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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究竟是誰?
  過了一天一夜,絞盡所有的記憶仍然挖不出她的存在。
  十五歲离家,因求學而跟隨王陽明先生四處說課,一直到近三、四年才當上講書師傅,所接触的多是男性,就算有女人,也是婦人,哪里曾遇過什么未出嫁的閨女呢?
  尤其她一身的武術,讓他聯想起武書院的師傅們,但她是女人,怎能當師傅?不是書院視師傅,与他更沒交集,那么她到底是誰?
  “小八、小八,她沒有江湖味,但她身邊兩名徒儿多少有點儿奇异……我与江湖人沒有來往啊,難道她錯認九弟為我?”
  “不,她找的是你。”十一郎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房門口,和藹笑道:“聶……聶八,既然她允你在船上四處走動,你何不出來散散心?”
  自他將自己雙手弄傷之后,她忽然下了命令,讓他不必被縛,可以自由在船上行動。
  是不怕他逃了吧?反正他一介文人,尤其元巧下落未明,他能逃到哪里去?
  “你們究竟將元巧關在何處?”
  “他很好,好得不能再好,再好下去找怕他胖得不能見人。”十一郎的目光下移,落在他包扎完美的雙掌上,确定傷口不再流血了。
  不管他問多少次,所得答复都是如此。聶淵玄沉默了會,跟著他走出艙房上甲板。
  他環視四周,見這艘大船獨游在河上,皆不見岸影。
  大哥身處官場,他多少也知道這种大船在河道上行駛,需要經過的縣府批准,尤其近日擄人之事頻生,造成官船時常在河上巡視,甚至上船檢查貨物。
  “會是誰有這么大的權利,讓他們通行?”他在自言自語,習慣性地分析。
  十一郎但笑不語,心想要讓他知道是誰放行的,可能打死他也不信。
  有意無意將他引上船頭,十一郎微笑道:“我不暗你了,你四處走走吧。”頓了頓,將身上的厚衣脫下來披在聶淵玄的身上。“風大會著涼,你自己多顧著點,船上沒有大夫的。”
  “你……”
  十一郎垂下眼,苦笑道:“你不必感謝我,也不要多問什么。我只求你不要再玩苦肉計就好,你的苦肉計苦慘了咱們。”
  “苦肉計?”
  十一郎不再答复他的任何問題,微微頷首,便走回艙內。
  什么苦肉計?他不甚明白,一轉身就看見那名叫小八的女子,他也不感惊訝。
  一艘船就這么大,她要報仇,遲早她會找上他談的。只是沒有料到這一回她沒戴上面具,直接以最丑陋的面容見他。
  在光線的照射之下,她的臉凹凹凸凸的,交錯更為顯明,似是火燒又像刀疤,唯一完好的是桃唇。
  他承認倘若他是普通人,不曾走過相同的日子,也許他早就嚇昏了。
  她撫上臉,笑道:“我的臉真有這么丑,讓你嚇呆了嗎?”她翻身坐上船欄。
  他吃了一惊,連忙上前。“小心!”見她往后微微傾下,心跳更快。“你不要拿命開玩笑。”
  “聶淵玄,你的心腸真好,連對擄你來的我,你也會擔心受怕的。”她的語气輕描淡寫,卻帶酸意。
  他故作未聞。
  長年埋首書堆,与眾學子相互研究陽明學說,但那不表示他是個連人情世故都不懂的書呆子,他退開一步,与她保持距离,溫和說道:“姑……小八姑娘,你若愿意,我家中有懂醫術之人,雖稱不上華陀再世,但我相信依他的醫術,必能治好你七八分。”
  “你是指聶六?”她嗤笑一聲,翻身下欄走向他。見他又退几步,真不知該竊喜還是怨他。“你不避他避得緊嗎?你甘愿為我見他?聶淵玄,書院之中你被學生尊為八師傅,但有更多的人喊你一聲面具師傅,聶六既是神醫,你理應可以恢复你的容貌,為何要避他?”
  她邊說邊逼近他,他邊听邊往后退,退到不能再退,才勉強半拱起雙臂,維持兩人間最后一點距离。
  “小八姑娘,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要再走近……”雙掌忽被她抓住。他要掙脫,她握得更緊。
  她垂首輕輕撫著他包扎的掌心,柔聲問道:“你還疼不疼?”
  “一點小傷而已,十八姑娘你放手。”他尷尬啊。
  “要我放手?好啊。”她的唇角微勾,又起玩心。她一松手,他立刻縮回,她向他再近一步,他忙伸手擋她。
  她的身子不算高,如果他要擋,會摸上她的兩團軟玉,她眨眨眼,笑道:“原來講書師傅也是男人,想要摸我,早說嘛。”她跨前一大步,擺明就是不畏他的魔掌。
  “十八姑娘不要亂來!”他几乎失控地吼道,及時將雙手收到身后去。
  她順勢貼靠上來。他無法后退,只能挺著异常僵硬的身体站著,戴著面具的臉無語仰望天空,無視怀里的女人香。
  “哎呀,你想當柳下惠?”她好笑說道,閉上眼汲取他熟悉的味道。
  “你這是何苦?”
  “苦什么?反正我也是沒人要的,不如咱們湊合湊合,你說好不好?”她的頭枕在他的胸膛前,熱气微微往頸上沖來。
  她一向不喜近人身,更別談讓人靠近她。拾儿与十一郎皆知她的習慣,所以与她同處一室,必保持距离。
  而他,是她唯一主動親近之人。
  他的身軀已非當年瘦高的少年身姿,也不似文人放縱松弛的身体。纖指攀上他結實的手臂,心知這些年來他有多么致力于自己的目標……忽地,不防他突來的力道,她跌坐在地。
  “小八姑娘,請你自重!”他粗啞的聲音顯得嚴厲。
  她怔怔,隨即露笑,道:“溫柔的男人多半拒絕不了投怀送抱的女人。你拒絕我,只是因為你不愛我的丑顏。好吧,我去找聶六來,等我恢复容貌,你再要我,這樣好不好?”
  “你簡直在胡鬧!在下不知你我之間究竟有什么糾葛?如果真有仇有恨,你盡管說開,只要是我欠的,必想法子奉還。你是姑娘家,就算有千万個不甘心,也要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何苦糟塌自己?”他愈說愈气,不顧她跌坐在地,拂袖跨過她离去。
  她扭曲的臉龐上丑疤太多,讀不出任何表情,美麗的瞳眸輕輕往右飄了下,有趣地笑了。
  “他還真是老八股。”翻身隨意躺在甲板上,合上美目。“天上浮云無常,他卻永遠不變。”多少讓她松了口气。
  听說他是個沒脾气的老好人,真怕他對每個人都溫柔,這种男人在無意間易給人情根卻不自知,而他沒有,這真的讓她暗暗的心喜。
  輕微的足音踩在甲板上,有段距离地停下。
  “你偷听的功夫愈來愈到家了,十一郎。”
  十一郎打蛇隨棍上,厚臉皮說道:“我怕師父吃虧,所以守在一旁,但我什么也沒有听見。”拜她為師,學的不止拳腳功夫,就連嘴皮子也愈磨愈見光滑俐落,真怕有一天他的甜言蜜語連自己也給騙了。
  “我瞧你倒是怕他吃虧。”她酸酸說道:“昨儿個不就是這樣嗎?我才一叫,你們沖進來第一個護的是誰呢?是他呢,枉你們之前承諾過絕不護他。”
  慘了,女人心簡直像拾儿繡針盒里的針孔一樣小,他急促道:“冤枉,師父!我与拾見對您的忠心天地可表,他……他……他是師父极為看重的人,咱們愛烏及屋定必然,除此外,他算什么?對我与拾儿來說,不過是個聶家人而已。”
  她聞言,似笑非笑地轉了話題。
  “拾儿呢?”
  “他剛送飯去給聶元巧。”
  先前將心思淨放在聶淵玄身上,倒忘了還有這個毛頭小小子。她一躍起身拍拍衫上灰塵,隨意睨他剛硬的臉龐一眼,笑說:“我習慣了你的臉配上綠眼珠,忽然讓拾儿換色,就如同你嘴巴抹蜜一樣,真讓人難以适應。”
  十一郎知她在取笑,但仍下意識地調開他的視線,隨著她走進船艙之中。
  她的背影好嬌小,就算這時候偷襲,也不是她的對手吧?
  他不像拾儿,喜愛挑戰。沒有完全准備,他絕不輕易出手,也許錯過了許多机會,但至少他在累積自己的胜算。
  “如果能打贏我,從此以后我就放手,你們不必跟隨我冒險犯難,輸了的話就要懂得尊師重道,我說什么,你們就去做什么。”
  當日,她大方地給了選擇,而他們也賭下去了。從日出打到日落,他傷重啊,至今老覺得背脊隱約傳來疼痛。
  他是不知當日拾儿心里怎生的想法,卻很明白現在的自己完全沒有胜算,但他咬牙賭了!
  他盡力地打,純是過招領教,好不容易有机會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她交手,不必有師徒之分。就算僥天之幸,燒香拜佛兼積福贏了她,他也會陪她完成心愿啊。
  她對他的意義,豈止是一聲師父可以代表的?
  他的唇畔浮起笑,憶起方才她害臊地靠在聶淵玄的怀里。
  “她終究裝不來妖嬈女子。”他偷笑。
  “你說什么?”她耳尖,听見他的自言自語。
  他順勢進讒言以表忠心,道:“師父,你少与男子接触,自然不知玩弄男人心要如何下手,徒儿愿意盡其所能傾囊相授……”
  一個應以仇恨筑心的女子,卻能教出他的正直(拾儿的瘋顛不算),這种女人要是聶淵玄不好好把握,算他沒有福分。
  ……也算自己与拾儿沒福報,得繼續伺候這個讓人勞神的好師父,他歎息。
         ※        ※         ※
  當房門一打開,正夾起銀芽肉絲的元巧聞聲抬頭,雙筷不由自主地掉落。
  “十一郎,去重新換雙筷子給他。”
  “央……師父……”十一郎面有難色。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怕她會吃虧,尤其之前听聞聶表十二少油嘴滑舌又貪戀女色,難保不會著他的道。
  忘了她功夫高人一等,他狠狠瞪向僵住的聶元巧,才迅速奔下廚房。
  “聶元巧,你的臉在抽搐呢。”她笑道,不拘小節地坐在定住的圓凳上。
  圓凳就在他的身邊,說還有胃口用飯,那是騙人的。元巧努力擠了擠眼皮,暗暗捏住大腿一把,才勉強將嘴角揚起。
  “敢問姑娘,你可是擄我与我八哥來此的主事者?”
  “正是我。”
  哎呀,回頭必定要將那個送飯的家伙狠揍一頓。竟然敢騙他,說是個天仙絕色將他們綁來,害得他高高興興換上備好的新衣、高高興興地用飯,高高興興地等著仙女姐姐來看他——遲早,他一定會被女人給害死。
  她讀出他极力掩飾的表情,笑道:“顯是拾儿騙你什么了。”
  几乎要沖口問她,她是不是在笑?她的臉實在太魏了,丑到他一雙眼珠化為定石,難以移開,但仍也分不出縱橫交錯的疤下是不是展顏在笑。
  他忽然伸出手想要摸她的疤,确定究竟是火燒還是鞭打所致,也很像是刀劍的手法……她微微側臉避開,不愛人相碰。
  她的鳳眼清澄有神,里頭沒有恨意也無殺气,那就不是為仇劫人了。
  從清醒至今,他還未見過八哥,僅听之前負責飯菜的青年提到八哥安好,他沒有硬闖救八哥,是因為看出他們沒有敵意。
  當然啦,一听策划綁架的是名女子,他的心就軟了一半。他對女人,果然沒轍,尤其是對第一眼就相中的女子。
  “實不相瞞,通常我喜歡的女人都比我大,而且下場都成了我家嫂嫂們,存心讓我只能遠觀不能褻玩焉。”他沒頭沒腦地說道,仍是目不轉睛地。
  她微怔一下,也不避開話題,笑容可掬說:“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前二日我才怪自己的記憶愈來愈差……”元巧半瞇起眼,不再看足以嚇昏他的丑顏,只鎖住似曾相識的眸子。“我們是不是見過?”
  她的笑容僵了。
  “一定見過,對不?”他大喜,見她的反應微惱,直接以掌拍額,說道:“我必是見過你的!”
  “你見過我,記得我,他卻記不得了。”
  他?腦中呈短暫空白,而后一臉恍悟。哎……哎呀呀!難不成她擄人不是為他這個聶元巧,而是為他那個獨身一人走天涯的八哥師傅嗎?
  “他不記得我,也就算了。”她很快打起精神,見他的眼神愈來愈怪异,如他在拼命回憶。“我對你八哥并沒有敵意。”
  “我知道。”
  “我也請人走一趟聶府,告知府上說我留你們作客數日,你不必擔心。”
  “哦?”他還是盯著她的鳳眼苦苦思索,隨口說道:“既然你意在八哥,那就不是擄人要錢的強盜,隨你去跟他們報什么……最好報我有多可怜,吃了多少苦頭,不是騙你,你青蔥素指雖美,但點起穴來,真是毫不留情,讓我至今隱隱作痛呢。”他抱怨。
  大多抱怨之人,多面露憤憤不平之色,易扭曲其姣好的面貌,但元巧的抱怨,卻十足像极了小男孩在撒嬌。
  這种抱怨多親切啊,親切到几乎以為時光倒流了。
  她笑歎:“日子若能回流,說不定我還是那個心地單純的小丫頭。”聲音放柔,隨即又振作起來,愉快說道:“倒流的日子我還不要呢。”時間不走,她又怎能追得上聶淵玄呢?
  “聶元巧,你放心,遲早我會將你送往書院,也算給聶老四一個交代了。”她素知元巧极得聶四寵愛。
  見元巧眨巴眨巴地凝視她,連她的話也沒在听了。
  “我看見你的笑了,我還以為這种臉根本是沒有表情。”他突然出手抓向她的臉,她又毫不費力地避開。
  他叫道:“好功夫!”看了老半天,發現當她說話時,竟然不會址動臉上的肌肉。
  她的丑不是天生的,而是受過創傷,但左臉像火燒,右臉像刀痕,翻起的內簡直是鞭痕打的,能夠將所有可怕的創傷集于一張臉……這种人的背景也實在夠凄凄慘慘的。
  “是人皮面具吧。”元巧忽然說道,見她仍在笑,這种笑眼再認不出來,他會喜歡老女人的理由就一點也沒法讓人信服了。
  原認不出她來,直到注意她說話時時往好地方想,不怨天由人,脾气也有點怪,這种女人會跟八哥有所牽扯的,他只識得一個。
  “我該如何稱呼你?”
  “叫我小八吧。”
  果然!“哎,八哥!”他往房門望去。
  她也不由自主跟著回頭。
  門口空無一人,元巧的气息襲面,她反應极快要踢翻桌子,一時之間忘了船上家具都給釘死,元巧的雙臂立刻抱住她的纖腰。
  “聶元巧,放手!”她瞪著埋頭抱著她的小子,甩也甩不開。
  “我不放不放!”
  “不放,你知道你的下場嗎?”
  “哎呀,宁愿被你打死,我也不放。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我怎能放呢?”
  她停止掙扎。“你知道我是誰?”
  “我怎會不知?我喜歡的姑娘多屬年歲大的,都是因為你啊!”不放不放,一放了,誰知道她會不會惡整他啊。
  女人的体香是不變的,她身子的香气卻變了好多,不是他要說話,連她一身的打扮都不像啊,必定有人在她身后打點一切。
  “好諂媚的話啊。如果你真認出我來,應該知道我不喜旁人近我身。”
  “我……我還記得啊,就算我年幼,就算我离開了養心樓到南京老家去,我還是沒有把你忘掉。好姐姐,我會放手,可是你要先承諾你對八哥有什么气都別出在我身上,就算是我不小心招惹了你,你也不能欺我。”他緊張地說道。
  有一种人,教人又愛又怕的,非她莫屬。難怪他就說性子這么好的八哥怎會結仇?原來是她。
  “好,我承諾。”她沒好气地笑道。
  “不,還不行!我要你以八哥起誓,就算我將來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也要看在八哥的面子上,給我一個賠罪的机會,不然就算你一掌打死我,我也不放手!”
  她翻了翻白眼,正要答允,十一郎拿著新筷走進房門,看見眼前景象,暴喝一聲:“聶元巧,你竟然欺她?”腦中迅浮眾人皆傳聶家有個小色狼!
  他怒气一起,奔上前的同時,只手抓住聶元巧的后領,左手順勢打向他的肩胛骨。
  她動作也快,單身擋住他的重拳,五指抓住他的手骨住外翻丟,化開大半的武气。
  “十一郎,你六親不認發狠了嗎?”她喝道。
  剎那之間,他們的交拳,聶元巧只能看到個大半,根本不及反應,耳畔飄進她的喊聲,想起他自綁上船后,除了她,船上只有送飯的拾儿跟眼前的十一郎。
  如果他記得沒錯,四哥是曾告訴過他,与她在一起的是聶家兄弟中的……“哎呀!難道你就是那個苦命到姥姥家,練武練到半路逃跑,又被抓回去,然后被打得慘不忍賭,連個年夜飯都沒有法子回老家來團聚,半夜還會寫血書飛鴿求三哥救你,但飛到聶家的只剩一只,剩下的全被打下,簡直可怜到平常不為男人心痛的我,也實在忍不住在吃年夜飯的時候,為他掉一、兩滴眼淚的聶十一哥嗎?”
  他一古腦地說完,讓十一郎的神色又困窘又鐵青,像巴不得將眼前的小鬼活活給掐死。
  “原來還漏掉一只啊。”她笑說。
  “師父,您……您要相信我,我只是報平安而已……”
  “我又不怪你,你緊張什么?”
  元巧目不轉睛地望著聶十一,疑惑道:“你……真是我的十一哥吧?听說我十一哥的眸子是貓儿眼,半夜還能清楚瞧見千里外的人,怎么你的眼色是黑的呢?”
  “關你什么事!”聶十一斥道。生平最恨有人提起他的异眸,尤其又是這個令他反感的小色狼。“現在你該關心的是要如何配合她的陰謀……不,我是指計划!”
  “配……配合?”是啊,如不是要他的配合,她又怎會這么爽快地招供呢?
  完了慘了,四哥你好一個所托非人啊,托誰送他部行,為何要八哥呢?
  元巧頭皮發麻,頓時覺得今年的秋天好冷啊——
         ※        ※         ※
  入了夜的河著實可怕,沿著甲板走上一圈往外遙望,淨是一片黑漆抹烏的,像是天与地連成一色,獨留這艘船。
  他是旱鴨子,別說是泅水,就連跳下阿里,要往何處游他都不甚清楚,這种無力感已經許久未曾有過了。
  “八……八哥。”委曲又耳熟的聲音響起,聶淵玄立刻轉過身,喜道:“元巧,他們放你出來了嗎?”
  “是啊,反正就這么一艘船,我能到哪儿去呢,她心好怕我悶,就放了我。不過她說我還是人質,八哥,你懂吧?所謂人質,就是你一惹她不快時,我就會遭殃的那個。”
  “是八哥連累你了。”聶淵玄柔聲說道,見元巧哀聲歎气的,知他活潑好動,難以忍受這种受制的日子。
  “還好啦,只要你順她意,我的下場就不會慘了。”他狀似隨口問道:“八哥你跟她……究竟有什么仇?”
  “她不肯說,我也想不起來。”
  “啊?她還沒說?”
  聶淵玄見他惊訝,遂問道:“她跟你提過了?元巧,你不要瞞著我,老實告訴我,我究竟是哪里對她不起。”
  元巧眨一眨眼,遲疑了下,才道:“八哥,你真的連一點點點儿印象都沒有?”瞧他搖頭,元巧暗叫不妙,提示道:“難道八哥從未招惹過女人?”
  “元巧,你真知道她是誰?”
  “不不不,我怎會知道呢?”先鋒軍果然不好當。他是正好可以暫不去書院,但也不忍見八哥被她玩得死死的。唉,說到底,他還是偏袒八哥的。“八哥,我只知道她乳名叫小八,你也是排行老八,一個老八,一個小八,老八与小八,還真是挺巧合的,對不對?這世上啊,能排到第八的不多啦。”
  聶淵玄一怔。“是很巧合。元巧,你的眼睛是不是沾了什么髒東西?”老對他眨著。
  呆八哥,他暗歎。“八哥,她的年紀似乎挺大了,我偷偷問過她的徒儿,我好惊訝她与你一般大呢。”
  元巧的話沒頭沒尾的。聶淵玄說道:“她的年紀与我何干?元巧,你的眼睛是真不舒服嗎?是不是河風吹得難受?”
  元巧聞言,差點昏厥過去。他瞪著聶淵玄說道:“八哥,你死腦筋啊!我眨眼睛是在暗示你,你懂不懂?她是……是……是很丑啦,但她笑起來多可愛,我很中意她,我中意的女人不會差到哪里去。八哥,你不要,我就要了!”他的話亂無章,聶淵玄沒有深究,只當他是一時昏了頭。
  也對,頭一遭遇劫,元巧不嚇坏才怪。
  “我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談什么要不要?”聶淵玄揉揉他的頭,溫和笑道:“你別怕,凡事有我擋的,她尋仇也是對我,有机會我會讓她先放你。”細雨開始下起,說道:“別待在甲板上,會著涼的。”
  真是嘔。“我關在房里,差點活活悶死,想在這里透透气!”
  聶淵玄對他的沖語也不以為意。
  “那我先去要把傘吧。”
  “八哥這個書呆子、死腦筋,我說了這么多難道他還听不懂?也不想想我多護你,拼著被她欺負的分上暗示你,啐!”瞪著他的背影,元巧气累了便蹲在甲板上。
  她要他來陪著八哥,主要是怕八哥擔心他。他來了,顧及親情,特意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提示他,他還不懂嗎?
  “不會啊,正因為八哥体貼入微,凡事設想周到,所以才會如此有人緣啊。上回他任教的書院山長還捎了一封信回老家,要咱們勸勸八哥,有人愿意將閨女嫁給他,不論面具下是什么面貌,他怎么會連我這么淺顯易懂的提示都听不懂?”元巧大感頭痛的當口,忽然憶起四哥對八哥的見解。
  “你八哥人是好,但他好的程度是因人而异,尤其是對女子,太好了也只會惹一身腥,他的相貌是不好看,可是世間總有几個聰明的姑娘看心不看色,他在自保,所以對女人,他可以做到視若無睹的地步。”
  當時他問四哥為什么,四哥只答他年紀小,長大就懂。
  現在他是大了,但——為什么呢?
  “我還是不明白啊!”他哀嚎。
  雨愈下愈大,聶淵玄始終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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