?”明知不是親生,可是一樣親愛,南來這一年多,高了十多公分不止,會得挑衣服,挑發式,意見很多很趣怪。
  可是就像旱天起的霹靂,事先并無先兆,程家垮了下來。
  大人不說,小孩不明所以,可是程岭首先發覺。
  先是阿笑的臉色開始孤寡,她同車夫老邱說:“莫是投机生意倒了吧,欠了我兩個月的糧了。”
  老邱勸道:“一定會發放的,東家不是那樣的人。”
  “你認識張家的阿賢吧,半年沒發薪水,還得白做。”
  “為什么不走呢?”
  “走了連那半年人工都收不到。”
  老邱駭笑之后是一陣歎息:“上海人做生意太愛投机取巧,風險至巨。”
  程岭听了,一顆心直沉下去。
  她細心留意一下,發覺程乃生最近總是醉醺醺回來,還有,程太太時時無故哭泣。
  晚上,程岭看到一輪明月,風還是這個風,山還是這座山,可是程岭知道,家境已經變了,一有變遷,地位脆弱的她總是首當其沖,遭受損失。
  再過一個月,連程雯都發覺了,“媽媽為什么哭?昨晚同爸爸吵架摔東西。”
  程岭握著妹妹的手不出聲。
  程雯放下手中的儿童樂園。
  程岭搭訕地問;“今期有什么好故事?”
  “有,人魚公主。”
  “說給我听。”
  程雯一刻忘記了父母吵架之事,講起故事來。
  星期一,老師請程岭下課后到校長室去。
  校長是老修女,平時十分嚴厲,從沒見過她笑,程岭坐在她面前,動都不敢動。
  “你是程馬利,三年級的程薇薇恩是你妹妹?”
  “是。”
  “你倆兩個月未文學費。”
  “是。”
  “有什么困難?”
  程岭羞愧地低下頭不作聲。
  校長說:“叫家長來見一見我好嗎?”
  “是。”
  “回去上課吧。”
  那日,姐妹倆在校門口等了一小時,不見車子來接,程岭心中有數,問妹妹說:“我們去乘電車。”
  程雯狐疑問:“為什么?”
  “電車叮叮叮多好玩,老邱一定是生病了,我們自己回家。”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無其事迎出來,"我剛想去接你們,你們倒是回來了。”
  程雯問:“媽媽,老邱呢?”
  “把他辭掉了",”程太太不露聲色,“你們大了,用不著他,以后爸爸送弟弟上學,放學他自己回來,你們也是,還有,我們要搬家了,那處比較方便。”
  說罷歎口气,別轉了面孔。
  程岭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廚房。”
  程岭總算暫時放下一顆心,她知道養母完全不識家務。
  搬家時才發覺一家五口有那么多雜物。
  程太太的舊皮鞋手袋,程先生看過的外國雜志,弟弟的鐵皮上發條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腳洋娃娃……統統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家具退還給房東,搬到新家一看,只得兩間房間,三個孩子得擠在一起睡,那條街,叫清風街,他們住樓下一個單位,窗外有小販經過叫賣。
  搬家那日落雨,不見程先生綜跡。
  程霄問:“爸爸呢?”
  程太太苦澀答:“爸爸到台北避鋒頭去了。”
  “他几時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与程雯頓時靜了下來,爸爸竟沒有向他們道別。
  阿笑鐵青著臉問要買菜錢,程太太脫口說:“你先墊著。”
  阿笑沖口而出:“打工還要墊錢給主人家買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個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頭,微張著嘴,手足無措,好出身的她從沒愁過錢,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立刻被擊沉,無助一如幼儿。
  這時,程岭站出來,擋在養母面前,“你發什么急,我家會欠你几十塊錢?去干活!怎么可以對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岭喝退。
  程太太過半刻才說:“我有點首飾,已托朋友去變賣……”
  那朋友傍晚來了,程太太松口气,接過鈔票,臉上略有猶疑。
  朋友人极好,尷尬地解釋:“急賣,只得這么多。”
  程岭記得養母有一只藍寶石戒指,那藍色同太陽底下灩灩的海水一樣美,程太太時常戴起它舉起手欣賞,然后就愉快地哼起歌來。
  此刻想必已經把它賣掉。
  程岭低下頭。
  程太太把薪水數給阿笑。
  程岭下了決心說:“媽媽,把紐約的地址給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費來。”
  程太太說:“岭儿,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岭卻答:“我走不開,我要照顧弟妹。”
  那天晚上,她寫了一封信給生母方詠音。
  校長再傳程岭時有點生气,“你們搬了家為什么不通知學校?”手上拿著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岭鞠一個躬,“妹妹的學費即將繳付,我退學了。”
  “程岭,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長來商議一下?學校設有獎學金,你成績上乘,不難申請。”
  程岭不語。
  校長無奈,“可是家境有困難?”
  程岭點頭。
  “學校并非唯利是圖,請家長來一次,我們商量個辦法。”
  程岭抬起頭來,“不,校長,我已經想清楚,我決定輟學。”
  “我不明白。”
  “我要幫著打理家務。”
  “多么可惜。”
  程岭微笑,“的确是,校長。”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學。”
  程岭只讀到初中二,再過一個月,阿笑辭工不做,她就擔起了家務。
  清風街過去一點點就是春秧街,那是一個菜市場,貨物齊全,十分方便,程岭每日把弟妹送上學之后就去買萊,回來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按看做洗熨,做中飯……鄰家十分艷羡,曾對程太大說:“你家的住年妹真好。”
  程太太身体總不安,不是受了風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鄰居太太這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隨后与程岭開家庭會議。
  “你回學校去,家務由我來。”
  程岭笑了,“爐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還有,燈帶燒短了要常換,由我來做最好不過。”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儿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不過窮一點。”
  “你的功課——”
  “不要緊啦,將來再算,八十歲也可以重返校園。”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岭扶她進房休息。
  那天下午,開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岭收到的,是她寄給生母的信,信封上蓋著當地郵局印章,“無此人”。
  退回來了。
  方詠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也無法找得到她,因為程家也搬了。
  母女從此失散。
  程岭呆了一會儿,手頭上工夫實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門選購菜式去。
  當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學來找她。
  程雯取過小凳子坐姐姐身邊。
  程岭勸說:“把校服換下,明日還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沒有?”
  程雯說:“同學都想念你。”
  程岭問:“弟弟的喉嚨如何?”
  “不痛了,你別擔心他,他什么事都沒有,從前是詐病躲懶,現在知道勢頭不對,他才不敢生病。”
  “來,幫我絞被單。”
  姐妹倆一人一頭扯住被單,分頭用力絞。
  程岭說:“抓牢!莫滑到地上,弄髒又得重洗。”
  程雯問:“姐姐,有沒有洗衣裳机器?”
  “美國好像有。”
  “那時你真應去美國,”
  “我走了誰煮飯給你吃。”
  “姐姐我將來必定要報答你。”
  程岭笑。
  “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發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讀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換衣服,我幫你洗頭。”
  “媽媽呢?”
  “不舒服,躺著呢,”
  程雯說:“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門,銷聲匿跡,全避著程家,當他們發豬瘟。
  那些往日眉開眼笑的朱太太。張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失了蹤。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個月。
  這六個月對程岭來說,好比六年那么長。
  三個孩子都長得又高又壯,衣服鞋襪統統不夠穿,繃在身上,不甚雅觀,又不敢問媽媽要錢,明知媽媽荷包干癟。
  一日程霄把鞋子給母親看,囁嚅說:“實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們明天出去買。”
  程岭不語。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條金項鏈都不見了。
  第二天,他們一家乘電車到上環的利源東街買成衣。
  弟妹們不懂事,居然還十分雀躍,程太太臉色黯澹,自惠羅公司降格到此地,已是再世為人。
  程岭安慰養母,“爸爸一回來,我們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這些日子沒有你,不知怎么辦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雞飯店吃便宜羅宋大菜,弟妹有許多時間沒上過館子,高興得不得了。
  要過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訊全無。
  付不出電費,電燈公司派人來剪了線,程雯不能做功課,哭了出來。
  過兩日,程太太把兩件凱斯咪大衣賣掉,這才又接上了電源。
  程岭自那時開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艱難。
  一個晚上,她同程太太說:“我媽媽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詠音不是舞女。”
  程岭歎息。
  程太太說:“岭儿,看你的一雙手,又粗又紅。”
  “不相干,對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慘笑,“岭儿,山窮水盡了,又欠下房租,就要來赶我們走了。”
  程岭呆木地看著養母。
  程太太苦惱地哭泣。
  她雪白的臉龐已經又黃又枯,雙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經撐不下去了。
  程岭握住她的手,“不怕,媽媽,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見程太太在低聲飲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門,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渾身顫抖,縮在一角。
  “來赶我們走了,他們來赶人了。”
  程岭覺得養母快要被逼瘋,“不怕,我去開門。”
  一眼瞥見弟妹摟作一團瑟縮不已。
  程岭冷靜地拉開門。
  門外是一個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覺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直叫出來:“爸爸!”
  程太太癱瘓在地,號淘大哭。
  程乃生回來了。
  程岭連忙打發弟妹上學。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你個頭。”
  程岭捧出一杯茶給程先生。
  只見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卻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婦對面。
  “這些日子多虧你了。”
  程岭不語,盼養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學校去。
  “有几個朋友愿意幫我,我下個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勢不能回复到從前模樣,我會幫弟妹轉到官立學校去讀書,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來。
  程先生又說:“媽媽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媽媽痊愈再說。”
  “那可能會耽擱你的學業。”
  程岭斷然說:“不要緊。”
  父親已經回來,什么都可以忍耐。
  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醫院輪診,程乃生服務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費很低。
  診斷結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須盡快做手術。
  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這個症候。
  見程先生臉色凄慘,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盡量瞞著弟妹,陪程太太來回診所,時間不夠用,往往深夜還在替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現,“姐姐,讓我試試,我會。”
  “好,你來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淚來,“姐姐,媽媽可是要死了?”
  “胡說。”
  “我听人說癌症無藥可醫。”
  “什么人胡鬧!”
  可是姐妹摟作一團,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歸,很多時候一句話也沒有,很少帶孩子們去看戲吃飯,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開銷有了著落,程岭當家頭頭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錢去附近都城戲院看早場動畫影片,与程霄擠在一張座位上,享受一小時。
  程雯最喜歡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暫時忘卻母親的病情,對著銀幕鼓掌歡笑。
  這孩子從此沉迷電影,成為標准影迷。
  程岭問程雯:“你与弟弟适應官立學校嗎?”
  “官小老師也很好,”程雯有點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課比我的分數更高。”
  程岭馬上說:“你看太多的電影畫報。”
  程雯連忙合上面前的國際電影。
  話是這樣說,可是程岭買菜時經過舊日書攤,總忍不住替妹妹挑過期的國際電影,揀新淨的才買,兩角一本,妹妹看見,往往開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對程岭說:“我此刻与朋友合做塑膠生意,他出錢我出力,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岭出力地點頭。
  程先生接著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來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已陷牢獄,此事莫叫你母親弟妹知曉。”
  程岭一惊,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么辦?
  外公早逝,外婆長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時常返娘家打牌聊天,總是取巧地說:“我們去外婆家”,其實外婆又不賺錢,如何維持一個家,那分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給嫂子這個面子,她只當是回娘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張長面孔,信佛,對程岭,一如親外孫般。
  程岭低下頭,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終于進醫院做手術。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醫院大房放滿了病床,天气熱,程岭揮著汗乘公路車,到了站還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經一頭汗,探病有規定時間,不能錯過。
  程太太与其他病人一樣輾轉呻吟,她痛得精神恍餾,已呈半昏迷,程岭用濕毛巾替她拭汗。
  鄰床一位女士問:“是你媽媽?”
  程岭頷首。
  “你不用上學?”
  程岭不語。
  那位女士贊道:“你很孝順。”
  程岭細心喂養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傷口太大,影響到手臂也不能活動自如,需回醫院做物理治療,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傷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門。
  程岭怕她一條手臂從此殘廢,不住勸說,程太太堅持不肯复診。
  程太太一無比一天弱,手術并無使她好轉。
  一日深夜,程岭听見響聲,立刻惊醒,見養母打翻了茶杯,她連忙扶起她,給她喝水。
  在微弱的燈光下,程太太對著程岭嫣然一笑,像是恢复到她無憂無慮少奶奶時期,她輕輕說:“唉呀,岭儿,你在真好,我做了一個惡夢。”
  程岭惊怖,渾身寒毛豎起,只是不動聲色,“媽媽,你累了,睡吧。”
  “岭儿,”程太太握著女儿的手,“嚇死人了,夢里你爸爸炒金子全軍覆沒,我們家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哎呦,幸虧只是一個夢,岭儿,明早我們到外婆家去玩,先打電話去,叫大舅舅派三輪車來接。”
  “是,媽媽,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气,含笑閉上眼睛。
  程岭一直握著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沒有醒來,程乃生急忙召救護車將妻子送到醫院,又再過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与程霄都沒哭,只是呆呆站著。
  程乃生精疲力盡,眼淚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對程岭說:“原本帶來的錢已夠一輩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擔惊受怕,又叫孩子們吃苦。”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她受了許多腌髒气;肉体又受极大創傷痛苦才去世,程岭非常替這個美麗善良的養母不值。
  程岭發覺原來一個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個錯誤抉擇,一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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