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三章


  十年后——“准備好了嗎?”
  “嗯,大致好了。”畫著她蛾眉的修長手指在輕顫。
  “那,給南京那里報訊了嗎?”
  從門外走進的青年男子點頭,答道:“昨晚就讓月夜去做了,師父放心,明天傍晚必能將消息傳到。”
  “哦。”坐在椅上的女子感覺到為她畫妝的雙手抖得更厲害,好笑問道:“拾儿,你在抖,是在怕了嗎?”
  “怕?怕什么?”拾儿的臉開始掀起狂熱,激動地差點將她的眉一路畫下嘴角。“師父,我在狂喜啊!什么叫曠世奇才,我終于懂了!那分明是為我而造的啊,我好怨歎啊,為什么世上只有文武狀元、只有科舉制度,為什么沒有為我這個奇才設狀元之位?看看我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力啊……”
  女子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彈指而出,點住拾儿的啞穴,轉向青年男子,道:“十一郎,你呢?你不甘愿,為師絕不會強求的。”
  她的聲音軟軟嬌嬌的,一點儿威脅性也沒有,要拒絕其實是可以的,只是——“我心甘情愿。”十一郎低聲下气地說道,憶起自己身上的鞭痕,那种悲苦的過去,不愿再有,只求她能達成心愿。
  她是師,而他是徒,徙對師只能盡愚忠,是身為好徒儿千古不變的命運。
  “可是,我怕到時你的心會偏了。”
  “我的心一向是偏的。”十一郎的綠色眼珠終于正視她,理直气壯地說道:“我的心偏向師父,師父要我下油鍋,徒儿必親自倒油熱鍋,就算要我拋親情丟妻儿,我也絕對二話不說。”
  如果不是被點了穴,必要譏笑十一郎連個意中人也沒有,放下毒誓不等于跟假的一樣?拾儿睨他的那一眼充滿取笑,笑這么正直的一個十一郎也會說出諂媚到姥姥家的話來。
  女子沉吟了會儿,唇畔露出笑意,解開拾儿的穴道,笑說:“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十一郎,你留下掌船,拾儿,你跟我去吧。”
  “啊?我?”拾儿嚇了跳。一向出力的是十一,關他什么事?“師父,雖蒙你教導……但拾儿不成才,對功夫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我怎能隨你去劫……劫人呢?”
  女人看著他不止手抖,整個身体也抖如秋風,有些惱怒。
  “夠了,你再抖下去,我的一雙眉就要被你畫成毛毛虫了。什么事都有我罩著,你怕什么?”
  我怕到頭來會給您害死啊!
  眼角瞄到十一郎露出惡劣的笑容,拾儿咬住牙,取過面具交給她。
  “師……師父,你說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的血淚皆可為你拋,身体盡供你使用啊!”他不顧顏面自尊,要抱住她的大腿,她微微側閃。“我只求師父您千万不要拋下我!我還能為你煮飯燒菜洗衣……”他雙眸含淚,极為惡心地說道。他的寒毛沒有豎立,因為對于這种諂媚,他早就習以為常了。
  嗚,好怕自己再這樣下去,會將最后一點個性也給磨平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可以起來了。”她不愛有人緊緊黏著自己,更無法忍受自己教出來的徒弟會是這种軟骨頭。
  “師父,起程吧,愿你好丰收,徒儿在此等候。”十一郎大气也不喘地笑道。
  她點點頭,率先离開。拾儿与十一郎對看一眼,后者面無表情道:“你這宭樣,我見了真為爹跟五姨娘感到羞恥。”
  “啐!你淨會放馬后炮,哪天她要點到你,看你不會哭爹喊娘的!”拾儿沒好碎气地反駁,拭了拭眼淚,憂心忡忡地問:“你想,會不會有人來救咱們?”
  “你死心吧。從咱們落在她手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倆的命運了。”十一郎推他一把。
  拾儿哀聲歎气地一躍下船,隔了一會儿,在灰蒙蒙的霧气里听見了小船划動的聲音。
  “師父,如果我被打下了,您一定要救我,不要突然忘記你還有一個可怜委屈沒用的小徒儿啊……”拾儿的聲音愈飄愈遠。
  十一郎目送了一會,才自言自語說道:“我也要去改變一下了。哎,其實咱們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你有多好運,你該知道,可千万別遇了她,又推回來給咱們……”就算她不主動,遲早他与拾儿也會找個名目下手的。
  “說到底,在親情与師恩之間,我終究是擇了后者。”
         ※        ※         ※
  “有山有水有俊才。將來你會感激你四哥送你去書院的。”
  “沒心沒肝沒四哥。將來等我成了老學究,他會怨自己為何送我來書院。”少年撇開臉咕噥,隨即抬起臉正視一路送他往書院的聶淵玄笑道:“八哥,你說得是。”
  “口是心非。”聶淵玄溫和地笑了,舉手想要揉揉他的頭,憶起他年紀也不小了,便擱下手來。
  聶元巧也不以為意,在岸邊走來走去。
  “咱們又要搭船嗎?”离開南京,赶了几天路,大半是在河船上度過。他畢竟年輕,忙著見識周遭的一切百態,對當初要他去書院念書的兄長也消了几分怨气。
  只有几分而已。
  “是啊,官道雖好走,但費時甚久,不如走河。”
  天初亮,靠岸的船只大多沒有開工。聶淵玄環視灣岸的河船一眼,忽見其中一條河船里走出一名年輕人,那年輕人的目光正巧与他對上。
  好眼熟——年輕人直覺地彈開,立刻又調回,大剌剌地笑道:“爺儿,是要搭船嗎?”
  聶淵玄不覺有异,點頭道:“小兄弟,麻煩你了。”跨過艞板,回頭叫道:“元巧,別貪看了,上船吧。”
  “來啦!”元巧跳上船,快步跟上聶淵玄時,忽覺身邊的年輕船夫楞楞地瞪著他。他揚眉看著這個黝黑的船夫,笑道:“怎么?船夫大哥是沒睡醒嗎?”
  “不,”船夫立刻回過聲,大嗓門地說道:“我是沒瞧過這么俊俏的爺儿啊,對對,就是這樣。”百聞果然不如一見,見了才知道這個聶家十二的俊美。
  只是,心里好怀疑憑著聶元巧的老頭儿跟他娘能生出這种儿子嗎?
  聶元巧擺了擺手,不在意他的贊美之辭,跟聶淵玄往船篷走去——“咦?八哥,船篷有人?”
  “有!”船夫聞言,立刻緊張地喊道:“對!是有人!那是……那是我娘!咱們母子相依為命,就賴著這船過活。爺儿,你們……別介意,我師……我那個像石頭一樣的娘不會打扰你們的……”
  “是你娘就你娘啊,你緊張什么?我們又不會吃了她。”元巧啐笑道。
  “我……我看起來會很緊張嗎?”
  “會,而且大哥您在淌汗了,天沒有這么熱,你不必嚇成這樣。”元巧好聲好气地說,以為他被八哥的面具嚇怕了。
  船夫連忙擦汗,偷偷往他娘方向覷了一眼,暗吁一口气。
  “是我太緊張了,我上工沒有几次,爺儿們別介意。”語畢,立刻撐起竿緩緩地划起船來。
  元巧隨著聶淵玄坐在船尾處,船篷里是那名全身斗蓬披著的老婦,連臉也看不見的。
  “八哥,你沒練過武,小心風大蝕骨,進去船篷跟老婆婆擠一擠吧。”元巧說道。
  船在河上激起水花,他半趴在船尾,掬玩著河水,水鏡映著兩旁霧中山巒,有鳥啼蛙鳴,彷佛在提醒他与南京愈离愈遠。
  他暗暗歎口气,原先培養的好心情又被河水沖淡了。
  “你只是不适應,”聶淵玄的聲音從他頭頂響起,柔聲說道:“你自幼与熟悉的親人相處慣了,有朝一日必會遠离,不适應是自然,久了也就習慣。元巧,你是個男孩儿,是個男孩儿遲早就要學會懂得割舍一些東西,你懂嗎?”
  “我不懂。”元巧瞪著水里倒影,不甘心說道:“反正咱們家兄弟這么多,有成就的也就有了,沒野心的如我,就這樣放縱了,不也好嗎?”
  他翻坐起來,注視聶淵玄的雙眸,又認真詢問:“八哥,你當講書師傅,可是心甘情愿?”
  “我對陽明學術一向有興趣,也盼能鑽研發揚他老人家的思想。”
  “那是你有興趣啊,對于念那种老八股文章,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興趣是要培養的。”聶淵玄微笑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這我是知道的,浪費了你的聰明是很可惜的。”
  “八哥,當年你決定离開家園,孤身在外尋求自己的天空,必定也割舍了什么吧?你成功了,而割舍的東西永遠不回頭,那樣也好嗎?”他只是隨口問問,眼角瞧見船篷里的老婦顫動了下,而錯過聶淵玄的眼神。
  “我不悔。”他的聲音格外低沉。
  元巧聞言,立刻閉嘴,不再言語。他不笨,不會听不出來八哥語气里的异樣,顯然他碰触到什么傷心往事。
  他与八哥,只見過几次面,最初的開頭几乎已經遺忘了,只有淡淡的印象,是他被八哥火燒的臉嚇昏了,八哥怕他再被嚇到,從此戴上二哥做的面具。
  那么,之前呢?
  “我好象忘了……”元巧扶著額頭,皺起眉頭道。
  是不是日子過得太好,所以很久很久之前的記憶全部淡化了,只能隱約記得他第一個見到的是四哥,接著是八哥,他們在多儿園里住了很久。
  “忘了就忘了吧。”聶淵玄像知道他在說什么,溫柔說道:“年紀愈長,愈會將過去淡忘,這沒有什么不好,在你眼前的不是過去,是將來。”
  “瞧八哥說的,好象咱們都不必戀棧過去一般。”
  老婦又動了一下,船夫大哥的汗也開始在盜了。元巧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著他們,又調回八哥身上。
  “八哥,有時候我真盼就這樣停住,就不必有煩惱了。”
  聶淵玄知道他努力在回憶過往,正要開口再引開他的注意,忽然發現河船出了兩山狹道之后,繼續往前划去。
  他來過此地,知道回書院的路須沿山而走。
  “這位大哥,你走錯路了。”他抬起頭,見到船夫不理會他,徑自往河中央划去。
  兄弟兩人彼此相看一眼,就算再沒有經驗,也知道情況有异了。元巧直覺跳起,讓在聶淵玄身前,喊道:“船夫,你聾了嗎?我八哥說你走錯路子了。”見船夫只會嘿嘿嘿地傻笑,他立刻低語:“八哥,你在這里別動。”語畢,立即往船首竄去。
  “元巧,別要胡來……”來不及說完,就見到那名老婦掀去斗蓬,往元巧擊去。
  “小心!”
  元巧缺少遇敵經驗,全靠靈敏的身手及時閃過襲來的斗篷,沒見的老嫗的長相,就先瞧見一雙手往他周身要穴打來。
  “死也。”他擋擋擋,再擋,擋了几招,對方像有千百只手,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動,他擋不住了,馬上想到跳河保命……怎么跳?他會游,八哥可見不得會泅水啊,還得一路游回岸;岸已遠,等游到了也先去半條命——忖思的當口,他的雙手竄上她的腰間,正要制伏她,鼻間傳來香气,是年輕女子的香味,他來不及張口,右臉立即挨了個巴子,隨即麻穴一痛,他的身子軟倒在地。
  “元巧!”聶淵玄大惊,要奔進,讓船夫喝住。
  “不要再靠近。”船夫膽戰心惊地說道:“你……你再靠近,小心他的命就不保了。我娘……不,小心我的師父一腳踢飛他入河,你該知道他的麻穴已點,掉進河的下場會是什么。”天啊,他快昏了,方才真怕交招之間不分輕重,會害死聶元巧這條小命。
  他是信她過人的功夫自有分寸,但他沒有料到聶元巧的功夫是三腳貓啊!天啊!究竟是哪個王八恙子傳他功夫的?
  “你們要什么?”聶淵玄鎮定問道,目光從船夫身上跳回到眼前同樣戴面具的女子身上。“劫財嗎?我雖然沒有多少錢財,但我愿將身上所有值錢的物品交出,請你們放過他。”
  女子的面具在初露的陽光下微微反光。她雙手斂后,微側身子,一腳踩在元巧的腰骨上。
  船夫立刻收到指示,不停地眨眼擦汗,說道:“咱們……不搶財的。”
  “不搶財?”他微愕,脫口:“那你們要什么?”
  女子的朱唇上揚,終于開口。
  她的聲音粗嘎難辨,刺耳到連船夫都忍不住縮起肩來。
  “咱們要劫色。”
         ※        ※         ※
  劫色?那是……想劫元巧的色?
  是啊,怎么會沒有料到呢?
  元巧貌似女,他們极可能誤會元巧是女扮男裝,所以想劫色。沒錯,他确實听過在國土上有不肖商人綁架女人賣往番國去啊。
  糟了!“放開我!來人啊!”聶淵玄用盡力量大喊。四哥沕陽將元巧交給他,怎能讓元巧在他手上被毀?
  他心急如焚,扯動被縛的雙手,痛感立刻蔓延開來。他咬住牙,再用力拉動,依舊無用。
  “可惡!”只恨自己是文人,不懂武。
  船門打開,一名青年走進,見他在使力折騰自己,大惊喝道:“別亂動!”他快步奔近,關心地檢視聶淵玄腕上磨破的皮,惱道:“你就算使盡全身力气,也不見得拖得動床柱一分,何苦折磨自己?”
  “你?”好熟悉的語气,會是誰?
  青年彷佛感覺到自己的行為不合理,連忙清清喉嚨說道:“我知道你心里有許多疑惑,侍會儿等我師父來了,她一定會答复你的。”是他心急,生怕拾儿粗心弄傷鼎鼎有名的八師傅,才會背著她來偷看他。
  “你師父?”
  “就是親自將你扛上咱們大船、扛進這間艙房,順便將你綁在床上的那名——姑娘。”
  聶淵玄聞言,憶起那個戴著面具的女子。那不是老婦,而是一名年輕的女子,他敢肯定是因為她親自抱著他上船,肢体難免會有碰触,她的身子极軟又帶香气……罵她不害躁,她反而笑嘻嘻的。
  “我的兄弟呢?我是問与我一塊遇劫的少年呢?你們不要誤會,他是個男孩儿,并非小姑娘。”
  十一郎差點失笑。
  “我當然知道他是男孩,難道聶家十二少會是個女的?”
  聶淵玄錯愕了下。沒有特意打听,怎知他們姓聶,莫非——“你們是有計划的綁架?”
  “正是如此”就要脫口而出,還打算趁她沒來之時,給這個八師傅一點儿建議,省得再吃無妄苦頭,身后忽然傳出粗嘎的女聲,道:“講書師傅好聰明,不枉讀書人都尊你一聲八師傅。”
  十一郎頓時死了心,算聶淵玄無福吧。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元巧呢?你們將他置于何處?”她戴著鐵面具,連唇也不露的,全身上下穿著藍白交錯的衣衫,十分簡單。他看過這樣的穿法,這种衫款多為練武女子偏愛。
  “他目前人安好,就在你附近,只是我不小心下手重了點,讓他睡久一些罷了。”她端著飯栗走進。
  十一郎暗叫不妙。這個下手重一點,到底是多重啊?該死的拾儿,難道沒有及時救那個元巧一把?
  “你出去吧。”她頭未回,十一郎也知她在赶他离開了。
  他神色复雜地望著聶淵玄,隨即退出,順道關上艙房門。
  聶淵玄不明所理。方才那一眼里有恨有惱也有情……他是一頭霧水啊,明明不識這些人的。
  “姑娘……”
  “叫我小八吧。”她捧著碗筷,笑著坐在床前的圓凳上。“都晌午了,你一定餓坏了,這是我徒儿的手藝,你可以嘗嘗,還算不錯。”
  菜來到他的嘴邊,他撇過臉去,說道:“不必。”
  “不吃?”她愣了下。“你不餓嗎?”依她盤算,他們連早飯也沒用的,怎會不餓?
  像在附和她的話,他的肚皮忽然作響起來。
  幸而有面具相護,不然早就困窘至死,他裝作沒听見,語帶嚴厲地問道:“姑娘,基然你有心打听聶家事,又將咱們擄來,究竟為了什么?”
  她不理他的問話,笑問:“你吃不吃?不吃,我同樣也不給你的十二弟吃,你少吃一頓,他就跟著你少吃,你存心餓死,我會把他變白骨陪伴你。現在,你吃是不吃?”
  聶淵玄的黑瞳難以置信地瞪著她。
  “你——”
  她的心情愈來愈愉快,說出來的話粗啞難辦,卻充滿頑皮。
  “我常听人說,聶八的脾气极好,待人溫和而少有動怒。其實我一直在質疑,這么溫柔的男人,怎會沒人要?今日一見,瞧見你的面具,才知道會戴面具的男人皆非俊貌……好吧,你不吃,我就拿下你的面具唷。”
  “要拿,請便吧。”
  她的鳳眼閃過惊詫,沒有料到他的不在乎。
  “我摘下你的面具,就會目睹傳說已久的丑顏了,這你也愿意?”
  “摘不摘,丑顏依舊,又有什么關系?”他溫聲說道。
  看他平穩的雙眸不像在說假,她微惱道:“既然如此,你戴什么面具!”
  “我戴面具,只是怕嚇坏一般小孩,姑娘不怕,可以摘。”
  她咬住朱唇,心里泛起淡淡不悅。
  “我真要摘了?”
  “隨你。”
  她傾身上前,面對面地望著他。“我可是不騙人,說摘就摘的,到時候你的臉一曝光,可別哭爹喊娘的!”
  他的目光直視她。
  她伸手迅速摘下,露出他的丑顏。
  “姑娘,你——”他微訝,看著她忽地閉眼。
  “哼,我什么也沒瞧見,只是嚇嚇你而已。”她緊閉雙眸為他重新戴上面具,手指輕触他靠近輪廓的淡疤,心里暗歎了口气。“你一點也不像被嚇著的樣子。”
  再度張開黑眸時,瞧見他當真沒有受到惊嚇的樣子。
  他對他的臉……已經能接受了吧。
  “算了,你不吃,我就收了,連帶著你的十二弟也別想有飯吃了。”她撂下狠話,不由分說地將菜肴來到他的唇畔,料定他一定會吃下。
  聶淵玄望著她的眼,不甘愿地張口吞下。
  “八師傅,你對你的兄弟真好啊。”她又在笑,笑得好難听。
  這种粗嘎的笑聲与他的笑相似,像被粗礫刮過又磨平。自從知道自己永遠只能發出這种笑聲之后,他就很少開怀大笑,她不同,像笑得十分開心。
  “你究竟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么?”硬又被塞進一口飯,含糊吞下之后,才又說:“如果是我哪位兄弟得罪了姑娘,也請你見諒,倘若有不公之事,在下愿意當姑娘的溝通橋梁。”
  “姑娘姑娘的,誰知你在叫誰?我叫小八。”
  “姑娘乳名,豈容男人唐突。”
  她停了一聲,道:“再叫我一聲姑娘,我……我就要欺你的十二弟!他這种三腳貓功夫打也打不過我,他敢跳船,我就撒网捕魚,干脆一路沿著河道下去,看看誰要他,我就賣了!”
  “你……蠻不講理!”
  “哎呀,動怒了。”她笑道:“我就喜歡惹你發怒,愈怒愈好。”她用力點了一下他露在外頭的鼻子。
  “胡鬧!”
  “我胡鬧?才不呢。”她輕笑一聲,放下碗筷,站起來。“聶淵玄,你教書教了這么多年,理當知道凡事有果必有因,沒有風,海浪豈會自己蝕人?你篤定地說必會為我主持公道,你的話太滿了。”
  “我自認兄弟里絕無傷人之輩,就算姑……就算你執意說有,這其間也必有誤會。”
  她又停了一下,雙手斂后往窗口走去,遙望遠河。
  他被鎖的艙房在二樓,就算他的身子能擠出這小窗外,諒他一介文人也不敢從二樓跳下去。
  這一切的一切,她都料想好了,只是一直等時机。現在時机到了,她沒有放過的道理。
  “是誰告訴你,我的不公之事源自于你的兄弟?難道你以為你二十五年來就沒有做過一件錯事嗎?”
  冰冷的指責讓他停下雙手縛于身后床柱的掙扎。他惊詫地抬起臉,望著她嬌小的背影。
  他做的錯事?不可能,這樣的背影他沒有印象啊。
  “你是指我?”
  “就是你,聶淵玄。”她回首笑道:“我跟你之間的糾葛,只怕你一生一世也還不了。”
  他們之間的仇恨真有這么深刻?
  那么,為什么她在笑?
  鐵面具下是看不見她的臉孔,自然也無法得知她的任何神情,但直覺地,就是知道此時此刻她在笑,笑得很高興,一點儿也不像被仇恨束縛。
  為什么?
  她——真的恨他嗎?
         ※        ※         ※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什么樣的愛恨情仇會讓一個始終向前看的女人久思難忘?
  “十一郎,怎樣?里頭沒出事吧?”拾儿匆匆走來,嘴角尚有菜渣子。
  十一郎收回留戀河景的視線,答道:“沒,他們正談著呢。聶元巧你妥當安排了嗎?”
  “他還在昏迷呢。”
  “所以你就連他的午飯也一塊送進肚里了。”
  “嘿嘿,反正他又不能吃。”拾儿摸摸鼻。“也不知是哪個混球教他功夫的,竟然漏洞百出,真是丟人現眼。不過也幸好他功夫差,她沒有盡心使力,不然我還真怕她失手誤傷。”
  听見拾儿對聶元巧的評語,他隴聚雙眉,說道:“我听說他備受寵愛,但沒有想到聶家會寵他到這個地步。”還沒有親自見過聶元巧,心里就隱約起了排斥之感。
  拾儿沉吟了下,點頭。“他瞧起來确實是受寵的,臨敵經驗不足,功夫又差,才會遭了咱們的道。我敢打包票,他是連我也打不過的。”見十一郎垂首思量,他咧嘴笑道:“好了,換你去吃飯吧,我來守著這個師父。反正他們也不過是談談話,鬧不出什么事來的。”
  兩人皆知她行事素有分寸,遇有大事更小心翼翼,但這次是例外,被擄之人是她處心積慮等待的人。
  “我還真怕她突然對他不軌。”怕她輕薄了聶淵玄、怕聶淵玄想不開自盡啊。
  唉,有這种師父真是頭痛。
  “如果這一回徹底失敗,十一郎,你想……下場會是如何?”拾儿的背脊開始發涼。
  饒是十一郎夠沉穩,一想到失敗的下場,頭皮也頓感緊繃起來。
  “如果沒達成她的目的,別論她自己,光是你我,就得一輩子陪著她,連帶著咱們以后看中的娘子跟生出的小娃儿也得看她臉色過活。”他沙啞說道。
  拾儿聞言一陣顫抖,几乎要痛哭了。
  “真不公平,憑什么要咱們來受這种苦,我倒宁愿早點去找閻王老爺……”話還沒有說完,忽聞艙房她一聲惊叫。
  兩人對視一眼,心里暗惊該叫的是聶淵玄,怎會是她?不約而同地推開房門,拾儿率先沖進要救人,踢到東西,低頭一望正是她的鐵面具。
  他直覺抬起眼來,瞧見她素手遮臉退居一旁,而聶淵玄不知何時悄悄掙脫繩索,顯是趁她不備,掀了她的面具。
  是啊,早該料到,世上除去他,她還能容許誰近她身?
  “師父!”
  “你的手受傷了!”十一郎脫口道,身影极快地晃過拾儿,抓起聶淵玄的一雙手掌來,上頭斑斑血痕,是掙扎換來的結果。
  拾儿連忙撕下衣角內側干淨的白布遞上前,讓十一郎為他包扎。
  “姑娘,我并非有意摘下你的面具。”聶淵玄不覺他們异常的關心,只是心內好生的愧疚。
  從他瞧見她戴著面具的那一刻起,就知道面具下的花容必有不便見人之處,他同是面具人,怎會不知這一層道理呢?
  她遮臉的雙手成拳,從指縫里泄出讓人發毛的聲音。
  “不是有意……也無妨,反正遲早你會看見我面具下的容貌,你看了之后,要知道就是因為我的臉……所以你欠了我!”
  黑發揚起,撩滑至身后,她的雙手緩緩滑落雙頰,露出她的面容。
  時間在那一刻停住了。
  聶淵玄連眼皮也沒有眨,望著她那張恐怖可怕的丑顏。
  “咚”地一聲,連他這個丑慣的人在見到這一張臉之后,心也不由自主狂跳了下,直覺屏住气息,腦中不由得浮現二字——好丑!
  ------------------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
  Kuo 掃描,火鳳凰 校正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