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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灰暗的走道上沒有任何的油燭,聶淵玄摸黑前進,原打算找到她或其它兩名青年拿傘,哪知走了好一會儿,仍遇不到任何人。
  “是誰?”
  他聞言,仔細一瞧,看見前兩間船房底下透出极弱的燭光。他忙道:“小八姑娘,在下想討把傘。”
  “傘?外頭下雨了嗎?敢情你有興致在甲板上散心?也好,我陪你走走。”
  “不用,小八姑娘,在下只是跟小弟敘舊,傘……也不用了,在下先走一步。”
  “換句話說,就是你在怨我將你的十二弟關了這么久,也不愿我去騷扰你們吧,好啦,我不去打扰就是,你要傘,自己進來拿吧。”
  “閨女臥房,豈容男人唐突?”
  “真是婆婆媽媽,我又還沒睡著,你進來拿就是,不然你受風寒也就罷了,要是你十二弟也著涼了,你的錯……可就愈堆愈多了。”
  聶淵玄原要离開,后來顧及元巧,只得上前敲門,隨即將門輕輕推開,不特意關上,說道:“小八姑娘,你這是何苦呢?話不談開,難道要將我們永遠鎖在船上嗎?”
  “你老姑娘姑娘地叫著,我敢打賭,你連我這小乳名怎么來的,也沒有興趣知道。”
  他當然沒有興趣。他唯一的興趣就是知道他到底欠了她什么,要何時才放他下船?
  “喏,傘就在你的左手邊,自己拿吧。”
  聶淵玄低頭一望,果然看見繪著秋景的油紙傘,拿起之后,抬起臉正要客气地道謝,卻瞧見她——他蹌跌几步,想要奔出房門,“咚”地一聲,右肩撞上門板,門板自動合上。
  她露出有趣的笑。“聶淵玄,瞧你慌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困窘地將視線撇開。“你……你不要不知羞!”
  “我很知羞啊,你要仔細瞧,我還會臉紅呢。”
  “胡鬧!小八姑娘,你要對我報仇,不必坏自己名節啊!”
  她笑著,從澡盆旁跳起來,輕步輕腳地走近他。“你的性子好正經,讓我忍不住想欺負你呢!”
  柔軟的雙掌微微輕触他的胸前。他立刻要將她推開,直覺轉過臉要怒瞪她,又見她衣衫不整,露出細白的頸子來。
  “你……恨我,何苦作賤自己!”
  “我有說過恨你嗎?聶淵玄,我對你中意得很,反正咱們都是丑人,干脆湊一對好了。”她笑嘻嘻的。
  “我對你沒有心,談什么委身!小八姑娘,天一亮,你將船靠岸,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劫人之事,連縣府那里我也不會去告狀。”
  “小八、小八,你知道為什么我叫小八嗎?從頭到尾,你對我一點儿關心也沒有,可是我卻百般傾心于你。”
  她語气里的怨讓他不由自主地又調回視線。她的雙眸直勾勾地望著他,跟隨里流露出堅毅的眼神。看來,要脫身很難了。
  只是——在近看之下,突覺她的眼神好眼熟。
  “哼,不答話就是拒絕,那我就來個生米煮成熟飯好了……”
  “胡涂小姑娘,淨會說些胡鬧事!”他斥道,頭一遭遇見這么亂來的女人。
  她露出貝齒,笑道:“八股老師傅,偏愛說一些假道學。”語畢,她掩嘴笑出聲。“咱們可真搭,我年紀真的不小了,再不嫁,就沒人要了。”
  她的笑仍然好刺耳,他微微瞇起眼,憶起方才元巧提及她与他同齡。
  真不像啊,她像個小頑童,一點儿也不像是二十五歲的黃花大姑娘。
  “一、二、三,見了我的裸身,就要負起責任。”她突然笑道。
  他聞言,眼角只來得及看見她動手解衣,立刻推開她,轉過身避嫌。
  身后一直發出低笑聲。他愈想愈惱,卻不愿意回頭,一回頭,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他究竟是在哪里惹來的小煞星?不可能啊,他自認記憶力甚好,几年前的文章
  尚可倒背如流了,怎會遺忘一個曾結過仇的女子?
  或者,不是結仇?
  他半瞇起眼,從窗外看去夜色無邊,一陣冷風吹進,連他也忍不住叫冷了。
  “姑娘,你請自重,快穿上衣服吧。”
  “我又不冷,穿什么呢?”
  他聞言回過頭,瞧見她脫下外衫之后,里頭還有一件薄衫,不算失禮。
  “你……”一股气沖上喉口。“你在玩我?”
  “我不是玩你,只是瞧你八股到連我也受不了了,逗一逗而已嘛。”
  “你簡直是——”
  “是無可救藥,我懂。好吧,瞧你气的,我道歉就是。”她的眼珠微微往右飄,勉強斂起笑容來。
  口是心非!
  她要是真心誠意的道歉,也不會亂轉眼珠……外頭猛然白光閃電驟響,彷佛打在他的頭頂,轟轟然地亂成一團。
  方才他……在胡思亂想什么?
  她掩嘴又忍不住在笑了,笑得連眼也彎起來。她的鳳眼尾被疤痕扭曲,認不出她的原形……但……但……有可能嗎?
  有可能嗎?
  怎會沒有想到呢?与他有糾葛的只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被遺棄了好久,久到埋藏在他內心深處長達十年,少有憶起的時候。
  練央——胸口的地方像被這兩個复活的字詛咒一般,猛然地揪緊,他不由得松開握傘的手。
  “聶淵玄,你怎么啦?”她關心地問。
  他忽然緊緊抓住她的手。她的掌心有茧,不算柔軟,擺明除了練功之外,她非千金之軀。“你……你……你的功夫真好,”他脫口:“年紀輕輕,就有這般身手,是江湖中人嗎?”
  “我對江湖一點興趣也沒有。”
  “你的師父必定不是常人。”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怎么啦?你不是對我一點儿興趣也沒有。”她笑說,見他仍緊握住她的手不放,想要不動聲色地輕輕抽回,他仍然沒有松手的打算。
  要甩開他是容易,只是對他与先前的八股判若兩人大感奇异。
  “敢問師尊大名?”
  她望著他一會儿,不自覺地將眼珠輕輕往右飄,心虛說道:“他老人家不愛我四處張揚。”
  無月的夜里,從窗外透著森冷的气息,連帶他的四肢也僵冷了。
  方才真的不是他錯眼,而是……而是她的動作已是十分明顯了。
  天啊!
  怎會是她?怎會?
  “你好冷啊。”她搓揉他的雙手,抬首展笑逗他道:“讓我的体溫溫暖你,好不好?”
  她的話多煽情,若是之前必定惱她不知輕重,可是現在……小八、小八,原來元巧一直在提示他,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啊。她……再來找他,是為了什么?
  眼角看到窗外有人躲在船杆后偷窺,有元巧還有那兩名青年。那兩名青年跟著她,會是誰?
  十年來,他不聞不問的,家中也無人告知她的下落,他是特意避開啊。如今看見她,心里百味雜陳仿如大石壓身,分不出究竟是喜抑或憂愁多一點儿。
  “聶淵玄,你不答話是害羞了嗎?”她未察覺他的异樣,露笑玩他道:“不答話,我就再脫衣給你瞧,你猜我里頭還有衣服還是肚兜呢,一、二、三,我脫啦!”
  “不要!”他大喝道,同時拉上窗子,以杜絕外頭偷窺。
  她被他的吼聲嚇了一跳,也頗為惊訝這一回他運頭也沒撇開,就這樣直直地瞪著她的身子。
  她干笑一頓,自動拉上脫了一半的衣衫。丑痕下微微臉紅,咕噥道:“這一次你倒真吃盡豆腐了。”
  “為什么你的聲音變成這樣?”他沙啞問道。
  “啊?我……我的聲音原就如此啊,這兩天我也算說了不少話,怎么你一點也沒注意?”
  她的臉、她的音都變了,變得陌生,但淘气賴皮的性子不改。聶淵玄忽然跨前一步,趁她來不及避開時,緊緊抱住她。
  是他蠢,就算她再變化,他也應該認得出來啊,只怨自己不曾正視過她——“聶淵玄,你怎么啦?”要欺他,反而覺得自己被欺盡了。“你這樣不顧男女之防地抱著我,是要負責的唷。”
  要負責,他早就負了,還會等到現在嗎?
  一直以為自己心里是空的,沒有住過人,現在見到她,才知十年來不是空心,而是壓根就住了一個人。
  他合上眼,咬住牙關,以掩飾他內心的激動。
  她——終究來找他了。
         ※        ※         ※
  “聶淵玄,你再抱下去,我只要圖謀不軌了。”人皮面具下已是通紅一片,又熱又痒,也不愿推開他。
  “你這傻丫頭怎會落得這樣下場……”為什么她的臉會變成這樣?為什么?正要問她,船身忽地一陣劇烈搖動,她立刻抱住他的腰穩住,身邊的澡盆因為傾斜而潑洒出來,濕了他倆一身。
  “師父,有船靠近!”外頭傳來拾儿的聲音,她一凜,也知有船靠近,拾儿不會這么地緊張兮兮,必有它因。
  “你等等,我出去瞧瞧。”她踢起油紙傘交給他,便快步往外走去。
  怕她出事,聶淵玄吃力地跟出去,見到她動作极快地奔向船頭,本想開口要她小心,后來見到聶拾儿迅速點起船燈。
  方才在無月的夜里,他怎會知道有船靠近?
  “當然知道啊,十一郎不管試什么也贏不了央師父,就除了那一雙貓儿眼,三更半夜的還能瞧見遠方。”聶拾儿不經心地答道,全副心神全聚在船頭,一等船燈都點著了,立刻跑向船頭。
  “貓儿眼?難道是十一弟?”這些年來究竟話家對她做了什么安排?大哥明明答允他,放她自由的,為何還与聶家人混在一塊?
  “是官船?”聶拾儿問道。
  “若是官船就放心了,咱們是有許可的。”聶十一半瞇起眼,站在君練央的另一邊,望著河里另一艘大船。“但,若是官船,怎會不點船燈?分明有詐。”
  “有詐?那可怎么好?除咱們三人外,船上只有個三腳貓功夫的家伙,外加一個不懂武的講書師傅,來人若占多數,那咱們可完蛋!”聶拾儿哇哇大叫,早就說要多請几個人上船,偏她嫌麻煩,結果到頭來苦工都是他。
  不用特意掌舵,行至兩縣交會處,便停船不再駛動。他只要負責每日替她挑配衣色,為三人上妝,這倒也無所謂,反正都是他的興趣。從他發現他有這方面的才能時,就開始替練央師父搭配她的妝与外衣,樂此不彼,順便偷懶不練武,但那可不包括還得負責眾人三餐順加洗衣守夜啊!
  來船愈靠愈近,不用十一郎的鬼魅綠眼,也能看見對方船只有七、八名漢子持著武器。
  “有備而來,必有所求。”她沉吟道。
  “啊,原來是他們!”進入范圍之內,聶拾儿總算瞧見眼熟的身影,急叫:“不好,師父,小心!”才剛說完,船身又開始晃動起來。
  ““船下有人鑿洞!”聶十一瞧聶淵玄走來,立刻要穩住他,又見她快一步抓住八哥,他反手改抓差點一路滑到船尾的元巧。
  “河船不比海上戰船,該死的家伙,算准咱們不敢在船上裝武器!”聶拾儿已露薄怒。“上回師父讓我去幫五……樊姑娘查海商之事結下的怨仇,沒想到她不死心,竟然查出我的蹤跡想報复!”
  聶拾儿待人一向直爽,會結仇她一點也不訝异。若只是單純為了尋仇,那倒也無妨,只是現在多了聶淵玄——“請問,咱們是不是在下沉啊?”元巧很認真地問道。
  船只逐漸失去平衡,中心開始偏向船尾,練央忙纏住聶淵玄的腰身,抽出腰鞭卷住船欄。
  “要拖累你了,聶淵玄。”她笑道,惱怒地瞪了聶拾儿一眼。“本來都盤算好的,都給這小子打亂了。”
  “師……師父,你要相信我啊!”聶拾邊往船尾滑去,邊顫抖地大叫:“我跟她沒有結這么大的仇啊,都是女人小心眼儿,連個小過節也牢牢記住不放。”
  “十一郎,元巧就交給你了。”練央當机立斷道。
  聶十一懂得她的心思,立刻點頭。
  “等等,你們這是什么意思?”聶拾儿叫道。
  “咱們就約在松竹書院吧。”
  元巧一楞。“那不是八哥講學的書院嗎?”到頭來還是要回歸原點。
  她對聶淵玄笑道:“下水之后不要慌張,先深吸口气,其余的交給我。”她微微轉了眼珠,又欺他道:“你可要小心了,若沒有好好地吸口气,我是不介意灌點气給你,是用嘴唷。”
  他不理她的調侃,擔心說道:“你自己也要小心,苦撐不了,就放手,我不會怪你。”
  船傾斜极快,她來不及理會他突來的關心,借著鞭力抓著他的腰飛躍船欄,船欄之外是黑漆抹烏的河流,她未有懼怕地松手,“扑通”一聲,立刻落水。
  聶拾儿的嘴大張,伸出手。
  “等等——”
  聶十一的動作也快,先推元巧下河,力持身体平衡,往纏住君練央鞭子的欄杆奔去,猶如倒走斜牆。
  從來不知道十一的功夫磨成這樣精。“等等!十一,還有我的百寶箱啊,既然你不要命地連師父的鞭都可以拿了,何不幫我……”
  聶十一回頭看他一眼,將鞭纏住腰間,便也跟著跳下。
  聶拾儿的嘴巴難以合上,瞠目好一會,直到身体的重力往后傾,提醒他還在船上。“喂——喂喂!”他手腳并用地想要站穩,偏偏一路滑得好厲害。
  他們的動作不過在一眨眼之間,卻顯得十足的無情。
  “你們是根本忘了我的功夫沒有你們好嗎?”他垂淚泣道,連扶他一把也不肯,害他眼睜睜地滑向船尾。
  再依依不舍地投向放置百寶箱的艙房一眼,為了保命不得已想要奔向船邊跟著跳,卻發現雙足太滑,走一步滑得更快。
  “不……不會吧?”他眼淚汪汪,大聲喊道:“百寶箱我不要了,誰來救救我啊!救我的恩人,我賣命給他啊!”
         ※        ※         ※
  一躍進河里,立刻感覺水勁划過臉頰。她張開眼,見到河里已有埋伏,正是方才鑿船之人。
  水中浮力极強,尤其半沉的河船拖住水力,她勉強踢開來人,拉著聶淵玄往岸邊游去。
  “撒网!”有人在河面上叫道。
  河面之下极暗,尤其他又戴著面具,瞧不清他是否昏厥過去。若是依平常她的性子,宁愿浮出水面一戰,但如今不知對方身手及究竟有何仇恨,冒冒然地浮上去,怕會連累了他。
  她往深處游去,臉上又覺有网線刮過,她彎身取出靴里匕首划開,成了河船內第一個逃离的人。
  身后已無追兵,她的方向感普普……應是往岸邊游去吧?深夜里能辨出東南西北,是憑著天上星星,入了河……她可慘了,只能賴著水流往前游去。
  心里焦灼更甚,深怕他這個不會泅水的人活活被淹死。
  斟酌了一會儿,拖著他的頸背浮出水面。水面之上仍是黑漆一片,只見不遠處燈火通明,顯然還在撈人。
  “難道是十一郎故意引起他們的注意,好讓我跟淵玄先走?”她忖思道,十一郎孝順她這個師父比對親手足還好了,就算他當真做到這步田地,她也不會大感惊訝。
  “顧不得他了。”她見面具之下聶淵玄的雙眸緊閉,似已昏迷了。她仰望星空,隨即再拖著他往斜右方游去。
  未久,雙足踩到河沙,她費盡力气才將他拖上岸,還來不及松气,先將他的面具掀了,封住他的唇灌气。
  灌了几口,見他的气息正常起來,東張西望一會儿,又背起他往岸邊大樹內側安置。
  然后她又回河邊,望著那艘遠船駛离,才安心地回到樹下。
  冷風吹來,讓她打了個哆嗦,不由自主地靠近聶淵玄取暖。她的雙手抖得好厲害,她一緊張便會如此,本要為他運气驅寒的。
  “你就將就點吧,誰叫我功力不足,一見你危險就害怕。”她遲疑了下,躺在他身邊抱著,相互取暖。
  困倦逐漸襲來,她緩緩合上眼,松了心神。
         ※        ※         ※
  “練央!”他忽然醒來。
  細白的陽光從濃密的連枝縫隙間鑽進,在他的臉龐上交織成詭异的陰影。他直覺要坐起,卻赫然發現身上半壓一具嬌軀,衣衫羅裙是眼熟的——練央?
  昨日的回憶倒灌腦骨之間。他最后的回憶是她護佐他,揮刀割開類似网子的東西……他忙撩起遮住她半面的長發,又是一陣錯愕。
  不知是不是因為浸泡河水過久,她臉上的一些疤斑開始脫落。
  這是怎么回事?
  “唔……”她微掀了掀眼皮,要張開雙眸。
  “糟了,面具!”撫上臉,面具不知何時掉落。他四處張望,見到面具丟在不遠處,他不顧她未全醒,一把推開她,奔去拾起面具。
  “哎,好痛!”差點被摔個狗吃屎,也完全惊醒她的神智。練央半瞇起眼,瞪著他的背影。
  “你在做什么啊?”就算他嚴守男女之防好了,也不必這么夸張地踹開她吧。
  面具戴在臉上,方才惊駭的心被安撫了。
  “你……你沒瞧見我的臉吧?”
  練央緩緩眨眼,听出他語气里极力掩飾的惊惶,遂答道:“我背你上岸已是吃力,天又黑,哪會瞧到你的臉呢。”
  他聞言,暗松口气,才轉過身來,見她狠狠趴坐在地,忙上前扶起她。
  “你還好嗎?”真的不是他錯看了,她的臉似乎沒有以往的丑陋。
  “我以為你說過你不介意旁人瞧你的臉。”她抱怨。
  旁人与她,有差啊!在說不介意時,不知她是練央,只當她是個無理取鬧的姑娘,就算被嚇昏,也是她咎由自取。
  抿了抿唇,昨晚的疑惑又盤旋在心底。到底是誰將他的行蹤告訴她的?
  他离家出走后,大哥雖然找到他,卻也承諾不將他的行蹤告知兄弟外的任何一個人,尤其是練央;而后大哥因國事繁忙,偶爾會連系他的就是老家的四哥……四哥素知他心結,是絕不會將他的行蹤說出去的。
  見他悶不吭聲,她也不追問,跳起身來,搖搖晃晃的。
  “是不是哪儿受了傷?”他忙穩住她。
  她惊詫望他,笑道:“短短几個時辰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今天之前你對我還在老八股的教訓,我連近你一尺,你都要逃開一丈了,現在你卻這么關心我,難道是突然看上我了?”
  熱气涌上他的臉,他立刻松手。
  “你這丫頭,沒個正經。”
  她微笑,搖搖頭走回岸邊,聶淵玄立刻小心翼翼地跟上。
  “看來,咱們与拾儿錯過了。”不是被抓,便是彼此靠岸的地方出錯了。暗數口气,轉過身,正好瞧見他的嘴唇緊緊抿住。她又笑:“你放心,我讓我的徒儿先保聶元巧,他會沒事的。”
  “你的腿受傷了。”
  他答非所問,半蹲下來。
  一夜過后,好象立場都顛倒了一樣。
  她連連眨好几回眼,才确定自己沒有看錯。忙要跳開,他卻早一步抓住她滲出血的右腿。
  “你……你想做什么?黃花閨女的腿都給你看見,小心我要你負責!”她臉紅道,見他不理會她的威脅,瞪著他的頭好半晌,才跟著坐下,任他掀起她的褲尾。
  他攏起雙眉,望著白皙無骨的小腿肚上有數道血痕,低聲說道:“看起來像是被利器所傷。”撕下衣袖內側的白布。
  “是网釘刮傷的吧。”她隨口道。知道自己的臉必定是紅光滿面,幸而有拾儿的易容,不然她可尷尬了。
  “网釘?好狠的心。”拾弟是惹到什么仇家,心腸竟然如此歹毒。他眼觀她的傷口,不敢胡亂往她其它柔白的肌膚瞟去,拭干她傷口周遭的污泥后再細心綁好。
  “這几天走路不要動力。”
  “不動力,怎么走?叫我爬行嗎?”她忽然揉亂他的頭發。
  “你干什么你?”他嚇了一跳,連忙退開。
  她開怀露笑道:“我瞧你頭上都是沙,幫你拍拍嘛。”
  “都什么時候了,還在胡鬧。你我現在身上都沒有銀票碎銀,簡直寸步難行,你還在玩。”
  “哎。”連忙摸索自己身上,當真達一串銅板也沒有。平日出門不是拾儿就是十一郎跟著,瑣事都由他們來管,久而久之,就把她給養得不知世事。
  隨即一想,她又笑道:“不怕,天無絕人之路。山野里不必靠銅板,我能打獵能采野粟,入了城那……”眼珠子微微往右飄動。“那再看著辦吧。”
  她是想說,入了城可以上那座被遺棄的多儿園吧。不用她說,就能揣測她的心意,是從發現她是君練央之后開始的。
  當年熟悉的心悸又重流回胸口之上,彷佛其間不曾間斷過十年。
  練央、練央,曾經怕自己毀了她的一生,所以不顧一切地离家出走,也相信自己的決定沒有錯。他走了,她才能得到自由与幸福。
  那么現在呢?
  為什么還要找上他呢?
  難道她沒有得到幸福嗎?為什么?無數的疑惑几乎要沖口而出,但他咬住牙關強忍住。
  她瞞他,必有原因,她不說,他絕不戳破。
  大哥啊,你明明答允還她自由身的,為何拾儿与十一還跟在她身邊?
  難道大哥誆他,實則這些年來她仍為聶家做牛做馬?
  “你還好吧?”她跳起來,關心問道:“瞧你嘴白的,是不是不舒服?也對啊,咱們露宿在外一夜,你身子骨自然是受不了。”
  她該恨他的!
  過去的惡魔開始纏身,因為他的內疚,因為她是他的過去,因為見到她就想起過往總總,因為他喜歡她……幼稚!他暗罵自己,什么叫喜歡?那不過是一個曾經渴望有人關心的小男孩所誤以為的感情啊!
  幼年情誼而已。
  她的容貌早已淡忘,甚至有好長的一段時日,他沒有想起過她啊。
  恍惚里,見她皺著臉向他走近一步,抽离的神智立刻拉回,忙扶住她。
  “很痛嗎?”關心的話就這樣脫口道。
  “是有點儿。”她半撒嬌道。
  “我背你吧。”
  她的嘴唇半啟,看著他不由分說地背對著她蹲下。昨日才覺得他的溫柔不是對每個女人的……“你對每個姑娘都這么好嗎?”她微微惱怒,也不客气地用力扑上他的背。
  他掂掂她的重量,將她背起來。
  “我只是感恩你救我一命而已。”
  “啐,你沒有自保的能力,難道每一個救你一把的人,在你心里都會有特別的地位?”
  “也可以這么說。”
  “那我對你來說,是特別的?”
  “嗯。”
  她咬一口他的肩,他沒叫痛,一點儿也不惊訝或怒罵她。
  “哼,你心里必定塞滿了一堆特別的人,塞得都快住不下了。”
  他微笑,知她脾气怪,也就忍了下來。暫時不對著她的臉也好,她的臉雖被毀了,但總會讓他憶起他的夢。
  是啊,在白天教書從沒有想起過她,但沒有人知道其實他在夢里偶爾會夢到她。
  “若是普通夢,也就罷了,偏偏——”
  “你自言自語什么?”
  “不,沒什么。”那种連他自己也不恥的夢,怎能說出口?
  “悶葫蘆!”她輕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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