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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何夢蝶和汪舜國一走進公司,見好几個模特儿面帶愁云,整個屋子里籠罩著沈郁的气氛。看她們時而搖頭輕歎,時而交頭接耳低聲談論,她直覺地想一定有事發生,否則公司里不曾有這种悶人的气息。
  汪舜國仍以一貫的冷肅走向攝影棚,她卻納悶地急忙跑進辦公室內。
  “譚姊,發生什么事了?我看她們各個心情低落的樣子。”
  譚姊遞給她一份早報,她接過一看,跌坐在沙發上,呆楞了片刻后才大叫:
  “為什么是這樣?昨天我還勸她呢!”
  譚姊歎气。“為了男朋友的移情別戀,竟然跳樓自殺,太不值得了!”
  “小毓——”何夢蝶哽咽。
  “小毓跟小章在一起,其實大家都不看好這段戀情。二人如膠似漆時,小毓就神采奕奕;鬧意見時,她就愀然不樂。她對小章言听計從,到最后變得患得患失,尤其他們同居后,大家都為這顆不知何時要爆炸的炸彈憂心;沒想到,不幸的事終于發生了。”譚姊為嚴小毓惋惜著。
  紅塵有如万花筒,變幻莫測。嚴小毓這件事,其實事先是可以預防避免的;但是她一頭栽進愛情的漩渦里不能自拔,任誰也幫不上忙。
  “自古多情空余恨,我勸她別活在愛情的陰影下,她說等她想開了就不會痛苦了。沒想到她所謂的‘想開’,竟是自殺!”
  “當局者迷吧!看不破時,痴迷不放;看透時,了卻殘生。有几個像你一樣,戀愛到婚姻都很美滿。”譚姊燃起一根煙抽著。
  何夢蝶強顏歡笑,走到窗口眺望街道上來往的車輛。
  “我曾向翁姊說過,美麗的背后所隱藏的真實是外人無法知悉的,沒想到我是對這句話感受最深的人。”
  譚姊訝异地間:“怎么?汪舜國對你不好?”
  “好,很好,但我覺得他有意躲避我。”
  “你是指——”
  何夢蝶面無表情的說:“床上的事。”
  “他性冷感?”
  “我也不曉得,前半段熱情如火,等到要真槍實彈上戰場時就借机退縮。”
  譚姊噗哧笑出口:“瞧你,形容得……”
  她可是一本正經的。“我說的一點也不為過,譚姊,你碰過這樣的男人嗎?”
  譚姊笑著搖頭,正經地說:“找過醫生沒?”
  “我提過,他拒絕了。”
  譚姊沉思片刻,替她出點子,附在她耳邊低訴:“或者你主動點……”
  步出辦公室,何夢蝶的心情仍是悶悶沈沈的。
  嚴小毓的多情卻被無情所傷,最后竟走上絕路!真是應驗了“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
  何夢蝶不想讓小毓死亡的陰影無時無刻緊隨著自己,因此,夜里,她依照譚姊教的方法去迷惑丈夫。
  在熄了燈的黑夜里,她挑起丈夫的熱情,汪舜國也火熱的響應她,二人在被單下攪動著,她企圖主動摸索他的身体。
  汪舜國敏感地閃避道:“夢蝶,不可以——”
  “為什么不可以?”她輕聲反抗,然后更熱情地攀爬在他身上。
  他情急大吼:“我說不可以!就不可以!”
  他生气地用力推開她,起身坐起,擰開床頭燈,抽出一根香煙點燃猛抽,但是他的手指卻微微顫抖。
  她看得出來,他是企圖以抽煙來掩飾他的不安,但是突遭冷落的她,那堪這樣被辱,不禁低泣起來。
  汪舜國也發覺自己的舉動過分激動了些,已然對她造成傷害,熄了煙,內疚地將她拉向怀里,她只能哀怨的緊偎著他。
  但何夢蝶心中已開始怀疑丈夫的生理或心理有問題了。
  翌日中午,她和譚姊共餐,譚姊追不及待的問她試驗的結果。“怎么樣?”
  “沒有效。”
  “他是不是生理或心理有障礙啊?”
  “我也這么想,但他始終不透露,也不去看醫生。”
  “那我就無法度了。”譚姊攤攤手,無奈的用台語說道。
  “難道說,女人結了婚就享受不到婚姻的樂趣,還要被婆婆嘮叨,并且背負生孩子的重任?”她失意地怨歎著。
  “別哀聲歎气了!要打破傳統觀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譚姊安慰她。
  她不平地說:“為什么女性生來就必須承受這种种不平的待遇?”
  “所以啊!我到現在還不敢跨入婚姻之門。”
  “既然他不需要我,為什么要娶我?”
  “你們真正交往也只不過五個月左右。當初我要你考慮清楚,你卻說得那么肯定,非他不嫁,我也沒話說;不過,我看得出來汪舜國對你的确用情很深,他并不是跟你玩玩的,或許你要給他緩沖的時間來調适自己。”
  “譚姊倒幫他說話了?”她失笑道。
  “不是!如果你們真的相愛的話,我想沒有不能解決的事。夢蝶,你是個懂事的女孩,耐心慢慢改變他吧!有一天他或許愿意敞開心胸跟你說真話呢!”
  耐心、等待,譚姊說的固然沒錯,但她不曉自己要等待到何年何月才會有結果?感情真是太折磨人了!
  現在她有了婚姻上的困扰,卻不敢向家人訴苦,只因為當初是她自己所選擇的;而譚姊要她耐心等待,她究竟該怎么辦?
  十月中旬,汪舜國的攝影展終于在新生南路的一家藝術中心展出了。
  看他興奮無比,何夢蝶不掃他的興,特地訂制了一盆別致的插花擺在來賓簽名桌上,為他慶賀。
  公司里的同事也都來捧場,尤其曾在他鏡頭下出現的模特儿更是熱切地參与,使得前來觀展的觀眾能免費欣賞這些美女的姿容。
  何夢蝶因參展作品內有她,所以刻意避開前二天的熱潮,到第三天才出現。她脂粉未施,再加上近些日子來一直睡得不好,一臉的蒼白,于是特意仁了副墨鏡,以避免讓人認出她來。
  她若無其事的隨著觀展的人群慢慢瀏覽每張攝影作品。這次展出的作品,在色彩、線條、光影、造形与陪襯的背景上,都有其獨特風格与不錯的創意表現。她無法否認舜國在專業領域上的非凡成就。
  翩翩蝶影栩栩如生,令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又看到自己的花容倩姿,她于是佇足凝視。
  “我說這幅作品是‘人比蝶嬌’,你認為呢?”
  倏地,背后響起一個低沉陌生的聲音,她嚇了一跳,惊愕地回頭一看——一位瘦高挺拔的男人,臉上帶著自信的表情,有著傲骨天生的樣子;這點自信与傲骨的神情,和舜圍在工作中頗為相似。
  “這人是誰?素昧平生的,干嘛跟我搭訕?難道他看出照片中的人是我?”她心里暗忖。
  因為不曉得他的來歷,并且也為了不得罪人,她禮貌性的投以一抹微笑后正准備走開,卻被他攔下。
  “嗨,小姐,我好意就教于你,你未回答就走,似乎不盡人情哦!”
  “對不起!先生,我又不認識你,請讓路。如果你認為是人比蝶嬌,就人比蝶嬌好了!找不妨礙你欣賞,可不可以讓我走了?”
  “一個不敢評鑒自己的人是不是太膽小了?”
  听他如此說,她知道他已看出來鏡頭下的人儿就是她了。
  她摘下眼鏡,佩服地說道:“好眼力!”
  他見她臉上不再有戒備的神情,嘴角不禁漾起一絲淺笑道:“這就對了。在藝術的領域里,是不該分彼比有沒有熟識,照樣可以討論問題的;你說是不是?”
  “你很喜歡反問別人的感受?”
  “你還沒回答我。”
  “對,藝術是不應該有距离的,否則會造成局限。”
  她向他禮貌點個頭,轉身正欲离去,正好汪舜國迎面而來。
  “夢蝶——”
  汪舜國剛出口叫她,卻一眼看見了站在一旁的魯少暉,他惊喜的迎上前去,兩人互拍著肩,看來极為熟識。何夢蝶沒料到他們兩個相識,只有在一旁冷觀。
  “好小子!什么時候回來的?不是說好了要先通知我的嗎?”
  “想給你一個惊喜!你媽告訴我說你開展覽,所以我就來了。對不起!匆匆赶來,人到,禮沒到。”
  “算了!禮多人才怪。夢蝶,這是我大學時代的最佳拍檔——魯少暉;小我一歲,本來和我一起玩相机的,后來跑到法國跟人合伙開一家藝術中心;這是我太太——何夢蝶。”
  汪舜國摟著她的肩,為他們互相介紹。魯少暉挑高了眉毛,有點不敢置信的樣子。
  “哦,你會結婚?這倒是個意外;也不通知一聲!”魯少暉頗感意外;汪舜國竟然背著他秘密結婚!這可不是小事一樁。
  汪舜國略顯尷尬,繼而擺出笑容說:“你不也一樣令我意外?要回國也不通知一聲!”
  何夢蝶直覺感到魯少暉的問話怪怪的,因此一臉疑惑的望著他們。
  魯少暉見她一副詫异樣,赶緊岔開話題說:“這回又要在你家打游擊了。”
  當他說這話時,眼睛卻死盯著她看。她含蓄她笑一笑,看著丈夫,汪舜國的臉上卻閃過一道怪异的神情,然后笑道:“我們家哪一次僥幸逃過?”
  何夢蝶心覺有异,自結婚后,她從來沒看過舜國有這么開朗的笑容,而那笑容似乎帶著一些詭异,莫測高深。
  晚餐時,她甚至見到舜國与魯少暉暢飲、高談闊論著。
  “他呀!不在台灣為藝術貢獻一己之力,情愿替外國人服務,而且每次回來都在我們家白吃白喝。”汪舜國笑著向夢蝶損著自己的好友。
  “舜國,你怎么這樣說自己的好朋友?”倒是汪母看不過去。
  他笑道:“就是好朋友才說實話。”
  魯少暉急忙辯解:“哎,我又沒說外國的月亮比較圓,你別拐彎抹角罵人,我這次回來就是想看看台灣的藝術市場如何?更何況,雖然我人在國外,但都會買台灣的錄音帶來听,享受一下自己國家的本土音樂。”
  何夢蝶諷剌笑道:“想不到你還是個愛國的藝術工作者。”
  “受之有愧。其實有些長年居住异鄉的中國人,大部分都是心系祖國的,縱使台灣再亂、再不安定,他們仍舊愛自己的國家。”魯少暉對她的譏諷不以為忤,只是定定地望著她。
  何夢蝶這才發覺,魯少暉不僅自信滿滿,更是個豁達開朗的人。
  “這么說,你可能會回來定居嘍!”
  “有此打算。我開藝術中心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讓一些有藝術天分的人能一展長才,實現他們的理想,所以我從不隨意炒作作品的价格,只希望提供好作品給懂得欣賞的人士收藏;而且,這次我有意在台灣成立一個藝術中心,和法國聯机,將优美的藝術品呈現給更多的人欣賞。”
  “台灣現在的藝廊和藝術中心像雨后春筍般到處林立,競爭很厲害,小心血本無歸。”汪舜國警告魯少暉。
  “我不怕,只要大膽投資、細心經營,我相信一定能有好成績。”
  汪母見他們一搭一唱的,插嘴道:“好了、好了!瞧你們兩個左一句、右一句的,現在的人不敢、不狠、不快,怎能賺錢?”
  “媽只有在牌桌上最狠、最快。”何夢蝶不忘消遣婆婆,使得餐桌上的气氛更輕松了。
  “少暉,你的眼光一向很高,在法國那么多年,到底交到女朋友了沒?”汪母關心地詢問。
  “沒有,所以想回台灣找女朋友;不過,我不想太早結婚,想等事業穩定再說。”
  “或許不久后我會幫你介紹一個,但你先別問。”汪舜國故作神秘的眨眨眼。
  魯少暉也識趣地不打破砂鍋問到底。
  大家笑著邊吃、邊喝、邊聊,而喝了酒的何夢蝶,顯得更妍麗了,令在場的兩位男士都目不轉睛地直望著她。
  舜國用渴望的眼神看著她,她不但很高興,而且很希望他能有更熱情的表現。
  而初識的魯少暉竟然也用那么大膽的眼神緊盯著她,甚至把眼光停留在她的唇上!
  她有點不悅地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而用溫柔深情的目光凝視著自己的丈夫。
  面對如此嬌美的妻子,汪舜國怎能不動心?他再也顧不得母親与魯少暉都在場,牽起妻子就進了房間。對于汪舜國如此大膽而明顯的舉動,何夢蝶知道婆婆一定會很高興的,表示抱孫子有望了;至于魯少暉會怎么想,她才不管呢!
  一進臥室,汪舜國一把將她拉進怀里,愛怜地摩挲她姣好的臉蛋。
  “你看你,喝了一點酒,就滿臉紅通通的。”
  “人家不會喝酒嘛!”
  他托起她的下巴,熱情地望著她,她闔上眼,主動把唇獻上,他再也克制不住了;最近忙著攝影展,都沒有好好和她親熱,現在,在酒精的催化下,心情松懈,他只想擁抱屬于他們二人的世界……
  倒在柔軟的床上,她享受他的柔情之吻,他歡愉地沈溺在与她的肌膚相親之中,當情欲之火愈燃愈旺時,他好想撫摸她的身体,但是,他不敢!也不能!如果,他今天是個完整的男人,他會瘋狂的要她!雖然現在他的欲望好強、好強,但卻不能碰她,他怕万一一發不可收拾,他不知該如何收拾殘局。
  他無力、頹喪地离開她的身体,她被他突然的轉變弄得一頭霧水。
  他察覺自己的失態,只好掩飾地說:“夢蝶,對不起!我太累了。”
  雖然這种情形已不是第一次,她早已習慣了,但是她想搞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大膽的貼向他的身体。
  他倉皇退開說:“夢蝶,不可以!”
  她停止了動作,哀怨地說:“為什么每次總是這句話?”
  “愛我,就不要問為什么,我和你是精神上的結合,而不是肉体上。”他避開她的眼光。
  “那你當初為什么不把話說清楚?”夢蝶哽咽著。
  汪舜國這一句話深深刺傷了何夢蝶的心。爾后數日,她一直把自己投入工作中,刻意讓自己忙碌起來,甚至,晚上也盡量在外面待到很晚,有時只是漫無目的在街上四處徘徊,直到腿酸了、走累了,才回家。
  她不想去打扰譚姊,因為不想讓她也跟著自己一起難過,只有抱著一顆孤獨的心獨自徘徊街頭。
  難過的心情讓她想起与美容師翁姊的那一次對話,如今自己也走入了婚姻中,想到這許許多多的委屈和傷心,此時真是感到無助极了!現在,她才体會到當初嚴小毓陷入絕境時,有人可訴、無人可助的心情。
  這天,她照例拎著皮包走出房門,打算出去消磨這漫漫長夜,原本正在客廳看著電視的汪母盯著她說:“夢蝶,你最近很忙?”
  “嗯。”她不愿正面回答,徑自開門走出去。
  正好汪舜國和魯少暉有說有笑的從外面回來,她看了看他們,冷冷地說:“我不出去就會瘋掉。”
  汪舜國与她擦身而過,心里十分不悅卻又不好發作;魯少暉則楞立在當場。
  汪母著急的站了起來,對儿子叫道:“哎!你怎么不問問她去那儿?”
  汪舜國不發一語,臉色十分難看的往房里走去。
  汪母气极敗坏。“真不知道他們夫妻倆到底那里出問題了!少暉,你幫幫忙,去跟著她,看她到底去那儿?”
  魯少暉感到左右為難,他實在不愿去蹚這個渾水。
  在汪母的再三催促下,他才勉為其難的追出去,在街口追上了何夢蝶。
  “你跟著我干什么?”她沒好气地說。
  “看你心情不佳,陪你走一段,好嗎?”
  此時此刻的她的确需要有一個人陪伴在身旁,尤其當落寞的感覺襲上心頭時,現在,她的婚姻生活落入谷底,工作過度又使得身体有些虛弱,精神有點恍惚。回想結婚前,日子過得多快活,無憂無慮的;現在卻為情傷神,一點也不快樂,愈想愈覺得自己很笨,愈想愈有泫然欲泣的感覺,眼眶都紅了。
  他默默地陪著她,看她一直憋著悶气,強忍著淚水的模樣,實在叫人心疼.真想摟住她,但她終究是朋友的妻子,他不能那樣做。
  他把她拉進一條暗巷,靠在牆邊說:“如果真的難過,就哭出來好了,不要把自己憋出病來。”
  “嗚……嗚……”她按捺不住了,淚水傾流而出。她趴在他肩上低泣起來,他承載著她伏在肩上的重量,輕拍她的背,藉以舒緩她內心的傷悲。
  可是,她好象山洪爆發似的,一發不可收拾,他感覺她全身發燙,正要發問,突然見她身子一軟,便昏了過去。
  何夢蝶躺在病床上,仍在昏睡著。她的左手打了點滴,呼吸不太均勻,并發出混濁的聲音。
  魯少暉在一旁守著。
  汪舜國与汪母匆匆推門而入。
  “夢蝶怎么啦?”汪母劈頭就問。
  “醫生說她身子太虛了,又有點感冒發燒,幸好沒轉成肺炎。”魯少暉轉述道。
  “昨天下雨,她還出外景拍MTV,可能因此而著涼了,再加上最近睡得不好……”汪舜國解釋道。
  他摸了摸妻子發燙的額頭,端詳她蒼白的臉孔,心疼的握著她的手、凝望著她的病容,想到自己一直無法給她一個“完整”的婚姻生活,心中就涌起一股疼怜之情,他不知道自己的心結何時能解開,不過,那又似乎是永遠解不開的結,他又沒有勇气向她說清楚,以致害她如此痛苦,他實在感到歉疚极了!
  但,假若她知道了事實的真相,她還愿意与他長相廝守嗎?這是他近日一直在思忖的問題。
  “夢蝶,在精神上,我們可以相互扶持,但是如果沒有性生活,這段婚姻仍會很美滿嗎?它是婚姻中重要的一環,可是,當你了解真相時,你能接受嗎?”他在心中痛苦地想著。
  “咳、咳……”
  何夢蝶的咳嗽聲打斷了他的沉思,他抬起頭來,赶緊抽一張面紙壓在她的嘴邊。
  “夢蝶、夢蝶,醒醒!先把痰吐出來,才不會梗到。”
  何夢蝶睜開沉重的眼皮,見是他,兩行熱淚就潸然流下。從那天之后,兩人就沒有再講話,現在見到他正焦急的守候在自己身邊,一時百感交集,不禁流下淚來;几時自己也變成愛哭的人儿了?
  魯少暉和汪母看她清醒了,都識相地走出病房,讓他們夫妻倆獨處。
  他吻去她的淚水,緊握住她的手,道:
  “生病期間哭了會變丑哦!”
  听他這樣一說,她不禁破涕為笑;其實,只要他的態度先軟化,她就可以立刻投入他的怀里,不計前嫌!
  她伸手想摟他,他阻止了。“小心點滴的針管!等你好了,再讓你摟。”他在她臉頰上輕吻了一下。
  “到時候我就不讓你抱了!”她用著沙啞的嗓音故意說道。
  “瞧你!一生病,馬上就變了聲,听了讓我真心疼啊!”他這句肺腑之言,讓何夢蝶把前些時日的不快,又暫時拋諸于九霄云外了。
  翌日,汪舜國替她請了病假,譚姊得知,立即赶來探望。
  “譚姊,你那么忙還跑來看我,會叫我不安的。”
  “說什么客套話!你是公司的台柱,又是我私下的好友,怎么可以不來?”
  譚姊了解她的郁悶,警告并勸慰她說:“別把自己的工作時間排得太緊湊,留點時間給自己,偶爾去度個小假,才能紓解壓力、調劑身心,男人不能給你快樂,你要懂得自己去找快樂。”
  她不懂。“一個女人結了婚,還能去找什么快樂?”
  “哎!死腦筋。快樂有很多种,譬如出國去旅游啊!听我的話,不要只顧著工作,偶爾也該放松一下。”
  舜國會讓她一個人出國去玩嗎?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誠如譚姊所說的,也許她該改變一下了,她的生活空間太狹窄了,除了工作就是在家里,單調极了,以前她只是一味賺錢、寄錢回家,現在結婚了,卻又因為与舜國的關系陷入低潮而拼命工作,從沒想過要有自己的休閒生活。她才二十五歲,結婚不過半年光景,她已感覺到自己的心境蒼老了。
  “人不是鐵打的,机器二十四小時不停的運轉,也會有損坏的時候,何況是人!夢蝶,我希望看到你像結婚前一樣快樂!”
  譚姊的話固然沒錯,但她已經無法恢复結婚前的快樂了;夫妻是一体的,她要快樂,就要擁有丈夫全部的真心。
  譚姊走后,她閉目養神,房門又被推開了,睜眼一瞧,原來是舜國。
  “你——剛才我們不是才通過電話了嗎?”
  “不放心你啊!”
  “醫生給我打了一針,感覺好了大半。”
  “其實我是想你,才過來的。”他深情款款的坐在床沿。
  她噗哧笑了出來。“真的這么想我嗎?”
  事實上,她不也是一樣嗎?兩人之間雖沒有性生活,但他們仍很相愛是毋庸置疑的。
  他低下頭親她,她順勢勾住他的脖子,笑瞇瞇望著他,像在等待他有所進一步的行動,他情不自禁的吻了下去,她卻閃開了。
  “不怕我傳染給你?”
  “你不是說已經好了大半?”
  也不管她同不同意,他吻住了她的唇,輕輕舔吮著,她覺得軟酥酥的,慢慢的,他愈吻愈重,呼吸也變得急促了,她溫柔地配合他。兩人正忘情地卿卿我我之際,倏地,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
  汪舜國接起電話,對方自稱是畢哲宇,想問候夢蝶的病情。
  何夢蝶見丈夫怀疑而不悅的看著她,于是輕描淡寫的解釋著:
  “他是一個畫家,我曾當過他的模特儿。瞧你這副樣子,怎么這么沒肚量?”她想起以前他曾糗過她的話,如今也回糗他。
  雖然畢哲宇曾經有意追求她,但已被她拒絕了,因此也沒必要告訴舜國這件事。
  兩天后,已出院在家靜養的她,身穿睡袍慵懶地斜躺在床上,眼光專注在前方的電視上。
  汪舜國捧著一束花進來,送給她,并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她聞了聞花香,把花擱在床頭。
  “今天這么早就拍完了?”
  “嗯,專程回來陪你。”
  電話鈴響,汪舜國接起,何夢蝶把眼光轉回電視上。
  “喂,那一位?”
  他一邊接听一邊往電視屏幕瞧,正好看見何夢蝶在屏幕里和一個男演員相擁的鏡頭。他的表情怪异,很不自然的望向妻子,卻見她坦蕩蕩她笑著,他升起了一股醋意,第一次見她和別的男人拍那么親熱的MTV,讓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知是妻子故意放給他看的,還是他正巧看到?
  何夢蝶關掉錄像机,退了帶,他還在講著電話。
  “哦,她睡了……謝謝你的關心。”
  他寒著臉把電話挂了。“又是一個愛慕者。”
  “你确定自己不會被他吸引?”
  他突兀地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讓何夢蝶一頭霧水。
  “跟你拍MTV的那個男的。”
  她恍然大悟道:“哦,剛才那通電話是他打的!”
  汪舜國抿嘴不答。
  她略微怒道:“你——疑神疑鬼的!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嘛!怎么最近——”
  “你還沒有回答我。”
  她十分惱怒于他這种興師問罪的態度,隨手拿起花丟向他。
  “我不必确定什么!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么。”
  原本兩個人的感情好不容易又撥云見日了,怎知汪舜國突然橫生飛醋、無端找碴,把關系又弄僵了。
  夜里,她愁怨滿腹,守著冷冷的床無法入睡。她不是個會委曲求全的人,也不喜歡丈夫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她覺得他有些無理取鬧,沒想到她的病才剛好,汪舜國又跟她生這种气,真是令她感到万分灰心。
  她并不想讓事情演變到這种地步,也許自己不要那么硬梆梆的回話,或許還不至于把事情弄得這么僵,可是他們兩人好象吃錯藥似地,誰也不讓步,才會變成這种局面。
  爭執往往是因為雙方固執己見而引起的,只要有一方不愿低頭,那冷戰勢必持續,在精神或心理士都會產生极大的沉重負荷。何夢蝶深深明了這一點,可是她不知道明天以后是否會再舊事重演?
  至于仍在嘔气的汪舜國,深夜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強迫自己連夜修底片。
  汪母推門進來,呵欠連連。“舜國呀!我看你快成了工作狂了。老是這樣冷落夢蝶,當心被親家知道了,會說我們汪家虧待她!”
  布帘后,睡在吊床里的魯少暉被話聲吵醒,豎耳听到后半句話,便好奇的繼續听下去。
  “我知道啦!媽,您快去睡吧。”汪舜國停下手上的工作,推母親回房。
  汪母愛怜地輕拍儿子的肩說:“儿子,多加點油!老是這樣是生不出孩子來的。”
  汪舜國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痛了一下。
  布帘后的魯少暉已听出端倪,不禁歎口气、搖搖頭,接著他听到汪舜國离去的聲音。
  自從他住進汪家后,就曾親眼目睹汪舜國多次与何夢蝶起爭執,他大概可以猜出他們夫妻所發生的問題。當初汪舜國介紹何夢蝶時,他就十分納悶——汪舜國會娶妻?繼而一想,或許何夢蝶早已了解,并且也不計較汪舜國不能生育這件事;不過,經剛才那么一听,他已确定何夢蝶到現在仍被蒙在鼓里,而汪母也一定不知
  汪舜國的不幸遭遇,他是能夠体會与同情的,當年自己比汪舜國幸運,不但逃离鬼門關,還保住了全身,唯一不幸的地方就是,他有嚴重的腦震蕩,在醫生大力挽救与護士的細心照顧下,他才慢慢复原,不過仍然有些后遺症留下來——就是偶爾會有頭痛的現象。但因為是偶發性,又可以勉強忍受,所以他并不在意,而任頭痛長年伴著他。
  最讓他不能苟同的是:汪舜國既然知道自己的狀況,又何必娶妻?況且還刻意瞞著何夢蝶!這樣無异是害了何夢蝶,不僅白白耽誤了她的青春.再加上汪母抱孫心切,可想而知何夢蝶的壓力有多大了!一想到何夢蝶一直無辜又不知情的愛著汪舜國,并任其擺布,魯少暉不禁涌起陣陣怜惜,突然有种心動的感覺。
  若非她是汪舜國的妻子,他早就擁她入怀、好好安慰疼惜她了!當他從照片中看到她的倩影時,就覺得她是适合自己的女人,只可惜,她是朋友的妻子,他唯有將那份愛慕之情按捺下來;但是,他實在不愿見她愁眉苦臉的活在汪舜國的陰影下,他希望能幫助她,讓她過得快樂一點。
  明天,明天他必須和舜國談一談,要舜國不可以那樣冷淡對待夢蝶,那是不公平的!
  次日,汪母又去打牌,汪舜國也上班去了,而魯少暉也和人約好見面商討藝術中心的事,唯獨何夢蝶一人獨守空閨。
  她是一個不善于掩飾自己的人,昨天和舜國的不愉快,到他早上出門時仍未消散。這一次,他好象堅持不向她道歉,而她覺得自己沒錯,但也低聲下气向他求和,卻沒想到他不但不領情,而且根本不甩她,讓她很生气;委曲求全的結果居然仍換來一副冷漠的臉孔,令她的心情又沮喪的跌落谷底。
  郁郁寡歡的她拿起那瓶上次晚餐時所喝剩的酒,咕嚕咕嚕的就往嘴里灌,不胜酒力的她,立即有了醉態。
  她把空酒瓶往桌上一擺,扭開音樂,獨自跳起舞來,以發泄心中的不滿,可是跳著、跳著,她的眼淚就不听話約又流了滿臉。
  她那凄怨的模樣正好被剛進門的魯少暉看到。他心疼极了!赶緊放下手提包,沖上前去,一把摟住她。
  “為什么如此折磨自己?”
  “他都能折磨我了,為什么我不能折磨自己?”她的眼淚又奪眶而出;自從上次在他肩上痛哭過后,她已無須在他面前強顏歡笑了。
  明知自己哭喪的臉必定很難看,但她也不在乎,因為他不會嘲笑她,他會一如上次一樣,默默忍受她一發不可收拾的淚水。
  “不要哭、不要哭!只要我還在台灣,我就不再讓舜國惹你生气、惹你傷心,晚上等他回來后,我會好好和他算帳;我不准他再這樣對你!你應該是那种讓男人抱在怀里疼愛的。”
  她听了之后,立即愕然的推開他——他是真心在安慰她,抑或在暗示什么?
  她有點怕,如果他對自己有意思,那么,不是會更增加舜國的猜忌?說不定他們兩人的友誼也會蕩然無存。
  “你——最好离我遠一點,要不然,舜國他——”
  “不要怕,我沒有別的意思。”他看穿她的心思。
  縱使他眼中的她,是那么的楚楚動人、惹人怜惜,但理智卻告訴他不可以;他不能背叛好友,不能讓她感到痛苦、為難,他只要她快活起來,天天看到她迷人的笑顏。
  “我相信你一定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這樣空肚子喝酒,身体怎么受得了?難道你想讓大家再為你擔心?”
  被他這么一說,何夢蝶想起那次哭得昏厥過去,不省人事的糗事,也不好意思地綻出了笑容。
  “如果你是我的丈夫,我大概也不會老是哭得這么丑吧?”
  他的眼睛一亮,說:“真的?”
  她避開他大膽的注視。“下輩子吧!我故意這么說,無非是想使自己的心情好過些。”
  他深深地凝望著她,說:“會的!我會使你的心情愈來愈好、讓你愈來愈快樂!我保證。”
  她頗為感動,他只是丈夫的好朋友,回國作客而已,卻對她如此關心,夫卻只會帶給她痛苦——一种解脫不出來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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