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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自從那日以后,珠、寶兩個丫頭气焰明顯消退不少。
  雖然閒話私下照說,可在新任夫人面前是再也不敢多作怪。連續半個月下來霍水宓倒也過著平靜無波的日子,白天陪著女儿玩耍;午后趁著小丫頭片子午憩,繡花繡鳥的,手工不算活靈活現的,但也繡了一堆枕啊衣的。
  以往在霍家她穿的衫子是粗布做的,就算想在衫裙上繡花繡草的,也教二娘給制止,說有時間不如多繡些其它帕子拿到街上賣,因而她的羅衫始終是陰沉沉的顏色。如今嫁到徐府,繡的衣物足夠她穿上几年了……換句話說,她很閒,閒到除了三餐吃得飽飽的,就是陪紅紅玩耍,其它的事壓根不勞她動手動腳的。
  “紅紅今天要跟娘娘睡。”紅紅昏昏欲睡地躺在她怀里,任著霍水宓梳理她打結的頭發。
  霍水宓的唇畔綻出安适的笑意,正要答應,在旁隨時听候差遣的賈大媽忽然插上一嘴:“今晚可不成。紅小姐同我回去睡,改明早再帶她過來。”
  霍水宓抬首迷惑地瞧向賈大媽神秘兮兮的樣儿。“我沒關系的。
  “夫人沒關系,老爺的關系可大了。”賈大媽刻意壓低聲音,上前小心抱起呼呼睡的紅紅。“今晚,老爺要同夫人回房,紅小姐怎么可以待在這里呢?”
  “圓房!”霍水宓失聲叫道,“刷”的一聲,臉色發白。
  “是啊。”賈大媽瞇起眼笑著:“少奶奶早該跟老爺圓房的。要不是那晚紅小姐賴在這里不走,你早是老爺貨真价實的娘子啦!”
  “可……可是老爺不是不在府邸嗎?”要不然何以這些日子來都不曾見過他?
  “誰告訴你老爺不在這儿的?老爺是体貼你,想將你養胖些,否則將來生孩子總會有些困難的。
  可……那徐老爺不是七、八十歲的人嗎?那日,那調戲她的長工明明認同徐大爺是老頭子的,最多也有六十吧!原以為娶她過門來,只是多個女主人、多個后母而已,哪里料到會圓房!
  “啊,天色暗了,我要再待下去,老爺瞧見了,准少不了要一頓罵了。”賈大媽笑咪咪地退离房里。
  霍水宓咬著泛白的嘴唇,忍住作嘔的感覺。天啊,她是听說過七、八十歲的老人還買妾回去享受,可沒想到會有輪到她的一日,娘親雖然沒告訴她什么是圓房,可她在外頭做粗活時,總有几個大嬸談起的。
  霍水宓呆呆然地坐在那儿,冷汗流了一身。不知過了多久,門扉輕巧地給推開!
  天啊!她不能逃!徐老爺終究是她的夫婿,她能逃到哪里去?七老八十也好,二三十歲也罷,今儿個嫁過門就是他的人了,她不該逃的!不該逃的!起碼,待在這儿,還有那小丫頭片子愛她;逃了,還有誰來愛她?
  最多……最多就是忍了忍罷了!
  她坐在床沿,胸口像跑了百米路似的劇烈跳著,耳邊響起他的腳步聲,逼近……
  屋內黑蒙蒙的,忘了點燈,看不見他的長相,只知道他走到她的面前,停下。
  “怎么?連瞧我一眼也不愿意嗎?還是想敷衍了事?”
  啊,好耳熱的聲音,像在哪儿听過,是不是太緊張的緣故?怎么壓根不似七十歲老頭的蒼老聲音?
  “摸黑辦事不是我的嗜好。或者,你想將我當成其它男子?”
  “沒有……老爺,我……”她期期艾艾的。奇怪,徐老爺的聲音當真十分熟悉,就在不久前,她听過他的。
  “也對。要是有男人碰過你,我也不會買下你……你嫌棄我是個老頭子?”
  “不,水宓不敢……”
  “你在怕?”即使在黑幕中,依然看得清楚。“怕什么?怕我?怕圓房?”
  溫熱的鼻息吹拂在霍水宓臉上,她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縮,忽然有力的手掌抓住她的肩。
  “別再往后退,娶你不是要你在圓房之夜活活嚇死。圓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言。霍二娘同你說過這檔子事?”
  “沒,二娘沒說過……我全是听鄰居大嬸們說的。”心跳如鼓地照實回答,就盼圓房能拖一刻是一刻。“大嬸說,是有些……難受……像豬只交配,忍一忍也就過了……”
  沉默半晌,他才道:“豬?你將咱們的圓房當成豬交配?”
  霍水宓遲疑地抬首,瞧向黑壓壓的前方。“不是這樣嗎?”
  徐老爺的聲音隱含淺淺笑意,有些嘲弄,但無敵意:“我是想圓房,可也不想當成一條公豬。”腳步聲又響起,像是退了几步。
  火折子忽然亮起,隱約地瞧出徐老爺的側面。
  相當地眼熟!
  “是你!”霍水宓惊慌失措地跳起來,沒個踏穩,“咚”的一聲滑下床沿,狼狽万分。
  他揚起眉,點上油燈,熄了火折子。屋內通明的燈光映出她的蒼白。
  “有必要這么盛大歡迎嗎?”他心不在焉道。
  霍水宓瞪著他半晌,然后尖叫。
  “來人啊……”
  “住口!”他低咆,几個箭步上前,便用力地捂住她的嘴。“你想要找人瞧咱們圓房嗎?我可沒這嗜好!現在,閉上你的嘴,我就放開你。
  霍水宓猛點頭。
  他冷哼了一聲,放下右手,正要退開几步。
  “色狼啊……”霍水宓又放聲叫道。
  他的眼一瞪,又緊捂住她的嘴。他咬牙,逼近霍水宓惊悚的臉蛋。
  “不要說謊!我最恨人說謊,尤其是你,听見了沒?下一次,只要有下一次,讓我找到了你的謊言,我要你生不如死!現在,你敢再叫一聲,教我這當家主子威嚴掃地,信不信我會休了你?教你有娘家也歸不得!”威脅語放夠了,她的身子抖都快抖散了,才抽离他的手。
  “你……你不是徐家長工嗎?老爺……老爺呢?他若知道你……你私闖主房,他……他會殺了你的……”她悄悄地往床內縮去。
  “你以為結結巴巴地放話威脅,能夠喝阻我嗎?”
  “老爺……老爺他喜歡我……不會任你……”
  “換點新鮮詞吧!”他厭煩地低語。憑什么認定他會喜歡這根排骨?
  “你……你敢碰我……我就……我就……”
  “夠了,就算你再退后能逃到哪里?”他瞇起眼:“過來。”
  “我死都不過去!”霍水宓緊緊貼在床的角落。
  “死都不肯過來?”他的嘴角隱含詭异,自動褪了腰帶,脫了外衣。“那么,我委屈自己過去你那儿好了。”他上了床,才要碰触她,霍水宓又嚇得放聲尖叫起來。
  “如果你不是女人,我會親手修理你!你以為你這樣叫,會有人來救你?”
  “賈大媽!賈大媽!”眼見已是無路可逃了,誰會來救她?誰肯來救她?難道身為女人還不夠苦,還得遭他蹧蹋嗎?不如自盡,不如自盡。死了一了百了,也算對得起徐老爺!
  “夫人,怎么啦?”賈大媽焦急的聲音在門外叫起。“老爺沒來嗎?這門怎么鎖上了?”
  霍水宓聞言如遇救星,又喜又泣:“賈大媽,快……”
  “誰准你靠近這儿的?”他嘲笑的眼在注視著她,說出來的話卻是冷冰冰的。“我不是吩咐下去,今晚不准接近主房的嗎?”
  “老爺!”賈大媽立即必恭必敬:“老婦是來瞧瞧老爺來了沒?順便送些糕點過來。
  “你可以走了。”他說道,門外的聲音頓時沒了。他注視著霍水宓瞬息万變的情緒。
  她并不漂亮,也十分瘦弱,這樣的女子在大唐的确算是次劣品,然而她清亮秀麗的臉蛋上相當具有表情……換句話說,她是藏不住心事的女子。
  這樣的女子對他有利,至少不必時時刻刻猜測那張純真人皮下隱藏多髒穢的一顆黑心。
  “你打算呆坐在這里一夜?”他問。
  “你……你是老爺?”
  “我相信我已經提示你好几回了。”
  “你不是老頭子!”
  “你該值得慶幸。”他自在地脫下上衣,露出赤裸的胸膛。“至少,依你的年齡能夠嫁給不算太老的男人,是你的幸運。”
  從剛才起,霍水宓一直顯得有些呆呆然,仍是有些頭昏腦脹的。他,那個調戲她的長工就是徐老爺那個六十歲的老頭儿?
  如果他就是老爺的話!
  “為什么?為什么要調戲我?”
  他停下動作。“以一個妻子而言,你的問題顯然太多了。”他伸手輕輕鉤起她的腰帶,一下便給扯開了,整件外衣放了開來。“現在,讓你回答我的問題。”
  “嘎?”她漲紅了臉,褻衣遮掩以外的肌膚全呈粉紅色的光澤。
  他的眉峰聚集起來。“那日你迫不及待逃离我,為何現在卻又心甘情愿!”
  原本,霍水宓是不敢瞧他的,但因這句問話而抬首瞧著他好看的臉龐。
  “那日我不知道你是老爺,自然要逃開啊。”她有些迷惑,偏又無法思考。他的手指停在她頸項半晌,神色更為复雜。
  “我……我說錯話了嗎?”她吶吶道,小手縮成拳,任他摸著她。
  他沉默了半晌。“不,你沒錯。”
  忠實。
  這是她的忠實。
  因為她是徐老爺的妻,所以她忠實徐老爺,并不是因為他的人。
  這不正是他所要的嗎?
  他有多少年沒有見過忠實有如一條狗的女人了?今日應該證實霍水宓是有這份特質的,他該高興才是。
  可為什么他的心情复雜難辨?
  “你怕我嗎?”他低語,貼近她愈發暈紅的身子。
  “不……我不怕。”輕微地顫抖起來,背叛她的意志。
  “那很好,我并不需要一個怕我的妻子。”
  這就是忠實嗎?如同一條狗忠實主人,如果不是主人,就怒目相對!
  他該滿足才是。
  無論是徐蒼离也好、徐老爺也行,只要她生下徐家香火,管她忠于誰!她只不過是個女人罷了!
  “你太瘦了。若不是那日我見你有足夠的精力打人,原是不打算這么早圓房的。”
  他冷語,扯開她褻衣的動作卻出奇地溫柔。
  霍水宓的臉如火燒。大嬸沒跟她說過圓房還有這一段的啊……
  她倒抽口气,老爺的唇貼上她的頸子往下滑!
  “怕嗎?”他揚起眉,注意到她的身子持續微顫著。“你不必也無須害怕,這可不會死人,睜開眼睛,我宁愿是豬只交配,可也不跟個木頭玩偶尋歡。”
  霍水宓咽了咽口水,張口欲言,卻遭人忽然堵住了口。
  她真的睜大了眼。
  他的嘴貼上了她的。他的舌根粗魯地滑行進來。
  老天爺啊,老爺究竟在做些什么?口水相接,不知道算不算惡心,這是她頭一遭經驗,這是圓房的必備過程嗎?她可沒見過豬只交配需要交換口水的……
  她的心“怦怦”直跳,很大聲,大到几乎以為心口跳到他那里去了。
  在這般近距离之下,清楚瞧見他的半側臉。二十年來,她沒見過太多男人,對于男人的相貌并沒有一定的認知標准,但老爺應該是好看的,他的睫毛修長而漆黑,鼻梁高挺,棕色的臉龐有型而顯得有些貴族式。這樣好看的人怎會瞧上她呢?
  啊,嘴唇相接,他的手指卻滑到她的胸口,是察覺了她的心跳聲嗎?老天爺,當初大嬸是在開她玩笑的嗎?什么豬只交配,天啊,誰來教教她呢?万一惹得老爺不順心可怎么辦?
  她該怎么做才好?
  “瞧你臉紅的。”他貼著她的唇低語,嘴角上揚。“可別燒了起來。”輕笑道,一時教她看得有些呆了。
  “什么都不懂嗎?理當由我來教的。”語畢,他俯下頭來又吻了她。
  又是口水交換嗎?老爺的口水好甜,先前沒注意到,現下才發現他的嘴里有些酒味,不像爹偶爾喝的白干,這味道比起白干更香醇。霍水宓忽然感覺身子好軟,像躺在棉絮上,心跳聲像擂鼓,吵得她沒法子思想。
  其實,口水交換也不算惡心,霍水宓迷迷糊糊地想道,嘗試地伸出粉舌舔著他的唇。她想,她是喜歡上了同老爺一塊口水交換。
  老爺的口水好甜,這就是喜歡的理由吧!嘻。
  ※※※
  好痛!
  不止頭痛欲裂,連身子也好痛。
  從沒一覺醒得這般辛苦,像是剛從泥沼里爬出來,沉甸甸地。
  “死丫頭,不是吩咐過你,夫人未起床,不准接近這里的嗎?”是賈大媽的聲音,隨即又是左右開弓的巴掌聲。
  霍水宓睜開沉重的眼皮,天亮了嗎?
  “賈大媽……你大人大量,替我們姊妹倆求求情,來世做牛做馬都報答你的。”
  听起來挺像珠丫頭的聲音……是嗎?那丫鬟平日气焰高漲,有理的、沒理的都教她說得頭頭是道,怎么今儿個的聲音好象在哭?
  她還在夢中么?
  “你瞧我賈大媽是什么人物?也不過是個管你們的下人罷了!我就說,平日能占便宜就占便宜的丫頭今儿個怎么起了個大早,捧著早膳在門外候著,原來是想求情!你也不瞧瞧平常你是怎么對夫人的?想向她求情?除非她生了菩薩心腸!還不快收拾收拾行李,跟隨你老爹回老家去!”
  “賈大媽,賈大媽!我原就沒打算向夫人求情的,我只求你行行好,說服老爺留我下來,你在府里說的一句話比起夫人說的還有用,現下在府里哪個人不知道夫人是叫老爺買下生子嗣,其它是沒她的地位的,賈大媽……”話還沒諂媚完,又叫賈大媽左右開弓,莫名其妙地挨了兩巴子!
  “死丫頭,你這話是存心教我在府里待不下去嗎?快滾!要再敢待在這里,就教你老爹帶著拐腿的女儿回去!滾!”
  這句話顯然是起了威脅,才一會儿工夫就听見珠丫頭的哭聲愈行愈遠。
  霍水宓揉了揉眼,掀起薄被。她所識的珠丫鬟何時這般委曲求全過?是錯听了吧?
  “啊……”她失聲叫道,一見賈大媽持著隨手抓來的木棍闖進來,忙拿被子蓋住身子。
  “夫人,怎么啦?”賈大媽東張西望的,大吨位的身軀像要隨時跳上某個人的背上。
  “有賊嗎?在哪儿?在哪儿?教我瞧見了,非把他壓死不可!”
  “沒有賊啦……是……”彩霞爬上霍水宓的臉頰。她怎能說她赤著身子睡覺?糗死人了。
  昨儿個夜里……完啦,記憶雖然模模糊糊的,可也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不僅僅是羞,簡直,簡直是丟死人了!天啊,天啊!昨晚上她究竟是發了什么瘋,竟然對老爺做出那种事來……
  “沒賊就好。”賈大媽眉開眼笑地放下木棍,到衣箱里挑著鮮艷的衫裙。“這是夫人的初夜,不習慣是自然,等這种事過了几回,夫人就不會覺得靦腆啦!快換上衣裳,一早紅小姐就哭著要夫人你,再說,沾了血的床單是要換新的,夫人老待在那儿,教咱們怎么換?”
  “血?誰流血了……啊!”床上真的有血跡!她沒傷啊,難不成是昨儿個夜里咬傷了老爺?天啊,簡直是無地自容了。
  賈大媽見她羞愧難當,,還當她是不好意思,呵呵直笑地為她換上新衣。
  “老爺呢?”霍水宓怔著臉問道。該要跟老爺賠罪的,他會不會覺得她很……很不知恥?
  “京城宅子里的王總管派來信差,老爺正在書齋里見他。瞧,這些衫子都是老爺吩咐下來重新改的,比起成親那几日穿的是合身多了。”說到這里,賈大媽就有點不服气了。
  她是知道老爺拿一袋黃金買下夫人的,其中還包括給夫人滋補身子的費用,原以為霍家會分出几兩白銀養胖夫人的,哪里知道那霍二娘吞了所有黃金,害得老爺原先派她打理的新衫新裙全都過大了。
  現在倒是滿貼身的,就是太瘦了。在徐宅三餐都是丰盛的魚肉,雖然還是吃不胖,但至少臉蛋不再面黃肌瘦,活像哪儿逃出來的饑民似的。
  出了主房,由賈大媽引路帶出迷宮般的庭庭院院。在徐府的半個月里,她始終摸不透這些連成串的院子出口,也因此陪著紅紅玩耍都是在附近,几乎沒再踏過徐府其它的地方,這也好,起碼不必再見那對刻薄成性的兄妹,雖然只能在一個院子大小的地方繞,可她也心滿意足了。
  “賈大媽,賈大媽,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們!”遠遠地見到珠、寶兩個丫頭背著小包袱,被一個老漢拉著往大門走,一見到賈大媽的身影像見到救星,又哭又喊的。
  “找我有什么用?”賈大媽嘀咕,隨即向霍水宓道:“夫人,咱們還是繞路走吧!”
  拉著霍水宓就往轉角走。
  “死丫頭,什么救不救的!我是你們的老爹,不是人口販子!教人听見了還當我虐待親女!”那漢子雖老,但嗓門大,气力更大,左右各拖著不甘情愿的女儿,一路朝門口走去。
  霍水宓頻頻回首,有些迷惑。
  “別瞧了,夫人。瞧了也沒用。一個是父、一個是女,咱們旁人插不上手的,要怪就怪那兩個丫頭天生賤命。”
  “怎么啦?”繞過轉角,完全瞧不見她們了,霍水宓才回過神,問道:“她們不是在宅子里做得好好嗎?怎么教她們的爹爹給帶走了?”
  “那是她們命苦,有了貪財的老爹。”見霍水宓仔細聆听,只得說得更詳細。“夫人你剛嫁進徐府,不知徐府用人的規矩,一般來說下人們簽終生契是少之又少,除非孤苦伶仃,沒地方去了,才會心甘情愿永遠留在宅子里。珠、寶那兩個丫頭有爹有娘的,簽下的約是五年一期,期滿了想走,我們自然不留人,昨儿個就是她們剛滿五年的日子,本來她姊妹倆也愿意再留下的,哪知她們那貪心的老爹上門要帶她們走。”
  “那不是挺好的?從此不再為人奴婢,是個自由之身了。”
  “夫人有所不知。那老頭帶她們走是因為東北街的富商出了一百兩白銀買她們為妾,那貪財老頭也不想想對方年歲多大了,几乎可以當爺爺了,納對十六、七歲的姊妹為妾,不是存心蹧蹋人家清白的女儿嗎……夫人,怎么不走了?紅小姐還在紅閣里哭著要你呢!”回首發現霍水宓老早停下腳步了。
  “那……那不是賣女么?”
  賈大媽怔了怔:“夫人,你是触景傷情了?你跟那兩個丫頭是不一樣的,雖然老爺買下你,可是你昨儿個也瞧見過老爺的人了,他今年才三十出頭,一點也不算老,而且你又是正室,我保證依老爺的性子,想再納妾是不可能的了。前半生,你的命是坏了些,但我保證,這后半生錦衣玉食是絕對享用不盡的,何況又沒人同你爭老爺的,那兩個丫頭怎能跟你比?她們一生都是賤命,合該她們有那樣的爹!”
  “不。”霍水宓的拳頭緊握,嘴唇有些發抖。“咱們的命都是一樣的。窮人家什么都可以賣,就是儿子不能賣!可以賣妻、可以賣女,只要男人能活下去,咱們女人的命都是下賤的。”眼眶忽然紅了起來。“賣給誰不都一樣?都是賣女。那么,為什么要把女儿生下來呢?為了將來換銀子?十几年來的感情這般輕易教銀子買下了?我不怕苦,我心甘情愿挑水砍柴,為什么爹爹要把我賣了?就為了那一盤粉蒸肉嗎?就因為我是女儿嗎?”忽然,她轉身,掀起裙襬,跑回轉角。
  珠、寶兩個丫鬟剛被拖出大門,霍水宓跑得急了,差點摔了一跤,是有人及時拉住她的腰際,將她提了起來。
  她瞧也不瞧地往門口跑去,嘴里吆著:“等等,別走!”沒看見賈大媽惊愕地低呼一聲“老爺”。
  是夫人!
  珠、寶兩個姊妹紅著眼對看一眼。是報應嗎?才百般嘲辱霍水宓是花銀子買回來的新娘,今儿個就輪到自己賣給其它人當妾!
  “姊,咱們快走,她准是來嘲笑我們的。
  “別走啊!”霍水宓跑到大門口,踢到門檻又要往前傾倒,又是身后一只手臂輕易提她起來。她像沒發覺似的靠在門扉上喘吁吁的。
  “你們……你們可別走啊!”總算叫住她們了!雖然,她們的目光有些渙散,全落在她身后,八成是太駭怕的緣故。
  拖著她們的老漢也停下來,莫名其妙地瞧著眼前瘦巴巴的女人。
  “干嘛?咱們不是都說得清清楚楚了嗎?不簽就是不簽,她們姊妹倆是天生的富貴命,沒道理在你們這里當牛當馬的!”
  “我……我要留下她們!”霍水宓鼓起勇气說。第一次同人談判,能不能成功不知道,至少一定要讓她們的爹回心轉意。
  珠、寶姊妹倆同時張大嘴,一時呆了傻了。
  “留下?你這婆娘拿得出銀子來嗎?在你們這儿五年才賺二十兩銀,人家白老爺肯給一百兩銀子,這哪儿能比?更別說,將來她們進了富豪門,要什么有甚么!你這臭婆娘能給咱們這些窮人什么?”老頭子哼了一聲,又要拖著她們回家去。
  “等等!你……你不能賣女!她們是你的女儿啊!就為了吃好飯、穿好衣,所以將她們賣了嗎?”
  老頭子黑黝黝的臉有些惱羞成怒了。他大聲道:“誰說我為了自己享受來賣女的?她們可也是我的女儿啊,要不是為了養活她們的弟弟,我怎舍得……”
  “又是為了儿子!”霍水宓便把眼淚忍回去,她低叫:“女儿和儿子都是你的親生啊,為什么為了一個儿子,可以賣女?儿子是人,女儿就不是人了嗎?”
  “你這死女人在胡扯什么!”老頭子顯然是無話可駁了。“我可沒閒工夫陪你這女人在這儿鬼扯淡!”用力一扯,扯動兩個傻住的丫頭。“愣死在這里干嘛?還不快走!
  “別走,別走!你要多少銀子,說出來!我們打個商量!”
  “哼,再多的銀子也不賣!我送女儿到白老爺那儿是給她們享福,她們感激都來不及了……”
  “我……我給兩百兩銀買下她們的終生契,白老爺那儿的損失我來賠償。瞧,這樣一來,你淨得三百兩,夠了!白老爺人老体衰的,難保不隨時升天,到時別說二百兩,恐怕除了你拿到的那一百兩外,也得不到好處,不如把她們賣給我,你拿著銀子去養你的儿子吧!”
  珠、寶兩個姊妹花雖然像腳底生根似的傻站在那儿,可不知怎么地,心頭內又酸又痛,眼淚不受控制拚命地掉了下來。打她們出生以來,何時有過人為她們真正想過、關心過?沒想到會是她,那個嫁進門來膽怯又容易欺負的傳統女子!
  珠丫頭忽地跪了下去,淚珠猛往眼里鑽出來,像要把十六年來積壓的淚一股惱儿的流光。
  “夫人,趁著老爺尚未動怒,夫人還是回去吧!打你進門的頭一天起,咱們姊妹就沒給過好臉色,老瞧你是跟咱們出身一樣的,憑什么要對你卑躬屈膝?”她抬起臉,紅腫的眼瞧著霍水宓:“現下我要說一句話,你跟咱們都不同,是好心腸的好人,只怪我們傻,不懂識主子,但求下輩子為你作牛作馬,哪怕再生為女儿身,咱們姊妹也心甘情愿的,你快回去,二百兩銀不值得買下珠、寶。”重要的是這筆生意不值得,老爺是生意人,明白這淺薄道理,尤其又向來不听女人話,會听一個才過門半月的妻子嗎?
  “爹,咱們走吧。”
  “別走啊!老頭儿,你等等,我馬上回來!賈大媽,書樓在哪儿?你快幫我去找老爺……”一回首,用力撞上一堵肉牆。
  “不必找了。我就在這里。”
  霍水宓來不及惊訝、來不及被嚇,叫道:“給我二百兩!
  徐蒼离揚起眉。“你在跟我討錢?”
  “不,不……你,你瞧!”她又急又慌地,說起話來斷斷續續。“珠、寶快教她們的爹拿去賣了!二百兩可以救她們一命!”
  “不值得。”
  “值得的!值得的!我……我還你……對,我會想法子還你的,那銀子就當借我好不好?”
  “你打算怎生個還法?”垂下濃密的睫毛,注視她泛白的拳頭又開始在顫動起來。
  “我……”是啊,要怎么還?就連她身上的羅衫都是他出資的,要怎么還?
  “賈大媽。”頭也不回地開口:“叫賬房領出二百兩銀。帶她們進屋簽下賣身契。”
  賈大媽閒言,奇怪地瞧了老爺一眼。何時,老爺的心腸也變軟了?
  “連我的話也不听了嗎?”
  “不不。”賈大媽連疑問也不敢表露出來。
  正要帶著珠、寶及其爹進屋,忽然珠、寶的爹垂涎地開口:“嘿,誰說二百兩白銀就能買下我的寶貝女儿了?”原來這男人就是那惡名昭彰的徐老爺子,好指使得很嘛,不趁机多撈兩筆,簡直太對不起自己了。“我這一對丫頭有用得很,什么活都做,人又圓又丰腴,要是哪日你買回來的女人蹦不出個子來,還可以納她們為妾,不不,不必納妾,直接圓房,保證她們生出來的儿子白白胖胖的。我听人道,徐老爺名下的孩子沒一個是親生的,我敢拿命擔保,這兩個丫頭可不會背著你亂偷漢子……
  “爹!”死定了,一線生机就這樣給毀了。
  徐蒼离面無神色地凝注他,正欲開口,忽然感覺有人揪緊他的衣衫,低頭一望,是那只容易抖如秋風的瘦巴巴小手。
  “你……住口!”霍水宓漲紅了臉,不是羞极,是气坏了。“我不准你說老爺坏話,沒憑沒据的,你可知憑著一張嘴皮子造謠,會造出什么可怕的結果來?你……你再胡亂說老爺坏話,我……可不會放過你的!”
  徐蒼离目不轉睛、惊奇地瞧著她。
  她不擅反抗人,甚至不知道如何對罵,由她說話結結巴巴,揪著他的衣衫壯膽的模樣可以看出,如果猜得沒錯,恐怕這是她頭一遭生起气來了。
  為什么?
  為何要替他說話?為了要討好他?不,他說過,她是個藏不住心意的女子,她是真的在气惱,惱那老頭的出言不遜!
  又是忠實嗎?
  “也罷。”他沉穩地開口,神色不如先前溫和。“那你就將女儿帶回去吧!”
  “老爺……”
  “帶回去賣給那姓白的,我倒要瞧瞧那姓白的還敢不敢要我夫人想要的女孩!”
  老頭儿嚇了一跳,怎么這男人變臉變得這么快的?這句話擺明是說若是現下不賣給徐府,將來以徐府首富的財勢,他也別想賣給白家老爺了……
  老頭儿立刻換上諂媚地笑,道:“徐老爺,你大人大量,可別計較先前我說的玩笑話,你買,我就賣,二百兩夠了,夠了。”總之,多巴結是沒錯。
  徐蒼离微微點了個頭,賈大媽忙領著痛哭流涕的珠、寶和其爹進大屋里去了。
  “嘴張那么大,不怕虫子飛進去?”他斜睨著她。
  “不……”霍水宓急合上嘴,眼底隱隱約約燃起著崇敬。“我……我應該謝謝你的。
  “我可不打算要你的感激。想到了嗎?”
  “啊?”
  “你要怎么還這二百兩銀子?”他逼近一步。她的身子几乎貼上他的,羞紅的云朵沿著頸項攀爬上來。
  “我……我會女紅!”總算找到能夠謀財的技藝了。“對啦,我可以繡帕子拿去外頭賣,若是不足,我還能砍柴、挑水的……”話尾是愈說愈小聲,因為瞧見他的臉色陰沉沉的。
  她又說錯話了嗎?
  “徐府長工多的是,不缺你一個。手伸出來。”
  霍水宓呆了呆,乖乖伸出雙手。
  “為什么這么害怕?”他握住她的小手,還是一樣的粗糙,不算柔軟,看得出是長年苦下來的一雙手。“你不必怕我的。”
  “我沒有。”
  他的黑眼盯著她,口气和緩。“我不愛人欺騙我,有什么就說什么,這是妻子的本分,如果連你也不誠實,我該相信誰呢?”
  現在他扮演的是好好丈夫的模樣,這是假相沒錯,因為不要她懼怕他,先前那二百兩也是買她的心。
  是的,他買下了她的人,他要連她的心一塊得到。
  昨夜才發現她忠實的程度足以媲美一條忠狗,他們甚至談不上相識,她卻以一個妻子的身份忠于丈夫,他算是意外地買對人;但,就算是一條忠狗也會有背叛主子的時候,要如何方能确保她能守住貞節?
  她怕他、敬他還不夠,這樣的女人要變節如同翻書。除非,她能夠愛上他,這是得來的教訓。
  雖然那种自以為是的膚淺玩意無法持續太久,但只要她在生下子嗣的這段時間向著他,那么,孩子肯定會是他的。
  霍水宓瞧著他黑黝的眼忽然像陰森森的寒石,以為她的否認引起他的不悅。
  “老爺,我……我沒怕你的。”她老實說:“只是還……還不習慣這般接近男人。
  說著說著,臉又紅了起來。
  “我是你的夫婿,如果連我都不習慣,你還能習慣誰?”他揚起眉,將她拉進怀里。
  “瞧你這模樣,倒跟昨夜里的女人相差甚距。”
  天啊!昨夜當真不是夢境了?她不敢再仰頭瞧他了。簡直是羞死人了!
  “我倒是頭一回見到嘗著我嘴里的酒味也會醉倒的女人。”
  “我……老爺,昨夜我真的……咬了你嗎?”她小聲詢問。天啊,從沒料到她醉倒后會那么……膽大包天!
  “有咬痕為證,需不需要脫了衫子讓你瞧瞧?若不是明白你在徐府里吃好穿好,還真以為你誤將我當食物猛吃著。”他忽然俯下頭在她耳邊低喃:“不過,你取悅了我。”
  那聲音似乎帶點笑意,沒有嘲弄,是有些親密的笑聲,原本霍水宓是不敢抬頭看他的了,但听見這珍貴的笑意,不禁盯了他一眼。
  這一眼倒教她看呆了。
  她是沒瞧見老爺笑過。向來冷硬的嘴角形成上揚弧度,剎那間放柔了他的臉龐,他原就好看,這一笑像是一塊璀璨磁石,緊緊拉住她的目光。
  原來,瞧著一個人也能如同昨夜的傾醉,霍水宓瞧他瞧得痴了,忽然心中生出一個莫名念頭來。
  其實,嫁給老爺也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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