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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傾倒的屋牆聳立在眼前,他小心翼翼跨過碎石,往湖畔走去。干固的湖底雜草叢生,拱門的裂縫巨大到讓他怀疑經過時,會不會突然傾塌下來。
  當年离開此地時,雖已有几分荒廢,但不致像現在的廢墟一般啊。
  “也對,四哥与井巧早搬往南京老家,這里還會有誰?”
  他背著練央路經養心樓。從樓外就瞧見里頭的屋子塌了半邊,壓根不能住人。
  其實聶家十二個兄弟里,真正打點聶家所有產業的并非大哥,而是四哥;尤其數年前三哥瘸了腿之后,連書肆也全權交給四哥,不難理解四哥有心讓這里成為廢墟的理由。
  他小心地避開門上密織的蜘蛛网,背后忽然伸出手撥開它。
  “別亂動!”他微斥,惱她不懂照顧自己。
  “哦。”她乖乖地收回手。
  他聞言不由得露出笑意。
  之前才背著她上路,走到一半,原以為是自己汗流挾背,但天气不熱,他的体力也不會不濟到這种地步,后來才發現高溫是從背后傳來的。
  她趴在他的背上,連自己受了風寒正在發熱都不知道。
  叫了她几聲,她才气虛地以單音節的字言表示她還清醒。
  小時候,他气她惱她,存心要欺她,每每都愛挑剔她的用辭遣字,要她這個小奴對他說“是、是的、八爺”等等恭敬的字言,不准她反抗。
  而后,他想開了,開始懂得關心她,將她視作朋友時,才隨意她怎么叫他。她以為他一直沒有發現她總愛在恭敬的用字上,偶爾混進忌諱的稱呼來占他便宜,這是她小時候僅能玩的小把戲。
  也由此,可以觀之她頑劣的天性。
  “是啊,從以前她就不是一個規矩的小姑娘,我也沒有預設長大后,她會成為一個知書達禮的小閨女。”步行到桃花閣前,瞧見里頭傾廢的景象并不夸張;甚至是他在廢墟里一路走來,唯一可以住人的,不必擔心突然樓塌了、牆倒了。
  為什么?
  難道這十年里……她仍然住在這里?
  背后微弱的呻吟讓他加快速度往久違的樓屋走去。
  小時第一次發現她受風寒時,還是他抱著她睡時,老覺得她在發熱,熱得他受不了了,才勉強探她的額頭。
  問她為什么不說,她也只是壓在他的身上,答說不知道。
  后來才發現她不懂得撒嬌訴苦,而這些年來,她仍然不懂嗎?
  早知道就不該將她托負給大哥,要他放練央自由。大哥為人老謀深算,就算說是奸人一個也不為過,真不該信他的。
  進了樓屋見到一塵不染的擺設時,他也不再大感惊訝,直接走向床榻。
  “好眼熟啊。”她半瞇眼,咕噥道。
  “你是該眼熟。”知她有點半昏迷,將她放在床上,小心地抽過棉被蓋著她。
  他遲疑了會,不知該不該去找大夫,這里畢竟是廢墟,万一在他离開之后,她出了什么問題——他探采她的額際,体溫過高,微微冒汗。
  “我真沒用。”她呢喃道。
  “你算了不起了,一身濕透被夜風吹了好几個時辰,會受風寒是理所當然。”
  他歎息,想要去看看衣柜她有沒有留下備用的衣衫,她突然雙眼睜開,扑向他。
  “小心!”他連忙抱住她軟綿的嬌軀。
  “你要去哪里?”重重的鼻音混合童音。
  “我……”
  “你哪里也別要去!”
  “你放心,我不走,我只是去打點水。”
  “騙人!”
  他差點失笑。“我騙你做什么?”
  她沒有吭聲,只是用一雙失去神采的黑眼凝望他。
  “好好,我哪儿也不去。”他坐在床沿,要抱她回床上,她硬賴著不動。他歎了口气,心細如發地想起當年他曾拋下她,她的不安自然加重。
  “我一直以為我走了,你才有活路啊。”他拉過她環抱的雙臂反手包住,她這才虛弱地合上眼。
  “我差點忘了你一病起來,有多難伺候。”
  “應該是我保護你的……”她半沉夢地囈語。
  他一怔,沒有料到她還帖記著她的職責。這么說來,她依舊當她是他的隨身護衛嗎?
  這么千辛万苦地玩把戲來擄他,就是為了重回她的護衛之職?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她聲如蚊。
  “什么?”
  她咕噥了几聲,他听不真切,附耳再听,隱約又听她斷斷續續道:“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緊閉的雙眸隱隱垂淚。
  “不要哭!”他摟緊她,沙啞說道。“我不是有心要舍你……不不,我是有心的,因為那對你一點也不分平啊!”
  她在昏睡,他也不在意她到底听見了沒有。從來也不敢奢想自己還會有見到她的一天,而現在他見到了,才知道過去少想她,是因為早將她藏在內心深處。
  得不到,所以沉封她啊。
  “唔……”她簡直半身全趴在他身上。
  他微笑,即使十年不見,她的一些習性仍未改。沒推開她,反正四下無人,她的不合禮就當是他的秘密。
  伸手撩起她汗濕的瀏海,一塊小疤脫落,瞧見疤下的肌膚嫩白而平滑……“怎么回事?”他嚇了一跳,直覺將疤壓回去。疤又掉,他要縮回,指尖不小心刮到她另一條奇异的疤痕,疤痕掀了頭角,他駭然地張大眼。
  他不是江湖人,也不知江湖事,一向只在他的講書天地里打轉,最多也只是在四處講學的途中,与一些旅人聊過天,旅人之中不乏士農工商,卻沒有過江湖人,自然不知這叫“易容”。
  他心生怀疑,直覺地輕輕刮起她臉上的濕疤,确定沒有傷害到她的肌膚,這才一個接著一個,讓原本丑陋無比的假象逐漸卸去,露出她的真面貌來……
         ※        ※         ※
  她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丑陋的人皮面具下,是水晶般的美顏。也許是太久掩藏在假面皮下的關系,她的肌膚几乎白得透明,菱唇淡白,但無損她的容顏,与十五歲的她相比,多了女人的嬌媚,少了青澀稚气。目光移至她的纖頸,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連忙移開不規矩的視線。
  “聶淵玄,枉你是講書師傅,枉你平常正經八百的,瞧你現在的思想齷齪到什么地步!”
  “你在說什么?”軟軟童音充滿睡意還有鼻音。
  他立刻轉過身來,見她清醒過來,喜道:“練……小八,你總算醒了。”
  “我……”練央掙扎坐起。很久沒睡得這么沉了,身為武師,她總是淺眠。
  “我怎么在這里?”神智在剎那間完全惊醒過來。
  放眼望去四處全是熟悉的擺設,屏風、衣柜,繡著吉祥鳥的布慢,還有……她抬起眼,望著眼前溫柔的男人,以往都是拾儿与十一跟她來,如今看著他,真要以為時光往回流動了。
  “這是聶家的多儿園。你要不要喝點小米粥?”
  “米粥?”
  “我跟附近的村民討來的。”他走到桌前,將半溫的粥碗端來。
  “討來的?”她像九宮鳥般重复道。
  “是啊,你先嘗一口。這里的廚房年久失修,需要一陣清理,我怕你醒來后挨餓,便向附近的村民討了碗飯來。”
  有些剝色的湯匙勺了米湯送到她的唇畔,等著她吃。
  “你這么尊貴,竟然去跟人討東西……”
  聶淵玄聞言,笑道:“我哪里尊貴了?我身為講書師傅,走遍半個中原,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來打點,我也跟村民換一些東西,等我清了廚房跟水井,晚餐就有著落了。”
  她怔怔地,由他安穩的雙眸移向他不畏吃苦的雙手。
  “你拿什么東西跟人換?”他的包袱尚在船上,而她也身無分文,他一身簡衣,能換什么?
  “這里不知道是誰偶爾來住,在書柜上擺著近几年問世的書籍。說來好笑,這個人呢,用封澐書肆染的簍子放在書內,我拿著它們去跟附近的私塾夫子易物。”
  紅暈竄上透明的雙頰。練央暗惱拾儿講究挑剔,不管要用什么,都會選擇最好的。青艷簍是聶家封澐書肆專門設計作染送往京師給貴族,紙質高雅昂貴,有人千金難買,拾儿硬是賴了十來套下來。當時她不在意,只當一般書箋來用,哪里知道有朝一日反而得靠它來過活。
  聶淵玄露出微笑,趁机喂她几口粥。
  “你說,那人奢不奢侈,要偷住在這里,臨走也忘了帶。”
  “我才不奢侈呢。”她脫口。
  “你?”他惊訝道:“我又不是在說你,瞧你緊張的。”
  “我……我哪有緊張!”她的心口蹦蹦地跳著。“我只是想你沒有趁我大病時逃開,我真不懂你。”
  “我若逃開,你豈不是無人照顧嗎?”
  “你人倒是真好,連我這個劫你的人,你也會不計前嫌地來照顧。”她酸道。
  “也許,是因為你聲音的緣故吧。”
  她聞言,才發現她又現童音,直覺撫上臉頰,臉蛋光滑一片,顯然假皮已脫落,暗叫不妙,惊惶地瞪向他,卻見他一派安然自得的模樣。
  “你……你……”
  “小八,你何必弄個假面具欺我呢?本來面貌不就是挺好看的嗎?”他溫吞吞地說,吊足了她高懸的心,也气炸她的五髒六俯。
  什么小八?原來一隔十年,他連君練央的樣儿也想不起。
  “可惡!”她扑向他。
  也算他眼明手快,忙將粥碗高舉,避開她的沖撞。“你這是干什么?要是我閃開了,你不翻下床去?”
  “翻了就翻了吧,反正要跌死也是我,沒人傷心沒人難過。”她說道。
  “胡說什么!”他斥責道。
  她松了手,倔強地撇開臉望向衣柜,柜上倒挂著她的衣衫,低頭一望,這又發現自己換了新衣。
  什么時候換的?難道——她倏地脹紅臉,瞪著他。“你……你在我昏迷時做了什么?”
  “你不要誤會,我只是請了附近的大嬸一并過來為你更衣。”他的語气平平,一點儿也不困窘。
  是啊,他是八股先生呢,要他跨越男女之防親自動手,不如一刀殺了他來得快,應該是她多想了。
  “算啦!”她不再看他,盤腿坐起。“你走吧,我不囚你了。”
  他差點失笑,道:“小八,這里是聶家的產業,你要我走到哪儿去?”
  可惡!連想待在這里獨自舔傷都不行嗎?她惱道:“我是病人,偏要待在這里!”
  “要待就待吧。”他微笑,怜惜地將她略濕的長發撩到身后。“我也放不下你這個小病人獨自上路。”
  “你要留下照顧我?”她惊詫相望。
  他點頭,找了說辭。
  “畢竟共患難過,要我拋下你,我做不到。”好冠冕堂皇的理由,差點連自己也說服了,見她眨巴眨巴地難以置信,他又笑說:“難道你要我走?”
  “不,你要當奴仆一樣地照顧我,我沒道理拒絕。”她笑顏粲粲,隨即又蹙起眉,憶起他當年突然的离家,他的承諾怎能相信?
  “咱們可以擊掌約定,等到你病好了,我再离開。”他看穿她的不安。
  她又起笑顏,聶淵玄与她擊掌之后,收起碗筷走出門外。
  門才關上,有些虛軟的雙腿便倚在門背上。
  面具下的臉龐有些躁熱,黑眸激動起來。“我當她是病人,自然沒有逾矩的心理。”他安撫自己,捧著空碗的雙手微顫。
  這一雙手在几個時辰前才為她更衣過。他是合上眼的,但正因沒有瞧見,所以順著指間的触感才會勾起更強烈的遐想。
  她的身子与當年那個平胸小女娃儿簡直是天壤之別,讓他心惊又肉跳,讓他的自制力得到前所未有的考驗。
  “以往,我對女子的興趣不大,就連她架我上船,試圖挑逗,我的心也無起任何的波瀾,直到知道她是誰,我才大受震撼……如果我再不知道為什么,那就枉我平日讀了那么多的書,當了那么多年的師傅了。”他喃喃道。
  以為青澀怜愛已是過往、以為時間能沖淡一切,現在才發現維系在他身上的那條情線始終未斷,只是埋藏在連自己也遺忘的地方。
  可是……他不由自主地摸上面具,憶起她絕美的容顏,沉默了好久,最后以歎息結束他的著想。
         ※        ※         ※
  幽幽的歎息傳過樹林、經過廢墟,傳到她的耳里。
  她恍若未聞,拿著剛換來的生米往農家走去,未久,再走出來時她雙手斂后,笑著走到他面前。
  “把手伸出來,閉上眼。”
  聶淵玄望著她的笑臉,依言而作。
  “這么听我的話,改天你要讓我不開心,我就將你賣了。”
  雙手彷佛被纏上某樣東西,他張開眼睛,瞧見她拿了一條粗麻繩系在他的手腕上。
  “你這是干什么?”
  “我怕你跑了。”她笑道,將繩索的另一頭系在自己手上,隨即踮起腳尖,逼近他的面具,半瞇起眼說道:“沒有誠信的人,我實在無法相信。”
  他張口欲言,卻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么,只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往多儿園走去。她說得沒錯,方才在以物易物的過程里,一瞧見那年輕夫子熱切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就……想要退縮。
  “你有意中人嗎?”他輕聲問道。
  “有也不告訴你。”
  “方才那年輕夫子……”
  她猛然回頭,叫道:“你閉嘴、閉嘴、閉嘴!你這個呆頭鵝、呆頭鵝、呆頭鵝……哎呀!”她忽然彎起身來。
  “ㄌ……”差點脫口喊她的真名,及時改叫:“小八,是哪儿又不舒服了?”
  他沖上前,及時抱住她軟下的身子。
  “我胃痛、頭痛,心也痛。”她在他怀里扮了個鬼臉,山不就她,她去就山也行,誰叫他動不動就想拋下她。
  “這么痛……”
  “你抱我回家吧,我好難受。”話還沒說完,就被他一把抱起來,她自動纏上他的頸子。
  “該找大夫才對。”不疑有他,他轉回原路要快步跑向村落。
  “別別別,我回家躺躺就好。”她笑道,一點也沒難受的樣儿。
  他瞪著她。“你在騙我?”
  “我沒騙你啊,方才我真是好痛啊,你一開口我就難受。”
  聶淵玄熟知她賴皮得緊,拿她沒轍,要放她下來,她不肯。“你下來,男女……”
  “男女授受不親嘛。哎呀!我的腿好痛吶。”
  他蹙眉,忙將她抱緊一點。“你的腿傷不是好了嗎?”難道又复發?
  她將臉埋進他的衣襟里,雙肩不住聳動。他這么容易受騙,究竟是怎么教書的?
  他赶緊尋了一塊干淨的竹子前,將她放下。
  “你別要誤會,我不是有意欺你,只是看一下傷口痊愈了沒有?”他要掀開她的褲尾,她立刻拍開他的手,滿臉通紅地說道:“男女授受不親,是你說的。”
  “我只是瞧瞧上回你的傷好了沒。”
  “好了、好了,”瞪他一眼。“是我騙你的,早就好了啦!”她喜歡逗他,但那不表示她得暴露自己的肌膚。
  聶淵玄半信半疑。“可是方才你還痛停在抖……”竹林外頭有叫聲,她望去,正是先前以物易物的私塾夫子。
  “哼,早知道我就不陪你去換東西了。”她咕噥道,拉過他的手腕,將先前的繩子打死結。“我不想見他,我走遠一點儿等你。”她的身影閃得极快,才轉眼間就身在好几根竹子后頭。
  他這才肯定她的腿沒有事。暗歎一聲,也笑自己真蠢,一遇她叫痛,平常什么判斷全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站起身時,年輕的夫子正好喘息地跑到面前。
  “八公子,總算跟上你們了。”
  “夫子還有什么事嗎?”他溫和問道,看著夫子的眼睛不住地住他身后飄去。
  “我是想請教……八公子府上是否有困難?”才會一而再地拿貴重書品來換日常用品。
  “也不算困難,只是行至此地,遺失銀票与印章,所以——”他頓了下,等到發現時,自己的身体已經自動移到年輕夫子的面前,擋住痴迷的目光。
  除了求學外,年輕的夫子一生几乎都待在鄉下,情緒很明顯地表達在臉上。
  “八公子,您別誤會,我不是……不是要瞧她。我是說,我的意思是您的未婚妻真是……真是艷冠群芳。”他試探地問,瞧見聶淵玄沒有任何否認的意思,失意之情溢于言表。
  怎么可能呢?一個是他生平僅見的天仙美人,一個是戴著面具的丑男人……會直覺認為是丑顏,是因為在半面的面具外還有淺淺的疤痕,這兩個人怎會兜在一塊呢?
  他的惋惜不舍盡流露在臉上,瞧見聶淵玄張口欲言又閉上,他只好死絕一顆愛心說道:“八公子,我是想請教您,您那本《北漢全集》,我請人鑒識過了,确實是大宋年間的珍本,你拿它來換十天的米,未免也太輕視它了,你大可將它送到當舖去,一定能多拿點錢回來。”
  聶淵玄溫和笑道:“書是要給懂得珍惜的人,我將它交給您,那是因為我确定您會珍惜,至于生活的問題,我只求短暫溫飽,用不著這么多。”
  “可是你還有個老婆要養啊!”他沖口而出:“你可以挨餓,嫂夫人可不成啊!”
  聶淵玄一怔,回頭望了一眼在竹子后頭隨意畫圈的練央,順著她腕上的繩索看來,彼端系在自己的手上。
  倘若能系一生一世……“八公子,你怎么綁了條繩子在手上?”年輕的夫子沖動地要為他解開,聶淵玄立刻退開几步。
  “不煩夫子費心了。改日若有需要,還盼夫子多多照顧。”
  “你收的書倒也多了。”夫子隨口道,眼角一直貪戀地瞄著竹林后頭。
  說沒有异樣的心情是假的,第一次想要將這個男人的眼睛遮起來,不要再偷瞧練央了。
  這种嫉妒的心情來得好狂,恨自己沒有匹配的外貌、恨她不生得平凡點,恨自己在瞧見年輕夫子迷戀的目光時,只能咬牙硬吞。
  他壓抑住陌生的心緒,說道:“我暫居之所里只剩小說戲曲,另外還有一套《八先生文集》,夫子若不嫌棄,改日我……”
  “什么?連《八先生文集》你也有!”他回過神,打斷聶淵玄的下文,口沫橫飛地叫道:“是手稿珍本還是印刷出的?”
  “當然是印刷的。”珍本在松竹書院里,多儿園里會有一套,還是練央這几年都將他所著的書收在柜子中。
  “這也對,你怎么可能會有珍本呢,嚇我一跳。不過封澐書肆取得八先生的首肯,做出蝴蝶套書,我真是又喜又惱;喜是向來印刷精美的封澐書肆搶到印刷的權利,惱它价錢昂貴。八公子,你家是哪种款式的文集……”年輕的夫子忽然嘴張到一半,楞楞地瞪著他的面具。
  “我家不是套書,是一般普价的……夫子,你的眼睛像見鬼,出了什么問題嗎?”他确定自己面具沒有掉啊。
  “等等!等等!”年輕夫子夸張地往后跳兩步,看著他一身文人的打扮,吃惊地喃道:“不可能吧,都帶個八字,又戴著面具……八師傅?”他忽然對著聶淵玄喊道。
  “我是。”他直覺答道。
  年輕夫子的眼暴凸若銅鈴,顫抖地指著他。“你就是名聞書院間的八師傅?那個年紀輕輕就擁有數百學生,著有《八先生文集》、《研究陽明說》、《古文譯本》、《松竹書院文選》等以及其它不及備載的選集。不不!我不信,我一生待在這里,一直在籌盤纏,好不容易等到今年秋季講學大會在松竹書院舉辦,可以一睹八先生的真貌,怎么可能這么好運就在這里遇上他?你必定是假,你若是八先生,告訴我,你現不枉哪里講書?”
  聶淵玄對他已經露餡的答案差點笑出聲來。“現下我在松竹書院講課。”
  “哎,果然是你!”美如桃花的女人已經被他拋諸腦后,現在他的心里塞滿聶淵玄偉大的身影。“上天侍我不薄啊,失敬、失敬!八先生,我現在立刻回家將你給的書及簍子送回,能夠為您出一分心意,是我的榮幸,怎能讓你拿出這么貴重的東西來!”
  “等等!”聶淵玄抓住他的手臂,溫笑道:“夫子,您別看得嚴重,那些書能夠留在您那里,是它們的福气,你我同是教書人,不要拘泥在虛假的身分上。”
  年輕夫子感動地望著自己被握住的手臂,決定能拖一天不洗澡就多拖一天。
  “八師傅你与你的未婚娘子真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無雙絕配……”他誠心誠意道。
  聶淵玄禮貌性地接受他熱情的邀約,答允過几日再過府拜訪,走回君練央身邊時,還不停地听見年輕夫子喃喃低語:“才子佳人、才子佳人。”
  “怎么啦?瞧他死抓著你不放,我方才差點以為要去救人呢。”練央笑道。
  聶淵玄歎了口气。“剛才我也被嚇著了。”不止嚇著,甚至差點被吹捧到連自己都忘了丑顏,足以配上她了。
  才子佳人、才子佳人,難道那夫子沒有瞧見他戴著面具嗎?什么叫才子佳人.
  ……在那夫子的眼里,他們算是一對的嗎?
  “那可要多嚇點才好。”她惡意地笑道,見他的衣袖不見了一角。“這也是他撕的?”
  聶淵玄尷尬地答道:“他說要留紀念的。”見她掩嘴笑起來,搖頭跟著苦笑:“這种經驗只要一遭就夠,再多嚇點,我可禁不住的。”
  “你又不老。”她笑道:“今儿個吃什么呢?也許待會儿咱們可以來賭一盤棋,輸者入廚。”
  他輕輕應了一聲,在她的身后忽然低聲說道:“我養你,好嗎?”
  “嘎?”她半側轉過身,露出那張桃花似的臉。
  “我養得起你。”
  她聞言,微敢朱唇瞪他。
  他微笑,往多儿園的方向走去,直到繩索拉動她的手臂,她才回過神追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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