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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市長守候電話机


  諾頓小姐和馬吉先生并肩站在旅館辦公室里。等待著彼得斯發出晚餐已就緒的信號。
  “但愿晚餐能獲得巨大成功。”馬吉說。
  女子大笑。
  “當主人的感到緊張很自然,”她說,“不必擔心,隱士和他的罐頭食品會給你掙面子的。”
  “令我擔憂的不是烹調技術,”馬吉笑說,“而是席間的巧辯和斗智。我希望讓市長感到自在一些。埃斯基旺區眾議員瓊斯身上有沒有什么逗樂的故事?”
  他倆一道踱至窗前。雪又紛紛揚揚下起來,山下星羅棋布的小屋的燈光從一片白色帷幕中透出晦暗的光芒。
  “我想告訴你,”女子說,“我現在信任你了。一旦時間成熟——很快了,就在今晚——我要讓你幫助我。我可能要求你幫個大忙,而且求你不要問緣由地去做,要信任我,就像我曾拒絕信任你那樣。”她頓住,神色肅然地睬望著馬吉先生的臉。
  “我太高興了,”他低聲說道,“從我在火車站里看到你哭時起,我就想給予你幫助。車站售票員勸我不要多管閒事。他說与一個哭泣的女人打交道會招惹麻煩。真是個傻瓜。好像所有的麻煩——”
  “他說的沒錯,”女子打斷他,“或許的确是麻煩。”
  “最后若能贏得你彩虹般的一笑,任何風暴還不值得一試嗎?”馬吉先生說。
  “這個比喻很漂亮,”女子笑說,“可風暴并不可愛。”
  “總是有一些人,”馬吉說,“為了即將到來的彩虹,宁肯以愉悅的心情与最可怕的風暴一搏。”
  她沒再答話,只是將秀气的鼻子頂住冰冷的窗玻璃,鼻子扁下去變了形。在他們身后,由蜡燭照明的房間里,各式各樣的禿頭旅館冬日的客人們以各种姿態站立等待著。壁爐前,比較文學教授正在給諾頓太太誦詩,這個老頭儿或許從來沒有想過,他對面的女人說不准正是他生活中的那場夢魘,因為她也是金發。十英尺開外,在閃爍迷离的燭光中,萊頓市長碩大的身軀坐在一只長沙發的扶手上,他前面站著他討人嫌的伙伴盧·邁克斯,盧旁邊是布蘭德先生,男子服飾用品商店的話題他再也不涉及了。蜡燭劈啪做響,風暴憤怒地敲打著窗榻。彼得斯先生像個長毛鬼似地在餐桌四周奔忙著。有了好胃口和精美的肴饌,神秘的把戲便可在禿頭旅館里展開。
  馬吉先生戲謔地稱之為晚宴的節目最后終于落座,凡參加這次晚宴的人,都會對其留下長久的記憶。主人抱著滿腹的疑團分析著在座的客人。坐在桌角面對著他的是諾頓太太,她臉上的皺紋顯示出疲憊。茫然和無所适從,她還顯得有些悚懼。馬吉的右手是卡根,一張紅通通的大臉透著蔑視和些許滑稽;卡根旁邊是邁克斯玩世不恭的冷酷的臉。再過去是布蘭德先生,一副憂愁、無奈和忿懣的神情。馬吉先生的左邊是留著胡子戴著眼鏡的教授,他臉上挂著祥和,仿佛對一連串的怪异事件無動于衷。對馬吉終于產生信任之感的車站美女則坐在教授身邊。在最初的短暫的沉默中,馬吉先生將她靈秀的面龐与坐在桌角女人的粗糙世故的臉做了一番比較,暗自說了聲“不可思議”。
  晚餐的開始沒有伴隨著歡快的交談。彼得斯先生又上了一种有別于從前的罐頭湯,邁克斯先生和市長滋滋有味地喝起來,打破了席間的沉默。馬吉先生正暗忖如何引眾人交談,卡根突然開口說:
  “但愿我沒有給大家造成不便,”他語气中顯然透著嘲諷,“做不速之客不是我的習慣。可公事——”
  “我們為你的光臨頗感高興。”馬吉先生有禮地說。
  “我想你們肯定想知道我來這儿的原因,”市長繼續說,“呃——”他遲疑——“是這樣——”
  “親愛的卡根先生,”馬吉插話說,“請你饒了我們吧,也給你自己省點事。我們听到的解釋已多的使我們膩煩。我們已決定永不再解釋什么,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權且認為因為我們來這儿,所以便在這儿。”
  “好吧,”卡根頗覺釋然地說,“這正合我意。反正我做解釋也做煩了。最近在萊頓新跳出來一批改革家——可能你們也听說了。蠻可愛的一幫人。每人都扎一個白蝴蝶結領帶,智商卻低的可怜。他們說要在下屆選舉中取我而代之。”
  邁克斯先生把嘴貼近湯盤子嘶啞地笑著。
  “他們寫了本可笑的書,那幫人。”他說。
  卡根接著說:“這些人愚蠢而無足輕重,以致當他們攻擊一個公職人員時,根本沒人听他們的。所以我必須答复這些滑稽的小丑們。我剛才說我已經解釋煩了,原因正在此。我不得不解釋說,我過去住在印第安那州的一個小鎮里時,沒有行過竊,我也沒用刀子搶劫過我父親。這些話枯燥乏味。因此你們讓我免去解釋我不胜感激。我和盧麻煩不了你們多久。我在這儿要辦點小事,辦完就走。大約九點鐘我倆就撤。”
  “不必,”馬吉抗議說,“這么快就离開?你們逗留期間我們肯定會讓你們感到愉快。我通常很討厭主人談論他們的仆人——我有一位朋友,總是煩得我要死,因為他永遠認為他的日本管家來自沈陽。不過我想我完全有理由讓你們注意我們的管家——彼得斯先生。燒飯只是他的副業,他正在撰寫一部書。”
  “那個家伙會寫書?”卡根疑惑地說。
  “他寫的書你知道嗎?”布蘭德先生問,“一旦出版,肯定會一炮打響。他想在書中證明世上的一切不幸都是由女人造成的。”
  市長沉吟著。
  “他瘋了,腦子不正常,那個家伙,”市長斷言,“造成一切不幸的不是女人。”
  “謝謝你,卡根先生。”諾頓小姐微笑說。
  “任何人看你一眼都會懂得這個道理,小姐,”市長的口气殷勤備至。接著他又匆忙補上一句:“還有你,夫人。”并朝另一個女人的方向點點頭。
  “我不曉得從我臉上是不是能讀出這個道理,”諾頓太太漫不經心地說,“但女人不惹麻煩,這點我曉得。我認為那個人是瘋了,他要不是廚子我會當面這么跟他說。”她稍頓了一下,因彼得斯走進了房間。他換菜時眾人又陷入沉默。“如今的世道是,有些話你可以說給國王听不怕得罪他,卻不能說給廚子听。”隱士退下后女人說。
  “卡根先生,”伯爾頓教授說,“你剛才發表見解,認為女人不是災難的罪魁,我承認大体上我贊成你的判斷,盡管有時女人能造成呃——微小的麻煩。不可否認的是,世上充滿不幸,你認為這些不幸是誰造成的呢?”
  市長用粗壯的手指搔摸頭發。
  “我明白你的意思,”市長說,“也明白你的判斷。誰造成的不幸?人之初時是誰造成的?改革派們,博士。是的,先生。誰是第一位改革派?伊甸園里的毒蛇。這個隱士大概把伊甸園里的事賴在了女人頭上。就是這樣。那座花園里本來平安無事,后來毒蛇跑了來。十之八九隱士已為一家雜志撰寫了一系列冠之以‘伊甸園的恥辱’的文章。毒蛇對女人說:‘你說獨自住在這儿很滿意,是何意思?這儿的一切都不正常。目前的管理者把一切都搞得一塌糊涂。我可以說給你几件事,以打開你的眼界。你說什么?只要你不知道的事就不會傷害你?過時的想法,’毒蛇說,‘進步者要与之斗爭的過時想法,’毒蛇說,‘清醒吧,你這里需要變化。咬一口這個可口的紅苹果,你就能按照我的方式看事情了。’于是女人便墮落了。后來的事你們都知道。”
  “新穎的觀點。”悵然若失的教授說。
  “是的,博士,”卡根先生說,顯然對此話題很感興趣,“從那條蛇開始,所有的麻煩都是改革派造成的。万事都一帆風順,老百姓安居樂業,富庶滿足——猛然間這些足蹬橡皮套鞋,扎白色蝴蝶結領帶的人出現了。他們打破現存秩序,直至老百姓開始信任他們,給他們管理事物的机會。結果如何呢?世界陷入了最可悲的混亂。”
  “對此話題你思考的很深,卡根先生,”馬吉說。
  “我應該思考,”市長答道,“我不是作家,否則我會寫本書,把大胡子隱士的觀點批駁得体無完膚。女人——呸!女人惟一制造事端的方式是陷入改革的騙局。”
  此時彼得斯先生把甜食端上來,卡根先生邊吃甜食邊闡述他的理論。他指出許多州由于改革破坏了正常生活,使一切陷入混亂,而且使本來社會上本分的“小伙子”們不安現狀,尋覓稀奇古怪的工作。他講時,盧·邁克斯從他金絲眼鏡后面望著他,臉上一副忠誠于主人的走狗神情。關于這位神奇的卡根,馬吉先生讀過不少文章,他通過鐵腕政策掌權,如今實際已成為萊頓市的獨裁者。那些文章無一例外地都提到他的貼身奴仆盧·邁克斯,后者按市長的意圖控制萊頓市城南,他在那片下等娛樂場所聚集的貧窮地帶,依賴的唯一法寶便是卡根的名字。馬吉先生注視著他,不禁對這位可鄙小人的效忠本事感到惊訝。
  “置拿破侖于死地的也是改革派,”市長最后說,“是的,他們最后把拿破侖送到一座島上。他可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偉人。”
  “請——請原諒我,你說的歷史符合事實嗎?”伯爾頓教授怯懦地提出异議。
  “事實?”卡根蹙眉,“我敢打賭符合事實。我對拿破侖的生平了如指掌。我肚子里墨水不多,博士,可我可以雇用所有喝墨水的人,不外一周付上十八美元罷了。然而對波拿巴,我卻非常熟悉。”
  諾頓小姐插嘴說:“我好像听說——我是不是在報紙上讀到的?——你的辦公桌上方挂著一幅拿破侖的像。他們說你覺得你本人的生涯与拿破侖的很相似,這是真的嗎?”
  “不,小姐,”卡根答道,“那是某個報社記者寫的笑話,跟大多數編造的消息一樣,沒有真實性。不,我不是拿破侖。我倆的差別很大,有一點尤其大。”他提高嗓門,朝在坐的人掃了一眼。“有一點差別最大。拿破侖最終栽在了改革派手里。”
  “而你的結局尚沒出現。”馬吉先生笑著提示道。
  卡根先生迅疾而饒有興味地瞥了他一眼。
  “我并不擔憂,”他答道,“你也不必,年輕人。”
  馬吉先生回答說他原本就不是個杞人憂天的人,接下去眾人便沉默下來。彼得斯端著咖啡走進來,正給眾人斟咖啡之際,布蘭德霍地從座位上站起,臉上顯出惊恐之色。
  “什么聲音?”他喊道。
  眾人惊詫地看向他。
  “我听見樓上有腳步聲。”他說。
  “荒唐,”卡根先生說,“你在做夢吧。你被這里的宁靜害成神經病了,布蘭德。”
  布蘭德先生并不理會,徑直朝樓梯上跑去。他离開后,禿頭山隱士附在馬吉耳朵上說:
  “我不是個愛抱怨的人,”他說,“我一個人住久了,早沒了抱怨的習慣,何況也沒發牢騷的地方。不過要是仍是有人不停地住進旅館,我只好辭去廚子不干了。好像每隔几分鐘餐桌上就冒出一個新面孔,這對我可是個大事。”
  “樂觀點,彼得斯,”馬吉先生低聲說,“旅館的鑰匙只剩下兩把了。來這儿的客人總有個限度。”
  “我的意思是說,”彼得斯先生說,“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布蘭德先生從樓梯上走下來。他重新落座時面色极為蒼白,卡根詢問他后,他說他可能是听錯了。
  “我猜是風聲,”他說。
  市長對布蘭德先生的“神經過敏”戲諺了一番,邁克斯先生亦插科打諢。服飾用品商對此只是慘然地一笑。于是晚餐結束,禿頭旅館的客人們散開來坐下,同時彼得斯先生將餐桌上的杯盞取走。馬吉先生想与諾頓小姐聊兩句,竟發覺她是緊張而心不在焉的。
  “是布蘭德先生嚇著你了嗎?”他問。
  她搖頭。“我有其他心事,”她答道。
  彼得斯先生与大家道過晚安,隨后對馬吉耳語說,他但愿近期旅館的人數不會再增加。當他穿越雪地朝他的木屋走去時,卡根先生摸出手表。
  “你們已對我們兩個可怜的漫游者表現出极大的友好,”他說,“我還有一個請求。我來這儿是為了見布蘭德先生。我們有些事情要辦,如果你們能讓我們單獨留在辦公室里,我們將不胜感激。”
  馬吉先生躊躇著,他見女子微微向他點頭,而后朝樓梯挪動腳步。
  “你想這樣的話當然不成問題,”他說,“我希望你不要不辭而別喲,卡根先生。”
  “那得視情形而定,”市長說,“認識諸位我很高興,晚安。”
  兩個女人、教授和馬吉先生朝寬大的樓梯蜇去。在樓梯平台上,馬吉先生听見諾頓太太的聲音從前方的黑暗中傳來。
  “我很擔心,親愛的——非常擔心。”
  “噓——”女子的聲音,“馬吉先生,我們——一會儿見。”
  馬吉先生拽住教授的胳膊,倆人同時仁立在陰影里。
  “現在的情況不妙,”底下傳來布蘭德沙啞的抱怨聲,“几點了?”
  “七點半,”卡根答道,“還有整整半個小時。”
  “我上樓時二樓已沒人,”布蘭德接著說,“我看到他跑進一個房間,鎖上了門。”
  “現在由我來負責,你不必擔心。”市長安慰他說。
  “好像有什么名堂。”這听去像邁克斯的聲音。
  “名堂肯定有,”卡根大笑道,“可我怕什么?我控制著年輕的德萊頓,他隨我任意擺布。我不怕。讓他們四處探察吧。他們不能拿我怎么樣。”
  “也許你說得對,”布蘭德說,“可來禿頭旅館這個主意并不像最初想像的那么妙,是不是?”
  “這純粹是個餿點子,”卡根答道,“根本沒必要這樣胡鬧。我對海頓這樣說過。那個電話鈴啊嗎?”
  “不響,他們要跟我們聯絡時,電話就閃光,”布蘭德對他說。
  馬吉先生和伯爾頓教授繼續悄悄走上樓,后者應馬吉的邀請,走進七號房間,在火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我們卷入了令人難解的混亂之中,”教授說,“我不曉得你在這混亂之中處于什么位置。但我估計你知道正在發生著什么,而我卻蒙在鼓里。我腦子遠不如過去好使了。”
  馬吉先生遞給他一支雪前,說:“你要是以為,對這個‘捉迷藏’的把戲我了如指掌,就大錯特錯了。說實話,我像你一樣懵懂無知。”
  教授笑笑。
  “也是,”他以一种不全相信的口气說,“也是。”
  他開始津津樂道他講起詩人喬叟的詩律。倏然有人敲門,隨后盧·邁克斯先生伸進他那顆不招人喜歡的頭。
  “他們派我坐在過道上,”他說,“監視布蘭德听見的那個四處亂跑的鬼魂。由于我生性愛熱鬧,所以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希望坐在你們的門口。”
  “悉從尊便,”馬吉答道,“這儿有把椅子。你抽煙嗎?”
  “謝謝。”邁克斯先生把椅子放在七號房間門口的邊上,坐下。從那一位置,他可看到馬吉房間的全景以及樓梯口。他用黃牙狠狠將雪茄的一端咬去。“別讓我打斷你們的話,先生們。”他說。
  “我在正在談論喬叟的詩体,”教授平靜地說,“馬吉先生——”
  教授又用平穩的聲調侃侃而談。馬吉先生仰靠在椅背上,對這場戲劇舞台的布置露出愉悅的微笑:邁克斯先生在煙霧繚繞中守衛在門口;市長和布蘭德先生在樓下辦公室里守候在電話交換机旁,等待著電話閃光,以告知他們外界有人要与禿頭旅館通話;黑暗中有個神秘的人物躥來躥去;一個漂亮的姑娘即將要讓盲目信任她的馬吉先生為她幫忙。
  教授枯燥乏味地絮叨著。其間馬吉先生打斷他一次,誘引盧·邁克斯加入了談話,因為他從窗外的光線中,看見車站的女子匆匆溜到了陽台上,自白的雪花飄洒在她的金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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