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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過兩日那小孩被帶出來了。程岭問:“人呢?”
  “在儿童醫院。”
  “她有病?我去看看。”
  看到莉莉,不說程岭根本不認得她。
  那孩子瘦了許多,臉上有癬癩,頭發被剪短,左眼腫起,手臂上有明顯化膿傷口。
  醫生說她患有痢疾与寄生虫。
  但是小孩神情還鎮定,見到程岭十分高興。
  程岭溫柔問她:“你記得我嗎?”
  小莉莉點點頭,“你是那善心的太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程岭歎口气,“以后你就同我一起生活可好?”
  莉莉頷首。
  “治好了病,你就跟我回家。”
  “可是,”她問:“我的母親呢?”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莉莉輕輕說:“她已經不在人世間了是不是?”
  程岭點點頭。
  莉莉不語,也不哭,低下了頭承認這是事實。
  連郭海珊都覺得不忍,別轉了頭。
  莉莉稍后問:“太太,以后我該叫你什么?”
  程岭答:“你叫我媽媽。”
  那孩子呼出一口气,抱住程岭,頭埋在她怀中,
  “媽媽。”
  是,媽媽。
  程岭發誓會做一個最好的養母,正像她的養母一樣。
  自醫院出來,郭海珊輕輕說她:“那孩子有傳染病。”
  程岭陪笑,“你看我,歡喜得渾忘細菌。”
  郭海珊不語,看樣子她的熱忱不是三兩天會得減退。
  程岭忙碌起來,不但要安置莉莉,且要替弟妹准備房間,整日興奮地打點這個處理那個,黃昏仍与郭仕宏玩扑克,老是輸。
  她歎气,“牌听你的話。”
  郭仕宏呵呵笑,他喜歡看到程岭這樣開心。
  程岭要到這個時候才胖出來,臉上也有了艷光,因感英語不足,找到老師補習,在不正常的環境里,她盡量過著正常的生活,那种极端的努力感動了郭仕宏。
  莉莉自醫院領回來的時候,前后判若二人,皮膚外傷痊愈,換上新衣服,又有笑容,比一般同齡孩子乖巧,叫媽媽后一動不動坐著。
  郭仕宏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莉莉。”
  “是中國人,總得有中國名字,你姓郭,叫郭念芳好了。”
  程岭很感激郭仕宏,因而笑問:“念芳,芳是誰?”
  郭仕宏也不隱瞞,“芳是郭岱芳,我的表姐,比我大一歲。”
  程岭笑問:“她人呢,她在此地嗎?”
  郭仕宏說:“不,她十九歲那年已經去世。”
  “呵,太不幸了。”
  郭仕宏忽然問:“你可听過辛亥革命?”
  “當然有。”
  “郭岱芳是其中一位革命志士。”
  程岭不出聲。
  郭仕宏忽然疲倦了,揚揚手,不愿多說,到樓上休息。
  到晚上他才下來吃飯。
  屋內十分清靜,完全不像有孩子存在,郭仕宏笑說:“那孩子比一只貓還靜。”
  程岭笑。
  “你同她都沒有聲響。”
  “妹妹來了就不一樣,妹妹大聲。”
  “念芳同你一樣,全無正式出生證明,据醫生斷定,她年約六歲,我會重新替她做有關文件。”
  程岭忽然說:“那位岱芳表姐,同你是青梅竹馬吧。”
  郭仕宏答:“是,我愛慕她。”
  “她一定是位女中豪杰。”
  “結果殺身成仁。”郭仕宏無限感慨。
  程岭說:“真是每個人都有傷心事。”
  “你呢,你最傷心是什么?”
  程岭低聲說:“永遠寄人篱下,養母對我雖好,可是又天不假年,我一直流离失所。”
  誰知郭仕宏說:“明天海珊帶你去簽個宇,這幢房子便屬于你,有個自己的窩,就不會有那种流离的坏感覺了。”程岭微笑,那天晚上,她拿到三只紅心二,當郭仕宏吆喝說:“一對四一對八”的時候,她不動聲色覆上牌。
  像她那樣環境,輸与贏已經沒多大相干。
  郭仕宏的脾气也只有程岭知道。
  一日他召了手下來開會,自上午九時到兩點半還沒散,也沒吩咐拿食物飲料進書房。
  終于阿茜前來報告:“門縫塞了這張條子出來。”
  程岭打開一看;上面潦草地寫著:“請叫他吃飯”,字跡屬于郭海珊。
  程岭嗤一聲笑。
  她定到書房門前,輕輕叩兩下,推開一條縫子。
  里邊的郭仕宏暴喝一聲:“什么人!”
  程岭不動聲色,也不進去,在門縫外勸說;“好吃飯了,快三點啦。”
  郭仕宏听得這把聲音,一帖葫,馬上輕化,過半晌,他清清喉嚨,“就來了。”
  救了那班又餓又渴又得听教訓的手足。
  郭仕宏在程岭處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程岭習慣早起,每朝与女儿在花園剪花插瓶,稍后,莉莉由車夫送到學校去,程岭總覺得念芳是她的影子。
  這孩子把內心世界隱藏得非常好,獨自在房里玩洋娃娃,好几個小時無聲無色,程岭推開房門,她才轉過頭來,滿臉笑容,叫聲媽媽。
  像煞了程岭幼時,她們都是存心來做人的。
  程霄与程雯抵達溫埠那日,程岭并沒有去接飛机。
  那日一早,郭仕宏同地說:“今日你陪我到醫院,叫海珊早些來。”
  程岭稱是。
  過一會他又想起來,“弟妹可是今天來?”
  程岭笑道:“已安排人去接了。”
  郭仕宏唔地一聲。
  他們一個上午都耽在醫院里。
  這是程岭第一次得知郭仕宏的病情。
  郭海珊低聲道:“你知道了也好,心里有個准備。”
  郭仕宏患末期肺癌。
  醫生說:“一年多來坏細胞都結集這几個地方,不是擴散,也不會痊愈,手術沒有多大作用,病人在將來的日子最好舒泰地度過。”
  程岭抬起頭來,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醫生知道她想問的是什么,輕輕回答:“半年、一年。”
  程岭低下頭。
  “我們會密切注意他的情況,盡量不叫他痛苦。”
  她到病房服侍郭仕宏穿回衣服。
  郭仕宏在她臉上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他邊穿外套邊問:“醫生可是說我活不久了?”
  程岭淡淡答:“凡人上午都不知道下午的事。”
  郭海珊欽佩到五体投地,他愿意跟她學習這一份輕描淡寫。
  回到家,車子還沒駛進車房,就見到一個人影箭似射出來。
  “姐姐,姐姐!”
  程岭笑著下車,与程雯緊緊擁抱,這程雯,長高了一個頭不止,手大、腳大,身上的毛衣短了一截。
  程雯痛哭起來。
  程岭只是說:“又笑又哭,多丑。”
  這一下子屋里當場熱鬧起來,阿茜早有先見之明,已到大宅去借來幫工一名。
  郭仕宏并不嫌煩,他獨自坐在一角看程氏姐妹歡聚。
  一個人最要緊自得其樂,看程岭就知道了,她的弟妹女儿統在此,沒有一人与她有真正血緣關系,可是管它呢,她不知多高興,索性弄假成真,好好享受親情。
  不應計較時何用計較。
  程岭叫弟妹稱郭仕宏為郭先生。
  程雯把姐姐拉到一角,有話要說。
  程岭也趁机看仔細妹妹,只見一臉倔強之色,皮膚晒得黝黑,十分健康,頓時放下心來。
  她問:“郭先生是誰,是姐夫嗎?我記得結婚照片里不是他。”
  程岭微笑。
  “還有,那念芳怎么會是你的女儿?”
  听語气,她不喜歡她。
  “你是阿姨了,你要愛護她。”
  “唏,我不稀罕,看她明明是個西洋人,可見決非親生。”
  程岭笑著提醒她:“我們都不是親生的。”
  誰知這句話气苦了程雯,她大聲哭起來。
  程霄探過頭來,“什么事?”
  “妹妹鬧情緒。”
  那里郭海珊正与程霄細談他的功課与志向,他啊了一聲,繼續話題。
  程岭走到郭仕宏身邊,坐在一張腳踏上,言若有憾,“吵坏人。”
  郭仕宏笑,“家里許久沒有這樣熱鬧。”
  西施輕輕走過來,程岭將它抱在怀中。
  她把煩惱暫且拋至腦后,命運雖然控制了她,可是她太會得隨遇而安,自得其樂,也就是一名贏家。
  這時她听得郭仕宏問:“程岭,你愿意同我結婚嗎?”
  程岭一怔,“我的离婚批准了嗎?”
  郭仕宏頷首。
  她笑笑,“那,隨得你好了。”
  結婚有保障,婚后他的財產一半自動屬于她。
  程岭并不貪錢,可是她知道生活中缺錢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郭海珊過來說:“程霄絕對是一塊讀書材料,看到這种优秀少年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這里有的是好學校,如嫌不足,還可以送到美國去。”
  那天晚上,程岭夢見養母。
  程太太滿面笑容,推醒程岭,“領儿,謝謝你。”
  程岭訝异,程太太一點不顯老,而且那襲縷空花紗旗袍永遠适合潮流。
  “媽媽。”她叫她。“你現在也是媽媽了。”
  程岭自床上坐起來笑答:“是的。”
  “多得你,領儿,弟妹才有出路。”
  程岭只是笑。
  “有沒有見生母?”
  程岭搖搖頭。
  養母詫异,“領儿,你心地那么慈,為什么獨獨与你生母計較?”
  程岭不語。
  “她想見你。”
  程岭抬起頭,養母已經走向門角,她叫:“媽媽,多說几句,媽媽,媽媽。”
  她自床上躍起,知是夢,猶不甘心,直推開睡房門,找到偏廳,“媽媽。”
  天已一亮了。
  以后一段日子,程岭一早起來親自替大小三個學童准備三文治午餐帶返學校吃,忙進忙出。
  見到郭仕宏只抬頭說聲“呵起來啦”,接著又忙。
  郭仕宏覺得這樣的生活別有風味,冷落了他不要緊,他心甘情愿退到一旁看程岭嘀咕:“這牛肉夾面包夠營養,阿茜,拿苹果汁來……”
  他從來沒有結過婚,一直沒享受過家庭溫暖,此番如愿以償。
  日常生活的熱鬧、忙碌、無聊,分散他的注意力,只有在午夜夢回,他才會想起他的病。
  程雯与程霄報名在私立學校念書。
  一日程岭送程要到學校,下了車,順便在校門口參觀,合該有事,她听得三四個黃頭發女孩對程雯指指點點,然后笑,程岭只听到“那中國女孩——”五個字,她忽然發作,跑過去質問那些女孩:“你們說什么?”
  程雯拉住姐姐,“沒什么啦,姐姐,隨得她們去啦。”
  程岭臉上罩著嚴霜,對那几個白种女孩子說:“她同你們一樣,均是加國人,不錯,她來自中國,你來自何處,烏克蘭?”
  那几個女孩見勢頭不對,一哄而散。
  程岭猶自罵:“這么小已經這么坏!”
  程雯啼笑皆非,當下不說什么,黃昏即同郭仕宏訴苦。
  郭仕宏一邊微笑,一邊听一個天真活潑的少女嘀嘀咕咕說些雞毛蒜皮事情,覺得屬于一种享受。
  程雯說:“她們有點怕,又有點厭憎我,此刻集体孤立我。”
  郭仕宏說:“不怕,我同校長說去。”
  “嘩,”程雯把手亂搖,“那我會更慘,我不要特權,讓我做一個普通學生。”
  她站起來回房間去。
  走廊里碰見小念芳,她叫她“阿姨。”
  程雯忽然說:“我不是你的阿姨,別叫我。”
  莉莉小小身型呆住,這時,一只手搭住她的肩,是她母親,“念芳,你去做功課。”
  小孩一走開,程岭便對程雯笑說:“你若愛姐姐,也必須愛姐姐的女儿。”
  程雯說:“她睡在全屋最好的房間里,又得到你最多鐘愛。”
  程岭又笑,“程雯你在別的事上何等大方,從頭到尾,你對我無比友愛,絲毫不當我是養女,直視我為親姐,此刻緣何一反常態?”
  程雯自覺理虧,“我不知道,我一定是妒忌了。”
  “更不合理,你應愛屋及烏。”
  程雯不愿繼續討論:“我去看程霄學車。”蹬蹬蹬走下樓去。
  “喂,喂,”追出去,迎面來的是郭海珊。
  他含笑問:“找我?”
  程岭只得笑,“來,海珊,我們喝杯咖啡。”
  廚房里兩個工人正在備菜。
  郭海珊說:“地方好像不夠用。”
  “不不不,郭先生同我喜歡擠一點。”
  他們在書房坐下。
  程岭問:“我養父還好嗎?”
  “他找到了女朋友,此刻与那位女士同居,他倆在上海已經認識。”
  程岭點點頭。
  “子女在這里很好,他也總算放心。”
  過一會程岭說:“我想尋訪生母。”
  “有名有姓,一定可以找得到。”
  “我只知道她叫方詠音,上次有人見到她在新加坡出現,她好像是個舞女,又做過歌星。”
  “我知道了。”
  “我愿意見她。”
  程岭喝一口咖啡。
  這時郭海珊說:“對,有一件事。”
  程岭見郭海珊語气鄭重,抬起頭來。
  “不知你對片打東街一四零一號這個地址有無記憶。”
  程岭一征,那正是卑詩小食店所在,她不動聲色,“那處怎么了?”鼻子已經發酸。
  “那個舖位被銀行封掉現推出賤賣。”
  程岭又一怔,然后緩緩說:“郭家對此舖位有興趣嗎?”
  郭海珊搖頭,“我們從不在唐人街發展,郭家的物業多數在市中心。”
  “那,為什么有興趣說到它?”
  郭海珊輕輕道:“他說,你或者會有打算。”
  他當然是郭仕宏。
  程岭笑了,“我身邊一個錢都沒有,我一無存款二無信用,我沒有打算。”
  “印大現在很不得意。”
  程岭听到這個名字,感覺上陌生隔膜到极點,仿佛已是前生之事。
  不過她終于說:“是,能幫他是好的。”
  “印家有三兄弟,老大最能干,”郭海珊只當程岭不認得這一家人,“老二上個月在馬來亞一宗礦場意外中受了重傷,老大一直在那邊照顧他,老三趁此机會把舖位賭輸了,還遭一身毒打,下落不明。”
  程岭默默聆听。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說:“那舖位是個极其腌髒的地方。”
  “可是總還可以落腳,人最怕無片瓦遮頭。”
  程岭猶有余怖,打了一個冷顫,“說的是。”
  “你對上海無甚印象了吧。”
  “現在又怎么了?”
  “搞大鳴大放運動,叫人把心中不滿意的話全說出來,政府藉此檢討求進步,絕不秋后算帳。”
  程岭微笑,“那么好?我就辦不到,誰講我坏話,被我知道了,必定同此人絕交。”
  “美國人正大肆舉報搜捕共產党,連卓別靈都避到英國去了。”
  程岭抬起頭,仿佛只有她這間屋內有和平。
  她真沒想到自己會得救,并還把弟妹及小莉莉拉上岸。
  郭海珊忽然十分突然地問了一句話:“你快樂嗎?”
  話一出口,立刻后悔,生怕造次,得罪了程岭。
  啊可是程岭并不是驕矜的女子,絲毫不以為件,她側著頭鄭重地想了一想,“我一生追求的,并非快樂,所以得不到快樂,也是應該的,我一直向往生活丰足無憂,現在已經得到,夫复何求。”
  這時佣人走過,程岭叫她添杯咖啡。
  小念芳進來,依偎身旁,“媽媽,給我吸一口。”
  “苦澀不好喝,去,叫阿茜給你冰淇淋。”一邊縱容地把杯子趨到她嘴邊,又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郭海珊在一旁微笑,這堪稱是最年輕的慈母。
  念芳的眼睛与頭發始終黃黃,像琉璃那樣顏色,混血儿特征畢露,這孩子,差點踏進鬼門關,僥幸存活,也注定在陰溝里終其一生,可是上天自有安排,叫她遇見程岭。
  小念芳此刻已渾忘前事,,不過照樣听話懂事,一雙大眼睛時刻默默注視人与事,絕不多話,討人喜歡。
  性格同程岭差不多,得些好意,立即回頭,絕不糾纏,絕不貪多。
  女子以這种性格至為可愛,不過郭海珊對程雯也很有好感,她爽直磊落,愛笑愛玩,為全家帶來喜樂。
  至于程霄,那要等圣保祿學校出信褒獎他优异成績,家人才知他功力。
  這男孩与他母親在生時判若二人。
  當下郭海珊說:“我該告辭了。”
  程岭送他到門口,回頭問阿茜:“郭先生呢?”
  “在樓上好些時候了。”
  程岭連忙上樓去,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郭任宏伏在她的小書桌上書寫,看見她,才住了筆。
  她歉意地說:“我竟沒問你需要些什么?”
  “阿茜招呼過我了。”
  程岭拉起窗帘,“這么暗,看得見嘛。”
  亮光透進來,才發覺郭任宏臉容憔悴,老態畢露。
  他皮膚又干皺,襯衫領子顯得寬松,寫了那么久,似乎有點累,程岭扶他到沙發上坐下。
  他喝口茶,咳嗽兩聲,輕輕說:“你毋須有太多錢。”
  程岭不明白他說些什么,不過她有個好處,她不心急,她專心聆听。
  郭任宏說下去:“錢多了麻煩,惹人覬覦,而且,根本無用,你又不是有野心要做大生意的人。”
  程岭還是不懂,怎么忽然向她說起錢來。
  “可是,又不能沒有錢,窮人寸步難行,所以我替你准備了一筆款子,放在一個律師處,照顧你以后的生活,那律師是本地人,叫郭嘉福,十分可靠,海珊會介紹你們見面。”
  程岭忽然明白了。
  她寒毛直豎起來,郭仕宏在口述遺囑!
  她一時開不了口。
  郭仕宏側頭,笑了一笑,“真奇怪,一晃眼我竟快要离開這個世界了,我還清晰記得當年跟家父到銀行學生意的情況。”
  在這時他臉上好像有了光彩,眼睛也年輕起來。
  他同程岭說:“家人不住与我說親,可是我只喜歡小表姐,你看我,終身不娶,就是為著她,可是她加入了革命党,一去不返……”
  程岭不語。
  “算一算,整整半個世紀快過去了,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程岭你有無想過時間去了何處呢?你那么年輕,你不會擔心這個問題,我有時夢見岱芳,她永遠那么年輕漂亮,她不會老,而我卻已成為衰翁。”
  程岭听著,深感凄酸,淚流滿面。
  “有時我也覺得奇怪,有朝一日我倆在另一個國度見面,她怎么辨認我呢?”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郭仕宏喃喃自語:“也許,那時不憑肉体相認,也許,我的靈魂不老,她會認得我。”
  程岭把手按在他手上。
  郭仕宏抬起頭,“程岭你真像岱芳,少年時我心情欠佳,她也喜歡按著我手安慰我。”
  程岭微微笑。
  “更可惜人不能一直活下去,不過,總得騰出空位給后人吧,前人也是這樣退位讓賢。”
  這時阿茜在門外說:“醫生來了。”
  “請他進來。”
  程岭退出去,在走廊坐下,輕輕落淚。
  小念芳不知從何處走來,輕輕拭去她的眼淚,程岭与她緊緊擁抱。
  稍后,程岭到律師處簽署了多份文件。
  她要在那個時候,才擁有銀行戶口及支票。
  那日,她向郭海珊要求獨自在市中心逛一逛。
  “我這一年根本沒有觀過光,想看看這世界。”
  “我陪你。”
  “真的不用,司机接我返家。”
  “那么,我去叫程雯出來。”
  “罷喲,她在上課呢。”
  郭海珊急了,一抬頭,看到律師行相熟女職員,便說:“呂小姐,你抽得出一兩個小時嗎?”
  那呂小姐知情識趣,“當然可以。”取過手袋,就陪程岭下樓。
  郭海珊朝她打一個眼色。
  呂小姐會意:“郭太大,我們到勃拉街逛完了百貨公司喝茶。”
  程岭只得接受好意,乘机看一看呂小姐的妝,發覺口紅已經不流行鮮紅,淡色看上去比較自然,眼睛邊沿學古埃及人那樣描一條線,輪廓頓時鮮明起來,還有,裙子比以前短,襯衫也較為貼身,領口結一蝴蝶,非常俏皮。
  程岭在心里嚷:我過時了。
  那呂小姐鑒貌辨色,“郭太太,我叫呂文凱,你想買些什么盡管吩咐。”
  程岭抬起頭,只見蔚藍的天空非常晴朗非常高,可是這一個天卻勢利地只屬于呂文凱那樣的女孩子。
  程岭問:“你是大學生嗎?”
  “我去年剛自卑詩大學出來。”
  “你是土生女?”
  “不,家父家母仍在香港定居。”
  “你覺得外國人有歧視華人嗎?”
  “個別情況啦,倒底与上一個世紀不同,現在華人不是梳豬尾的苦力,”呂文凱微笑,“我們的發展也不一定局限在唐人街,相信再過十來年,華人定可大使拳腳,資本主義講實力。”
  “呂小姐在大學念什么科目?”
  “管理科學。”
  程雯將來也可以念這個。
  可怜的程岭,她不知道呂文凱實際上還要比她大上兩三歲,環境造人,此刻反而是她顯得老气。
  程岭替弟妹及女儿買了許多新衣。
  輪到她試穿之際,她感慨了,對呂文凱說:“你穿就好看,不比我,硬硼繃,原來穿衣也講气質,不能勉強。”
  等找到地方喝茶,天色已經暗了。
  呂文凱已第二次撥電話向郭海珊報告行蹤。
  程岭回到家,看到郭仕宏站在露台上等她。
  她抬起頭笑,“怕我迷路?”
  郭仕宏但笑不語,她去了這几個鐘頭,使他覺得天長地久。
  程岭進屋脫下新外套,“我出去花錢去了,真痛快,洋人都管我叫太太,女士。”
  郭仕宏只是笑。
  “你說華人是否已經抬頭?”
  郭仕宏想一想,“世紀末吧,世紀末或可与白人爭一席之地。”
  程岭詫异,“還要等那么久?”
  “嗯,而且,必定尚有歧視之聲。”
  程岭气餒。
  “三四十年很快過去,屆時你正當盛年,不過,我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幸虧這時程雯歡呼著進來領取禮物,每拆開一盒就雀躍大笑,使程岭覺得再花得多也是值得。
  接著的一段日子,空气十分陰暗結郁,郭仕宏開始親手籌備他的身后事。
  他不但親自挑了照片,而且還一絲不苟地選了照相架子,接著准備壽衣,棺木石碑,聯絡牧師,還有,讓程岭陪著他去挑選墓地。
  家里兩個少年頗有意見。
  程雯嘀咕:“可怜的姐姐,簡直是只籠中鳥,不見天日,陪著一個日漸衰敗的病人,他又盡要她陪著做些奇奇怪怪的事,真痛苦。”
  隔了很久,程霄才說:“那是她的職責。”
  “太可怕了。”
  一向沉默的程霄忽然多話,他又說:“她犧牲了自己,作為踏腳板,你我才可以安然過度,我此生都會感激姐姐。”
  程雯悄悄落淚。
  程霄取過一支牧童笛,問妹妹:“你可記得這首歌?”
  他輕輕吹了几個音符,程雯听出是“在那遙遠的地方”——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那個時候,程岭正与郭海珊陪郭仕宏看穴地。
  郭仕宏拄著一枝式樣古朴印第安土著制的拐杖,已在這個叫昆士蘭的墓園逗留了相當久。
  那天天陰風勁,郭海珊只覺愁云慘霧,十分不自在,側頭看程岭,她卻輕松自在,一如逛百貨商場,真虧她的,如此盡忠職守,任勞任怨,難怪她在郭仕宏心目中有那樣的地位。
  郭海珊縮了縮肩膊。
  郭仕宏說:“昆土蘭,即后土之意,皇天后土,很适合中國人概念,這一穴背山面海,十分舒适,永久葬在此地,也是一种福气。”
  程岭不語,勁風吹得她衣褲飛舞。
  “就這里好了。”
  程岭對死亡經驗充足,不以為意,當下用筆記本子抄下號碼。
  郭仕宏說:“風大,你上車去等著,我再站一會儿就來。”
  程岭緩緩定到郭海珊身邊去。
  郭海珊有點責怪的意思,“你該勸勸他。”
  程岭詫异地抬起頭,“海珊,何作此言?華人習慣處理一己之身后事,從前鄉下人把棺木放在地下室,每年抬出來油漆一次,我們是一個很豁達的民族。”
  郭海珊長歎。
  “你看,他在默禱,他一定在同他岱芳表姐說,他很快會去与她合會。”
  什么都瞞不過程岭。
  郭海珊心底想:這樣絕頂聰明的女子,假如多讀几年書,不知會去到什么地步。
  稍后,郭仕宏与他們會合。
  一切都准備妥當,可是隨后大半年中,他的健康卻并無顯著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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