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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兩种供詞


  這個意外消息,更證實了我的推想,我預料也一定可以解除霍桑的疑團。可是我上樓報告了霍桑以后,霍桑的疑團依舊不見消釋。他正靠著書桌的邊努力吸煙,听了我的報告,略略尋思了一下,忽點了點頭。接著,他又發出几句似乎不相干的問句。
  他道:“包朗,你對于這個面具曾否加以研究?
  我搖頭道:“沒有啊。你以為這東西也值得研究嗎?
  “是的。你來瞧瞧,這面具是什么做的?
  “我瞧過了,那是一种堅韌的棉料紙。”
  “對,你再瞧瞧那面具上的顏色。
  我走到桌子面前,摟著身子,在那平攤在電燈下面的面具上細細地瞧了一瞧。
  我答道:“那黑的是墨,嘴唇上的顏色,卻像是水彩畫的洋紅。
  霍桑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但你若再仔細些瞧,還可以瞧見那眉毛和短須中間,還夾著些木炭和顏色,并非完全是墨。……你瞧,這兩條不都是木炭線條嗎?
  我還沒有回答,心中正怀疑著霍桑在這面具上下這樣精細的研究功夫,不知又有什么用意。霍桑的問句忽又急急地接續。
  他又問我道:“包朗,還有一句話問你。你還記得梁壽康供述的話嗎?他不是告訴我們當他從裘日升房里出來下樓的時候,那中間里的電燈還亮著嗎?
  我點頭道:“他當真這樣說的6但你有什么意見?
  霍桑的眼睛張大,精神上非常緊張,似乎因著過度的緊張,他的听覺也失了常度。他并不答話,但丟了余煙,自顧自地發問。
  “他不是還說當地走到樓梯的轉折之處,站住了向樓梯頭上一望,方才瞧見那白色怪物嗎?你再想想假使中間的電燈不亮,他會不會瞧見那個怪物?”
  “當然瞧不見的。”
  “還有呢。那裘玲鳳不是也同樣說過,伊也因著樓上中間的電燈亮著,方才瞧見那個站在樓梯轉折處的是梁壽康嗎?”
  我作不耐聲道:“是的,我記得伊也這樣說過。但你這些話沒頭沒腦,究竟有什么意思?”
  霍桑仿佛依舊沒有听得。他的呼吸也似乎加了些速度,他把兩手緊緊交握著。他的眼光在我臉上門了一閃,又連續問著。
  “既然如此,在案發的當儿,樓上中間里的電燈本是亮著,那已沒有疑問了。那么,那怪物為什么還要利用火柴?并且在發案以后,中間里的電燈怎么又會熄滅?”
  他的話又像問我,又像問他自己。我覺得他的語音已失了常度,仿佛他的神經已發生了錯亂。我不知怎樣回答他,只靠著書桌呆呆地瞧他。
  霍桑又帶著顫動的聲音,說道:“包朗,你怎么不回答、我?你難道也像我先前一般地解釋不出嗎?……好……好……
  我來告訴你!
  “你總知道,電燈亮著的時候,那怪物實施他的陰謀,原是用木到什么火柴的。他一定在事成之后,才擦著火柴,丟在地上;接著他又熄滅了中間的電燈,方才下樓。你想,他為什么多此一舉?什么?你還不明白?那明明是他利用火柴來故布疑陣,目的要人家相信三天前發現的怪物,和昨天晚上的怪物,屬于一個人啊!
  我不期然而然地答道:“那么,你以為昨天行凶的怪物,和前兩次發現的怪物,不是一人,卻是兩個人嗎?”
  霍桑忽走近我的身邊,舉起右手,在我的右肩上猛力一拍。他大聲說道:“好包朗!……你真比我聰敏得多!在已往的十六個小時之中,我的腦子發昏,竟已受了他的愚啦!
  霍桑的聲浪已完全失了常態!他的左手叉在腰間,右手卻高高下下地活動不息。他的呼吸急促得厲害,他的額角上汗珠粒粒,有几條青筋都暴露出來,他的眼睛中又射出可怕的异光。
  他又大聲道:“包朗,快拿你的手槍,幫助我去捕捉怪物!
  他說著,便穿上皮鞋,順手取了那件府綢短褂,急急穿在身上。他的急促的動作,明明告訴我他已失卻了他的鎮靜的定力。
  我惊訝道:“捕怪物嗎?哪里去捕?”
  “喬家柵裘家里去。”
  “那人是誰?”
  “裘海峰!
  “是他?不是方林生?”
  “都是的,前兩次是林生,昨夜里是海峰!
  “今夜里我所瞧見的又是誰?”
  “那當然也是海峰。”
  “奇怪!怎么逃走的反是林生?”
  “這何用詫异?他是個忠心的舊仆,目的在代小主人卸罪。現在副怪物逃走了,正怪物卻不能再使他漏网。我們快走。如果耽擱下去,說不定會有其他變動。”
  正在這時,一陣鈴聲沖破了緊張靜寂的空气。
  我道:“什么人的電話呀?”
  霍桑已走出房門到了梯邊,圍著這深夜中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竟使他扶住了扶梯欄干怔了一怔。接著,他扶著欄干直沖下去,我也急急跟在他的后面。
  那電話竟是裘海峰打來的。這不但出我意外,連霍桑都呆住了。
  他握著听筒,顫聲問道:“你要我到你那邊去嗎?……有什么事?……唉,万分緊急嗎—…好,好,我立刻就到。”
  霍桑把電話挂斷了后,又打一個電話到飛龍汽車公司里去雇一輛車子。
  我問道:“你既說他是正凶,怎么此刻他又會打電話來?
  霍桑定著眼睛,在燈光中閃著,他的牙齒也在咬他的嘴唇。
  他作惊惶聲道:“我很害怕!……我很害怕…”
  我道:“你怕什么?”
  霍桑頓一頓足,答道:“我怕另有什么意外的岔子——”
  他立即旋轉身去,向著梯后的一間小室高呼:“施桂,你起來關門,我們要出去。”他拉了我一同奔向前門。他開了門首先出去,站在階沿上等汽車。
  一會儿汽車來了。我們便急急上車,立即向目的地進行。這時馬路上車輛絕跡,夜風陣陣地吹在身上,涼快無比。空中卻繁星密布,預示人明天一定又是清朗。
  我禁不住問道:“你想你剛才的推理會變動不會?
  霍桑作簡語道:“我但愿不會變動。
  “那末,你從哪一點上知道海峰是這案的正凶?
  “你豈不知道在那些嫌疑人中,他有最充分的動机?現在事實也證明了,那個你所發現的面具,就是我唯一的引線。那假面具的棉料紙,畫嘴唇的水彩畫洋紅,還有打草稿用的木炭,都不是畫家的用品嗎?你總不會忘記裘海峰是北平美專的畢業生啊!
  我頓了一頓,又道:“你說的動机,可是指他有承襲遺產的資格嗎?
  “不,還有——還有更深秘的動机。
  “腥!那是什么?
  “你已經仔細瞧過那面具了。那面具的畫工固然不是外行,但制作得非常簡單,套在臉上,卻不能說酷肖什么生人。可是裘日升已告訴我們,他所見的怪物,就是他的死掉的哥哥;今夜你又說吳紫珊一見這怪物,也喊著日暉的名字。那末,這面具當真像日暉嗎?不,不會,我敢說一定不是。世界上不會有這樣丑怖的人。這兩人所以認做日暉,一定完全是心理作祟罷了!但是為什么呢?莫非在日暉生前,這兩個人曾有過虧對他的陰謀嗎?再進一步推想,大概這陰謀不幸被海峰查明了!
  “如此說來,海峰的陰謀,目的在給他父親复仇。是不是?”
  霍桑點了點頭,不再答話。他不住地向車側照望,似乎很不得立刻就到裘家。
  我又問道:“如果你的推理不差,此刻半夜三更,他為什么又打電話叫你?”
  霍桑緊皺著眉毛,好似又提起了他的心事。他作簡單語道:“我怕……我怕又發生了第二件命案!
  我吃惊道:“什么?你想他會自殺?”
  霍桑搖頭道:“不是。你豈不知道那吳紫珊的性命也在他掌握中嗎?……這里已不是凝和路了嗎?好,到了——到了——我們快下車!
  我們的汽車還沒有停穩,霍桑早已開了車厂1跳下車去。我也急急跟著。一會儿霍桑巴進了喬家柵的小弄。我先在弄口的木作里問了一句,知道那木匠阿毛還陪在裘家里。
  襲家的后門仍舊虛掩著。霍桑踏上階石,把后門一推,應手而開。里面灶間中的電燈亮著。我們穿過天井,踏進正屋,見客堂中的電燈也完全開亮,有一個便衣警探陪著那彎背的趙媽,坐在客堂里面。
  那探伙見了我們,便站起來說:“他們都在樓上。
  霍桑一言不發地赶上樓去。樓梯的轉折處的電燈這時也同樣開亮。我見霍桑上梯的時候,一步兩級,顯得十二分緊張。
  我們上了樓,先向中間一望,情景已和早晨瞧見的不同了。電燈都已明亮,那吳老太坐在一邊,雙手掩住了瞼,似在暗暗飲位。伊的外孫女玲鳳扶在一旁,又似在竭力地慰勸伊,但她們的聲音都很低。那樓梯對面通吳紫珊臥處的小門也開著一半,里面有瑣細的語聲透露出來、霍桑先推開了小門走進去,我也踉了進去。我一踏進紫珊的臥室。雖是舊地重臨,可是只有几個鐘頭的間隔,景象已和先前大不相同了!
  吳紫珊的床面前擠滿了人,除了木匠阿毛和裘海峰以外,還有分區的麻官張于新,和我們的老友汪銀林,都排隊似地站在床前。吳紫珊依舊靜靜地躺在床上,但已全身躺平,靜得有些异樣。他身上仍舊蓋了一層薄薄的單被,面色灰白,好像比早晨時瘦了許多,兩目也閉攏了。
  莫非霍桑的料想又不幸而中?紫冊也步了日升的后塵?他的床邊上還坐著一個身穿西裝年齡在四十以外的醫士,床前的桌上放著醫生用的一只皮包。那醫生正握住了紫珊的右手,一邊瞧著手表,一這在察驗紫珊的脈息的跳動。
  汪銀林和張子新雖在談話,聲音卻低得几乎听不出。
  汪銀林一見我們,便招呼了一聲。我才知道他因著張巡官的電話報告,也剛才赶到。我從現象上推測,霍桑的料想又顯然是應驗了。這吳紫珊不是也遭了裘海峰的謀害了嗎?我瞧瞧站在床前的裘海峰,神气非常鎮靜,臉上也沒有一星子惊恐的表示。海峰向霍桑點了點頭,便走過來向霍桑低聲說話。“霍先生,我本想請你來做一個證人,可是時間急促,等不及你,所以我又打電話請張巡官來。不過張先生到時,也來不及作證,現在只有那阿毛是唯一的證人了。”
  霍桑問道:“你要我做什么樣的證人?
  海峰從袋中摸出一張紙來,又向床上的紫珊指了一指。
  他答道:“我想請你們證實他的犯罪的供詞。現在我已完全寫在這里。
  我又暗暗惊异。吳紫珊有什么供詞?莫非這案中的凶手到底是他?
  霍桑還沒有答話,那坐在床邊的西醫的察驗工作已經完畢,便放下了听診器,站起來向海峰報告。
  醫士道:“他因受著什么刺激,心髒已起了變征,現在已非常危險。
  海峰造:“可還有挽救的希望沒有?
  醫士搖頭道:“我完全沒把握。
  “那么,他還有沒有會說話的可能?”
  “這也難說。我現在不妨給他注射一針強心劑,也許可以延長些時間。
  那醫士開了皮包,准備他的注射器具。我們几個人都保守著靜默,瞧醫土打針。約摸五分鐘后,醫士的”手續又告完畢。我忽見吳紫珊的眼睛緩緩張開,可是只有一剎那工在他又很痛苦似地皺了皺眉,他的眼睛又合攏了。那醫士收拾了皮包准備辭出,裘海峰做一個手勢叫阿毛陪送下去。這時吳老太太扶著玲鳳走到房門口來,海峰連忙阻止。他向玲鳳道:“妹妹,你陪外祖母下樓去吧。醫生已給舅舅注射了一針,現在讓他睡一會再說。”
  玲鳳點點頭,果真勸著紫珊的母親走下樓去。裘海峰移進了几把椅子,圍在吳紫珊的床邊,請我們四個人——一汪銀林張子新霍桑和我——坐下。一會儿阿毛又回上樓來,仍呆木木地坐在鐵床橫端的一張臨時安排的板榻L。裘海峰展開了那張剛才摸出來的紙,開始他的報告。
  他指著我說道:“包先生,剛才你到這儿來的舉動,阿毛已完全告訴我了。我在你出去以后,就上樓來瞧他——”他騰出一只手指著紫珊。“他見了我的面,忽而流著眼淚,向我招手。我走近他時,他忽自動地向我供述。諸位先生,你們諒來還沒有知道這內幕中的秘密。我父親的死固然是因著營業的失敗,但失敗的事實,卻完全是我叔父和他的陰謀所构成的。所以他的供述原是我求之不得的。他剛才既然自愿揭發,我為證實起見,便想請你們兩位來做證人。可是他等待不得,先自向我說明了,我只得用紙筆錄了下來。這一張就是,現在我來念給諸位听吧。
  他停了一停,舉起了那張寫滿狂草的紙,一句句朗誦出來。
  海峰念道:“海峰,我真對不起你——我知道我已活不成了,用不著再顧忌什么。唉,我干過一件虧心的事,心里一直很難過!現在我索性向你說明了,我到了陰間,也許可以減輕些罪孽。海峰,你父親委實是死在我和日升倆手中的!去年六月中時,標金的風潮很大,忽而高漲,忽而低落,一天之隔,往往會有五六十兩之差,真是駭人听聞——
  “去年六月二十七那天,金潮突然高漲,比前几天漲上四五個兩,竟近八百兩關。那時你日升叔父做的空頭,數目省·千四百條,計算損失,竟虧六万多兩。他已站不住了,破產還不夠。但你父親卻托經紀人韓源福做的多頭,也有一千五百條之多。兩個人一贏一虧.恰正相反。日升窮极無聊,忽然發生了一個偷天換日的計策。那時你父親恰在病后,還不能出門,日升就悄悄地賄通了那個名叫韓源福的經紀人,叫他把金潮的消息顛倒一下——就是暴漲變為暴落。唆!該死!那時候我也參与他的計謀,并且給他想過一個方法。當十天以前,金潮恰巧曾暴落過一次……從七百四十七兩破進了七百兩關。我因檢出了十七日的那張舊新聞損,把新聞中小號字的十七的“十’字,改為‘二十’字,放改成了二十七;又把當天報紙上邊的日期裁剪下來,沿著板邊的黑線粘貼在舊報上面。這金融新聞本來只有半張,我們就把這改造的半張,照樣附在二十七那天的報中,打算先用這假造的消息試他一試。你父親大概因著病后的緣故,Z神思不振,果真沒有瞧出改寫和剪貼的破綻。他一得這個消息,大吃一惊,連忙打電話向經紀人韓源福詢問。韓派穆是早經約通了的,自然同樣報告他假造的消息。于是你父親在一急之余,當夜就死。
  裘海峰念完以后,抬起頭來瞧著我們,似要繼續發表他的意見、我忽見床上的紫珊,突然他又張開眼睛來,強制著點了點頭,似乎他的知覺還沒有完全喪失,他听得這念出來的供詞,而且表示承認的樣子。
  裘海峰忙喊道:“‘唉,他也在那里承認了——我的記錄大概沒有錯誤。”他突然旋轉頭去。‘啊毛,剛才吳先生的話,你是親听得的,現在我念出來的,和他所說的可相同嗎?”
  我們的眼光都回轉去瞧那坐在鐵床一端板榻上的黑臉木匠,那木匠果真連連點著頭。
  海峰繼續道:“好啦,這供詞諒必可以成立。其實這里面還有一個間接的證人,如果必要,我也可以找似來作證。那人就是陸春芳。剛才据紫珊告訴我,這個倒換的陰謀,當時只有三個人知道。就是我叔父,和吳紫珊,還有那經紀人韓源福。;韓源福在這件事上曾得到五千元的報酬,但在去年十一月里,他先已病死。那陸春芳當時雖沒有參与,但事后他似曾從韓源福口中探得了一些真相,所以他至今時常向我叔父借貸,我叔父總不敢拒絕他。這樣一种秘密的陰謀,我想盡方法無從查明’,此刻卻無意中完全揭露。我怕這里面真有天意。唉,我父親可說是被他們害死的,他的冤抑今天也可以大白了!
  我和霍桑听了這一段詭秘的故事,相互地瞧瞧,又點了點頭。因為他的推理既已證實,又解釋了几個疑點,自然非常滿意。但汪銀林和張子新卻面面相覷地還有些莫名其妙。
  汪銀林說道:“這一种陰謀,我們起初完全不曾想到,現在雖已明白了些,但對于眼前的疑案還沒有解釋啊。
  霍桑接嘴道:“銀林兄,你不是要知道裘日升被害的事實,和那白衣怪物的經過嗎?這完全是這位海峰先生的計划,他自己也就是這一幕慘劇中的主角。你再忍耐一下,他自然要告訴我們的。’”
  襲海峰向霍桑點了點頭,唇角上似乎微微露出些笑容,接著他首先立起身來。
  他說道:“我早知道的,這件事一定瞞不過霍先生的眼光,就是包朗先生,在兩小時前也已瞧破了我的真相。現在我們不如到外面意坐室去,我還可以把當時的情景,實演給諸位瞧瞧。
  我們四個人各自帶著椅子,走到中間里去,只剩那木匠阿毛依舊陪在紫珊的床端。裘海峰在我們坐定以后,很簡捷地講述他的复仇的經過。
  他父親的被害是在去年六月的未旬。他那時也在北平研究美術。他得了凶耗回南來時,才知他父親的死,原因在營業的失敗,所以死狀和藥方都很合理。他當時本毫無所疑,絕對想不到他叔父會有什么陰謀。不過那老仆方林生本是他父親的舊仆,并且是扶養海峰長大的。据林生說,老主人死后,那日升和紫珊二人時常竊竊私議,有一种鬼鬼祟祟的狀態。這狀態海峰當時也略有感覺,因而引起了些疑竇。
  等到海峰年假回南,他的疑竇越發滋熾了。那時日升已遷到城中,并且已停止了標金買賣。他覺得緊珊既已患了風病,日升也露出一种疑神疑鬼的异態,他還听得日升曾有過清道上捉鬼攘解的舉動。有一天飯后,日升在樓下書房中小眼,忽而突然惊醒,嘴里亂呼日暉的名字。那時海峰恰在旁邊,他又見日升醒后,神色上非常惊恐,接著又急急地回上樓去,仿佛怕海峰究問的樣子。海峰才大起疑心,料想他父親的死,也許出于日升的毒害,可是在醫藥方面并無破綻,他仍猜想不出毒害的方式,一時又沒法查明。
  本年春假的當儿,海峰跟著同學到南邊來旅行寫生。他已擬定了一种計划,曾私下和老仆林生會面過,叫他辦一件事。他曾接得玲鳳的來信,知道伊有一張照片,本要寄給他的,卻被日升搶了去,藏在鏡台抽屜里面。所以他叫林生悄悄地把這照片取出。林生也一口答應。當時他曾給林生設計,以免破露的危險。他給林生一個日升房門上的鑰匙——這鑰匙是海峰早先置備的,以便在夜深人靜的當儿,開了日升的房門進去取照;同時海峰還給他一個面具,又叫他在動手時身上披一條單被,以防万一被日升發覺。日升既然很迷信,一定會把他當作鬼物,而不致當場破露。其實海峰的真正目的,原想借此試探日升的心理,不過他還不敢和林生說明,深恐他偶一不慎,漏出了消息,反而坏事。
  七月三日,海峰從北平回上海來。据林生報告他,他試過三次——實際上第一次第二次兩次,只可算一次——都沒有成功。因為林生膽小,他第一次赤足上樓以后便即逃下來。他恐怕破露了受罪,所以定意要找一個有外客留宿的机會,才敢下手。過了三天,在四月十七日的夜里,林生乘壽康的留宿,帶了面具,披了單被,又第二次冒險上樓。可是他還沒有開動房門,便又被日升發覺惊呼。他又失敗了。第三次直到六月三十日的晚上,林生覺得小主人就要南回,他奉命辦的事卻還沒有交代,因而乘著那姓伍的北方朋友住著,便再冒險上樓。這一次他已走進日升的房去,但他在鏡台前開抽屜的時候,抽屜鎖著,他一時沒法開鎖,又不能如愿。正在這時,日升忽然醒了!林生急忙逃出,照樣鎖好了門,幸而他手足敏捷,仍舊不曾露面。
  以后的事情,都是海峰親自經歷的,我索性把他說的話直接記錄在下面。
  裘海峰道:“我听了林生的報告,我的推理已經證實,因為但瞧我叔父每一次的惊惶不宁,便可證明他确有什么虧心的秘密。因此,我就打算親自實施一下,以便發覺我父親被害的真相。
  “老實說,我的目的只在測探他的秘密,以便使他受法律的制裁,給我父親雪冤,我并不要直接謀害他的性命。所以我向林生索回了那面具和鑰匙,又向他借了一條被單,照樣扮了鬼物上樓。我知道林生第一次進他房里去時,曾留過一枚火柴,我索性向林生借了同樣的火柴,以備我万一的失敗,可放意留一個跡象,使人家信做前后的事出于一人。這樣,我既置身事外,還可以再找別的机會實施我的偵查。
  他略頓一頓,回頭向霍桑瞧了一眼,霍桑也向他微微一笑。
  霍桑道:“這個疑陣你布置得再巧妙沒有,我的眼光也被你迷住了十六個鐘頭。不過你畫面具的時候太粗心些了,連打草稿的木炭線條都沒有拂去,使人一望而知是畫家的手筆。
  裘海峰瞧著霍桑點點頭,表示他的佩服。他繼續道:“昨天夜里——唉,現在天快亮了。今天已是七月五日——一我應得說前天夜里了。前天夜里在十點鐘時,我回房安睡,看見叔父在上樓以前打過一個電話。他上樓后燈光始終亮著,我當然不便下手。到了十一點鐘光景,我听得樓上聲響,仿佛他下樓去開門。我曾偷偷地瞧視,瞧見有一個人跟他上樓,那就是我的表弟壽康。我暗忖壽康為什么有這种詭秘態度?他們似乎要秘密商量什么,不會就關系我的事情嗎?莫非我叔父謀死了我父親不算,還要加害于我?因此,我很想就上樓去竊听他們的談話,可是事實上有些阻礙,我不能立刻上樓。起先那趙媽和吳老太太先后開房門出來呼叫林生,我因假裝咳嗽;后來我又听得我的寄妹的廂房里又不時有聲音透出。過了一會,我覺得樓下靜了些儿,才趁個空地,冒險走上樓去。
  “我上樓的時候,已近十一點半。我本想走到中間里去偷听他們談些什么,可是我上了樓梯,便覺得叔父臥室中腳步聲響,好像他們的談話已終,壽康就要走出來了。我因見摟梯對面的小門略略開著,又知道紫珊患風病躺在床上,決不致破坏我的計划。我就推開了小門,打算暫避一避。隔了一會,壽康果然從中間里出來,躡著足尖走下樓去。那時叔父還沒有出房。我心急不耐,便定意乘他不備,迫著他吐露真情。我等壽康走下樓梯的時候,便從小門里出來,跨進這中間里來。我剛走到這中間的中央,靠近這一只方桌的旁邊,我叔父忽已從房里出來。
  禁海峰忽立起身來,先走到方桌旁邊,用手指示他當時站立的地位。
  他繼續道:“我在這里站住了以后,始終不曾動過。我叔父一瞧見我的模樣,那种惊恐的模樣,我真不能描寫。他果真把我當做我的父親!一會,他光倒退一步,嘴里除了‘哎喲哎喲’的惊呼以外,還喊著“哥哥’。我早已准備好了一句‘你怎么謀死我的?從實說來——’的問句,以便強迫他供認他的陰謀。不料我的問句還沒有出口,他忽而取起靠壁的那只椅子向我丟擲過來。但那椅子沒有擲中我的身于,他自己卻晃了几晃,接著他慘呼一聲,便跌倒在地上了。”
  裘海峰的身子仍站住在方桌邊,并不移動,他的右手指著地板,似指示裘日升當時倒地的所在。我們四個人都斂神靜听,沒有一個人打岔,直到海峰的說話停頓了一會,汪銀林方才接口。
  汪銀林冷冷地問道:“你說他是自己跌倒的嗎?”
  海峰作堅決聲道:“正是,我的手指始終不曾触動過他。”
  我附和道:“這句話可以相信的。昨天法院里的檢驗官,也假定他因著心髒病突發而死,他面部上的血,也一定是他臥地時破了牙齒和鼻子流出來的。”
  霍桑雖沒有說話,但微微點了點頭。
  汪銀林又問道:“以后怎么樣呢?
  海峰道:“那時我覺得我的計划已無從實施,隔室中紫珊又在開始呼喊,我為安全起見,自然就急急下樓。但我在下樓以前,故意擦過一支火柴丟在地上:,又把中間的電燈煉了,方才退下。我下樓以后,仍悄悄地閃進我的房里去,把面具火柴和單被等物藏過,接著便回到客堂中來,因為這時玲鳳妹也在伊臥室中喊起來了。
  汪銀林又向霍桑瞧瞧,霍桑仍靠著椅背,靜默無言,似表示對于海峰的說話完全接受,沒有辯駁的必要。
  我又問道:“那末,今夜里……昨夜里的舉動,你又有什么作用?
  海峰答道:“我仍想貫徹我偵查的計划。我早知道我父親被害的陰謀,吳紫珊一定是參預的。去年年底的當地,我也曾探听過他的口气,他每逢我提到我父親的事,他臉上終顯出一种不自在的神气,急忙用別的話岔開。所以這一次我叔父既已受了天沫,我若要查明這陰謀的真相,自然不能不從他身上著想。
  “昨夜里我本想乘机實行,但因看阿毛陪睡在他的房中,又覺不便。后來我听得阿毛到前天井來告訴林生,他要出去一會。我覺得机會到了,便打算如法炮制。但我不料包先生另有計划,竟也悄悄地伏在他的房中。我進房以后,紫珊果然也把我當做我的父親。我還沒有開口,忽听得樓下喊火的聲音。我覺得事情坏了,我的計划又不幸失敗,便急忙退出。那時我幸虧快些儿,否則,包先生的一粒子彈也許早已打中我了。”他說時又瞧著我微微苦笑。
  我也笑道:“你的動作的确敏捷。后來你把面具單被丟在梯上,是不是就想阻遲我的追赶,成全你卸罪的企圖?”
  他點頭道:“正是。我下樓以后,一時慌張得不知所措,恰巧見林生從房間里出來,我便教他赶緊逃走,還想借此脫卸我的干系。所以林生在這件事上,完全沒有關系,他只是受了我的驅使,被動地做一名配角。這件事在法律上如果有什么處分,應由我一個人承受。
  汪銀林問道:“那末,你叫林生逃往哪里去的?
  裘海峰道:“那時我毫無主意,只叫他快走。他是空手逃出去的。
  汪銀林點頭道:“既然如此,他一定走不遠,不久終可以歸案。無論如何,結案時他總要到場。”
  霍桑立起身來打了個阿欠。他說道:“好了,這案子可算已經結束。銀林兄,這案子的法律部分,請你負責進行吧。那吳紫冊的供詞,我們大家都可以作證。海峰的口供,我也認為切合事實。他既沒有行凶的企圖,自然也不應負什么責任。如果必要,我也可以到庭證明的。
  他旋轉頭來,瞧著那始終處于旁听地位的張子新說話。
  “巡官,你回區的時候,最好就通知一聲許墨佣署長。你告訴他梁壽康的殺人罪到底不能成立,但吞款罪卻也不能抵賴。至于這案子的迅速破獲,如果有什么功績可記,那末,我的那部分可以完全讓給他。”
  我和霍桑离了裘家回到愛文路寓所的時候,東方已在微微發白,大地上一片空級,好像里籠著一層灰色的輕緩。天空中疏稀的殘星還在閃閃地遞送臨去的秋波。兩兩的烏鴉已沖破了薄薄的霧气,開始尋覓他們的早餐。一陣陣曉風吹在臉上,似乎超越了涼爽的限度,不覺有些地瑟縮的意思。我們倆雖一夜未睡,但因案子的滿意結束,精神上仍飽滿如常。
  霍桑拍拍我的肩背,向我說道:“包朗,這件案子的确是十二分复雜的,現在在這短時期中竟能完全結束,實在不能不歸功于你。因為你帶回來的面具,實給我殲了一條捷徑,否則,我循著軌道進行,說不定還要多費些時間。現在你對于全案的關節,大体總已明白了吧?不過我知道你心中還存著一個疑點,你雖不問我,我也要向你說明白的。
  我笑道:“這倒是難得的事!往日你雖不放意賣關節,卻總要我再三請問,你方才肯說。今天你覺如此慷慨!不過我自己回想,覺得這一回事我已經毫無隔膜了啊。
  霍桑搖頭道:“不,你太健忘啦!昨天早晨你接我電話的時候,你不曾責備我嗎?你說我保證裘日升不致有性命危險,但實際上他到底喪了性命。我當時的确不能回答,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我對于他到底不曾食言。他屋中的人們,的确沒有人要謀害他的性命。包朗,你總也明白。他起初為了錢,便不顧同胞的手足,間接地謀死他的哥哥。他的手段雖狠毒,但他的心版上到底不能不留下一個暗影。所以此刻他的死,完全是受了他的良心的制裁。你現在可以相信,‘多行不義必自斃’,不僅是一句宗教性的古話,有時卻也合科學——心理——的理論。對不對?這一點我當然不能負責保證的啊。”
  兩天以后,吳紫珊也終于因心髒病死了。那老仆方林生也被捕歸案。但這案子的訴訟,卻延擱到王個星期以后方才結束。襄海峰和梁壽康都判了徒刑。不過裘海峰因著霍桑的出庭,得到了緩刑的准許。到了八月中旬,裘海峰放洋往法國巴黎去留學。那時他曾向霍桑辭行,并告訴霍桑,他的异姓的妹妹王玲鳳,也跟著他一塊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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