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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印大是叫什么畔住了呢,可是老三不肯跟他前去接程岭?說穿了,其實最簡單不過。
  有人不想他們兩兄弟再見到程岭。
  印大找到程岭之后,忽忙赶回庸人街,到了家,搶掉印三手上的啤酒瓶,“找到她了,快跟我去,求她回家。”
  印三推開兄長,“我做錯了什么,要向她陪罪。”
  印大勸道:“見了面再說。”
  印三醉醺醺,“你真是緊張,一听她不在,急得團團轉。”
  印大歎口气,“你別嘴硬,你何嘗不急。”
  這時印三亦掙扎著起來,取過外套,“來,我們當面去問她,為何不辭而別。”
  他若不關心她,也不會借酒澆愁。
  可是印氏兄弟的車子一駛离唐人街,就与一輛小貨車對碰,撞凹了車尾。
  印大覺得那輛貨車簡直是追上來撞他們的,雙方都沒有受傷,可是那意大利司机堅持報警,警察一來,先聞到印三身上酒昧,認定是醉酒駕駛,一起帶到派出所。
  這時印大動彈不得,一味于著急,沒想到一扣留就是半日,到了晚上,忽然有人來与意大利漢子講了几句話,他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承認是他的失誤,愿意賠錢。
  印大也算是老江湖,知道其中有曉溪,只是狐疑。
  他們又急又餓又渴,自派出所出來,連忙召計程車去接程岭,可是到了那里,已經人去樓空。
  問起來,那里的義工還笑嘻嘻說:“她丈夫來接了她走,咦,你們又是誰?”
  印大頹然,印三則呆若木雞。
  他也沒見到他的女儿,那個孩子被保母帶去洗澡,不知生父就在大堂。
  她确是他的女儿,卻与生父緣怪一面。
  有留下地址嗎?沒有,這個慈善机關每日往來的貧弱婦女何止一百數十,換句話說,程岭已全無蹤跡。
  程岭那時正坐在郭海珊的車上向格蘭湖區駛去。
  郭海珊一句也沒有提到印善佳,他眼內根本沒有這個人,都說最看不起一個人,是當那個人不存在,果然。
  郭海珊并無批評印三是個粗人,也沒說跟著他,再過三十年,最好不過是在唐人街一家小店里做外賣生意,往坏處想,此人吃喝膘賭,店可以輸掉,妻女可以不要。
  郭海珊真令人舒服,他從頭到尾,像是不知世上有印三這個人。
  程岭當然做不到。
  一年下來,她已看清楚她不過是印大引渡過來的一只牛,他若善待她,吃苦也有個代价,怕只怕她年老色衰,他待她便如那洋女一般。
  程岭雙目有點呆,看著窗外不語。
  弟妹不知有無信到,他們生活如何?程雯做起家務來,十只手指全是拇指,程霄又貪吃,她走了那些日子,一定苦了他們。
  郭海珊看了程岭一眼,覺得她十分鎮定,于是開口:“我表叔叫郭仕宏。”
  程岭表面仍然十分沉著。
  “我們兩家的父親是表兄弟,早已分家,只不過業務上有往來,表叔其實已經半退休。”
  程岭低下頭。
  “他身体有點不太好,除看護外,想找個人陪,碰巧那日見到了你。”
  車子在靜寂的馬路上疾駛,那美麗的异鄉之日一直跟著他們。
  車子終于停下來了。
  程岭抬頭一看,心中哎呀一聲,這才是想像中外國住宅區的花園洋房。
  碧綠的草地剛修剪過,有一股芬芳气息,一排花圃直伸展到窗下,看得到种的全是玫瑰花。
  大門前的燈一亮,已有人開門出來。
  那是一個中年女仆,笑容十分可親,程岭听到郭海珊叫她阿茜,她是粵人。
  程岭跟郭海珊走進室內,只見全屋舖奶白色羊毛地毯,家具光洁精致,擺設考究,像電影布景一樣。
  客廳長窗外可以看到游泳池,水光灩灩,映著月色。
  郭海珊笑問:“會游泳嗎?”
  程岭搖搖頭。
  “可以學。”
  阿茜斟出硼啡。
  郭海珊說:“你帶程小姐到樓上看看臥室。”
  阿茜連忙答應。
  程岭跟著上樓,雪白的房門一推開,是一個小小偏廳,走過一套白色的沙發,再打開一道門,才是寢室。
  那阿茜說:“程小姐,你且梳洗,我去把咖啡取上來。”
  程岭心想:這与唐人街小店閣樓的光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她用手壓了壓床褥,忍不住躺下去,再也起不來,她疲乏到极點,這一年來她根本沒有好好睡過一覺,天天起早落夜,渾身油膩气味像是怎么都洗刷不清,現在終于可以都丟在腦后了。
  明天會發生什么,明天再算。
  她一動不動睡得死死的。
  阿茜棒著咖啡上來,發覺一點聲音都沒有,“程小姐?”她輕喚一聲。
  找到房里去,發覺程岭已經熟睡,她替她關了燈,拉上窗帘,輕輕退出。
  回到樓下,郭海珊詫异問:“人呢?”
  “已經睡了。”
  郭海珊微笑,“你好好侍候她。”
  阿茜答:“我曉得。”
  郭海珊走到門口,又想起來,“盧醫生明早來。”
  阿茜點點頭,在他去后鎖上大門。
  天轉瞬間就亮了。
  程岭醒來的時候發覺一邊肩膀被自己的身体壓得酸麻不堪,原來一整晚都沒有轉過姿勢。
  她緩緩起床,發覺窗戶打開了一點,她听到鳥語,亦聞到花香。
  雪白的寢室光線柔和,她打量四周,見有一部唱机,便開了它,唱片轉動,播出一首悠揚的“天堂里陌生人”,程岭怔怔地問:這是形容她嗎,這間屋子是否天堂,未可逆料。
  她找替換衣裳,一拉開櫥門,發覺里邊密密麻麻接著新衣,許多招牌都未除下,全是六號。
  他們像是一早知道她必定會來。
  程岭已經走到這個田地,根本覺得無所謂,大大方方放水沐浴。
  她浸在浴缸里差點又睡著,梳洗完畢,煥然一新,她挑一襲合意的裙子換上,那條深藍色裙子有一條白色的水手領。
  阿茜笑著捧早點上來,“程小姐,早。”
  程岭連忙說:“謝謝你,早。”
  “程小姐,醫生已經來了,我請她上來可好?”
  盧醫生是位中年婦女,替程岭仔細診斷。
  她很有深意地問:“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醫生,我已怀孕。”
  “嗯,你要好好休養。”
  “醫生,我不想要它。”
  盧醫生笑一笑,“怎么可以說這樣的話,這個國家地大物博,只得千多万人口,每個來到這世界的小國民都彌足珍貴。”
  程岭慘笑,她想到小莉莉那旁惶的大眼睛与打結的頭發。
  “有孩子多好,可与你作伴。”
  程岭悲涼地說:“醫生,你不明白——”
  “我很了解你的情況,我會与郭先生商議,”醫生按住她手,“你放心。”
  程岭不語。
  盧醫生离去,她直接到主雇處匯報。
  “沒有病,她身体健康,只不過怀了孕。”
  “嗯。”
  “她不想要那個孩子。”
  對方沉默了一會儿,“勸勸她,孩子是最寶貴的資本。”
  “年輕人才不會那樣想。”
  “我沒有子女,愿意收養那個孩子。”
  “我會同她說。”
  “就這么多。”
  盧醫生站起來,离開大宅。
  下午,盧醫生陪程岭喝下午條。
  “你不喜歡孩子?”
  “不不,我很喜歡。”
  “那多好,這個國家是儿童天堂。”
  程岭笑了,盧醫生好不天真,她大概沒有看到這社會的另一面。
  “有個孩子作伴也是好事,”盧醫生感慨地講起她的故事來,“我年輕時因努力出人頭地,發誓不要輸給白人同胞,故選醫科來讀,實習時又夙夜匪懈,錯過無數成家机會,至今了然一人,有時真十分寂寥,想要子女的話,恐怕只好領養。”
  程岭欠欠身,“哪個孩子要是能夠到你家來,那真是幸事。”
  盧醫生笑笑,“郭先生愿意收養你的孩子。”
  程岭一怔,終于她緩緩地說:“世上不幸的人已經太多。”
  盧醫生說:“任何生命都需作出若干掙扎,也許他會享受生活,你也有快樂的時刻吧。”
  程岭微笑,“有。”
  “你想想清楚。”
  “謝謝你醫生。”
  這時郭海珊也走到泳池旁,他在喝啤酒,輕輕坐下,問程岭:“舒服嗎,需要什么盡管出聲。”
  程岭正想回答,只見阿茜把電話拿出來,插上插頭,遞給郭海珊。
  郭海珊有點訝异,他去接听,只見他表情越來越納罕,“是,是我的車牌號碼,什么,她記得,怎么可能,真是奇事,我明白了,我同她說。”
  他放下電話。
  盧醫生識趣地站起來含笑告辭,她不想知道太多,知了無益。
  醫生一定,郭海珊便說:“程小姐,你可記得東方之家那個小女孩?”
  記得,怎么會忘記,“她叫莉莉。”
  “她找上門來了。”
  程岭錯愕,“怎么會。”
  “那孩子偷偷走到門口,記住了我的車牌號碼,同負責人說,我們愿意收養她。”
  程岭發呆,這個小小孩儿的求生本領認真超卓,她几時跟出來,兩個大人竟懂然不覺。
  “她母親呢?”
  “把她丟到東方之家后一直沒再出現,負責人憑車牌在交通部印證了我的地址,打到華仁堂找我。”
  程岭問:“那該怎么辦?”
  “那是一宗誤會,”郭海珊笑,“我會同他們解釋,孩子的母親遲早會回去把她領走。”
  程岭本想說什么,終于又合上嘴。
  她自己亦寄人篱下,前途未卜,不宜作非份之想。
  郭海珊說:“這一兩天我會留在維多利,你有事,吩咐阿茜好了。”
  他陪她吃晚飯,有一只菜是百葉結烤肉,人口香油滑,不知多少日子沒吃這樣的菜了,幼時在上海來德坊,光是淘汁她就可以吃一碗飯,那時弟弟的保母老是笑她會吃,她有自卑,從此扒飯總是輕輕地。
  程岭落下淚來。
  郭海珊勸道:“這個時候,你更加要開怀,吃多點睡多點,高高興興。”
  她的事,他們像都知道,看情形全不介怀,不知為何如此大方。
  “從此這是你的家了,我已著人去通知你的弟妹,很快可獲答覆。”
  程岭低頭捧著飯碗,眼淚大滴落下來。
  郭仕宏要過了三天才出現,那是一個下午。
  那時,程岭已有充份休息,精神飽滿,情緒也比較穩定。
  見到郭仕宏,已能大方應對。
  郭氏比真實年齡較為年輕,不過看上去也似有六十左右,他穿著非常考究的西裝,襯衫袖口上繡著英文姓名字母縮寫,袖口紐是一對小小高爾夫球,皮鞋擦得十分光亮。
  他脫下毯帽,頭發已有七分白,但梳理得非常整齊,五官清翟,目光炯碉,配一管尖削的鼻子。
  他第一句話是微笑著問:“會下棋嗎?”
  程岭清一清喉嚨,“會一點象棋。”
  “還是打扑克牌吧,阿茜,取副牌來。”
  他在樓下客廳坐下。
  程岭猶疑,該贏他呢還是故意輸給他?
  牌太好的話,她是不甘服雌的。
  倒底年輕,竟在這個時候關心起扑克的輸贏起來。
  阿茜給郭氏斟一杯拔蘭地。
  他發牌給程岭。
  程岭拿到一只三一只四。
  她心中嘀咕,真是不三不四。
  一看郭氏,他手上是一對皮蛋,程岭倒抽一口冷气。
  郭仕宏見她這么緊張投入,不禁暗暗好笑。
  他閒閒說:“原來我与程家也是舊相識。”
  程岭意外。
  “你祖父叫程樂琴,同我們有生意來往。”
  程岭笑,可是她并不姓程,她本姓劉。
  “你父親不喜做買賣,他是名士派,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程岭忽然大著膽子問;“那次你有無見到我?”
  郭氏居然有點惆悵,“沒有,那次我們在外頭見面,算一算日子,你可能還沒有出生。”
  “啊。”
  程岭又接過兩張牌,一張五一張六,程岭不動聲色,可是郭氏早巳看出她興奮的眼神。
  程岭輕輕一問:“你可想念上海?”
  郭仕宏一怔,然后歎息,跟著說;“開頭天天做夢回到老宅去,后來好一點了。”
  “你很早來溫哥華?”
  “四九年,我与家長不和,趁分了家,一早來落腳,倒也好,以后反而可以把他們一個個接出來。”
  “你付過人頭稅嗎?”
  郭仕宏笑,“不,二三十年代才需付人頭稅。”
  程岭加重注,“我這副牌是順子。”
  “我不相信,我已經是兩對,你看,一對皮蛋一對二。”
  程岭問:“你下什么注?”
  “我賭這間房子,你贏了是你的。”
  程岭不安,“那我賭什么?”
  “天天陪我玩脾。”
  “那當然。”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好,發牌吧。”
  最后一只牌下來,程岭一看,竟是一只前克,程岭咦一聲,“輸了。”
  郭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發覺起碼已有十年未曾這樣大笑過,不禁無限感慨,付出點代价又算得什么呢,買得如此暢笑,真正值得。
  程岭把牌收起洗了几次。
  “郭先生,你對我很慷慨。”
  “那里那里,做得到就應該做。”
  “你很尊重我。”
  郭氏凝視她,“因為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程岭頗首,“這個道理我懂,敬人者人恒敬之,謝謝你對我額外大方。”
  郭氏又說:“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也自然懂得施比受有福。”
  “郭先生,我很幸運。”
  “那看你的要求如何羅,有人會覺得這种生活太過沉悶。”
  程岭笑笑,“要不要再發牌?”
  “不用了,我已經贏得我所要的,再玩下去,恐怕會輸。”
  他們一起喝下午茶,阿茜將點心分作兩份,程岭吃蛋糕,給郭氏的卻是一碗油豆腐粉絲湯。
  程岭十分眼紅。
  郭某看到她渴望的眼神,“給你吃。”
  阿茜道:“我再盛一碗來。”
  郭仕宏卻道:“我不要。”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吃這种湯水淋漓的點心,怕吃相難看,使程岭生厭,何必呢,吃畢,又得剔牙,更有礙觀瞻。
  不,他不是想討好她,只是不欲出丑。
  只有尊重人的人才會獲得尊重。
  如果他端出一副花錢大爺的嘴臉,那么,他得到的,不過是一只金絲雀。
  這時阿茜過來說有電話找程岭。
  程岭十分訝异,“誰?”跑去听。
  郭仕宏喝口茶,笑問阿茜:“像不像?”
  “像,真像。”
  郭仕宏歎口气,“第一次看見她,我還以為小表姐英魂不息,前來找我們呢。”
  阿茜恭敬欠身,不再言語。
  郭仕宏低下頭,“我太過奢望了,小表姐墓木已拱。”
  他沉吟半晌,淚盈于睫,几十個寒暑經已過去,他的悲痛絲毫未減。
  這時程岭听完電話回來,握著拳頭,她高興得落下淚來,“弟弟妹妹有消息了。”
  郭氏連忙笑,“那多好。”
  “五月可以來与我相聚,郭先生,謝謝你們,据弟弟說,全靠你們鼎力相助,不然三年也發不出證件。”
  郭仕宏真的笑了,“那里致于這樣。”
  程岭本來還在笑,忽然笑不動了,眼淚直流下來,她也有顧忌,郭仕宏頭一次來看她,怎么好哭哭啼啼,程岭硬生生把眼淚吞下肚子。
  只听得郭氏說:“令弟來剛好報讀第十班,這孩子早讀書,十七歲好進大學了。”
  程岭忙不迭點頭。
  郭仕宏沒提到程雯,在他那老一派思想中,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毋須擔心出路。
  他听了一會音樂便告辭了。
  那一晚,程岭輾轉反側,好不容易睡著,夢中看到弟妹已經一板高大,大學畢業,事業有成,她樂得合不攏嘴來。
  第二天,郭海珊源人來安裝電視机,一扭開,熒光幕上有黑白映像,程岭看到一個外國阿飛在台上扭著臀部唱歌跳舞,台下少女爭著尖叫涌向前。
  程岭感慨,已經這樣開放了嗎,程雯來了,可得好好与她談發這風气問題。
  稍后郭海珊來問候,雙手插在口袋里,含笑說:“看看新聞節目倒是不錯,其余的我接受不來。”
  程岭歎口气,“許久沒看電影。”
  郭海珊笑道:“阿茜是影迷,她可以陪你去看戲。”
  阿茜很難得搭腔,居然在一旁笑道:“我最喜歡李麗華,哪里有得看。”
  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阿茜果然陪程岭去看戲。
  外國戲院向不對號,隨便坐。
  程岭与阿茵剛坐下,隔壁兩個洋婦便起身离去。
  程岭知道她們不愿与支那人共坐。
  也好,至少華人有坐下來的自由,白人有离座的自由,程岭不放在心上。
  阿茜卻忍不住冷笑,她說:“最好不要進來,這家奧迪安戲院,去年已是郭先生的物業。”
  程岭記得很清楚,她們看的戲,叫郎心如鐵。
  女主角美得不像真人,一雙大眼睛充滿靈魂,男主角為了她,謀殺了糟糠之妻。
  离完場時程岭發覺腹痛。
  她一向對無論何事都擅于忍耐,可是痛得額角上布滿亮晶晶汗珠。
  散場,燈一亮,程岭沒能立即站起來。
  阿茜發覺不要,低聲問:“程小姐,你怎么了。”
  程岭即時被送往醫院。
  程岭沒想到醫院的气氛這樣好,醫生看護笑臉迎人,有問必答。
  她記得陪養母看病時醫生態度好比晚娘。
  郭海珊立刻赶到,對程岭道:“你好好休養,表叔一向不到醫院探訪,他不來了。
  可是送來一大盤桅子花。
  做完手術,程岭還不十分蘇醒,朦朧間覺得郭仕宏就在身邊,他什么也投說,坐了几分鐘,就走了。
  第二天,醫生來同程岭說話。
  他說:“我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然后咳嗽一聲,“好消息是,你的身体很快會复元,三天后可望出院,”停一停,“坏消息是,手術之后,你將失去怀孕机能。”醫生語气十分惋惜。
  程岭沒出聲。
  她一直沒想要這個孩子,可是一旦失去了他,又怀念那胖胖的小腿小手,以后都不會有孩子了,她吃惊,以后將會是好長的一段日子,她都得孤寂地度過。
  程岭仍然不發一言,臉色卻更為蒼白。
  醫生知道華人婦女一向不喜流露感情,“有事叫我”,他說畢离開病房。
  才十七歲,她短短的生命已經好比他人一生或是兩生。
  她倦极入睡。
  三天后出院返家,程岭一點聲色不露。
  她不說,也無人會提,這件事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隔了大半個月,程岭才閒閒提起:“手術很凶險吧。”
  阿茜也坦白回道:“是宮外孕,內部大量出血,再遲些大人都救不活。”
  程岭呆半晌,“可見每一個生命來到世上都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程小姐說得很對。”
  經過此事,她整個人沉著了,比往日更不動聲色,郭仕宏差人替她送來一只小玳瑁貓。
  阿茜笑說:“程小姐替它取一個名字。”
  程岭側著頭想一想,“叫西施吧。”
  又過數日,她閒閒同郭海珊說:“我想請你替我打听一件事。”
  “你盡管吩咐。”
  “你可記得那個流落在東方之家的混血小女孩?”
  “呵,她。”
  “不知怎么樣了。”
  “我去問。”
  程岭笑笑,“任何生命來到這世上,原來都不容易。”
  郭海珊知道她有感而發,連忙稱是。
  程岭吁出一口气。
  下午消息就來了。
  郭海珊鄭重坐下,与程岭談到細節。
  “原來那小孩的母親一直沒有把她領回去。”
  程岭一怔,寒毛豎了起來,一定是出了事,那女子很愛女儿,不然不會多艱苦都把她帶在身邊。
  “她怎么了?”
  “她死了。”
  程岭張大嘴。
  郭海珊不欲多談死者,“那孩子一直流落在東方之家。約數周前由教會交一個家庭寄養,我們知道她住在三角洲。”
  程岭半晌才問:“她怎么會去世?”
  郭海珊無奈,“注射過量毒品,送到醫院已返魂無術。”他沒有說她受到虐待,体無完膚,是宗慘劇。
  程岭受到极大震蕩,她喝一日茶,“那孩子,我想領養那孩子。”
  “是否想我同郭先生說?”
  程岭頷首。
  “你自己為什么不說呢?”郭海珊實在不明白。
  “由你做中間人,他拒絕了,比較不那么傷害我的面子,只有好說話。”
  “你說的對,我的意見是,那樣血統出生的一個孩子,恐怕不好養,不如另找一個初生嬰儿。”
  程岭不語,過一會反問:“你可記得那小女孩的樣子?”
  郭海珊點點頭,“大眼睛,小面孔,一半華人血統。”
  “我也不能忘記,如果只能幫一個,我情愿幫她。”
  “我去辦。”
  “海珊——”
  他笑著回頭,“什么事?”
  “一切都靠你了。”
  郭海珊點點頭。
  晚上,在大宅的書房里,郭仕宏坐在近爐火處。
  他說:“今年沒下雪。”
  郭海珊答:“是。”
  郭仕宏又說:“她失去自己的孩子,心靈渴望有個寄托,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領養牽涉到財產承繼問題,不知她有無考慮清楚。”
  “我猜她不會考慮到那么遠。”
  郭仕宏笑,“年輕就是這點好,過一天算一天,隨心所欲。”
  郭海珊唯唯諾諾。
  郭仕宏問:“她為什么不親口同我講?”
  郭海珊把程岭意思說一遍。
  郭仕宏定點頭,“她倒想得很周全,海珊,你且把那孩子帶到這里,我們慢慢再作商量。”
  “是。”郭海珊總算松口气。
  他自小跟在這位叔父身邊,有個原因,他生母失寵,他也被父親打人冷宮,連吃年夜飯也不喚他,郭仕宏看不過眼,打救他,叫他跟在身邊當差,才有今日重見天日的局面,他反而同生父那一房生疏,只听郭仕宏命令,他心甘情愿幫郭仕宏打點這种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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