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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好奇怪啊……。”
  “又有什么奇怪了?”清朗之音響起。
  “她變得真多啊……。”
  “誰變啦?我怎么一點也不知情?”誰都沒變,變得最多的是四哥,唉。
  “還會有誰?當然是那個苗余恩啦。”
  “哦?”被拉回點注意力,他收起扇子,摸著下巴偷偷窺著野菜園里的余恩。
  “哪儿變了?不就是一雙眼儿,一個小鼻,還有一張可愛的嘴。”
  “啐!是人都長那個樣,你說的不是廢話嗎?”
  喲,這個元夕生還真大膽。他眯起眼轉頭瞪著身邊的元總管。“那你認為什么才不是廢話?”
  “我說的都不是廢話。”
  “呃--听起來像積怨已久了。”
  “這是當然。你不知道我主子們說廢話的功力有多深,尤其是那十二少爺.。哎喲,好痛!”扇柄狠狠打他的頭,元夕生一轉身,頓時嚇白了臉。“十……十二少爺!”
  “對,就是我,我就是那個專門說廢話的十二少,你有本事,從現在開始,千万不要讓我听見你說一個多余的字,听見了沒?”
  “十二少……。”就知道他的多嘴會為他招來禍端。
  聶元巧沒再瞧他,直接看向在野菜園作紀錄的余恩。“哪儿變了?不就是那個樣嗎?也不見她胖還是瘦啊。”
  “變,變,當然變了。十二少忘了嗎?她甫進府里,渾身上下多有陰沉之感,可是現在呢,你瞧她笑起來多好看,我怎么一點也沒發現原來她長得還算不錯呢。”
  “因為你只看見人的表面皮貌。”元巧翻了翻白眼。“交班啦,你回去做你的事吧。”
  元夕生張口想要反駁,但仍然一臉受辱的退下。
  元巧所站之地与野菜園子有一段距离。他沒打算上前交談,直接翻上矮樹間坐著。樹与樹之間有微縫,适時遮掩住他的身子,同時也能讓他瞧見余恩的身影。
  她正蹲在地上,一邊記錄野菜种植情形,一邊教冬芽認菜別。他打了個呵欠,覷著眼注視余恩。她瞧起來确實變了不少。原以為苗冬芽一來,余恩會駭怕,所以他處處關照,而后發現他的關照是多余,她壓根儿就不怕了。
  她原有的陰沉也消失了大半,讓人瞧著就舒服。
  是七哥的關系吧?
  前兩天他闖進余恩的房里,差點被打死。天已大亮,房里有七哥在,一夜發生了什么已經不需明說。
  原以為七哥一輩子當和尚呢。“這也好,至少不必日日都听誦經聲。”他喃喃
  說道,正想打個盹,忽見黑影烙眼,走進野菜園子范圍之內,他立坐起來。
  “敢不敢跟我來?”聲音隱約飄來。
  “師兄,怎么啦?”冬芽也抬起臉笑道:“余恩正教我認菜呢。”
  余恩站起身。“有事嗎?”
  “我确實有事,敢跟我來嗎?苗余恩。”他向冬芽儿搖頭。“你別來,我有事与余恩私談。”
  “好……。”冬芽乖巧的點頭。
  元巧抿著唇,見到他們走出園子,立刻翻身跳下,身影輕飄跟上前。
  “十二少。”冬芽叫道,滿面笑意。“你也來找余恩嗎?她跟大師兄談話去了。”
  元巧停下腳步,隨口說道:“是嗎?你學得如何了?”
  “雖然沒有余恩的手藝好,不過我已盡力了。”冬芽細眉微蹙。“不過師兄似乎不太愛我与余恩親近。”
  “你們雖然倩同姐妹,終究是要分道揚鑣。你有你的大師兄,余恩儿也有我七哥,也許是你師兄不愿將來你們分開時,你太難受吧。”
  “嗯,我想也是。也許是七爺讓余恩有如此改變的。她以往都不愛說話,老抿著嘴,現在她變得多笑呢。”她歎口气。“本來師兄說余恩沒死,我高興得緊,心想從此以后又能在一塊,可是現在……也好,等馭食饗宴結束之后,我与師兄便會离開。”她露出天真的笑,食指移往他們离去的方向,說道:
  “你要找余恩,就快去吧,別跟我多聊啦。”
  元巧頷首舉步,臨走前瞥她一眼。她仍是笑臉迎人的,但方才言語里似有几分眷戀過往的生活。
  她是發現了什么嗎?
  “快去啊!”她催促。
  元巧轉身快步离去。她是怕他去晚了,只剩余恩儿的尸首嗎?心理忽然閃過這個念頭。她若真發現,為何不要她師兄收起殺人之心?
  ***
  “你真變了。”那男人的聲音響起,元巧立刻閃到一旁。
  “多謝師兄稱贊。”余恩微微一笑。
  他注視她良久,才說:“你真幸運,有這一家子的人當靠山。每天都有人按時守著你,就連現在,只怕也有人在旁窺視。”
  “師兄若不想殺我,他們又何必勞師動眾?我只恨我自己身無武技。”現下該是元巧守著她吧。
  “我想過了,當初我讓冬芽李代桃僵,就是為了讓她之名在南京城流傳,進而成為天下名廚。如今馭食帖打死了多少名廚,如果冬芽能胜那饗宴,就等于踩著他們的名號往上爬,你要能助她成功,我就不殺你。”
  “我已經盡心盡力了,冬芽能學多少,就不是我能幫忙的范圍了。任何一個廚子都該由最初做起,冬芽少的是經驗,沒有經驗就要有天分;她有沒有天分,我不敢說,我只能盡力。”
  她真是變了,變得自信而不畏人。真不知那一夜未將她殺死是幸抑或不幸。如果現在將她殺了……等發馭食帖之人出現了,也一并殺掉,再假造名目,將冬芽儿拱上名廚之位--
  轉念之間,殺念再起。元巧見不對勁了,連叫道:“住手!”疾步閃出,接住他那一掌。
  掌化五爪,抓住元巧的手腕,元巧痛叫一聲,難以反抗。他只手擊向元巧的胸前,注視他痛縮的臉,才要打到,又莫名的及時收回,將元巧狠狠的摔了出去。
  “元巧!”
  “他們倒是聰明,要一個武藝差勁的人保護你。”他冷笑一聲。
  “這人說的是。”樹林之間傳來淡淡不悅之聲。“要你好好學武你不學,要你好好念書,一本論語念上個把月,你再這樣混下去,到三十歲都毫無作為,簡直丟聶家人的臉。”
  元巧暗叫糟,掙扎了會儿,爬起來,見到不遠處有三只腳……不,不是三只腳,是一個男人杵著拐杖站在那儿,但茂盛枝葉遮去男人的容貌。
  “三……三哥……。”元巧的臉白了。“我不是沒用,是他正好抓到我脫臼過的手,這一用力,又把我的手臂給弄到脫臼啦,痛死了!這該怪七哥,當年他不瘋狂打人,我就不會上前阻止,一阻止,我這手就讓他結拉脫了,害得我動不動就脫臼。”他抱怨。
  “聶三!”余恩叫道。來府多日,從未見過聶三,只知他終日待在上古園,偶爾几次出園,也陰錯陽差的錯過。
  “正是。我本來出來想見見少讓老七再做葬花這等娘娘腔舉止的女子,沒想到撞上這一場打斗。”
  “不過是個瘸子!”師兄叫道,動手极快的擊向余恩。
  “三哥,救命啊!”
  “你可以打死她,不過跟你一同來的女人也別想活著离開!”聶三厲言說道。他及時煞住,瞪著被枝葉遮住面貌的聶三。
  “一命抵一命,大明律例里是有這么一條。你要不要試試?”
  元巧感動的望著聶三。念過七、八万冊書的人就是不同。嗚,真是佩服极了三哥,連瘸了腿都能打退惡人。
  “師兄,難道你就不能放過我?我說過我不會与冬芽爭廚名之位。”
  “我雖然不懂廚技,但這几日瞧你教冬芽之時,似是极為高興。你以前在師父面前不曾露出這樣的神色,我怎能相信你不再煮飯燒菜?”
  “我會煮飯燒菜,不過從此以后,我煮飯燒菜只給知心人吃,你大可放心。”
  “知心人?”
  “知我菜心之人不多,你放過我,讓我為懂我的人偶爾煮飯燒菜吧。”
  他眯起眼,猜忌之心畢露。
  “你要在聶府眼下傷人是絕沒有活路的。你沒有,跟你來的女人也沒有。”聶三慢條斯理的說道:“不就是要培養一個名廚出來嗎?我汲古書齋里有好几本絕版的食譜,至少失傳一百年以上,你要,我盡數給你。苗余恩不過是世間里其中一個懂廚藝之人,你殺了她,也只是殺掉上万廚子里的一個而已,何不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讓你的女人更上一層樓?淨在這里殺人,她做的菜難以下咽,又有什么用?”
  余恩的師兄瞪著他,腦海里是那几本的絕版食譜。食記已失,他也不信余恩會將所有廚技毫不保留的傳給冬芽……“好!我允你不殺她,但你不要騙我,那食譜若是假的,就不要怪我殺掉全部的聶家人!”
  聶三輕哼一聲,轉身离去前,跟身邊護衛說道:“朝生,帶他跟著到上古園吧。”
  余恩的師兄臨走前看元巧一眼,后者齜牙咧嘴的。“三哥,我的手臂還沒接回來,你就要走啊?”
  “我來幫忙吧。”枝葉之間又走出一人。
  “四哥,你也在?”
  “我跟老三談點事情,他也是順道想來看看余恩。”聶艷陽微笑,看向余恩。
  “苗姑娘,讓你受惊了,是我十二弟不成材,連保護你都做不到。”
  “不,怎會呢。”她連忙感激道:“我來聶府之后,多受你們的照顧,余恩已經感激不盡了……。”
  “都要是七嫂了嘛。”元巧笑道:“是自己人了,就不必把謝字挂在嘴上。”她的臉微微一紅。“我……真幸運是在聶府,不只為問涯,還有你們。”不用明說,也能感覺他們待她与待冬芽、師兄的方式不同。
  一個是待親人般,一個是對待客人一樣,為什么他們會在她甫入府時便待她极好,而非像客人一般?
  “因為喜歡啊。”元巧看出她心中所思,說道:“不就是問心而已嗎?”見她赫然一惊,他賊兮兮的笑道:“你很奇怪為什么我們都知道吧?咳,不是有心要偷听,不過你也知道七哥這個人一放縱起來,連在什么地方都不管。聶府什么都好。就是人稍微多了一點點,所以話是多少不得已會偷听點。但你放心,其他不該看的就沒有啦。喜歡一個人還需要什么理由呢?也不過是听從心的聲音嘛。所以咱們喜歡你,是天經地義,沒有什么原因;若是不喜歡,又怎么能夠勉強呢。”他頑皮的笑笑,見她臉如火燒,決定還是不要提某一日見到七哥在園里吻她,免得他真要去井里提水澆熄她燒上臉的火。
  余恩動容沙啞道:“我明白了……。”以前她會以為自己幸運,才會遇上聶家人;現在除了幸運之外,她還明白她若沒有本身的特質,聶七、元巧不會這么喜歡她的。
  經此一解,豁然開朗。
  見聶艷陽似有話与元巧相談,她開朗一笑,似乎不被之前師兄差點痛下殺手之事所影響,回野菜園子去了。
  “我就說,女孩家笑起來多開朗。”元巧笑咪咪的。
  “你忘了你的手臂還脫臼嗎?”
  “赫,痛啊!四哥你不提,我還真沒有感覺。”元巧皺起臉低聲哀嚎。
  聶艷陽收起扇子,將他的手臂小心捧起來,沉默了會,忽然說道:
  “我与你三哥商量好了。”
  “商量什么啊?”先接回手臂比較要緊吧?
  “最近王守仁帶領起來的書院風潮主張自由講學,正适合你的性子。我与三哥商量好,一等馭食宴結束之后,就將你送去書院念書。”
  晴天霹靂!元巧一時間難作反應,只能呆呆的看著他。
  聶艷陽趁机將他的手臂接回,元巧連聲痛也忘了叫,遲疑的問著:
  “四哥,你在開玩笑吧?”
  聶艷陽避開他的視線。“去書院念書得花上好几年,這种事情怎么會開玩笑?”
  “既然知道要花好几年,為什么要赶我走?”
  “這不是赶你。元巧,你本就聰明,只是幼時因為我而關在府里,沒有出去的机會,如今也該是念書的時候了。”
  “這是藉口!要念書,我在家里念就行,為什么要將我赶离府里?”元巧不明白的叫道:“四哥,你究竟在瞞我什么?還是我做了什么錯事?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以前不是這樣的啊,總覺四哥近日舉止古怪,要不就是避不見面,原來不是錯覺。
  他究竟是做了什么錯事,讓四哥如此深惡痛絕?
  “你沒錯,只是該是出去見見世面的時候了。”
  自始至終,四哥說話都不曾看著他。他真令他這么生厭?
  “好。”元巧忽然說道:“四哥……你既然要我走,我就走。要我去念書,我就去。”聲音里的難過讓聶艷陽不由自主的調回視線,心里一震,元巧漂亮的黑眸灼灼植視他,讓他又連忙避開。
  “不管怎么樣,咱們還是兄弟吧?”元巧的心一沉,尋求保證。
  “嗯,不管怎么樣,咱們永遠都是兄弟。”他許下承諾。
  ***
  三個月后--
  馭食饗宴所定之地在山間無心寺,以一席十二道素菜決胜負。
  朗朗天風,輕撩天地万物。
  “發帖之人心思极佳。”余恩惊歎。
  “哦?”聶問涯的視線落在她煥發光采的臉上。
  “他選在寺廟空院,以誦經為樂,以万物為景,讓人心曠神怡,光談飲食的气氛,他就已經掌握大概。”余恩笑言。
  “苦了,苦了,七爺。”歐陽搖首低語:“一個有奇怪眼光的廚娘,以后怕是三餐都要在山野間用了……喲,好痛好痛!”額頭遭一擊,就知道七爺脾气愈來愈坏了。
  “時辰到了,怎么還沒見到人呢?”彭廚子問道,早就已經躍躍欲試。聶問涯隨意看向四周,說道:“人,早就來了。何不出來呢?”
  樹影之后竄出兩條人影。
  “好眼力,我本想再躲躲呢。”
  余恩定晴一看,錯愕道:“是你?”
  “正是我,好姐姐。”王熙朝笑道,他的背后背了個极大的竹簍。“我就知道今天還能再見到你。”
  “啐。”王熙中瞥了眼其他人。“人怎么這么多?咱們的馭食帖上邀的是彭廚子,怎么多了兩人?”一一瞧過聶問涯与歐陽。
  “他們來,是防人的。”王熙朝別具深意的笑,放下竹簍。竹簍之中是山間野菜,余恩惊訝問道:
  “你們也用野菜作食?”
  “也?好姐姐跟咱們一樣嗎?”王熙朝忍不住搖頭惋惜,又舊話重提:“若是我再大几歲,就將姐姐娶回門,從此互相研究。”瞥一眼眯起眼的聶七。“總好過嫁与一個門外漢。”
  聶問涯聞言,壓住怒火,揮袖表示不与小孩儿計較。他确是門外漢,但那又如何?男女之間纏綿相愛,并非一定要志趣相投;只是在她鑽研廚技之時,難以親近,但他總是嘗她手藝的那個人啊。
  “哼。”万般怒火只在鼻閒發作。
  “你們真是發帖之人?”彭廚子上上下下打量。“小小娃儿,怎么會像呢?”
  “在咱們手里已有數十名廚甘拜下風,彭廚子不試試怎么會知道?”王熙朝停頓一會儿,再說道:“我与弟弟熙中都是發帖之人,所以彭廚子也可請姐姐當助手。當日我不知聶府里還有個苗余恩,所以忽略了姐姐,請你見諒。”
  余恩尚有不明白的地方。“那為何那天你們會在街上賣餅?”還誆他們說生計難挨,要養老母。
  “咱們兄弟原是想試試彭廚子的手藝,卻沒料到會遇見姐姐。”熙朝卷起衣袖,笑道:“馭食帖不過是巧立名目。那日我見到姐姐的手藝,极是喜歡。若是姐姐同意,咱們這一回不談輸嬴,只當切磋研究。下山之后,我与弟弟熙中也不會論及這回的廚戰胜敗,你說好嗎?”
  她露出喜笑,點頭。“好。”初時,只對馭食帖充滿好奇,跟著彭廚子上山一窺究竟。現在見到這兩名少年皆對廚技方面气度泱泱,讓她頓生好感。廚技最求什么?師父生前曾問。她忖思半晌,才道:好吃。
  沒錯,正是好吃。唯有做到人人稱贊,方能嬴人,這是師父的觀念。
  真是如此嗎?難道下廚只要贏人就行了嗎?
  如今見了這兩位少年,心里有感而發。
  王熙朝又瞥了聶問涯一眼,像在說:不懂廚技之人,還是閃邊吧。
  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冒出一個小情敵來挑戰他的克制能力。
  “其實那少年所言甚是。”歐陽老實脫口:“七爺畢竟是門外人,像上回苗姑娘提及什么菜園研究,她興致勃勃,您是點頭微笑,但老實說,您一點也听不懂,卻硬是裝懂,為的只是讓她開心吧?”
  這一回不再是敲額,而是結實的一拳打在歐陽腹上,讓他痛得連退數步之遠。
  “爺……難道我說實話也有錯嗎?”
  余恩沒有發現他心里暗潮洶涌,直接清洗雙手,卷起衣袖。“大彭廚子,今天您當主,我從旁幫忙,難得能如此放肆下廚,我心中興奮之情不在話下。”從她听見他的問心而已之后,下廚就不再難過得想吐了。
  彭廚子點頭,咧嘴笑道:“你說的是。先前我擔心得要死要活,就怕輸了這一仗,丟了我數十年的名聲。”卻從未想過作菜之心首在悅字。
  她笑顏燦燦的生起火來,見聶問涯蹙眉專注瞧她,她沖他一笑。
  如果能將幸福的味道收進菜汁之中,那是再好不過了,她曾這樣對他說。
  而現在,她要放手試了。
  馭食之戰,從此開始。
  ***
  當代素食多以豆腐居多。豆腐、豆腐衣、豆腐漿、豆腐干等等,以清熱益血、養脾保胃等好處被素食者視為珍品。
  刀起刀落之間,立成方型。
  “啊!”彭廚子抬首,看杲旁邊的舉動。王熙朝少年心性,將象牙豆腐拋至空中,長刀一揮,落于砧板上時,是小塊并齊的豆腐,刀法花樣繁多,彭廚子哼了一聲,高傲心性立刻跟著冒出來。
  他將豆腐同樣扔向上空,眼利刀也利,在空中削齊豆腐,落在砧板上卻砸爛成豆腐泥。
  “嘻--”王熙中暗笑,也甩了甩長刀,閉眼握住后再迅速切野菜。
  余恩見彭廚子也不服气的要依樣畫葫蘆,連忙阻止:“小心,彭廚子,十人作菜有十种樣式,絕不會完全相同,你走的是朴實刀法,一刀一刀的扎實皆出于你心,何必比較?”
  彭廚子聞言,老臉微紅。“你說得是。”
  “哎,姐姐的想法真好。今天再見你,說句實話,我真是惊艷不已。那日只覺你廚藝极佳,今天你看似清爽舒服許多,讓我傾心不已。”王熙朝嘴在說,雙手仍靈活調味配料。
  聶問涯從牙縫里露出話來,喃道:“一個小男娃儿說什么甜話。”終究也只是一個男孩,他在惱火什么?
  “面團合水。”彭廚子叫道。
  “好。”余恩俐落地將調過的花水斟量滲進揉面。
  “要做面餅嗎?”王熙朝笑歎:“那天吃了一口梅餅雞湯,我從此念念不忘。熙中,梅花水混檀香,我讓姐姐也嘗一口我做的梅花餅。”他的步驟眼熟而巧妙,連鐵模子也沒拿出來,直接以刀工刻形。
  余恩見狀微愕。那日她雖以長布遮眼,但自己的手藝不會不清楚……他分明將她的取水量多寡、醬料、刀工強記下來,一一仿之。
  心里的沖擊不言而喻。那种感覺已非僅僅作菜之樂,看見比自己年輕的少年竟有如此才能,手心在冒汗,不是緊張,而是興奮。興奮自己有生之年,能遇上這等人才。
  雙眸晶亮,火焰在胸口流竄。她的聲音已有些沙啞:“那,我就代彭廚子做忘憂餅,可好?”几乎想要將畢生所學盡獻于此。
  彭廚子看她一眼,再瞧瞧王熙朝,點頭大笑:
  “你盡管作便是!就當這是一場隨心所欲的喜樂之宴吧。”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只聞刀鍋之聲。風襲來吹動山林,倘若真能一直在這种地方作菜該有多好?
  “好香!是哪邊的香味呢?”歐陽動鼻四聞。“我一點也聞不出是哪邊傳出來的香味,不過不管是誰作的菜,都沒有胜負之分,也保全了對方的面子,是不?爺,我從來不知道苗姑娘的面子這么好買,看來那小少年真是對苗姑娘傾心不已。唉,苗姑娘若是年紀再小點,我怕……。”怕什么是來不及說了,因為被打飛了出去。
  聶問涯甩了甩有些泛紅的拳頭,繼續凝視她的身手。
  她的身手与煮粥時不同。現在她渾身上下有股興奮,是遇上同好了吧。
  器具之中,大多以木頭削成的葫蘆狀為主,有的是半邊葫蘆,有的是取自二分之一,余恩挑出其中真正的食用葫蘆,將其削頂挖出內心。
  “姐姐……你怎么不用你自制的醬料。”眼角瞥到她嘗了一些外頭常見的醬料,大感吃惊。
  余恩笑了笑。“用誰的不都一樣嗎?”
  “不,”王熙朝停下手,注視她。“雖不分輸嬴,但也要認認真真的比試。”
  “我是認真啊,”余恩答道:“小兄弟何不等品嘗之后再作定論?”
  王熙朝看著她,點頭。“你說的是。我要做飯了,做的是青精飯。”將侵泡在南燭樹葉汁里的白梗米取出。米飯初期綠色,重复更蒸曝,間以青汁混和,并不加加上名貴藥材,圖的是簡單純味。
  彭廚子將青槐嫩葉搗成汁水,王熙朝見狀,楞了楞。槐汁味呈涼苦,他們要拿來做什么?又見余恩合作無閒的將汁混面,刀切細長面條。
  他叫道:“槐葉冷淘!”
  面依火候煮熟放進冷水之中浸漂,其色鮮碧,再撈入篾盆,一勺一勺的澆上熱油抖拌,頓時碧面條條自分而不黏。
  彭廚子拿來极小的冰桶,桶里的冰是年初用鹽開水,一層鹽、一層冰結成一塊厚冰,余恩將面條收好放至冰上,便開始調起料來。
  “夏日消暑佳肴非‘槐葉冷淘’不可。”王熙朝喃喃說道。此面自唐時便已經存在,雖然沒有詳載作法,但依其他留傳下來的詩詞大略能揣知一二;可是煮之人要是調味不佳,极易露出苦味而難以下咽……又瞧一眼在旁的聶問涯。
  真不懂為何苗余恩會看上這樣的男人。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胜,所以他与熙中每次挑戰必會找机會先試一回比試之人,會遇見苗余恩實非所料;也因為問了些聶府家丁,才知道她与聶家老七以粥結情,就此日久生倩。她怎度會喜歡那种男人呢?听說不但吃齊念佛,還會很詭异的葬花埋草的。要是他,必定會選一個与自己志趣相投之人,言談之間才不會各說各話,而逐漸走上貌合神离的地步。
  “他又在看爺呢。”不知何時,歐陽爬了回來,咕咕噥噥的。“我總覺得奇怪,從來沒見過苗姑娘如此熱切的神情,只怕現在她連七爺是誰都忘了呢……。”才說話,人先往后躍了几步,見預期的拳頭沒下來,他訝然疑惑:“爺……你是瞧入迷了嗎?”
  聶問涯的聲音從牙縫里崩出來。“你若要命,就閉上嘴。”怎么會不知道她狂熱的心理?
  初時她恨師門而難以再下廚,如今她心理怨恨盡消,骨子里那种本能自然出現。她是真心喜歡作菜,偏他又是門外人,只能靜靜守護她,而無法參与她的喜樂,這點讓他心里隱隱介意而惱怒。
  那少年勾起了她埋藏內心的火焰,讓他耿耿于怀。
  既知天外有同鳥,又有誰會愿意繼續栖息樹間而不展翅高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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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amille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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