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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季節由夏入秋。
  將元朝的‘云南行中書省’改制為‘云南布政使司’,從朝廷出兵到目前不過整整六個月的時間,南征可以算是速戰速決了。
  奉太祖皇帝圣詔,明軍積极開墾屯兵、安撫諸蠻;在幕僚的運籌策划之下,這西南夷地竟儼然成為軍民安居樂業的淨土。
  一片欣欣向榮的生机中,大概只有西平侯沐剛心有不滿——他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
  怎么會在旅居軍涯十數年后才發現自己‘不正常’?!天哪!他一定是瘋了!
  沐剛懊惱自責不已。他……居然對朝夕相處的青云心生遐思……。
  每當青云對他回首一笑,或者在四下無人處親密地直呼他‘子毅’時,甚至高興時為他背誦一篇詩文的時候,總令他有一股沖動,想摟抱青云單薄荏弱的身子在怀里……。
  該死了!每次望著青云毫無防備和警戒的俊秀容顏,他就覺得自己簡直像禽獸,羞慚不已。
  軍旅孤寂,袍澤間相濡以沫,‘斷袖分桃’的隱癖并不算什么惊世駭俗的丑聞,身為領導人的他只要部屬們不耽誤公務,他也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加干涉。
  心里是有些納悶的,兩雄怎能匹配?!他從來也未曾動過這种念頭——軍机繁冗,況且自己又不是年少好色的愚莽青年,早就練就了堅強的自制力,怎么會在這么一大把年紀時,對親如弟兄的青云產生綺念?!
  追根究底,肇事原因是在青云俊秀的容顏,明眸皓齒的笑靨、倜儻洒脫的舉止,在在令他難以自拔。
  由惺惺相惜到羡慕欣賞……沐剛察覺他這段亦師亦友、兄弟般的情誼已經逐漸變調,變得曖昧狎昵。
  你簡直不是人!沐剛暗暗抱頭呻吟:沐子毅,你真該遭天打雷劈!
         ※        ※         ※
  滇南澤(今滇池)。
  大敗元兵之后,獲得云南西半部主控權的明朝將士們總算可以稍息干戈,略作休息。
  以五百里滇池為中心,明軍分批扎營屯墾,成一個巨大的井字形包圍這個有‘高原明珠’之稱的美麗湖泊。
  如能拋開中原漢人‘唯我獨尊’的自大狂妄觀點,融入當地原住民的生活中不難發現,這些被漢人矮化為‘蠻夷’的少數民族都是純朴友善、樂天知命的人。若能尊重對方付出友誼也往往可以收到善意的響應。
  因此,明軍在云南當前有兩個任務:一是屯墾,發展農業以求自給自足。
  二是司撫,教化南蠻宣揚明朝國威,真正達到統一國土版圖的目的。唯一尚未臣服于明朝的大患就是大理了。
  大理土酋段氏兄弟正是纂南詔古國自立為王的段氏后裔,在元朝時懾于蒙古人的兵力而淪為元朝附庸,但是段世在大理仍然保有高度的自治能力与戰力。
  大理倚點蒼山、洱海,扼龍首、龍尾兩個險峻關卡;傲然孤立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成為遠征而來的明軍最頭疼難纏的問題。
  雖然曲靖一役大胜,不敢掉以輕心的明朝將領們決議,先安定滇西占領地區,与大理相抗衡——万万不可‘大意失荊州’。
  只要大理攻下,不愁鶴慶、麗江、金齒不下!一年半載的等待是值得的。
  除了每日正常的操練搏斗課程外,戌守的士兵們往往得拿起鋤頭、扁擔,做屯墾筑路的工作。
  肅殺气氛一掃而空,在忙碌的勞動工作閒暇時;心情經松的士兵們嘲謔俚俗的閒話也多了起來。
  不知道是誰說‘兩個女人等于一百只麻雀’的?!——其實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男人的舌頭比女人更長!尤其是在全為男性的團体時,三個阿兵哥更長舌過一千只麻雀!
  閒話的范圍總不离女色,葷腥笑話一籮筐。在這种男女比例懸殊的邊陣地方可供發泄的場所不多,沒有女人的時候拿娘娘腔的同袍消遣消遣也是不錯!
  騎著白色駿馬自由來去的軍事幕僚——隱鴻先生成了大家最熟悉与感興趣的話靶。
  一來,‘他’實在是好看得不象話——朗目疏眉說有多俊俏就有多俊俏!
  就連那些濃妝艷抹的窯姐儿也沒有他的好看。
  二來,右副將軍實在太過禮遇恩寵這位先生,言談間皆直呼名諱,對他的建議或要求簡直是百依百順,在軍營中不管將領軍官出入都得持牌報准,只有隱鴻先生是例外可隨興進出。光憑這兩點就夠令人議論了,更何況他還只是一個無官無職的軍師,轄治不了這些蝦兵蟹將——不拿他來閒磕牙,未免也對不起自己良心,說閒話的對象還用得著做第二人想嗎?
  歐陽的‘不近女色’更是成了眾人的笑柄。
  “來這儿大半年了,也不曾見先生往窯子逛去,這可真叫人疑心!”
  “有啥好疑心的?少年家白淨淨、水嫩嫩的;八成是中看不中用,在窯姐儿面前挺不起來。”
  邊挑磚邊打混的小兵們哄然起笑,拿先生尋開心。
  “別是少年貪歡敗腎吧?!”另一個人接腔道。
  “欸!看樣子八、九不离十!”
  “說不定是個兔崽子……”
  “什么是兔崽子?”不同鄉音的小兵問。
  “就是
         ※        ※         ※嘛!沒見識!”
  “喔!咱的家鄉話叫做‘相公’啦!”
  “我們閩中說‘契弟’。”
  說得興起,什么‘變童’、‘小么儿’的各省粗鄙隱語都出籠了。
  “就算先生真的是那种人又怎樣?!咱們也只能流點口水,又碰不得!”
  一人半真半假笑說。
  “人家可是右副將軍的嬌客,誰敢去持虎須?瞧他們形影不离的模樣不像兄弟倒像一對夫妻。”另一人促狎道。
         ※        ※         ※
  在勞動筋骨,累得像條牛似的時候,順口編派上司的不是簡直天經地義嘛!
  嘩然笑翻的眾人不知那個貧嘴打插道:“那么咱們沐都尉不就多了個娘?”
  “多了個娘倒還占便宜,如果多了個爹,那虧可吃大了!”
  哈哈大笑聲在沐景春神出鬼沒地現身時嘎然而停。
  他緩緩掃視眾人一遍,慢條斯理道:“依我想先生的歲數生不出我這么大的儿子——你們好象很閒嘛!”
  望著眾人噤若寒蟬的表情,沐景春露齒一笑:“大伙都是好兄弟,我得提醒你們,歐陽先生可是大紅人哦!讓我爹知道你們嘲笑他的話……”
  他气定神閒的听眾人哀哀懇求,最后是以交換條件達成‘互助協議’。
  ——這群可怜的倒霉鬼得替景春的兄弟們擔任一整個月的夜哨,不得好睡。
  心情愉快的沐景春吹著口哨离開了這一群干聲連連的小兵。
  其實,有個這么引人誹議的‘娘’也蠻有意思的。漁翁得利不少次的沐景春竊笑暗忖道。
         ※        ※         ※
  秋高气爽,對心無挂礙的歐陽來說正是游山玩水的好時机。
  勞動勞力的工作本來就輪不到她,隱鴻先生平時不是陪著將領們決議經營滇西的政策,就是与沐將軍清談講論哲理。在諸事順遂的狀況下,閒來無事探訪云南的名山胜水、清幽古剎成為歐陽的最佳消遣。
  垂陽前夕,為了避開人潮的歐陽選擇這一日登山踏青,螺峰山勢盤旋如螺,石階彎曲環繞而上山巔。
  与沐剛并轡策馬奔馳,任由風聲自耳側呼嘯而過,歐陽的心情如海闊天空。万紫千紅花不謝,冬暖夏涼四季春。
  巒峰疊翠、茂林修竹令人心向住之,游興极高的歐陽,在登山的采芝徑前勒馬,笑靨明亮地轉頭問:“子毅,可否愿意屈就足下,陪弟一登峰頂?!”
  她的好心情感染了沐剛,“愿意奉陪!”
  別說這區區數百級的石階,就算攀天梯他也愿意相伴!
  “山光野色叢青玉,石磴云梯頻曲回。”施展經功翩若飛鴻的歐陽在直上山徑的同時談笑詠贊,臉不紅气不喘如履平地。
  “好輕功。”沐剛笑道。精習武藝的他雖然在這方面稍為遜色,但是憑恃著多年苦練的体能腳力倒還不致落后,但是可苦了跟隨他而來的侍從气喘如牛,連跑帶爬帶跟上倆人。
  數百年的唐式建筑,飛檐畫棟,曲廊水榭。令人不禁贊歎工匠的巧心慧思。
  殿里供奉著諸天神佛与五百羅漢,歐陽僅是合掌默拜,以一种平和宁靜的心情凝望寶相各异的佛像,慈悲、庄嚴、溫靄、威猛、忿怒……生動的羅漢雕像,應看盡人世眾生万端罷!
  在她身后的沐剛低聲囑咐隨侍的張恩隨緣布施,寺里的住持得知是明朝貴人出游,不敢怠慢;收下了沐剛所布施的沈甸金錠,口誦‘善哉’,在兵戎亂世中能保全寺廟香火微資已屬万幸;沒想到還可以得到布施更是令人感佩。
  沐剛的善意令僧侶放心,殷勤致意,送上了素齋、香茗以敬貴客。又累又餓的侍從在沐剛示意下自行尋便,解決饑渴后徑自散去休憩躲懶:偌大的佛寺空靈寂靜几不聞人聲。
  沐剛亦步亦趨地跟隨青云信步游覽,看著她若有所思的臉龐,不忍惊扰她。
  “修道之人也習佛嗎?”他輕聲問道。
  歐陽一笑,“子毅難道沒听過‘万宗歸一’的道理嗎?佛也好、道也罷,追根究底不過是獎善勸惡的‘法’罷了。”諸善眾惡,皆存乎一心!
  寺內林木繁茂,因時節原故菊花開遍,錦繡繽紛。
  坐在古藤纏繞的水榭里,欣賞好風佳水,菊花的清香使人心曠神怡;寺僧酬贈的菊花酒、花糕應時對景更舒人心脾。
  青云的酒量极佳,可以千杯不醉;可是一旦喝過几杯酒,白皙的臉龐便添微紅煞是嫵媚;貪看她容貌的沐剛出神想道。歷史上豈只有美女能傾城?!美男子亦能傾國!如晉獻公寵优施、漢哀帝寵董賢、魏王寵龍陽君……。
  “子毅。”青云隱含笑意喚他,令沐剛心為之一蕩。
  她以手指著自己唇邊示意……茫然的沐剛半晌才弄清楚原委,拂開他自己嘴邊的花糕餅末,心底是有絲會錯意的窘然。
  寅時末,接受僧侶款待,游興已盡的倆人決定告辭;趁著天色未暗前下山。
  也許是山川景秀、酒興助狂;站在殿前居高俯瞰;似汪洋般浩瀚的滇池在眼前綿延如明鏡,遠處地平線上的丘陵宛如細帶,零星房舍人似鏤蟻盡在腳下。
  經風吹拂明月素衫飄飄,令她不禁閉上雙眸深吸一口气,冀望將鐘靈毓秀納入四肢百骸中。
  長衫飄逸的她彷佛將乘風而去。
  “青云!”沐剛倏然伸手攫住她的手臂緊握不放,語气中有一絲惊惶。
  踉蹌一步靠向他的歐陽表情詫异,怎么了?她以眼神詢問。
  深覺孟浪的沐剛放松了手勁,依然握住她的腕間不放。“……沒事,我以為……你差點跌下去……。”
  “子毅!真是人多憂多慮!”她笑著嘲弄他道:“我又不是二歲孩子,怎么這般婆婆媽媽?!”
  臉上無光的沐剛訕然一笑,強迫自己放開青云的手腕。看著她衣袂飄飄傾身仰望的神態,令他產生了一种錯覺——彷佛不赶緊伸手抓住她,青云就將要縱身飛去,幻化無蹤!
  是他自身的感情蒙敝了理智嗎?沐剛心慌自問。
  九年前的青云是個樂觀豪邁的美男子,九年后容貌依舊——不!或者該說更添俊逸——可是性情卻似乎變得空靈迷离不似凡塵中人。
  難以捉摸卻又令他深戀不舍!老天!我一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輕!沐剛懊惱想道。
  默然無言步下石階,坐上自己座騎策馬奔回軍營時;西方天際已開始幻化繽紛紅霞,將數道騎影逶迤拖長在地面上。
  心如平原走馬,易發難收……
         ※        ※         ※
  青云的行蹤有些詭异。
  听到王荀向他報告,隱鴻先生經常每隔三、五天的晚上外出軍營,直到夜半才歸的消息,沐剛無言沉思。
  是尋花問柳去嗎?真該好好羞他一羞,虧得他平時道貌岸然,口口聲聲‘不近女色’!
  “恐怕未必。”王荀小心翼翼道:“這附近的流鶯土娼總共不過那些人,如果先生真是尋花問柳的話,早就人盡皆知,不致于滴水不露的。”
  怕的是跟不該見的人私下見面,泄露軍机。
  “不會!青云為人不會如此!”沐剛反應激烈。
  “將軍說的是!”王荀赶緊低首附和:“但是恐怕別人不察,若是有什么不好的謠言產生,就是屬下知情不報的罪過了!防微杜漸,去人疑心得趁早才是!”“我曉得了!”沐剛揮手示意王荀退下。
  “將軍英明!”王荀曲膝為禮,默然退出師營。
  青云葫蘆里賣什么藥呢?百思不解的沐剛決定親自找出答案。
         ※        ※         ※
  十三夜,圓凸月似檸檬斜挂天際。
  當青云騎著白駒一出營柵,消息便傳至秉燭夜讀的沐剛跟前,須臾,便備妥了他的座騎。
  在瞭望台上守衛的哨兵告知了將軍,他所見到的隱鴻先生往東方奔馳而去,身旁的王荀點頭确定是跟往常一樣的方向。
  螳螂川。
  再過去便是曹溪寺,沐剛的心情极為复雜矛盾,一方面,他希望洗去青云的嫌疑——月下偷期幽會跟軍机無關。一方面又不樂意确定青云已有心上人……他覺得自己簡直是變態!私心只想獨占青云。
  “膛螂捕蟬,黃雀在后。”這句成語浮現在沐剛腦海,令他胡思亂想,現在,他也不确定自己希望見到的是什么了,只能祈望真相不致傷害到青云……
         ※        ※         ※
  蔥山(今玉泉山)小巧伏秀,山麓間一股天然溫泉涌現,人蹤罕至。
  衣衫盡褪的歐陽俯泳在湛綠光洁,水色碧玉的溫泉中,閉目假寐享受通体舒暢的溫泉浴。
  這個她名之為碧玉泉(今安宁溫泉)的溫泉,是小時候父親指引与她的隱密場所。
  相傳東漢伏波將軍——馬援奉命南征交趾,凱旋班師回朝時軍隊染上瘟疫,駐扎在此,后來發現了這座溫泉,士兵沐浴后瘟疫全消才平安回到中原。
  不管傳說是真是假,歐陽都打定了主意獨享這座溫泉,才不告訴那群臭阿兵哥呢!讓那群臭男人糟蹋了碧玉泉,她可是百万分不愿意!
  唔!反正沒人染上瘟疫嘛!深吸一口气潛入溫泉的歐陽淘气想道。等到真有瘟疫時再施舍救人罷!
  冒出水面的她吐出一口气,伸手撥開眼前的青絲,甩一甩頭發,水花四濺。
  月亮悄悄西移,不到天空中心,她是不打算起身的……
  輕微的馬蹄聲令她臉色大變,來人和她一樣在馬蹄上套上了稻草編成的蹄套,以防在夜半奔馳時發出巨大聲音惊扰敵人耳目!
  糟了!歐陽慌張四望,折疊整齊的青衫、內袍、長褲以及抹胸正在溫泉另一端……她能來得及嗎?
         ※        ※         ※
  不管沐剛原先預期見到什么,決不是現在目瞪口呆死盯著不放的‘香艷’景象。
  千鈞一發之際,歐陽穿上了抹胸,胡亂打個結套上了長褲、內袍,汗巾才系住腰際;認出白馬找到人的沐剛便闖進了她的‘私人浴所’。
  掩緊單薄的內袍前襟,歐陽蹲身遮掩,一頭水珠淋漓的青絲側攏漫入水面,未及著襪穿靴的雙腳,赤足踩在岸邊。
  生平第一次,她慶幸父親在娘死后沒將她纏足。這么一雙‘大腳’任誰也不會以為她是個姑娘吧!
  她錯了!至少沐剛從未見面哪個男子有這么好看的一雙腳,足踝圓潤修長,小巧的足趾似片片玉屑;白色的內袍長褲貼緊她未及拭干的纖細身子,月光映在她低側蟻首的雪白肌膚上,長發迤然垂入水畔,秋波斜睨沐剛的她絕想不到,跣足傾身蹲跪于水邊的景像有多誘人犯罪!擰干了長發握在手中,惊魂甫定的歐陽強作鎮定和沐剛打招呼。
  “青云真是好享受,夜浴溫泉。”沐剛輕聲而道,‘惊艷’的感覺未褪。
  遽然明白自己被人跟蹤的歐陽怫然不悅,冷冷道:“沐兄何嘗不是好雅興?
  夜半策馬賞月嗎?”
  青云生气了。沐剛陪笑不語。
  望著她著襪穿靴,套上素衫時,沐剛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現在歸營不嫌太早嗎?何不再共浴一回?!”
  月下共浴……說他沒有想入非非就是自欺欺人了。
  溫泉蒸气潤澤,雙頰緋色的歐陽真的翻臉了!睜大雙眼瞪視沐剛厲聲回答:
  “我已經浴罷!請‘沐兄’自便!”
  話一說完,她徑行躍上馬背一抖韁繩,頭也不回地絕塵而去。
  只留下心猿意馬的沐剛望著碧綠的溫泉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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