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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消夏人群之鬼


  諾頓小姐仰頭望著馬吉先生笑著說:“我不知你見沒見過消夏旅館的人各就各位往餐廳里沖刺的情景?”
  “沒見過,”馬吉答道,“不過我在喂食的鐘點參觀過動物園。他們說兩者的情形差不大多。”
  “這种比較不免殘酷,”女子說,“不過我敢肯定,服務員領班在禿頭旅館打開餐廳門的那一剎那,他的感覺和用叉子喂動物生肉的管理員的感覺大同小异。他面對的是一群鐵定了心的狂暴人群。沖在前面的一般是面露凶相、因在游廊上嚼舌頭而疲憊不堪的女人。首先沖破終點線的往往是傲慢年長的貴婦人。我想現在我們在彼得斯先生眼里,大概就像是那幫狂亂的人群。”
  此時是下午一點,馬吉先生正和他四個神秘的伙伴站在辦公室的壁爐前,不胜翹企地盯著在他們旁邊布置餐桌的隱士。由于昆比的好意,餐桌上舖了一張雪白的桌布。
  “我們有點太急不可待了,”伯爾頓教授說,“我們肯定是這副樣子,不過這很自然。假如除了一頓頓的飯我們別無盼頭,人性動物便會荒唐地認為進食是最為重要的。我們与夏日避暑的客人無甚差別——”
  “是嗎?”馬吉先生打斷他說,“我們除了一頓頓的飯就沒有別的企盼了嗎?我想未必如此。我就不是。我來這儿是想充分体驗禿頭旅館在十二月的刺激生活。我期待著惊奇事物的出現。我想在今天結束之前,至少有兩名身穿金縷衣的國王、一位逃亡詩人和一位市長大人將拿著鑰匙蒞臨禿頭旅館,講述奇异而令人信服的故事。”
  “你過去二十四小時的冒險經歷使你的期待值過高了,”教授慘淡地笑笑說,“我已經問過昆比,除了他的鑰匙外,禿頭旅館的各個大門共有七把鑰匙。四把已經在這儿,那三把不大可能再有人拿著來這儿,即使可能,來者也不會是國王和詩人。禿頭旅館的小鋼鑰匙是為從外界逃亡來的人開啟大門的,但由于鑰匙的數量不多,旅館的刺激生活便受到限制。我想起一位哲學家的話——”
  “彼得斯來了,天下第一廚!”布蘭德先生精神抖擻地說,“飯真地從火上下來了?”
  “自己瞧哇。”隱士說著將他托進辦公室的五六個碟子擺放在桌上。“我不禁催,一催就心煩意亂。我做的飯取悅不了女人——我也不想裝著取悅。這頓飯我真是做得格外小心。我喜歡直話直說,絕無出言不遜的意思,不過我覺得女人最愛挑剔。”
  “我肯定你的午餐完美無缺。”諾頓小姐甜甜地說。
  “女人越上年紀越愛挑剔。”彼得斯先生漠然地說,朝另一個女人瞥了一眼。
  諾頓太太對他怒目而視。
  “你指的是我嘍,是不是?”她粗聲粗气他說,“不必擔心,我不會挑你差錯的。”
  “我不會阻止別人做不可能的事,”彼得斯先生說,“所以沒有讓你不挑差錯的意思。我只是讓你挑出毛病不要說出來就是了。”他又返回廚房。
  諾頓太大自我感覺良好地撫摸著她蓬松的發卷。
  “這個男人需要一個女人的手指引他,”她說,“他一個人單過得大久了。我倒是想照管他一陣儿。我會很嚴格,但這并非意味著我心腸不好。假如可怜的諾頓今天還活著,他會證明我一直是慈善的化身。可是諾頓沒有恪守他的諾言。我是小姑娘時极討人喜歡,有許多追求者。”
  “對此誰都不會產生怀疑。”馬吉先生撫慰她說。
  “后來諾頓出現了,”她繼續說,對馬吉回報以微笑,“他說他想讓我幸福。于是我想我可以讓他試試看。他是個大好人,但不可否認的是,在我們婚后的那些日子里,有時他忘記了他最初的許諾。我常常嚴厲地開導他。我對他說:‘你最大的愿望是讓我幸福。我要是你的話我就會永遠這樣做!’于是他一直到死都堅持這樣做了下去,是個十足的大好人,盡管在理財方面粗心大意。他要是沒有這個弱點,我就不會——”
  諾頓小姐兩頰緋紅,急忙打斷她說:
  “媽媽,這些先生們一點都不感興趣。”她嫻熟地把話題引開了。
  彼得斯先生終于讓禿頭旅館的冬日客人依次坐定,上了一道湯宣布午餐的開始。他自稱那是罐頭湯,于是從伯爾頓教授嘴里發出一段關于今日隱士必須依賴罐裝食品的頗有學識的宏論。他想像著尋求隱居的人出發去一座荒島,隨身攜帶著供身体之需的罐頭食物和供心靈之需的灌(罐)制音樂。“《魯賓遜漂流記》應該重寫了,主角應讓位給開罐刀,”他說。接著諾頓太太把談話內容引入了一個更實際的角度,触及到食物中毒的話題。
  閒聊期間,馬吉先生沉吟著他所卷入的這個怪异复雜的羅网。這一切都意味著什么?這些人為什么圣誕節期間前來禿頭旅館?他的目光落到辦公桌后面的大保險柜上,在那里流連了許久。他敢斷言,那只保險柜里藏匿著這個荒謬之謎的答案。當他把思緒再次拉回到餐桌上時,他發現布蘭德先生正緊緊盯著他。服飾用品商消瘦的臉上有种憂慮的神情,那神情的起因絕不會是阿拉貝拉的絕情。
  午餐用完后,諾頓小姐和她媽媽准備上樓回屋。馬吉先生設法在樓梯上迎住了年輕女子。
  “你能不能再出來一下,給一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可怜的隱士做一番解釋?”他悄聲說。
  “解釋什么?”她問。
  “這些都意味著什么?”他低聲說,“你為什么在火車站哭泣?為什么編造出女演員的借口?你為什么來到這里使我枯燥乏味的隱居生活放出异彩——總之,整個禿頭旅館的這出喜劇到底意味著什么?我可以坦白地對你說,我對此事的無知程度不亞于坐在金制御座上的俄羅斯沙皇。”
  她只是用狐疑的眼光看著他。
  “你很難指望我相信你的話,”她說,“我現在得上去了,我媽媽要午休,睡前我要給她讀故事,好讓她進入溫柔夢鄉,幻想著那里的苗條少女。過一會儿我會回來和你談談,但我不能保證做出解釋。”
  “你能出來就行。”馬吉先生乞求道。
  “這不難做到,”她莞爾一笑,“我答應你。”
  她跟在另一個女人碩大的身影后面走上樓梯,在樓梯口向他投下迷人的一笑,便消失了。馬吉先生返身回去時,見伯爾頓教授正口若懸河地給布蘭德先生大侃异教的文藝复興。布蘭德先生的臉上布滿痛苦。
  “這個話題太深奧了,”他說,“我喜是喜歡,可現在——我不知怎么沒心情。你能不能留著以后再給我講?”
  “當然可以,”教授長歎一聲。布蘭德先生無精打采地歪靠在椅子里,伯爾頓則將一張失望的臉仰向天花板。馬吉先生笑著走回到七號房間。
  “不管怎么說,我來這儿是工作的,”他喃喃自語道,“惊恐、旅行和藍眼睛都不應把我的注意力從我的任務上轉移開來。那么,我的任務是什么?寫一部震撼人心的深沉小說,去除所有奇异的情節。在禿頭旅館完成此任愈發困難,但卻能增加更大的激情。下面兩個小時我得用于构恩。”
  他把椅子拖到耀眼的火光之前,直盯著紅色的火苗。然而他的思緒卻無法沉進那部即將在禿頭旅館誕生的巨著之中。他想到遙遠的百老匯;想到与海倫·福克納漫步在燈火輝煌的第五大道上。設若可能,他希冀与那個女子結婚。繼而他又想到一個更迷人、更具人情味的女人,她在一座火車站里用一方麻紗小手帕捂著她的臉,同時有一個黃頭發的售票員從窗口里朝外窺視著。那方滑稽的麻紗手帕如此之小,豈能遮掩住如此美麗的面龐?接著他又想到攀登禿頭山之旅,步入一座神秘的迷宮,鬼蜮般的人形從迷宮的陰影中顯現出來。得意地高舉著巨大的鑰匙。馬吉先生前一天晚上睡得很少。當他一個机靈從打盹儿中醒來時,七號房間已籠罩在十二月的暮色蒼茫中。
  他記起來他約好那個女子去辦公室見面,也許她已到那里扑了個空,于是對自己的疏忽痛加斥責。他慌忙伸直領帶,用涼水抹去睡意的痕跡,匆匆奔下樓梯。
  空蕩的大房子里除了黯淡的火光外一片漆黑。火車站的女子正坐在壁爐前,金發被火光襯托得艷麗奪目。她半嗔怪地看向馬吉。
  “在約會的地點遲到,”她說,“你應該感到慚愧。”
  “一百個抱歉,”馬吉先生答道,“我打了個盹儿,夢見一個在火車站哭鼻子的姑娘,她迷人的美貌使我無法從夢中醒來。”
  她笑道:“我覺得你在處世方面頗為老派。這些隱士似乎都被睡眠的欲望所俘虜。教授回房間去睡了;布蘭德先生則忘記了他的傷心事,熟睡在那里。”她手指向服飾用品商,后者紋絲不動地歪在辦事員桌旁的一把大椅子里。“世界上就只有你和我還醒著。”
  “太孤獨了,是不是?”馬吉先生回首瞥一眼正將他們吞噬的陰影。
  “你剛才下來時我正覺得旅館里很喧鬧,”她答道。“你瞧,我過去來這家旅館時,這里住滿了夏天避暑的人。我這樣坐在火前,仿佛又見到我見過的許多鬼魂,在黃昏中跑來跑去。搖椅艦隊航行過去——”
  “什么?”
  “黑旗招展,甲板上准備好戰斗——我看到搖椅艦隊從眼前駛過,”她淡然一笑,“我們總是這樣稱呼她們。尖刻狠心的老太太們,在游廊上一坐就是大半天,邊在搖椅上搖著邊嚼舌頭,從搖晃中傳播流言蜚語。避暑旅館里似乎匯聚了世界上所有的老太婆。噢,那只艦隊所擁有的不留情面的嘴喲——那些薄薄的嘴唇——我曾望著它們,疑心是否有人在上面吻過。”
  女子的眼眸在火光中顯得大而柔情。
  “我看到一些可怜兮兮的小鬼魂在角落里哭泣,”她接著說,“那是些被艦隊貶損和淹沒在流言中傷之海洋中的人。一個小鬼魂的媽媽似乎不大体面,被艦隊發現,便在搖椅上搬弄是非,小鬼魂只得离開了旅館。有些鬼魂家境不很殷實——這是最可怕的罪惡——艦隊對這類人也絕不發慈心。有一個叫米拉·桑希爾的漂亮驕傲的女孩,她与一個叫坎德里克的人定了婚,而坎德里克后來突然失蹤。由于艦隊散布了种种關于米拉的謠言,她再也不敢來這里了。”
  “是些多么邪惡的女人!”馬吉說。
  “世界上最邪惡的女人,”女子說,“盡管每個避暑胜地都有艦隊,但我怀疑是否都有艦隊司令,這一點使禿頭旅館顯得尤為与眾不同。”
  “艦隊司令?”
  “是的。他并非什么真的司令,我想大概是很久以前從海軍退役的一名中將或少將之類的官。他每年都光顧此地,成為當地的中心人物。那場面相當滑稽可笑。不知其他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避暑胜地的人那樣如此勢利?司令一進門,人人就圍著他轉。禿頭旅館經理几乎每天都給司令拍張照,挂在旅館里。等天亮時我可以指給你看。辦公桌旁邊就有一張,是司令和經理的合影,經理隨意地把胳膊搭在司令的肩頭,愚蠢的臉上似乎寫滿了‘瞧我跟他多熟’的廣告詞。哦,一群勢利小人!”
  “艦隊呢?”馬吉先生問。
  “崇拜司令。她們用一整天的時間設法博他一笑。她們追蹤他的生活起居,每當他在扑克室玩愚蠢的單人紙牌戲時,她們在嚼舌頭時便放低聲音,以免打扰他。”
  “實在是個有意思的地方,”馬吉說,“明年夏天我一定要來禿頭旅館,你——你會在這儿嗎?”
  “非常有意思,”她笑著說,沒有理會他的問話,“你會玩儿得很開心的,因為這里不光只有艦隊和司令,還有娛樂、愛情和樓梯間的竊竊私語。夜晚,當室內燈火輝煌,樂隊在舞廳里奏起華爾茲,某人在烤肉廳里宴請賓客,迷人得無法形容的女孩子們在陰影中穿梭往來時,呵,禿頭旅館簡直是個令人神往的地方。我至今還時常憶起那些夜晚。”
  馬吉先生湊近她。他感到在她纖柔的臉上跳動著的火苗使她顯得极美。
  “我完全相信你忘不了,”他說,“而且我不必費力就能想象出,你便是那些在陰影中跑來跑去的女孩子之一——美妙的難于言表。我知道你是樓梯間竊竊私語者們心中的公主。我可以想見你与一位幸福、受寵若惊的男子在山間的月光下漫步。許多男人都愛過你。”
  “你難道在看我的手相?”她笑著問。
  “不——在看你的臉,”馬吉先生答道,“許多男人都愛過你,因為睜眼瞎的男人不多。很遺憾我不是站在樓梯上和在月光下漫步在山間的那個男子。天曉得——說不定我要是夏天來度假,還是最招人喜歡的呢。”
  “然而秋季總是要到來的。”女子笑著說。
  “秋天不會來找我,”馬吉答道,“我要是說目前在禿頭旅館上演的這出奇异的戲劇与我無關,你會相信我的話嗎?我若說對于你、教授和布蘭德先生來這里的原因,以及萊頓市長擁有第五把鑰匙的由來我一無所知,你會相信我嗎?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一切都說明什么?”
  “我不能告訴你,”她搖頭答道,“我誰也不能信任,甚至包括你。我不能相信你不知道——這太荒唐。”
  “你甚至不能告訴我在火車站里你為什么而哭?”
  “由于一個簡單而愚蠢的原因:我害怕。我承接了一項對我來說過于沉重的任務——我是在萊頓的明媚陽光下勇敢地承接的。但當我目睹上埃斯基旺瀑布鎮,以及夜幕降臨時我置身在那個昏暗的火車站里時,我內心動搖了,我感到我會失敗。所以——我哭了。這是女人的方式。”
  “倘若你能允許我幫忙——”馬吉乞求說。
  “不——我必須獨自前行。我現在誰也不能信任。也許事情會發生變化。但愿如此。”
  “听我說,”馬吉說,“我對你說的是實話。也許你讀過一本小說書名是《丟失的轎車》。”他決心說出自己是那本書的作者,告訴她他寄住在禿頭旅館的真實目的,從而勸她透露出發生在旅館里的奇怪事情的實情。
  “我看過,”女子在他繼續說之前搶著說,“我的确讀過這本書。它使我很傷心。此書寫得太不真誠。寫書的很有才華,但他似乎在說:‘整部書是場大玩笑。我自己都不相信書中的人物。我把他們創造出來是為了給你們表演。別上當——不過是本小說而已。’我不喜歡這种做派。我希望一個作家說的話是發自他內心的聲音。”
  馬吉先生咬緊嘴唇。他想透露自己是《丟失的轎車》之作者的決心消失得煙消云散。
  “我希望作者讓我与他的人物產生共鳴,”女子兀自肅然地說,“也許我可以告訴你一件我經歷過的事,來闡明我的想法。那是在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們班上有個女生,她是瞎子。一天晚上我去找她,我在她宿舍的走廊上碰到了她。她剛上完晚上的一堂課,有人把她送回來。她打開門,我們走進屋。里面一片漆黑——我想到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開燈。而她——她卻一屁股坐下聊了起來,而且還忘了點瓦斯。”
  女子頓住,她睜大眼睛,馬吉先生覺得她在輕微地發抖。
  “你能想象得出嗎?”她問,“她喋喋不休地聊著——我記得她聊得興高采烈。而我——我卻磕碰摸索著坐進一把椅子,冷得身上發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做為盲人的可怕。過去我也想像過眼瞎是什么感覺——只是把眼睛閉上一兩秒鐘而已。但當我坐在黑暗之中,听著那個女孩儿不停地聊著,意識到她從沒有點燈的概念時,我才第一次深刻地体驗到了一個瞎子的處境。”
  她再度頓住,馬吉先生凝視著她,有种過去從未体驗過的感覺——一個近在咫尺的女人帶給他的興奮感。
  “這便是我希望一個作家做到的,”她說,“即他要能讓我像那天晚上對那個女孩儿生發的感覺一樣,与他的人物產生共鳴。我的要求是不是過高了?產生共鳴的對象不必非要是一個悲劇人物,對一個內心充滿無限喜樂的角色也可以產生共鳴。反正他應該讓我達到這一點。而要是他自己都不喜歡他的人物,又如何讓我去感覺呢,對不對?”
  威廉姆·海洛威爾·馬吉竟頹然地垂下頭。
  “對,”他輕聲承認,“你說得很對。我非常喜歡你——喜歡得不知如何表述。即使你覺得你不能信任我,我也想讓你知道無論禿頭旅館發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一邊。只要你說一聲,我就是你的同盟。”
  “謝謝”,她說,“也許我會很高興讓你幫忙的,我會記住。”她起身朝樓梯蜇去。“我們最好現在分手,要是不小心,將成為搖椅艦隊的攻擊對象。”她纖小的拖鞋剛踏到第一層台階,他們便听到一聲重重的關門聲,接著空蕩的餐廳地板上便傳出腳步聲。俄頃,一個粗啞的嗓子大喊“布蘭德”。
  馬吉先生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只纖手牽住,尚不知就里便被匆匆拽到二樓的平台。“第五把鑰匙!”一聲受惊嚇的細語悄聲送進他耳朵,接著又覺出手指輕柔地在他嘴唇上一划。他頓生一股強烈欲望,想抓住那只手指,將它緊緊貼在他的嘴唇上。然而他的沖動瞬間消失,因為此刻只見餐廳門被狠命推開,一個粗壯的男人走進辦公室,站到布蘭德的椅子旁邊,這給馬吉帶來更大的刺激。男人的身旁是個瘦干儿狼,說他是萊頓市長的影子實在是再貼切不過。
  “睡著了,”壯漢吼道,“盧,這個看家狗是怎么當的?”
  “恪盡職守,是不是?”瘦子譏諷地說。
  布蘭德先生倏地從睡夢中惊醒,抬頭盯住兩個新來的人的眼睛。
  “你好,卡根,”他說,“你好,盧。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別嚷嚷。這地方被他們住滿了。”
  “住滿了什么?”市長問。
  “私家偵探,可能是——我也鬧不清他們的真實身份。有一個老學究,一個年輕人和兩個女人。”
  “有人?”市長气咻咻地說,“這儿——住進了人?”
  “沒錯。”
  “你睡著了,布蘭德。”
  “不,我沒睡著,卡根,”服飾用品商大聲說,“你抬眼四處瞧瞧,這地方到處都埋伏著他們。”
  卡根虛弱地靠在一把椅子上。
  “這情況你事先知道嗎?”他說,“他們告訴我多次禿頭旅館是最好的地方——主要是安迪·魯特說的。你怎么不把東西拿出來赶緊溜?”
  “怎么拿?”布蘭德先生問,“我沒有密碼。我來時保險柜的門是開著的,那是和魯特談好的。”
  “你應該打電話讓我們不要來,”盧說著朝四下不安地逡巡了一遭。
  卡根先生用大拳頭朝壁爐台上一砸。
  “媽的,不,”他大喊道,“我要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把它盜走。過去這种事不是沒干過,現在我也可以干。我才不管他們是誰。他們不敢動我。他們不敢動吉姆·卡根。我不怕。”
  馬吉先生在樓梯口上悄聲對他的同伴耳語說:“看來我得下樓去迎接我們的客人。”他覺出她突然攫住他的胳膊,仿佛出于懼怕,但他掙開她的手,頗為矜持地下樓走到那伙人中間。
  “晚上好,先生們,”他彬彬有禮地說,“歡迎光臨禿頭旅館!請不要做任何解釋——我們听的解釋已經夠多的了。你們無疑有第五把鑰匙。歡迎加入我們不大卻日益擴展的圈子。”
  壯漢咄咄逼人地朝前迎上去。馬吉先生見他面色通紅,脖頸寬厚,但嘴卻彎彎的小得可愛,完全可以安在公園里一個嬰儿的臉上。
  “你是誰?”萊頓市長以企圖嚇住對方的嗓音吼叫道。
  “不記得了,”馬吉先生輕松地答道。“布蘭德,今天我是誰?是阿拉貝拉拋棄的戀人、逃跑的畫家,還是偷盜紐約百万富翁家里畫像的竊賊?其實這都無關緊要。我們總是在不斷地交換經歷。但做為人住禿頭旅館的第一位隱士,應該由我來歡迎你們。”
  市長气咻咻地朝樓梯一指。
  “我給你十五分鐘收拾行李离開,”他怒吼,“我不想讓你住這儿。听懂了嗎?”
  卡根的身旁閃出盧·邁克斯骨瘦如柴的身影。他的臉色猶如一塊老檸檬般發黃;他的服裝讓人聯想到肮髒街道旁的店舖櫥窗;他的兩眼在一副金絲眼鏡后面轉來轉去。他的神態就像是蹲伏在主人身旁的一條狗。
  “赶緊走人。”他尖著嗓子說。
  “絕不可能,”馬吉答道,同時直盯市長的眼睛,“我是先來的,肯定要住下去。想把我攆出去?那只好先打一場再說了。不過我一個小時后還得回來,身后還得跟著上埃斯基旺瀑布鎮的警察。”
  他見對方的气焰略有減弱。
  “我不想制造事端,先生們,”他繼續說,“相信我,我會很高興請你們出席晚餐。你們想讓我离開的命令說的不是時候,更不用說怀有敵意和有失禮貌了。讓我們都把這事忘掉。”
  萊頓市長掉轉過頭,他的狗隨即隱遁到黑影里。
  “你們答應共進晚餐了嗎?”馬吉問。黑暗中的三個人都沒吱聲。“沉默就是同意,”馬吉愉快地說,“對不起,我要去換裝。布蘭德,你能否通知一下彼得斯先生,今天晚餐我們有客人?跟他好好說。強調一下客人都是男士。”
  說罷他跑上樓梯。在二層樓梯口他与女子相遇,他覺得后者的雙眸在黑暗中熠熠閃光。
  “哦,我真高興,”她低聲說。
  “高興什么?”馬吉問。
  “高興你沒有站在他們一邊。”她答道。
  馬吉先生在七號套間門前停住腳。
  “我是沒站在他們一邊,”他說,“無論他們是何意圖,我都不會站在他們一邊。穿上最漂亮的晚禮服,我的小姐。我已邀請市長共進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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