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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徐宅占地約二十余畝廣,有屋、有園、有山、有水。園中以島、樹、橋、路相間。
  池中有三島,島上建亭通橋,環著池畔開路,有溪、有小灘、有山泉、有湖泊,有小樓,還有活像迷宮的庭庭院院或以拱門相連,或以回廊相接,別說在這儿住了一月半月的,就連前些日子老爺領著她走上一回,她還是摸不清這里的路線。
  瞧,就連這會儿走往“迷宮”里的書樓,也得邊走邊瞧著珠丫頭畫下的地圖。
  “夫人算是苦盡甘來了。”先前在主房,珠丫頭掩著嘴偷笑。“我打入府起也有五年光陰,平日除非送菜送飯的,一般時間是難得見到老爺的。每回遠遠看他,總是冰冷冷地教人不寒而栗,可現下不同了,老爺還貼心地帶夫人認路。鐵定是有几分喜愛夫人的。”這几句話雖是揣測,卻也教霍水宓生出莫大的希望來。
  從小就沒人怜沒人愛的,老爺會對她有些感情嗎?原以為賣過來的日子是難過,但在徐府里的兩個月里卻是很滿足的日子,有紅紅、賈大媽、珠、寶丫頭,還有老爺……
  一想起老爺,心頭暖暖滾滾的,不同對紅紅、對爹娘的感覺。
  走近書樓,隱約听見門后頭傳來說話聲。是老爺在談公事嗎?才想要悄悄退走,忽然里頭叫起聲音:“是誰在外頭?”
  “是我,水宓。”她紅著臉回答。
  里頭沒了聲音半晌,才道:“進來吧。”
  門扉輕推,霍水宓撩起裙襬,臉染嬌羞地進去。
  徐蒼离冷眉輕挑,沉聲問道:“有事嗎?”
  “我……”她迅速抬眼望了他一眼,又垂下。“我為老爺做了件衫子,送過來讓你瞧瞧是不是合身,要是不合身,我好拿回房改。
  他的目光調到她手中小心翼翼捧著的金邊長衫。“你做的?多費事,現下你是徐夫人,不必再做這些。”不由自主地溜到她的臉上。
  他的妻子真的十分容易靦腆。原以為是因她不習慣接触男人緣故,可如今也有兩個月余,怎么還這般容易臉紅?
  “不不,這一點也不費事。再過几日就是乞巧節了,以往我總要為來財縫制新衣,如今我嫁過來了,是該為紅紅她們繡件衣裳,順便也給老爺縫件新衣。”她試探地笑道,又顯得有些迷惑。先前明明是有听見說話聲的,怎么書房里只有老爺一個人?
  “你在瞧些什么?這房里除了我,還會有誰?”像看出她的想法,他斥道。“過來。”
  霍水宓乖巧順從地走過去,期盼他拿起新衫子瞧瞧看。一句贊美,不不,就只要說聲“好”,她便心滿意足了。
  哪知他連瞧也不瞧地,將衫子放在桌上,握住她的雙手。兩個月沒做過粗活的小手總算有些柔軟細致……
  他瞇起眼,注視她的小手,彷佛心不在焉的問道:“這月可有來嗎?
  “嘎?”
  “女人家每月一次的。”
  “啊……來,來了。”她吱吱唔唔的,原本已經火紅的臉如今瞧起來像是熟爛的西紅柿。“今儿個早上才來的……”
  黑眸迅速轉黯,放開她的手。還是沒受孕嗎?說不出心底是喜是憂。也罷,再過些時候有孕也好,目前怎么瞧也瞧不出她的身子哪里健康了,瘦弱依舊,只怕大唐女子里沒一個像她瘦骨嶙峋般的,連在夜里也怕壓碎了她。
  “老爺?”
  “你……”本打算叫她出去的,書樓畢竟不是女人該來的地方,但釣上來的魚總得偶爾喂喂餌食。“搬個凳子過來坐下吧!”瞧她高興的樣儿,這女人當真容易滿足,或者,她另有目的?
  霍水宓吃力地拖了張凳子過來,就坐在書桌的旁邊。
  “你該多吃點的,宅里飯菜多,不差你這一口。”濃眉不自覺地聚起來。她拖一張凳子像在拖一條船,真有那么費力嗎?
  “我……很努力吃了。”
  “我以為在經過以往窮困的日子后,你嫁到徐宅來,應該懂得盡情地享受。”
  “我有!”她又討好地抬起眼,迅速瞧他一眼,又垂下。“我有吃,可是總是吃了些就飽了,我想可能是以往我總吃得少,一時之間改不了吧。”以往她三餐喝白粥,胃囊早縮得跟鹵蛋一樣小。
  “抬起頭來看著我。”他道,“我可不是三頭六臂,上回跟那老頭儿爭論不休的女人哪去了?”
  霍水宓抬起臉,臉上紅咚咚的。
  “怕瞧我嗎?”
  “不不,我怎么會怕瞧著老爺呢?”事實上,她很愛瞧著他的,尤其他睡著后的臉龐有些孩子气,不像三十出頭的男人,有几次悄悄撫上他的臉頰,沒被他發現,那种感覺像是小時娘親悄悄給她一對仿玉鐲子,雖然是假貨,但卻是唯一屬于她的寶物。
  “那么,就簡明扼要地說吧!”
  “呀?”
  “你想討些什么?”他盯一眼她素白的頸子,上頭沒挂任何珠寶首飾。“發簪、金飾或者嫌棄新衫太過朴素?”語畢,見她迷迷惘惘的,不耐補上一句:“這不正是你殷懃的目的?
  霍水宓聞言,原本嬌羞的臉頰逐漸褪白,睜圓的小鹿黑眼在剎那化為濃濃的失望,像在嚴厲指責他不該打碎她心底英雄正義的幻象。
  “我……”她的眼眶紅了起來,交握的雙手絞扭著。“新衣足夠我穿上七年八年了,發簪、金飾我也不需要……我只是,只是想為老爺做件新衫子,你若不喜歡,我拿走就是。”倉卒地站起來,抓起擱在桌上的新衫,就往門外急步走去。
  徐蒼离怔了怔,不知她何以泫然欲泣。他……是問得太白或者問錯?
  瞧她的模樣不像說中她心中事,反而眼里的失望是對他!
  他說錯了什么?
  “簡直大錯特錯!”身后的書牆忽然移開,從暗門里走出一名男子。年約二十七、八歲,白面秀气,書卷味挺濃的。
  “你沒走?”徐蒼离怒視于他。
  “老爺沒吩咐我走啊。”他溫吞吞地笑著,笑容里含著幸災樂禍。“老爺只道‘進暗門’,可沒叫我順著密道走,所以我就干脆留下來瞧瞧夫人的相。”
  徐蒼离冷哼一聲。“敢情你會看相?”
  “看相不會,但至少懂得察言觀色。”他大瞻地進言。“這就是老爺你的不是了,我可沒瞧見過哪家的相公是這樣待娘子的,我要你喂魚餌不是這种喂法,要用迂回戰術。老爺,就算是對一條狗,也不能拿肉直接丟在它頭上啊!”
  “什么時候開始,總管也開始管起主子的家務事了?”徐蒼离冷言相對。
  “這倒也是。”王莫离聳了聳肩。“老爺說得對,我風塵仆仆從京城下來,可不是來閒嗑牙的,還是趁早導入正題吧!嗯,反正夫人是生產工具,無須太在乎她的喜怒哀樂,最好頭一胎就生男丁,免得將來遇上難產什么的,死也會先留下徐家子嗣。可怜啊,瞧夫人的樣儿,像是崇拜老爺崇拜到十八層地獄去了,也難怪她會失望,形象幻滅了嘛。”他搖著頭歎息,眼角盯視著徐蒼离。
  “崇拜?她崇拜我?”他可有什么地方令人崇拜的了?旁人怕他都來不及,會有人崇拜他?可笑之至。
  他們成親不過兩個月余,其間几乎只有夜晚相見。他沒說過甜言蜜語、沒買過金飾銀飾的,更沒做什么英雄事跡,他有什么好教她崇拜的?
  若真說崇拜,只怕她崇拜的是她的夫君,而不是他徐蒼离本人。
  “嘖嘖,老爺,咱們來賭賭看,瞧瞧晚上你見到夫人的時候,她還會不會崇拜你?”
  王莫离火上加油的:“反正這种崇拜是小女孩玩的游戲,尤其夫人見過的人不多,對老爺生起崇敬之意是理所當然。我保證隔沒几日遇上更值得崇拜的人啊,老爺在她心中的份量立刻返到二線,不值得理會的。”他微笑道,眼里滑溜得跟條魚一樣。
  不狡猾些怎么當徐府總管,怎么應付刁鑽的佣人?雖然近兩年待在京城守著那棟徐府的宅子,但還算遙控這里一切,賈大媽是他的代言人兼傳聲筒,這儿有什么事全教人擬了信過去。老爺成親這碼子事,他不在場,可不表示他什么都不知情,霍水宓的一切全私下調查過了,同第一任夫人完全不同的性子,原以為她會在宅子里吃虧,倒沒想到會在這里占有一席之地。
  “你倒說說看。”
  “嗯?”他微笑以對。
  徐蒼离揚起眉,手指輕敲桌面。相處二十多年,王莫离促狹的心態可以捉到百分之九十,但他太久沒哄過女人,的确需要有人建議,至少要懂魚餌要怎生個放法!
  他鎖定王莫离的輕佻桃花眼,明白地問道:“告訴我,如果不能把骨頭扔在狗身上,那么該怎么放才能討它歡心?”
  ※※※
  三日后,四輪馬車飛快地在泥地上奔馳。
  車窗是方形的,隔著層層布幔,偶爾涼風吹掀了一角,露出了臨危正坐、面容緊張又興奮的霍水宓。
  今儿個夜里,她穿著素白的綢衫,上頭單在袖口繡了一圈銀線,相當淡雅簡單,柔軟的質料貼在她的肌膚上,瞧起來很小……不是指年齡上的小,她已經算是成熟的少婦,是她的身骨太小,小至像是一陣微風就可把她吹飛上天。
  徐蒼离如炯的目光從霍水宓身上收回,睨了一眼那始終抱著她的小豬只。那小丫頭左右各梳起一個小包頭,肥胖的身子挺著大紅色的小衫子,圓圓的眼藏在霍水宓的衣后偷瞧著他。
  那稚气的眼神明白地透露她不喜歡他,相當地不喜歡。
  嘖,管她喜不喜歡,肯讓這丫頭片子上車纏著水宓就該感激得痛哭流涕,也不知是哪個下人之女這樣沒規矩的!徐蒼离不耐地想。
  “老爺……”黑眸閃閃發亮,又恢复以往對他的崇拜之意。“那市集……好玩嗎?”她紅著臉詢問。
  這才該是當初嫁過門的霍水宓。
  徐蒼离隨口“嗯”了一聲,回想當日他不甘情愿地回主房“喂魚餌”……
  他簡直是招誰惹誰了?娶任何一個女人都比娶她來得好,若不是須确保肚里孩子一定是他的,哄一個女人?哼,那壓根就像蚊子繡花,門都沒有。
  那日,一回到主房,她是乖乖坐在凳子上繡著帕子的,瞧起來沒什么受到傷害的樣儿,只有臉色蒼白了些、眼眶發紅了些、繡的帕子糊成一團了些,其實也沒王莫离說的那般嚴重,什么幻象破滅,不過是唬人的言詞罷了!
  他走上前,照平日習慣性的說話方式:“抬起頭來看著我。”
  她的臉是抬起來了,濕瀝瀝的黑眸盯著他。像瞧著一個普通人似的!以往她的羞怯呢?還有她那种獨特的目光呢?那种視他彷佛是天塌下來也有他頂的崇敬目光呢?以往沒發現是因為不曾注意過,一切就是那么自然,若不是王莫离一針見血點醒,他還當她對其他人也是同等對待……
  是了,從那日他出錢買下珠、寶兩個丫鬟后,莫名其妙地,她開始崇拜起他來,當他是天底下最偉大最俠義的夫君。
  他咬牙。想得到她的心還得哄她,這是什么鬼理論?
  “我……”他万難地啟齒,臉上的青筋不斷抽動。“把衫子給我。”
  “不。”她想也不想地否決了。
  “不?”她這樣對丈夫說話?以往,她可是既順從又乖巧地像一頭忠狗,甚么時候開始懂得反駁他了?
  “老爺不适合穿。”
  如果不是仰她生子,他會親手掐死她。
  他瞇起了眼,沉下聲:“我可不是對你有意的。”他停頓半晌,喉頭像給饅頭梗住似的,艱難地啟口:“京城總管捎信過來,出了件麻煩事,一時煩心,倒忽略了你的好意。”
  這算是他道歉的底限了,他甚至听得見王莫离那個混蛋在外頭捧腹狂笑不已。
  他暗地再咬了咬牙,續道:“你若愿意,就再為我多做几件新衣吧!”
  她的眼逐漸軟化,卻尚有些迷惑,始終摸不透他的真性子,究竟哪一面才是他的面目?是那日存心調戲她的惡意男子或是救了珠、寶一生的英雄?從沒認真地思量過,因為他是她的夫君,所以宁愿選擇后者。
  而現下,她仍是相信他的。如不是他,她的日子尚在水深火熱之中。
  他忽道:“我以為女人家都愛些珍珠寶物的,你若不愛,何不親自去挑選自個儿喜愛的東西?再過几日便是乞巧節,節日雖無趣,可夜里河畔有市集,不妨逛逛!”話莫名其妙地就出口,要收口已是來不及,尤其瞧她眼底倏地星光燦爛,如同以往注視他的眼神,崇拜而敬仰,不禁心弦一松。
  以她的出身加上霍二娘那“物盡其用”的心態,只怕她終日做粗活,壓根沒見過市集的熱鬧……也罷,就討她個歡心,將來好死心塌地愛著他。
  愛,多膚淺,卻能控住女人心甘情愿的一生。
  “娘娘是我的!”彷佛發現他專注地凝視霍水宓,紅紅拉緊霍水宓的一角,小聲地宣布。
  “娘娘?”他回過神,眼一瞇。“誰是你娘?”嚇得紅紅赶緊埋在霍水宓怀里。
  “老爺,你可忘了?咱們是全家一塊出來的。”霍水宓星光閃閃地瞧著他,他哼了一聲,壓抑差點冒出的怒意。
  全家?他的孩子尚未出生,哪里來的全家?若要說這世上勉強能跟他搭上關系的,也只有他未來孩子的娘親。
  “月璽、向陽,還有紅紅,咱們不是一家人么?”她的臉蛋紅紅的,在談及自己也是這一家人時,有些羞赧,像還是不習慣融入這么多人的家族。“今儿個下午我忽然想到紅紅老呆在府里也會悶坏,不如一塊帶她出來走走。既然帶她出來了,沒有留下其它兩個孩子的道理,所以我請賈大媽知會你一聲,瞧,后頭跟上來的馬車里就是他們啊。”
  原本以為月璽他們會拒絕,哪知珠丫頭傳回來的消息是他們肯去,只要爹在。
  徐蒼离的黑眼沉了下來。賈大媽何時通知過他了?是怕他挑起過去的恨意?
  他的目光轉而盯著胖呼呼的小丫頭片子。當年只見過她一面,她才一歲多,赤紅稀疏的頭發如今更加鮮明。
  是了,就是她。那個背叛他的女人所留下的證据!
  “到啦!到啦!”車夫跳下馬車,開門道:“馬車只能停在這儿,再過去就得走路了。”
  徐蒼离下了馬車,伸在半空中的雙手僵了會儿,才連同小丫頭片子一塊抱下地來。
  “一個時辰后,馬車候在這,可別教我等。”
  “老爺不去么?
  “逛市集是女人家的事,我順巧談生意,就在船上,花不了多少時間的。”他的惡名雖是彰昭城里城外,但無損他生意上的事,這便是有財有勢的好處,大伙怕他,可不怕他怀里白花花的銀兩。
  后面跟上來的馬車忽然停下,跳下兩個年輕孩子,又激動又興奮又靦腆地奔過來。
  “爹!爹!你……你要同咱們逛市集嗎?”徐月璽好奇地問道。她有多久的時間沒看過爹了?就連娘死了也沒見過爹,有的只是遠遠地瞧上一眼,今儿個能親近爹,是夢成真了。
  徐向陽雖然僅僅站在徐月璽后頭,一雙深色藍眼也渴盼地瞧著徐蒼离。
  徐蒼离淡淡瞧了他們一眼,從腰際掏出一袋碎銀塞到霍水宓的手里。
  “若想要什么,盡管買吧!”為她拉下蒙面的黑紗。她不是最美的女人,甚至身子骨荏弱到無人愿意娶她過門,然而仍是不愿任何男子見到他的妻子。
  “這……這么多?”霍水宓微啟著小嘴,搖頭。“我只想瞧瞧市集的熱鬧,不缺什么的。”
  “爹……”
  徐蒼离使了個眼色給車夫,教他好好跟著夫人,隨即搭上另一輛馬車,沒一會工夫便飛快消失在黑幕之中。
  “爹!”徐月璽跑了几步,跺了跺腳,回過身瞪著霍水宓。“你捎過來的消息不是說爹會同咱們一塊逛市集嗎?”存心把气出在她身上。
  “我……以為老爺是同咱們一塊的……”
  “以為?就因為你這一句以為,教咱們抱了多大的希望!”她還以為爹終于注意到她了。“哼,我瞧你壓根是想給咱們下馬威,想整咱們,才不過是個當了兩個月的小后娘,你以為你還能博取爹多久的歡心?要不要打賭,一等你生下徐家子息,包准爹不再瞧你一眼!真是咱們大唐女子的恥辱,瞧你干癟的,人家還以為我們虐待你,沒給你吃好穿好的呢!出來是丟人現眼,是想讓旁人看看徐家怎么欺負你嗎……”
  “夠了。”徐向陽首次開口,打了個呵欠。“若不打算逛市集,我可要回馬車里睡大覺了。”他嘀咕:“都是一些窮极無聊的蠢女人。”
  徐月璽瞪了他一眼。“為什么不逛?難得來這一回,沒道理白白回去的。”向陽是怎么了?以往總是不愛搭理人的,若不是為了爹,他才不會出門的,如今爹走了,依他的性子應該話也不吭地回馬車的,怎么這回倒想逛市集?
  徐向陽揚了揚眉。像是解答她的疑惑。“就算都是蠢女人,好歹也全是徐家人,不好好跟著你們,誰知道這一群蠢女人會闖出什么麻煩來。”
  他的目光輕掃過霍水宓,從鼻腔里哼了一聲,下了一個十四歲早熟孩子的觀察所得:“女人,你的名字叫麻煩;而我家的女人,全是麻煩之最。”
  ※※※
  天下的市集大致上是大同小异的。
  “所謂的大同,就是每家販子每年各個節日賣的都一樣,上個節日賣不完的,今儿個再搬出來賣,像賣玉的攤子、賣胭脂水粉的、賣玩的,都是些不干節日的玩意;而這小异,則好比端午節專賣的是粽子、是雄黃酒,可七夕節就不同了,賣的是牛郎是織女,是月老的姻緣線。”珠丫頭賣力耍動兩片嘴皮。
  霍水宓好比是井底之蛙,市集上的東西全沒瞧見過,每一步像在老牛拖車,總停在各攤子前好奇地東瞧西瞧。
  “我受不住啦!”又停在河岸旁一個攤子前,徐月璽跺著腳。“我可不是專程來陪這個土包子逛市集的!搞什么!連個窮書生的字畫也要瞧,你識字么?大字不識一個,還想充場面!我可受不了,徐府家大業大,挂在里頭的字畫就算不是价值連城,也值好几百兩黃金,待在這儿是傷自個儿的眼!向陽,咱們別理會她了,到前頭看去!”從鼻腔里哼了一聲,一轉首,便竄進人群堆中。
  徐向陽沒追去,只淡淡朝車夫點了個頭,車夫飛快跟著奔進人群里。
  “我……”
  隔著黑紗,雖然瞧不清小后娘的神色,但霧濕的眼很容易讀透,尤其見這蠢女人像要掏出所有銀兩,徐向陽壓住她拿錢的手,朝擱在板上的字畫瞧去,半晌才搖頭。
  “不值得。”他當沒瞧見書生漢又白又青又尷尬的臉色,說道:“畫不成畫、字不成字,全是用來餬口的工具,沒用過心,皆是敗筆之作,買下是施舍他,他有手有腳的,需要施舍嗎?”
  “我……我可不需施舍!”書生漢的臉由青轉紅,像只受傷的野獸。“你們一身華服,怎么知道咱們討飯錢的辛苦?滾!可別教我再瞧見你們,不然……不然……”
  “不然如何?”徐向陽冷笑道:“你手無縛雞之力,拿棍打只怕使不上力,用腳踢還怕踢斷腿,你能做出什么惊世駭俗之事?百無一用不過是書生罷了!”
  “書生也要吃飯!我在這儿賣字畫,既不盜又不拾,我礙著你們什么了?快滾快滾,別教其它人不敢上門!
  “不會有人來了。這种字畫誰會要?就算有人要,恐也是成捆成堆的要,拿去包雜物了。你不配當個讀書人,只為飯錢而作畫,這种畫沒有价值,不如趁早改行,當個种田种菜的,你的飯可以吃得更多。”
  書生漢聞言,如當頭棒喝。
  這年方十來歲的少年一針見血戳破他眼前的迷障。從何時開始,他只為飽腹而作畫?在作畫寫字的當口,也淨想著街頭王老爹賣的肉包子,這樣子的字畫……
  他瞪著昨夜里才赶出來的字畫,收尾軟綿無力、急促匆忙,因為想赶著多畫几幅。
  他苦學近二十年的才能跑到哪儿去了?為了一頓飯錢,他早遺忘了他的夢想。
  忽地,他狼狽万分地收起字攤來,面帶羞愧地离開市集。
  徐向陽無聊似的哼了一聲,轉首發現小后娘跟珠丫頭睜圓了眼瞪著他。
  “瞧些什么?同情他有個什么用?給他銀子不愁吃喝,下回他更忘本,忘了讀書人的本分。這不叫同情,叫害他!”他數落霍水宓的蠢。不知這女人是如何活過二十年頭的,同情太多,也不瞧瞧平日多少人在欺負她,蠢蛋!
  霍水宓漲紅了臉,低聲吐道:“我可不是同情,是瞧他字寫得好。”
  “你識得字么?”他鄙夷道。
  “不,就因為不識,所以才愈發地欽佩。”霍水宓停頓半晌,目光奇特地瞧著他。
  “瞧個什么勁?”他的臉微微泛紅,顯然有些不自在。“再怎么瞧,你也不過是蠢女人一個。”
  珠丫頭不服气,忍不住開口斥道:“少爺,好歹夫人是你繼母,你對她說話要客气些……”
  “你像你爹。”霍水宓恍惚說道。難怪先前瞧他指罵那書生的樣儿,像見到了老爺似的。
  “爹?”
  “你同老爺一樣,雖然說話帶刺,可也都是為人好。
  徐向陽聞言,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
  “那是當然,他是我爹。”顯而易見,他很高興有人說他像他的爹。
  珠丫頭瞧了瞧他那長相异于中原人氏的臉。會像嗎?只有天知道!
  “娘娘,要噓噓啦。”教珠丫頭抱著的紅紅扁起一張圓臉。
  “啊,可別當眾撒尿!夫人,你在這儿等我,我馬上回來。”珠丫頭鑽出人群,忙找個解手的草地。
  “嘖,麻煩家伙。”徐向陽雙手斂于身后,偏著頭邁前几步,眼角卻瞄到小后娘積极地在河面上找些什么。
  “你在找我爹?”
  霍水宓點頭。“老爺說在船上談生意,河上船那么多,不知老爺坐在哪一艘?”
  “想知道?那還不容易。”指著繡著陳家姓的旗子。“就离這儿不遠,离這儿最近的那一艘,瞧見了沒?陳老爺偏好美色,不知招來多少青樓女在船上載歌載舞。也難怪爹宁愿登船談生意,不肯陪家中夫人逛市集了。”
  霍水宓沒被他激哭,反而掩嘴笑了。原以為老爺之子是個尖酸刻薄的孩子,沒想到經過這回相處,倒覺得他有几分可愛,連老爺談生意的對象都查得一清二楚。其實他人不坏,由他對書生漢那件事就明白他的性子,他以為她不知道,每回有人往河岸這邊擠來時,他總暗地只手護著她。
  是因為開始把她當娘看待了嗎?
  “啊。”
  “怎么啦?若是嫌站累了,我可沒本事背你回馬車。”
  “不,那人老在看咱們。是不是老爺認識的人?”在几呎外的距离,有位高昂的男子執扇輕搖,輪廓粗獷而深刻,瞧起來文質彬彬,但一雙眼直溜往這儿。
  很眼熟,一時認不出他是誰。不不,無論出嫁前后,除了老爺之外,她是再也沒識過任何男子,怎么會覺得眼熟?那露骨的眼光打從心里頭畏懼,像要吃了她似。
  “我可說,夫人總算注意到我了。”男子主動上前,笑道。
  “你是誰!”徐向陽沉聲問道,銳利的目光注視他的臉。
  男子輕瞇地搖著扇,上上下下掃量徐向陽一圈。
  “你娘沒說過我是誰嗎!”他轉向霍水宓,上前一步,伸出手;霍水宓忙退后一步。
  在燈籠的余光下,她清楚地瞧見了他的長相。
  他不像是中原人氏,但十分漂亮,甚至有些娘娘腔的味道,若再年少一、二十歲,簡直活生生是徐向陽的翻版。
  “走!”徐向陽的臉色白了,拉緊她的手欲走。
  “走到哪儿?徐夫人,我剛打京城回來,听說徐老爺買了個女人回家,我原以為最多也只是個粗俗的鄉野村姑肯嫁給他,沒料到這村姑還挺人模人樣的。”忽地一把抓住她的細腕,霍水宓倒抽口气,掙也掙不脫。
  “你……你想干嘛!”她顫聲問。
  “放開她!”
  “住口!這是你同我說話的口气嗎?”他的嘴角揚起猙獰的微笑,逼近水宓。“那男人懂得怜香惜玉嗎?他可說過他碰你是為了生下正統的子嗣?憑他這一生怎還值得有人為他傳宗子息?任何一個女人在我与他之間,你猜會選擇誰?”
  “你……你快放開我!”霍水宓叫道,使勁地打著他的手。她覺得惡心、想吐!他不是她的相公,怎可碰她?
  徐向陽瞇起眼,只手箝住男子的肩。“想欺負她,可也得先過了我這關!”一掌推出,雖然還稱不上虎虎生風,可也有模有樣,一掌擊下去沒有散了骨,也會震得七葷八素。
  “那男人倒算好心,養你還教你學武。”男子斥哼一聲,粗暴地拉著霍水宓閃開,低咆:“儿子打親爹,還有天理嗎?”
  倏地,徐向陽的面色如雪霜般慘白,厲聲道:“你胡扯些什么!”
  正想往前扑去,忽然身后叫起一聲:“尹可鷹,放開夫人。”
  身隨話出,徐向陽只睨跟前人影一閃,若論相識人中有此武藝者,莫屬……
  “王總管!”
  王莫离微微含笑,嘴里尚含著一枝糖葫蘆,顯然是匆匆疾奔過來的。
  “尹公子,當年我家老爺放你一命,言定今生不得進城一步,怎么尹公子自毀諾言?”
  “徐蒼离迎娶新婦,我從京城千里迢迢而來是為道賀。”尹可鷹斜睨著霍水宓,忽然掀開她的面紗,一怔,隨即笑道:“好個徐家夫人!短短六年光陰,徐蒼离的口味倒偏好起狗骨頭來了!是沒飯給你吃嗎?不過話說回來,徐府上上下下是怪异了些,女人是買回來的,又養著旁人的儿女。”尹可鷹哼了一聲,注視到王莫离玩世不恭的臉,道:“還有已故徐老爺的私生……啊!”他脫口叫道,因為霍水宓突地狠狠咬上捉著她的臂膀!
  同時間,王莫离的臉色一沉,狼吞下糖葫蘆,疾飛上前,正想封了他的嘴,哪知尹可鷹忿戾吼道:“賤人!”
  拉了她的頭發就往后使力一扯,王莫离一掌飛來,以實化虛,才离他一吋之遠,忽然改變方向,手掌朝霍水宓抓去。
  “小把戲也想耍我?”尹可鷹眼尖,粗魯地推開她,及時接住來勢洶洶的抓力。
  霍水宓腳步踉蹌不穩,連連往后仰去,仰了個空……
  “喂!”徐向陽大叫!“小心后面!”避開打斗的兩人,飛步邁向岸旁,只聞“咚”一聲,想要捉住她已是不及。
  小后娘可不會游水!
  她活下來,定跟爹說這姓尹的事;若不幸淹死,可就沒人听見先前那姓尹的鬼話!
  半夜里,河面黑沉沉的,就算無人敢救也是理所當然!
  她若死了……若死了……
  須臾之間,腦海千頭万緒,卻也是身形极快,“噗通”再響,一躍入河。
  ※※※
  兩輛馬車仍是飛快地奔跑在回程的泥地上。
  前頭馬車內靜悄悄地,徐蒼离面如石蜡,怀里抱著濕透身的霍水宓,她的身上蓋了件披風,雖然睡得很沉,但偶爾傳來抽噎,細弱的手臂也緊緊攀著他的腰不放,像是攀住浮圈。
  是他點她昏穴的。否則,還不知她又哭又嘔地到何年何月?
  他冷峻的目光鎖住啃著甜薯的王莫离,道:“我將人交給你,你交還給我了什么?”
  “還是人啊。”王莫离微笑:“夫人只是多喝几口水,不礙事的。”他瞄了徐蒼离一眼,自顧自地又啃起甜薯。“反正老爺迎她過門,只為生子,既為生子,她如今無大礙,老爺也不必太介意。
  “住口!”從來沒想過辭掉他,如今真想一腳踢他出徐家大門!
  她的身子哪里像是不礙事了?
  幸而陳家船屋近河岸,听得見岸上騷動,一聞有人落水,陳家老爺湊興直往甲板上跑,點著燈籠看好戲,若不是那男孩拖著水宓游至船下猛喊“爹”,只怕他差點錯過了她。
  或者,該說失去她?思及此,不免又感受到當初深切的悔意。
  那是當然!她若死了,叫他再上哪儿花一筆銀兩買下一個心甘情愿的女人?
  心甘情愿!是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唯有她是心甘情愿地視他為夫君!她一上船,清醒了神志,便開始嘔吐,吐盡穢物,原以為她是灌多了水,吐盡了也就罷了,可她還在干嘔,猛搓著自個儿右手腕,像在搓什么髒東西!
  后來,他拉住她,免得她又自虐,救她上船的徐向陽才道是有男人摸了她的手!
  老天爺,又是忠實!
  是忠實教她不由自主地做出這种反應嗎?是忠實教她除了丈夫外,再也沒人能碰她嗎?這是多傳統的女子!他應該慶幸自己沒買錯女人,這樣的女人就算生下一打、兩打的子女,也能保證是他徐蒼离的,但……
  該死的忠實!
  從前他奢望它,如今他厭惡這兩個字所帶來的意義!
  對他,她只懂得忠實嗎?
  假設,他不是她的夫,她還會待他這個叫徐蒼离的男人一如現在嗎?
  “老爺,這回小少爺可占了功勞,如不是他及時下水救夫人,依她這旱鴨子身份,只怕早早叫河魚給吞了。”王莫离似笑非笑地,啃完了甜薯,又從小包囊里拿出甜包子來吃。
  “出門前,不是要你暗地守著她,依你的武藝,怎會讓她險些滅頂?”
  王莫离揚了揚眉,尷尬笑道:“我本來是守著夫人的,但一時看見賣糖葫蘆的,便……我可也沒料想到那姓尹的會早數日出現在這儿。”
  徐蒼离沉默不語半晌,才道:“他回來了?”
  “殺人可要償命的。”王莫离提醒。
  徐蒼离陰沉一笑。他本就不打算為那娘們殺人,那是不堪提起的往事,但一接触王總管的眼,才知他指的是霍水宓。
  他會為眼前這女人而動怒殺人?
  她沒那价值。
  然而,為何當他看見她狼狽地從河里被救起來時,他……
  “老爺……”即使是夢囈,也只叫著他。他的手臂不自覺地擁緊,瞧,她的骨架多纖細,這樣的女人一捏就碎,是什么東西支撐這份忠實?
  在陳家船屋上,她一瞧見他,不顧眾目睽睽,她緊緊抱住他不肯放手,是甚么原因教她無懼于他?
  “看來老爺做得很徹底。”王莫离又換上在市集買的糕餅。“老爺只須朝夫人笑個几回,她便心甘情愿地拜在你的袍下。我瞧,她是愛上你了!也對,她見過的男人沒几個,偏偏老爺又是她夫君,愛上你是有些莫名其妙,卻也理所當然,沒法子嘛,徐宅子里就只有老爺你的這‘适婚年齡’的男子,沒得比較嘛,就好比關在籠子里……
  “住口。”
  王莫离雖然二十好几,扮個鬼臉卻也挺可愛的。
  “至少,老爺已可确保將來夫人肚里的孩儿是你的,只要對你那膚淺的愛持續,我想,就算當一頭母豬猛為你生子,她也甘之如飴,這樣的女人已是稀有國寶,該好好保護,最好再繼續關在宅子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生就守著老爺,只知老爺,這是她的命……”倏地住口,因為一顆珠子利落地嵌在距离他耳邊不到一吋的車板上。
  他聳了聳肩,不再言語,僅以玩味的目光瞧了一眼徐蒼离怀里的霍水宓,再瞧瞧抱著她的徐蒼离。
  愛嗎?多虛浮的東西,卻又真真實實地敞在眼前,挺值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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