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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38

  里茨大飯店,旺多姆廣場的中心。這舉世無雙的宏偉建筑,象征著一种世界級的豪華和高雅气度。今天,里茨大飯店當仁不讓,接待了副總理兼內務部長的客人們。我們一共是十個人,聚集在燈火輝煌的水晶玻璃吊燈下,聆听著“法國頭號警察”的演說。副總理兼內務部長站起身來,舉杯祝愿我那不朽的上司——胖子的健康。
  亨利·克耶停頓了片刻,以便与會者斟酌他剛才的講話含義。那些夸張的詞句,仿佛出自第三共和國國宴的祝酒辭:
  “局長,我為您所代表的法國警察的勇敢、忘我精神和高度紀律性而驕傲!”
  我對這种議會式的辭藻無動于衷,把目光流連于窗口的纖美的紗窗帘。透過窗帘,可以瞥見為炫耀拿破侖的軍威而建造的螺旋形旺多姆銅柱和淺浮雕。
  今天的拿破侖是胖子!只見他那一頭肥肉穩穩地堆在圓脖子頸上。這頭戴桂冠的自負的羅馬人,居然取代了由肖代雕刻的皇帝的位置!
  我回到了現實中。至高無上的上司規規矩矩地坐在部長對面。他的臉色像胸前的勳章一樣通紅,領略著這光榮的時刻。
  在他右邊,因為天生健康也顯得臉色通紅的內務部司法警察總署署長,正一股勁地猛喝著克魯格紅葡萄酒。左邊,他的秘書似乎很不自在。他由于足弓沒有長好,形成了平足,早已不參与頻繁的社交活動,故而才得了個“平腳板”的外號。其余人不拘禮節地隨便坐成一排,都被部長辦公廳主任的講話吸引住了。主任正在對巴黎警察局長介紹部長講話的內容。局長大人是個耳聾目瞽的官僚,夾鼻眼鏡后面呆滯地凸現出一對死鳥般的眼珠。
  在桌子一端,坐著另一個司法警察總署,即凱德索爾費佛司法警察總署的署長和庫蒂奧爾警長。庫蒂奧爾特意理了個平頂頭。他似乎很想抽煙。他咬著嘴唇,滿臉不快。鄰座的伊多瓦納的胳膊肘頂著他的肘部,可他卻連眼皮都不翻一下。
  我是頭一次來到里茨。說實話,我很不習慣這种高層次的場面。胖子极力寬慰我。今天一清早,他就打電話到我鴿棚似的家里來。我終于決定系上一條領帶去赴會。
  “博尼什,可千万別再把那身小丑行頭穿到里茨去了!我就是為這事才打電話給你的。要是你沒有西裝,赶緊去‘狩獵號角’服裝行租一套來。看在上帝的份上,今天可別再穿雞爪呢衣服了!”
  在布西街上的服裝出租行里,我付了押金。經過几次試穿,總算找到一套适合于今天這頓特別午餐會的行頭。又添了五法郎,我甚至還弄到了一枚榮譽勳位團的玫瑰花形徽章。然而,我不知道這玩笑會不會受到贊賞。
  當我問起瑪麗絲是否也在被邀之列時,話筒里頓時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咆哮:
  “你還想怎么著?我說,你以為這是去參加老式舞會嗎?只有男人才能出席官方的午餐會。女人嘛,白天呆在家里,晚上陪男人睡覺。就跟一件睡衣一樣!”
  我承受著看門人蔑視的目光,走進里茨大飯店的拱頂。伊多瓦納早已等在那里,穿著一件剛剛摘去商標牌的全新鐵灰色西服。那條紫紅色粘膠纖維領帶看上去很不順眼。我們到得很早,正來得及赶上部長和總署署長一行的蒞臨。首先到達的是一批開路摩托。排气消音器辟啪直響,警號大作。一群比利時游客聚在客車前,高聲議論著這個壯觀的場面。

  飯店餐廳招待們悄悄地在桌邊走來走去,見部長喝干后剛放下杯子坐下,就立刻上前把酒杯斟滿,然后悄然离去。這時,維歇納站了起來。海藍色的西服襯出了他那肥胖而傲慢的身軀。桌邊的竊竊私語聲消失了。庄嚴的時刻來到了。胖子用君臨一切的目光掃視了全場。他接連清了几次嗓子。這回,他開腔了。
  我早就背得出他那种空話連篇的陳詞濫調,几乎是千篇一律的論說文結构。首先,照例是謝辭。然后是敘述事件過程。我甚至能猜出他今天這番高談闊論的每一段落,其原因自不待言了。
  馬耳他人在法國的一連串犯罪活動,從博邁特監獄逃脫,殺害煤炭商、多麗絲和費魯齊,這些都以令人眩暈的速度一一敘來。胖子巨大的腦容量像錄音机一樣,把整個檔案全記錄下來了。他對巴黎警察局的所有報告了如指掌。
  我看見庫蒂奧爾皺起了眉頭。他的嘴唇在尋找著煙頭。巴黎警察局那幫人怒不可遏。他們不喜歡別人侵犯自己的地盤。不過,他們顯然也不由自主地被維歇納的口才迷惑住了。胖子憑借著高超的懸念手法,把推斷和事實交織在一起。庫蒂奧爾最有資格談論那些謀殺案。要是他有發言權的話,絕不會這樣聳人听聞的。胖子抓住了要點,給人以強烈的印象。他那气喘吁吁的敘述提出了一個基本問題:馬耳他人在哪些案子中是無辜的?在哪些案子中是有罪的?就像在卡雅特導演的影片里看到的那樣,胖子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起來:
  1法國電影導演,曾執導《國家利益》等政治片。——譯者
  “這還不是最惊人的,部長先生,您還將看到,我們避免了多少司法錯誤!”
  他向巴黎警察局的同行們開火了。盡管我有所預料,仍不免對胖子的不擇手段感到吃惊。我很想知道,他是怎樣描述逮捕馬耳他人的行動的……
  他說到了法國駐圣多明各大使館。我進入了角色。
  “部長先生,博尼什給我打來了電話。他當時泄气了。甚至可以說是沮喪得無以复加!不過,應該理解他。到處搜尋,仍不見馬耳他人的影子,再有能耐的人也不免要灰心喪气的。從他電話里的聲音,我听到一种求援的呼喚。他甚至談起要回巴黎。這時,我一點也不含糊:‘那么牙買加呢?’我問他。‘你有沒有想到他會在牙買加呢?誰告訴你馬耳他人不會逃到那里去的?快去吧,老伙計,振作起來,可別趴倒了爬不起來!”’
  胖子停頓了片刻,以便造成一种懸念。我很清楚他這种吊人胃口的手法……差那么一點,整個事情又要出問題了!
  “進來,福爾摩斯!”
  “包打听”走進斯賓德局長的辦公室。中士偵探手里拿著兩張卡片。獵手的神經已經緊張到极點,他几乎沉不住气了。在港務局,他發現“圖森·盧韋爾圖爾”號作了一次短暫的技術性停靠,以便把油加滿。通過房管局,他又得到威廉·卡林頓博士及夫人的旅館登記卡。中士比較了一下字跡:兩張卡片都是同一人填寫并簽名的。
  “藍山老板再次向我肯定了他在電話里告訴您的情況,頭。那家伙好像有很多錢。他要牙買加房產事務所在蒙德古灣找一座漂亮的別墅……我已經向情報局發出調查,估計倫敦方面兩三天之內就會有回音的。”
  斯賓德局長歎息一聲,憂心忡忡,滿心不快。他對這對神秘男女潛入自己的神圣領地非常惱火。他預感到,這里面涉及一件大案,必須盡快查明情況。
  “那個馬里亞尼的情況如何?”他問道。
  “從我們在太子港的領事館方面,根本沒得到什么情報,只知道此人影響很大,是個受到保護的人……您清楚在海地是怎么回事!”
  “這我清楚,”局長嘟噥著,好像在自言自語。
  “關于卡林頓也無可奉告。不過,我倒是接到了法國大使館的一個電話……”
  “快說,快說,”斯賓德催促道,“是從海地打來的嗎?”
  “不,先生。從圣多明各打來的。法國警方的一個探長正在特魯希略城出差。他給我打電話,問我是否有個卡林頓博士剛到牙買加來。我回答他說,有。于是,他一再關照:
  “‘在我到達前,千万別惊動他……這是一起很重大的案件……’”
  “重大案件?”
  “他是這樣說的,先生。他好像非常激動。我現在正等著他。我把來辦公室的路線告訴了他,還給他留了我的私人電話號碼,以備他遲到時好聯系。”
  斯賓德局長默然沉思了一會,轉動著椅子:
  “好吧,推遲去牙買加房產事務所和克里斯托弗那里。我們等法國探長來了再說。”

  “這事關系到司法警察的聲譽,主任先生!”
  胖子把頭轉向部長辦公廳主任,繼續賣弄著他的天才和大肚子。里茨飯店的香檳酒看來不合主任大人的口味。
  “我必須當机立斷。一听說英國警方知道化名卡林頓的坎布齊亞,我再也不猶豫了。主任先生,您也會像我一樣做的!我命令博尼什坐頭班飛机赶到牙買加,不論白天黑夜都要与那里的偵探立即聯系上……先生們,請注意,我說的是不論什么時候!”

  胖子在編造并不存在的命令時,一點也不感到臉紅!
  有一點是真實的:我的确是坐頭班飛机去金斯敦的。我匆匆打點行李,結清旅館賬單,就直奔机場了。加勒比航空公司的雙發動机飛机出故障了。這是常有的事。我只好等候晚上八點起飛的牙買加航空公司的班机。
  多虧福爾摩斯中士把自己的私人電話號碼告訴了我!在金斯敦填寫入境登記卡時,必須填上國籍,這好辦。可是還必須寫明以旅游者的身份入境,有足夠的現金在島上逗留六個月以上,這就沒法填了。最糟糕的是,必須出示預先付款的回程机票!
  當時已是夜里十點半了,福爾摩斯中士沒有再等我。他离家遛狗去了。我只好請他太太轉告情況,讓他一回家就往机場給我挂電話。整整一小時,我在机場辦公室坐立不安地等待著。福爾摩斯中士終于赶來解圍了。
  他待我親如兄弟。中士不僅把我從入境處的吝嗇鬼那里解脫出來,還花錢作東,請我上沃辛頓大街的最高級餐館“大陸飯店”吃飯。他的法語說得相當好。他自己只要了一杯朗姆酒代替開胃酒,而我還沒吃過晚飯。他建議我來一盤豌豆炒飯。可我發現豌豆用四季豆代替了,拌在白米飯里以假亂真。里面還拌著蔥花、牛奶和椰子油。這只是主菜前的小吃。我一邊吃,一邊向熱情的福爾摩斯中士講述如何開始再次追捕的。就是那些偶然的發現才促使我來到牙買加的。
  “這么說,您的上司不知道您來這里?”福爾摩斯搔著猩紅色的頭發問。
  “所以,我要是抓不到馬耳他人,就全完了。您的幫助對我來說太珍貴了”
  餐廳領班端上了燴雞塊。盡是肥雞肉、胡蘿卜、洋蔥、西紅柿和各种調料。我推開了盤子。我已經不餓了。馬耳他人把我的食欲全破坏了……
  大陸飯店附近的庫特利庄園是一幢漂亮的建筑物。“明天上午8點,福爾摩斯將來此接我去見他的上司。天還沒亮,港灣里的汽笛聲就把我吵醒了。才6點。還得再熬兩小時。
  “這么說,局長,您的部下与牙買加當局合作得很不錯嘍。以后呢?”
  維歇納不等催促,就迫不及待地繼續講述起他的惊險小說來了。

  斯賓德局長似乎不像福爾摩斯那樣親切。也許他想獨占全功?這是名正言順的。到處都一樣,局長們都靠著……自己的部下步步上升。我向斯賓德談了有關馬耳他人及其情婦的全部情況。我不知道他們現在何處。他知道。這里就有一個合作的問題。
  通過福爾摩斯充當翻譯,斯賓德局長向我提出了一個具体的問題。
  “您是否能肯定,卡林頓和那個印度支那女人是坐馬里亞尼的快艇來牙買加的?”
  “絕對肯定,”我回答,“我有很多事實證明這一點。‘圖森·盧韋爾圖爾’號在海上逗留了24小時,足夠往返于雅克梅勒和金斯敦了。而且,我敢肯定,從圣多明各銀行搶來的錢袋運到貴國了。”
  斯賓德局長的反應出乎我的預料。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來,在房間里來回走動著。我惊愕地望著他。
  “把克里斯托弗給我找來,”他命令福爾摩斯,“另外,把奧尼爾中士也叫來。他現在在哪里?”
  “在溫德華路指揮交通。”
  “我要立刻見到他。”接著,他轉過身來,“您說得對,博尼什探長。您要找的那兩個家伙确實是坐快艇來的。現在,我明白了很多情況。”

  維歇納局長抹了抹額頭的汗珠。他停了一會儿,等招待員添滿了香檳酒,一口喝干,朝我默契似地瞥了一眼。沒說的,他准确地复述了整個行動的全過程。
  在里茨飯店里高談闊論,自然是輕而易舉的。可在金斯敦時,我卻很難沉住气。我曾想過,只要稍一不慎,在混亂中迷失方向,馬耳他人還會再次逃跑的。真要是這樣,肯定要丟掉警察這只飯碗了!胖子決不會原諒我違抗命令的。
  必須快刀斬亂麻。可是,又不能急于求成,超越警察工作的職責范圍。很多事情的流產,常常起因于為追求戲劇性的效果而倉促出擊。在這一點上,胖子的大擺權威是有道理的:“偵查就如同爬樓梯,必須逐級攀登。要想跳上去,必然會摔得頭破血流”
  然而,這樓梯也并不是好攀的。
  第,級台階——萊斯利·奧尼爾——還沒從昨夜的酩酊大醉中醒來。
  要擺布這個窮途潦倒者并不太難。几乎沒怎么盤問,就可以得出結論:奧尼爾被克里斯托弗收買了。他只會不住地重复著:“我的老婆,我可怜的老婆!”我們還沒有仔細盤問,他已經顯出這副熊樣了。他的回答吞吞吐吐,牛頭不對馬嘴,一副可怜相。要是在別的場合,我很可能會怜憫他的。可眼下不是同情可怜虫的時候。我們又逐漸了解到不少情況。不錯,“圖森·盧韋爾圖爾”號是在帕利薩多斯海角靠岸的。克里斯托弗在摩根斯灣等候接頭信號。奧尼爾看見他把四只灰色帆布袋裝上小船,送到他兄弟亨利的銀行去了。是他,聯合王國不稱職的中士奧尼爾,親手把兩張旅游簽證交給了克里斯托弗的朋友們……不過收了100美元,因為他們沒有出示護照。
  意識到自己徹底完蛋后,倒霉的奧尼爾想起了所有的細節……他曾看到,那四個人坐在羅德尼海灣咖啡館的露天座上。當天下午,他問起克里斯托弗——僅僅出于好奇,別無他意,他一再強調這一點!——帆布袋里裝的是什么時,大胡子告訴他:
  “管他是鹽還是金幣,我全不在乎!要是鹽才好呢,一浸水就全化了。”
  我們實在是沒心思笑。
  克里斯托弗——胖子所說的樓梯的第二級台階,顯然要難攀得多。
  克里斯托弗很不好對付。這是塊硬骨頭。他用狡猾、傲慢的神情看著我們。奧尼爾的招供并沒有使他惊慌失措。他一口咬定:
  “我不明白你們那位中士說的是什么。他准是喝醉了!我是海關官員,你們不能指責我到入境的‘圖森·盧韋爾圖爾’號上進行檢查。我不知道醉鬼萊斯利是否把簽證通融給那些人。我不認識他們,事情就是這樣。”
  接著,克里斯托弗又矢口否認:他從來沒有把什么帆布袋送到兄弟亨利那里去過。說到底,他何必要這樣做呢?确實,因為害怕,倒霉的奧尼爾很可能會拼命洗刷自己。
  對海關官員克里斯托弗的審訊一直延續到晚上6點,始終沒有結果。對質成了一場鬧劇。最后,“包打听”中士終于找到了制服克里斯托弗的法寶:
  “很好!我要讓羅德尼海灣的招待員來和你對證。然后,還要去搜查你兄弟的銀行。我們會看到,究竟誰說的是實話。還有,馬里亞尼的存款有沒有增加。”
  克里斯托弗只好承認了送錢袋的事實!
  一小時后;亨利也被叫到斯賓德局長辦公室來了。和他的兄弟一樣,他招出了全部情況:羅什·馬里亞尼是他的不列顛銀行的客戶,常常干大宗買賣。他把巨款存到牙買加是常有的事。這也沒什么不合法,因為此地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外匯管制。他,正直的亨利,當地有名的銀行家,怎么可能知道那些錢是搶來的呢?何況搶劫案發生在圣多明各。再則,他怎么能胡亂猜疑,由馬里亞尼介紹立戶的那位体面的卡林頓博士是個法國大盜呢?
  “馬里亞尼先生常常用几個名字分立賬戶,”他辯解道,“委托書全是由海地的最高層政治家簽署的。您想,我怎能怀疑他的錢來路不明呢?”
  晚上7點,克里斯托弗和奧尼爾被關進監獄,等候進一步調查。“包打听”福爾摩斯和我赶到牙買加最大的不動產公司“牙買加房產事務所”。愛德華·貝拉比正用軋草机在修整廁所周圍的草坪。他只告訴我們,卡林頓博士和那位迷人的印度支那妻子租下了蒙德古灣最漂亮的“皇家別墅”。他用支票支付了三個月的租金,另外還附了一筆相當可觀的款子,以備在他們离去后,對住所進行必要的裝修。

  在里茨大飯店的單間餐廳里,大家都在興高采烈地享用丰盛的午餐。唯有我心不在焉。我沉浸在對不久前的往事的回憶中。此外,這里的豪華擺設、陳年葡萄酒和肥鵝肝對我并沒有什么吸引力。
  部長也不比我多吃多少,不過那是因為消化不良。這是個年齡問題。這時,他抬起眼皮問道:
  “那印度支那女人真的那么漂亮?”
  “美艷絕倫,”胖子稍稍愣了一下,才信口回答。
  他又呷了一大口香檳酒,重新口若懸河起來:
  “我現在就要談到案件的結局部分了,部長先生。我們已經知道,馬耳他人和他的女同党就在蒙德古灣,住在一幢別墅里。我們得到了別墅的地址。接下來就應該逮捕他們了。我說‘應該’,這是因為,必須時刻考慮到我們職業中的偶然性。這一點,博尼什是清楚的。他立刻和我通電話,把問題攤在我面前,要求我下決斷。我想了一下,當即在電話里口述了行動方案。如果他想順利地捕獲馬耳他人,必須照此辦理。”
  多么厚顏無恥!我在牙買加時,從未給胖子打過電話,原因就不必說了。鑒于時差關系,我很清楚當時他剛進入夢鄉。是斯賓德當即做出了決斷。一切部署停當后,他就命令:
  “去蒙德古灣。愛德華·貝拉比陪我們去。讓他為我們指點別墅的位置。”
  這口气根本不容辯駁。

  我們穿過了西班牙鎮。由于路面不好,我們的輕便越野車只好限速向北岸的圣安斯貝駛去。這是我們途中的加油站。司机其貌不揚,一張瘦削的麻臉上緊扣著鋼盔。不過,這可是個駕車好手。他沿著長滿熱帶大蕨草的懸崖絕壁疾駛,輕松自如地在U字型彎道上盤旋。剛剛放慢車速,突然又踩下油門。我坐在后座,夾在“包打听”中士和牙買加房產事務所經理的中間,心想:警察這一行可真是一种沒完沒了的輪回。比起斗雞警察恩里克斯的那輛海地吉普車來,輕便越野車總算稍胜一籌,沒把我的脊梁骨給震散了架。那時,普羅斯佩上校的大塊頭把我的視線全擋住了。今晚坐在我前面的是斯賓德局長。和那天一樣,我沖著一幢豪華的住宅而去,再次指望著將馬耳他人手到擒來!
  据斯賓德的推算,我們可以在23點30分左右到達目的地。
  “再堅持一會,”福爾摩斯對我說,“圣安斯貝到蒙德古灣之間的海岸公路很平坦……”
  可眼下,車里人卻被顛得東倒西歪。我們就像一支幽靈般的突擊隊,向迪亞夫洛山的山梁沖去。
  月亮鑽進了庄稼地,猶如射向玻璃魚缸水草叢的探照燈。我像一條被囚的魚儿,被月光和閃耀著奇幻藍光的闊葉植物裹挾著。
  又過了莫尼格。右面是奧喬里奧斯公路。駛過几英里后,福爾摩斯告訴我,圣安斯貝到了。
  斯賓德局長看看夜光表,轉過身來對我說:
  “我們來的正是時候。現在,可以下車了。”
  越野車在警察哨位前停下來。英國人的准确無誤令人歎服。一個警察在路燈下等著我們,腳邊放著五個手提汽油箱。他以最快的速度為我們的車加滿了油。
  斯賓德命令他向羅斯霍爾和雷丁哨位通報我們的到達。
  汽車又出發了。車速已經遠遠超出了越野車的許可范圍。管它呢!發動机轟鳴著,但還能湊合。月亮又從大樹中露出臉來,照耀在微波蕩漾的海面上。我清晰地辨認出一望無邊的海灘輪廓。
  又駛了10英里。兩輛吉普車在城門口等著我們。車里坐滿了頭戴鋼盔、手持沖鋒槍的警察。
  經過了幻游般的夜行,暴力對峙的現實擺在了我的面前。我的太陽穴嗡嗡直響。心跳至少達每分鐘150次。
  追捕的激情使我的心情一反常態。

                  39

  据牙買加房產事務所闊老板愛德華·貝拉比說,“皇家別墅”是其手中為數有限的高价豪華住宅之一。此刻,“皇家別墅”正隱匿在一片黑暗中。在蔚為壯觀的港灣北面,寬闊的安布雷拉角公路只剩下一條陰影。
  “皇家別墅”面海而建,被一圈芒果樹篱圍著。遠處,閃爍著游船碼頭的燈塔。我隱約看見,一座規模宏偉的建筑物聳立在大草坪中央。一條挂滿鮮花的棚架長廊通向那里。
  輕便越野車在山坡頂上停了下來,藏在一片屏障似的香蕉樹叢里。保護車輛用的透明罩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我看他們不在家,”貝拉比說,“他們的車沒在。”
  福爾摩斯揚揚眉毛。
  “是什么車?”他問。
  “美洲虎牌車,紅色的。車篷可以折疊,是他們在徹西車行租來的。”
  我提出了疑問:
  “會不會停在車庫里?”
  牙買加房產事務所老板搖頭否定:
  “絕對不會,在熱帶地區,我們習慣上都把車放在室外。這樣更保險。從對面的公路上就能看見車庫。”
  “我過去看看,”福爾摩斯提議:
  車里只留下司机和貝拉比。我們魚貫而行,徑直來到別墅的篱笆前。福爾摩斯鑽進了小灌木叢。斯賓德和我像籠子里的野獸一樣,鼻子貼在柵欄鐵條上往里張望。隱沒在長廊另一端的黑影,只不過是通向別墅樓房的石台階。山腳下,局長手下的突擊隊正在等待攻擊的信號。
  “車庫是空的,”福爾摩斯气喘吁吁地回來報告。
  “既沒有車,又沒開燈,這兩個家伙肯定不會在這里的,”斯賓德下了結論,“我們回車里繼續監視。他們肯定要回窩的。”

  蒙德古灣。當地上流社會聚會的“鎮公所”酒吧。今晚,在优雅的布景里,著名魔術師馬修斯大顯身手,演出了一個惊人的節目:他把手攏成杯狀后,從手心里居然鑽出一群小鱷魚來。臨結束時,又變出一根兩米多高的旗杆,上面挂著一面巨大的英國國旗。
  米蘭歡笑著,拍起手來。她緊緊依偎著多米尼克說:
  “小時候在西貢時,我看見過魔術師從藤條箱里變出了許多大烏龜。當時我害怕极了。”
  她停了一會,回憶著童年的情景。接著,她那纖手緊緊地抓住了馬耳他人的臂膀:
  “你不高興了?”
  “瞧你說的!我是在想,我們是不是去海灘走走……”
  “要不去‘黃鶯’喝一杯,”米蘭提議,“是事務所的那家伙介紹的。好像是個露天夜總會,在那里可以跳特里尼達即興舞。”
  “就去‘黃鶯’。”多米尼克同意了。

  我惱火极了。斯賓德的做法使我生气,与我的意圖相差懸殊。一想到馬耳他人很可能在公路上遭遇全副武裝、急不可待的警察突擊隊,我心里就發慌。我覺得,這位局長并不像福爾摩斯過分夸獎的那樣,是個精明的統帥。斯賓德是個實干家,但他選擇的方法卻是最容易惊動坎布齊亞的。這無异于開著高音喇叭在蒙德古灣的荒涼街道上暴露自己。我討厭炫耀實力。我還清楚地記得刑警大隊的失敗:那次,巴黎警察局派出了至少500名警察,揮舞著6.35口徑手槍,奔襲瘋子被埃羅,的巢穴。結果,無論是盧特萊爾、博切塞奇還是阿蒂亞,一個都沒逮到。
  斯賓德看出了我的不滿。
  “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嗎?”他皺起眉頭問我。
  不過,當我把自己的莫大擔憂告訴他后,他覺得确實有點道理。
  “O.K,我用對講机通知手下人回局里待命。我要留在這里。我不想放走那兩個家伙。您設想一下,他們只有兩個人,院子里又沒見到汽車,這已經夠我難堪的了!法律許可的突擊時間是早上6點以后,不用等太久的!”
  我本能地看看手表。凌晨1點20分。貝拉比打破了沉默:
  “他們會不會在夜總會里?要不要去看看?”
  執拗的斯賓德有力地點點頭:
  “你看著辦吧,”他說,“坐車去。要是發現他們,赶快回來找我。”
  我們駕著車在蒙德古灣街道上緩慢地來回游曳,尋找紅色美洲虎牌轎車的蹤影。福爾摩斯輕輕吸吮著他那支彎曲的短管大煙斗。金黃色煙草噴出一股好聞的煙味。
  “你們想從花園里的仙人掌叢中發現汽車?”他沮喪地提出异議。“我看最好還是回到頭那儿去……”
  越野車在警察局門口放慢了速度。
  “我有個主意,”貝拉比說,“讓我下車。”
  只見他和福爾摩斯說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話,便急步朝一家亮著燈的樓房奔去。
  福爾摩斯沉思著,默默地吞了一大口煙,然后向我解釋道:
  “貝拉比和對面那家托比夜總會的老板是朋友。他去那里給別的夜總會打電話,打听卡林頓是否在他們那里。在警察局打電話,太危險了。”
  我惊愕地睜大了眼睛:
  “總得有個借口呀!馬耳他人可是個狡猾的家伙……”
  “包打听”聳聳肩。
  “貝拉比也不笨。他會在決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打听到消息的……。

  來到“黃鶯”后,多米尼克一直在与纏扰自己的某种預感作斗爭。他不敢承認,從昨天晚上起,當他在露台上注視著太陽落山時,血一樣的晚霞再次出現在他的冒險生涯里,給了他一种不祥的預兆。
  他示意侍者再送一杯潘趣酒來。剛要喝時,那個臉色憂郁的高個子領班向他俯下身來:
  “卡林頓博士嗎?”
  馬耳他人吃惊地抬起頭來:
  “是啊……”
  “有人打電話找您。”
  “找我?”
  “是的,他說要找和漂亮的印度支那女人在一起的金發博士。”
  剛進門時,多米尼克并沒有感覺到夜總會很大。這會儿,他穿越大廳時,好像覺得沒有盡頭似的。也許是因為他喝了過量的潘趣酒,或者是表情嚴肅的領班走得太慢?反正,他的自我感覺很不對勁。
  電話間里的听筒擱在小桌子上。多米尼克拿起話筒,湊近耳邊,一言不發。
  對方正不耐煩地喊著:
  “喂?”
  馬耳他人听出來了。是牙買加房產事務所老板的尖嗓門。不知為什么,他總怀疑這家伙是個同性戀者。
  “哪一位?”
  “原諒我打扰您了,博士。我是愛德華·貝拉比。因為我曾向尊夫人推荐過‘黃駕’夜總會,所以我估計您會在這里……明天我是否能來見您?”
  馬耳他人猶豫了一會,才回答道:
  “當然可以。有什么事嗎?”
  “您放心,沒什么大事情。銀行拒付您簽給我的支票。”
  “怎么會呢?”
  “可能是我們在說話時的疏忽,造成了一個小失誤。您在阿拉伯數字的總金額上多加了一個零,這樣就跟大寫總金額對不上了。您知道,這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銀行……”
  “我明白了,”馬耳他人說,“對不起您了。那么,您打算几點來?”
  “您看什么時候方便?只要我能來得及從金斯敦赶到蒙德古灣。”
  “那就10點吧,”馬耳他人作出了決定,“我在別墅里等您。”

  貝拉比的做法并不能使我安下心來。我依然感覺很不踏實。用這种伎倆對付坎布齊亞這樣的大盜,實在是太不高明了。我有點泄气地把這种擔憂告訴了福爾摩斯:
  “我的朋友,馬耳他人像雷達一樣敏感。您那位貝拉比把事情都弄砸了。根据我對馬耳他人的了解,他肯定會采取措施的。”
  “什么樣的措施呢,比方說?”
  “首先,他會給金斯敦去電話,弄清支票究竟有沒有出差錯。他只要找一個不知曉內情的女出納員,就會……”
  福爾摩斯仍然很鎮定。
  “貝拉比會在銀行開門時,把情況通報過去的。”
  “那自然。銀行几點開門?”
  “8點。”
  我噘起了嘴唇。
  “要是馬耳他人赶在他前頭,那就全完了!”
  我始終放心不下,只覺得前景很不樂觀。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彌補魯莽的貝拉比干下的蠢事,反复考慮著這件事。本能告訴我,馬耳他人是不會再回皇家別墅的。
  美洲虎牌轎車輕松地攀上了坡頂。多米尼克好像根本不急于回家。米蘭用雙臂勾著他的脖子。在接近路口時,馬耳他人把車速放得更慢了。
  “你要干什么?”米蘭擔心起來,“這里一片荒涼。”
  “拐回去,親愛的。我覺得咱們應該睡到別處去。”
  說著,車子已經向后倒去。在泥路上掉頭后,繼續行駛起來。米蘭輕輕撫摸著馬耳他人的手。
  “到什么時候,我們才能安定下來呢?”年輕的女人歎息著。
  多米尼克沒有吭聲。
  他注視著前車燈照亮的路面。在哪里都是到處流浪。像他這樣的人,從來就沒有過太平的時候。發動机的轟鳴聲只不過是個幻覺而已。汽車會把他倆帶到何處去呢?
  一簇閃爍的燈光出現在前面,車外傳來了桑巴舞曲的喧鬧。馬耳他人看見一塊燈光熠熠生輝的招牌上寫著:“米蘭達山丘”。
  “勾引游客的地方,”他開口說,“那里可能會安全一些。去看看吧。”
  他在這家公館改成的豪華旅館門口剎了車。
  “明天一早,我就打電話給羅什·馬里亞尼,讓他來找我們。”說著,他走出了美洲虎牌轎車。

  蒙德古灣的郵電局長是個健壯的大個子。只見他一頭白發垂到肩頭,下巴上有個小酒窩。一對睡意惺忪的小眼睛。他費了好大的勁,才給我們開了門。
  從7點30分起,我們的目光就緊盯上電話交換台了。辮子上系著粉紅色緞帶的修長姑娘剛剛上班。她身邊放著一只裝有毛線活和時裝雜志的提包。我倚在對面的牆上,焦慮不安,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指。
  剛才,一絲希望蓋過了昨夜的擔憂。
  “這里的郵局几點開門?”我問福爾摩斯。
  “8點。”
  “那我們還有一個机會。應該去叫醒郵電局長,要求他注意一下從蒙德古灣打給金斯敦牙買加房產事務所發話人的電話號碼。按各种情況來判斷,馬耳他人很可能會打听支票到底有沒有問題。”
  “好主意,”福爾摩斯用晒黑的手拍打著煙斗的煙垢。“郵局就在附近。”
  牆上的挂鐘指向了8點正。布滿各色接線的交換台上,亮起了一盞白色的指示燈。女接線員伸手插上一個插頭。郵電局長的神色緊張起來,隨后又放松了。他把一只監听耳机插在交換台插線盤上,示意我們到隔壁房間去。房間里堆滿了凌亂、發黃的電話號碼簿。
  “果然是金斯敦的長途,”他無動于衷地說,“在米蘭達山丘挂的。”

  維歇納大戰略家揩了揩額頭的汗珠。剛才的那番饒舌把他累坏了。他想借香檳酒接點力,結果反而更覺乏力。其實,听眾們并沒有注意听他。大家只顧埋頭吃菜。我饒有興致地欣賞著賓客們的消化速度。里茨大飯店的單間餐廳宁靜幽雅,有一种催人入眠的功能。
  部長大人雙手攏肚,發出了淺淺的鼾聲。睡到得意處,口中竟吐出絲絲噓聲來。
  庫蒂奧爾沒有打瞌睡。他兩眼盯著天花板,不住地長吁短歎。部長終于從小憩中恢复過來,悄悄呷起克魯格酒來。他翻起了兩張眼皮。其余的人勉強打點起精神傾听著當代拿破侖——維歇納的夸夸其談。
  胖子突然閉上了嘴,大家都聳起耳朵:又有什么惊人的事情發生了。

  紅色美洲虎牌轎車就停在米蘭達山丘停車場的擋雨披檐下。此刻,我那獵警的大鼻子只聞到花簇的芳香。障礙滑雪運動員肯定不會歡迎這些擋路的灌木叢。我弓下腰,鑽進了花叢。
  透過灌木叢,我揣度起最高統帥斯賓德在附近究竟布置了多少人馬。時間還早,但太陽已經露臉了。游泳池水由深灰色變成了磚紅色。
  斯賓德的倔勁又上來了。我本想躲到花匠小屋后面,等馬耳他人打開美洲虎牌車門時沖上去逮住他。可是這位牙買加的納爾遜卻不這樣干。他強加于我的逮捕方式,無疑會使胖子那油光掙亮的頭發一根根豎起來!他要包圍這家旅館,然后發出法律警告:“我以女王陛下的名義命令您,投降吧!”真是別致极了。我最為吃惊的是,“包打听”福爾摩斯居然也拍手贊成這种做法。
  1系指18世紀的英國海軍大將,曾指揮著名的特拉法爾加海戰。此處喻指斯賓德局長是這次行動的統帥。——譯者
  斯賓德開始在旅館大廳里布置人馬。簡直就像樂譜一樣准确。只等上樓去給卡林頓博士夫婦送早餐了。局長想持槍跟在樓層服務員后面沖進去。幸虧我問了一下領班:馬耳他人什么東西也沒訂。
  “好极了,”斯賓德朝我狠狠地盯了一眼,我避免了這一蠢舉,“既然是這樣,那就直接發出警告!”
  我一聲不吭。在這塊英國人的地盤上,我根本沒有發言權,也沒有權威性。要是我用這种方式去捉拿埃米爾·布伊松、瘋子彼埃羅以及長腳勒內之類的大罪犯的話,我非得把整個法國軍隊帶來不可!

  我們沖進大廳,登上帶扶手的橡木樓梯。客房領班戰戰兢兢地朝老遠的地方指了指,我們便沖到了11號客房的門口。
  “開門,我們是警察!”
  我沒帶武器。其實,我從來就不帶武器。這玩意太沉,把口袋都撐走了樣。在牙買加這個熱帶國家就更顯眼了。不過、,“包打听”和他的上司卻拿著最新式的史密斯一韋森牌手槍,對准了房門。
  “快開門,我們要檢查證件!”斯賓德又喊了一聲,喉結不住地蠕動著。
  局長也許并不滿意我對這次行動的看法,但他卻充滿了勇气。要是馬耳他人朝門口開槍,這位牙買加警察首腦肯定有資格被追授勳章的!
  “等等,別開槍!”
  我至今還記得這野獸般的叫聲。我的同伴們注視著房門。房門像旋轉炮塔一樣緩緩地打開了。一個穿著齊膝短褲的白發老頭出現在門口。他嚇得牙齒格格作響,高高地舉起雙手。几支手槍一齊垂了下來。我們大吃一惊,把目光移向那個值夜班的客房領班。他用食指指指緊鄰的房間。沒必要再次發出警告了。我正要扭動門把手,房門開了。米蘭出現在門口。身上披著一件裹尸布似的床單。
  我一把推開她,沖進臥室,又奔向浴室。空無一人。我打開大壁櫥,又掀起了床被。沒看見馬耳他人的鞋。于是,我明白了。我推開米蘭放走情人后關上的窗戶,爬上廚房的舊瓦頂。我像雜技演員一樣,伸著雙手,搖搖晃晃地走向已經開始發熱的磚砌煙囪。馬耳他人就倚伏在煙囪邊。他赤著腳,兩手空空。屋頂下面,斯賓德用帶瞄准器的手槍對准了馬耳他人。
  “別干蠢事了,多米尼克。你被捕了!”
  他站起身來,雙手抱著一頭金發,用一雙藍眼睛仔細地觀察著我:
  “您是法國人?”
  我點點頭。那兩個牙買加警察的頭目惊奇地看著我們。我讓馬耳他人走在前面,從窗口里爬回房間。福爾摩斯中士從口袋里掏出手銬,卡嗒一聲,扣在馬耳他人的手腕上。

  “于是,馬耳他人和那個歐亞混血女人被關進牙買加的監獄里了。您的手段實在太高明了,局長。來,我再次衷心地祝賀您。”
  亨利·克耶從貼身背心里掏出一只系在扣眼上的銀鏈挂表。他看看表,扮了個鬼臉。維歇納是否說得太多了?內務部長的不耐煩神情,使我不由自主地朝這方面去想。看來,并不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庫蒂奧爾和我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下眼色。維歇納的過分夸張,反而使我倆接近了。我甚至怀著一种少有的寬宥,体會著庫蒂奧爾在這場鬧劇中的境遇。胖子的講話中不止一次地提到我這位競爭對手的名字。而庫蒂奧爾只好滿怀怨意,無奈地忍受著奚落。我真希望他的“胖子”,那位巴黎警察局長能奮起回擊,證明刑警大隊警長是如何憑著那出名的推理、毅力和經驗,把從美國潛逃回來的、上流住宅區里的亞森·羅賓—保爾·德拉皮納捉拿歸案的。就是這位保爾·德拉皮納,獨自一人在納耶和第16區進行一系列闖竊,令亨利·克耶和美國人大傷腦筋!庫蒂奧爾是否也為我們這位可愛的科雷茲人部長找回過其他的重要文件呢?警方記錄上沒有提到這一點。誠然,庫蒂奧爾起初并沒有預見到。馬耳他人會參与偷盜文件的案子。這一點他本人也承認。他并不忌諱這一點。盡管如此,在偵破蒙莫朗西大街謀殺案中,他憑著那為人熟知的“嗯”和“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已經接近于把案件弄得水落石出了。這些是不容抹殺的。何況,我的那位拿破侖式的局長也該歇口气了。可眼下,他還不想住嘴。維歇納一旦打開話匣,他是不會輕易合上的。胖子抹了抹額頭,收起手帕,又開始喋喋不休起來。
  “謝謝,部長先生,”他接著說,“我這就要談到,馬耳他人在謀殺格拉尼烏茨、梅和費魯齊案件中的責任。對于前兩個人被殺,他無疑是清白無辜的。我從一開始就預感到,馬耳他人并沒有殺害煤炭商和自己的情婦。早期調查者的胡言亂語只會使我發笑。”
  有一個人沒有笑,那就是庫蒂奧爾。他覺得自己成了眾矢之的。他几乎要習慣性地把煙頭吞進嘴里了,可嘴里并沒煙。他好不容易在衣袋角落里摸到了香煙。
  維歇納對于他的言論在對手中引起的憤怒毫不在意,他繼續唾沫飛濺著。
  “第三個人的被殺,馬耳他人應負全責,陪審團成員們會判斷,坎布齊亞究竟是否出于复仇或是施淫虐才殺死尼斯人的。他在牙買加被捕時說過的一句話提醒了我。‘我的律師手里掌握著證明我無罪的确鑿字据。’博尼什并沒在意。他把這句話轉述給我听時,我當即就清楚了。坎布齊亞說的是字据而不是證据。我立刻就做出了決定。我下令搜查卡洛蒂律師的事務所。我沒有弄錯。那個馬賽頭面人物很清楚,在我面前賣弄小聰明是沒有用的。……”
  我心想,對他這番自我標榜,最好還是裝聾作啞。

  代理檢察官、預審法官、律師公會會長、佩德羅尼分局長和我,我們一行五人來到卡洛蒂律師的豪華事務所里。
  當火車在早晨8點到達馬賽時,佩德羅尼到圣夏爾車站來接我。這位分局長近來的日子很不好過。有個犯人對他提出起訴,控告他動刑致傷。卡洛蒂是這位在押犯人的辯護律師。
  對于司法各界首腦的突然到來,卡洛蒂律師抱著冷淡、甚至嘲弄的態度。四個小時以來,我們搜遍了他的文件夾、抽屜、儲藏室、甚至包括堆滿檔案的盥洗室,卻依然一無所獲。我不得不承認:有關坎布齊亞的文件夾不見了。我焦慮万分。我又仿佛看見了馬耳他人那忏悔似的笑容:“為了補償您大老遠赶到加勒比海來,我要把一切全告訴您,博尼什先生!”他會不會在捉弄我?此刻,卡洛蒂也在一邊咧著大金牙譏諷地笑著。肅穆的辦公室里一片寂靜,鄰街的車輛來往聲清晰可聞。我自己也說不上為了什么,竟脫口而出:
  “也許,卡洛蒂律師把檔案帶到家里去仔細研究了吧?”
  律師的笑容僵住了。警察要是去普拉多大街的公館里搜查,鄰居們會怎么想呢?卡洛蒂看著我。他再也不敢藐視我了。英雄所見略同。我們想到一起去了,就是這么回事。
  “不錯,”他若無其事地回答,“他的檔案夾放在我家里的寫字台里。里面的東西太重要了,我不敢放在這里。要不要我去取來……”
  “我們一起去,”佩德羅尼打斷了他。

  “費魯齊和托利的字据促進了破案,”維歇納做了一個戲劇性的動作。“矮子被解到馬賽警察局拘留所后,也幡然醒悟,招供了一切。他的腳印暴露了自己。約瑟夫·馬里亞尼在巴黎被捕,對托利和費魯齊提出了指控。這個謎就如此簡單地解開了,部長先生。犯罪武器已經由卡洛蒂律師交給預審法官了,仍然包得好好的。司法鑒定官在上面只找到死去的圖森·費魯齊的指紋。”

  我心不在焉地听著。我的思緒飛向了別處。我仿佛又回到了太子港,和恩里克斯以及他的斗雞在一起;在特魯希略舊城會晤嬌小的陳茉;在金斯敦及蒙德古灣与紅發的“包打听”打交道。克里斯托弗和奧尼爾中士因自己的失職而被懲戒委員會停職。獨裁將軍特魯希略要求不列顛銀行歸還來自特魯’希略城搶劫案的錢款。羅什·馬里亞尼和特雷莎·魯伊斯在多米尼加警方和“圖森·盧韋爾圖爾”號之間小心地來往奔走,指望著東山再起。而馬耳他人則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引渡回國。要是胖子能再給我一次旅行的机會,我很愿意和瑪麗絲一起回到加勒比海去度假。

  維歇納的表功發言結束了。亨利·克耶站起身來。餐廳領班赶緊過來推開椅子。哦,不,他托著一個放有一只信封的銀盤。肯定是賬單。我豎起了耳朵:
  “一個摩托信差剛送來的,部長先生。沒說要回复。”
  副總理兼內務部長把手杖靠在桌邊。他打開信,看了一眼內容。接著,他用捉弄的目光注視著只等開路的与會者。
  “朋友們,我也許會再次請你們到這里來的。”他說。
  “我,或者是我的后任。剛才,維歇納分局長生動地向你們講述了多米尼克·坎布齊亞的故事。讓我來加個結尾吧。剛剛送來的外交部電報通知我,馬耳他人又一次越獄逃走了……”

  在這個溫馨、晴朗的午后,能自由自在地置身室外,真是件賞心樂事。“大人物們”召來了開道的摩托兵,鳴著警笛离開了里茨大飯店。
  庫蒂奧爾警長邁著兩條短腿,全速向近處的地鐵入口走去。我緊赶几步,叫住了他。
  “喂,老伙計,您對這一切是怎么想的?”
  庫蒂奧爾惊訝地停下腳步。他一口吐掉發黃的煙頭,狠狠地用腳踏碎。
  “如果您指的是馬耳他人,博尼什,我要告訴您一件事。不管他是逃走還是怎么回事,我都毫不在乎!再過一個禮拜,我就要退休了。接替我在刑警大隊位置的是波瑪萊德。您認識他,波瑪萊德。您該發愁了吧,嗯?因為,听我說,馬耳他人,他很快會讓您頭痛的!”

                        1980年寫于 洛杉磯
                              圣地亞哥
                              岱托納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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