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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間接線索


  霍桑果真到警廳里去了,不是這案子有了眉目嗎?他怎么不通知我一聲,卻叫我悶在鼓中?我越發感到不滿。我急忙別了佩芹,赶到警廳里去。我的路程約有十几分鐘,料想霍桑和華濟民的談話即使已經開端,諒來還不致就此結束,我赶到時一定還听得見。不料事實上又出我的意外。
  我的黃包車在警廳門前停住的時候,忽見霍桑正匆匆從里面出來。他一瞧見我,忽站住了先向我質問。
  “包朗’,你怎么這樣性急?竟來不及接我的電話?
  哼!我還沒有責他失約,他竟先發制人!
  我答道:“你准備要打電話給我嗎?
  他搖頭道:“不,我剛才一到這里,已經打過,你卻早出來了。”
  “你要和我說什么話?”
  “我要通知你,叫你直接到甘家去,免得你再到這里來奔波。
  “那么,你已經問過華濟民了嗎?
  霍桑搖頭道:“沒有,銀林已將究問的結果告訴我,我覺得眼前沒有和他談話的必要。”
  我作詫异聲道:“既然如此,你此刻到警廳里來干什么?
  霍桑的眼光,瞧瞧那廳門前停著的一輛黃包車,似要雇車的樣子,一會,他又像變了主意。
  他道:“包朗,這里离花衣路不遠,我和你一塊儿走走也好。
  我就和他并肩行進。這是個難得的机會,我自然要繼續我的問話。
  “霍桑,你一早赶到警廳里去,究竟有什么事?
  霍桑一邊行進,一邊燒著了一支紙煙。“我想找一條捷徑,查明那個凶手!
  “你已查明了沒有?
  “沒有。不幸得很,這條捷徑竟是“此路不通’!
  “捷徑?你可否說得明白些?這是一條什么樣的捷徑?
  “我要向一個拘留的人問一句話,卻沒有結果。
  “是不是那個廚子張阿三?
  “不是他。是麗云!
  “什么?麗云還拘留在廳里嗎?
  “正是,伊當然還不能自由。
  但昨夜我們臨走時,你不是叫汪銀林放伊回去的嗎了
  “沒有,我叫他將伊拘留著的。
  我很詫异,霍桑明明當面騙我。我窺測他的神气是否故意取笑,他的臉上果真有些地笑容。
  他笑著說道:“唉,包朗,這是一种小小的屈力克——噱頭!你還不明白嗎?我昨夜故意當著麗云的面,向銀林建議放伊回去,這完全是一种購取好感的權變作用。后來我們走到外面走道里時,我又悄悄地叫他不要放伊。目的在讓汪銀林做一個紅臉,我卻做一個白臉。
  我作領悟聲道:“原來如此!你真是詭計多端。但這討好的舉動有什么目的?莫非想伊——”我停住了向他微笑。
  他忽拿下了紙煙,嚴肅道:“你笑什么?我有什么目的?自然只希望伊能夠向我說真話啊。
  “那么,伊是知道這事的真相的嗎?
  “是,我想伊知道的。伊昨夜里所說的許多‘不知道’,就含著‘知道’的影子。可是我剛才一個人向伊訊問,伊還是給我‘不知道’三個字的答語。這真使人掃興!”
  “那么,你現在打算怎樣進行?
  “我已告訴你了,我要去問那個莫大姐和吳媽。”
  我們且談且行,已走到花衣路的北口。將近走到那條甘家后門的小弄回時,霍桑又低聲向我叮囑。
  “包朗,等一會我如果在他們嘴里問出了端倪,我給你一個眼色,你就應悄悄出來,打電話給姚國英,請他就近派警上來逮捕。因為我很怕這班無知識的婦女,万一因決裂而掙扎起來,我想你我都對付不了的。’”
  我點點頭,便一同走進小弄。當我們經過那粘火柴匣的姓毛的老婆子的門前時,霍桑曾向那一扇半開的門里張了一張。不料這一張竟又引起了意外的變動,破坏了我們原來的計划。
  那老婦正戴了那副銅邊眼鏡,很熟練地在粘糊火柴匣子。伊抬頭瞧見了霍桑,忽露出詭秘的神气,向霍桑招招手。霍桑毫不猶豫地向里面一閃。我覺得這舉動既有詭秘性質,我若站在門外,反而不妥,故而我不等那主人的邀請,也就自動地進去,隨手把門關上。那老婦一瞧見我,似乎有些惊駭。
  霍桑忙低聲解釋道:“不妨事,他是我的朋友。”
  那老婦勉強露出笑容,答道:“請坐,請坐!”伊移過一條長板凳,又用一塊干青布在凳面上抹了一抹,我和霍桑就并肩坐著。
  這一室地位很小,中間有一排破舊的板壁隔著,板壁上糊了些花紙。靠壁有一只長台,上面放著一座觀音和財神合宅的神龕,前面和兩旁邊又擺滿了香爐燭台、茶壺、酒瓶杯碟等物。長台面前有一只方桌,里面的一只腳已蛀朽了一截,用磚塊墊著。桌子面上就擺著糊火柴匣的工具和材料。
  那老婦抹了抹染著漿糊的手指,斟了兩杯茶,恭恭敬敬地送到我們面前。
  霍桑說道:“老婆婆,不要客气、你是不是又有什么話要告訴我?”
  那老婦的眼睛張得更大了些,低聲答道:“正是。昨夜里甘家里鬧了一次。在傍晚時,他們剛把蓀少爺安殮完畢,警局里忽派來了兩個警士將甘小姐也捉到了局里去了
  霍桑點頭道:“這個我知道。但你說鬧過一次,怎樣鬧法?
  老婦道:“那時已十點敲過,我的儿子端福剛才從樂意樓听了夜書回來。我忽然听得對面樓上有人相罵,起先只听得吵鬧聲音,后來仿佛有什么椅子倒在地板上的聲音碰碎碗的聲音。這种聲音在夜間听得很清楚,我料想甘家里一定有人在打架。瑞福本想到里面去瞧瞧,我怕惹出禍來,不讓進去。不一會,我听得那弄底的后門開了,有一個人气喘喘奔出來,一路走,一路咒罵。我和瑞福躲在門縫里偷瞧。那人走過了我家門口,我叫瑞福踉著他去,瞧他住在什么地方。唉!先生,我家瑞福總算聰明,他果真已查明白了。”
  老婦的語聲中又像夸張,又像討功。伊說完了話,眼睛盯住在霍桑臉上,似要等霍桑的贊語。霍桑在這种事情上最知趣,從來不肯掃人家的興。
  他點點頭答道:“唉!你的儿子委實聰明得了不得。他已經查明那人的住所嗎?”
  “是啊!他就住在那邊大東路竹園弄口,豆腐店隔壁的一家裁縫店里。”
  “唉!很好。但昨夜里你可曾瞧清楚那人的面貌?”
  “那卻沒有。那時這弄里很暗,這個人又走得十二分快,我的眼睛本來近視,實在瞧不清楚。”
  “但瑞福總瞧清楚的罷?”
  “正是,他瞧清楚的。他說他以后再瞧見那人,一定認得出來。”
  “但你儿子以前有沒有瞧見過這個人?”
  “他說沒有見過。’他把那個人的模樣說給我听,我也想不起來。”
  “那么,他的模樣儿怎樣?你姑且說說。”
  “瑞福說那人的身材比瑞福高半個頭,肩膀很闊。伊旋轉頭來向我瞧瞧。“我家瑞福比這位先生略略低些。這樣一比,可見那人比這位先生還要高一些了。
  霍桑的手把放在方桌上的茶杯旋轉著,眼光也轉了几轉,像在暗暗點頭,似認為這個人确有注意的价值。
  他又問道:“你說那人昨夜走出來時,一邊還在咒罵。你可曾听得他罵些什么?”
  老婦道:“我听得一兩句。那人仿佛說:‘好,我看你便宜!’但是不是這一句,我并沒有听得怎樣仔細。”
  “那么,他和甘家的什么人爭吵?”
  “這個我還沒有知道,昨夜里我們听不出誰的聲音。今天清早莫大姐走過我的門口,我曾向伊塔訕著:“昨夜里誰吵嘴呀?”伊向我搖搖頭,又眨了一個白眼。我想等一會我見了蘇州媽子,伊也許肯告訴我。”
  霍桑一邊立起來,一邊從衣袋中摸出一只皮夾,又拿出了一張五圓鈔票授給老婦。
  他道:“謝謝你,你給我這個很好的消息。這個你收了、給你買些點心吃吧!”
  我們在那老婦的歡謝聲中,便從這小屋中退了出來。這時小弄中仍沒有人,弄底的甘家的后門也照樣關著。但霍桑并不向弄底里進行、卻反而向弄口退出。
  他低聲解釋道:“我們先到那竹園弄回去走一趟。
  從花衣路到竹園弄、只隔著兩條大街,五分鐘的步行,我們就找到了竹園弄回的那爿豆腐店。豆腐店的隔壁,果真有一家小小的裁縫店,門外貼了一張紅紙寫著“于記成衣舖”的條子。里面有一個年齡在六十以上的戴眼鏡的老頭儿,陪著一個十几歲的學徒,正在用剪刀裁衣。霍桑站住了向里面瞧瞧。我便一直先走進成衣舖去。
  我搭訕著說。“喂,老伯伯,問一個信。這里可有一個姓黃的——”
  那老裁縫放了剪刀,把一副眼鏡推上了些,向我們兩個人端詳了一下、卻搖了搖頭。
  霍桑接口道:“我們要找一個闊肩膀高個子的男子。
  老裁縫想了一想.答道:“你問的人做什么生意?”
  霍桑故意裝做點疑退的樣子,答道:“我是受了一個朋友的轉托,所以不很清楚。但你這里不是住著兩家人家嗎?
  那裁縫又搖了搖頭。“不,有三家,里面一家姓前,還有一個性莫——”
  我一听那個莫字,覺得已有了線索,便禁不住向霍桑霎霎眼。霍桑仍不動聲色,繼續發問。
  他道:“正是他。他不是和花衣路甘家有來往的嗎?”
  于裁縫點頭道:“是的,他的妹子就在甘家做大姐。莫大姐昨天來過的,今天早晨也來過一次,但伊的哥哥卻一早就出去了。”
  霍桑又道:“他可是叫阿毛?”
  老裁縫又搖頭道:“不是,他叫長根。”
  “唉,是的,我記錯了。他現在做什么事呀?”
  “他從前在旅館里當茶房,現在沒有事。那翁木匠是他的朋友,他住到這里還不到兩個月工夫。”
  “你可知道長根此刻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今天一清早就出去,不知什么時才能回來。剛才他的妹妹來也扑了一個空。”
  “那么,他昨天不是也一清早出去的嗎?”
  那老裁縫瞧著霍桑,竟又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
  “不,他難得象今天這樣早起的。每天他總要到九、十點鐘才起身_我常說沒有事做的人,總容易這樣懶,越做卻越找不著事做。所以一個人應得——”
  霍桑似不耐听他的人生哲學,搖一搖手,接續著問道:“你再想想,昨天早晨他究竟什么時候出去?”
  他仍堅決地答道:“我早說過了,今天是他第一次起早。我記得昨天起身時,那個賣豆芽菜的已經喊過。賣豆芽菜的長子,可算是我們的時辰鐘,每天准在九點鐘敲過才來、”
  霍桑忽而緊皺著雙眉。他把失望的眼光瞧瞧老人,又瞧我,接著他向鄧老人謝了一聲,便從這成衣舖里出來。他走到了竹園弄口,向弄里瞧瞧,忽自走進弄去。
  我跟在他后面。一邊問道。‘“霍桑,到哪里去?”
  他停了腳步,答道:“唉!真掃興!我無意中得到了一种線索,現在又勞而無功!
  “‘你以為這莫長根在凶案中有關系嗎?”
  “我本以為這人有這樣高大的体格,條件很合,說不定是案中的一個工具。但他昨天早晨,既然睡到九點過后方才出門,我的推想明明已不成立了。”
  “也許那老裁縫弄錯了。他或者昨天早晨出去以后又回進去,那老裁縫卻沒有知道。
  “但那老頭儿說得斬釘截鐵,真使人失望。”
  “這莫長根昨夜里既然曾到甘家去吵,我想總有原因。我們必須把他找著才好。
  “不錯,有不少問題都須從他身上解決。他為什么到甘家去吵?怎么又不先不后,偏偏在昨天夜里吵?那吵的對方,是不是他的妹妹?這一吵對于這件事究竟有沒有關系?唉!問題太多了!……包朗,你的話不錯,我去打一個電話給姚國英,叫他派一個人到這里來守著。無論如何,我們先得把這個人弄到了再說。
  我們走出竹園弄口,向那條大東路的一端瞧瞧,西首有一爿醬園。
  我指著說道:“那醬園里總有電話,你可以去借打一個。”
  霍桑搖頭道:“這里太近,也許要走漏風聲。我們須走一段再打。
  他說完了便燒著一支紙煙,一邊呼吸著,一邊低倒了頭無目的地前進。我見他的左手插在他的玄色嘩嘰短褂的衣袋里,右手拿著紙煙,目光凝住在地上,仿佛一路在計算街面上的石塊。我暗想假使我不和他同行,他這樣子走,也許會有撞著車輛的危險。他分明因著這條曇花一現而又終于失望的線索,在努力构思,推究它的較深刻的原因。
  我們走了十几家門面,到了書院路的轉角,霍桑頭都不抬,便順手轉了彎,依舊惆悵地前進。我正想上前去問他,究竟到那里去打電話,他忽自動地停了腳步,在人行道邊的一根電杆旁站住。他把手中的煙尾向路邊一丟,一只手摸著他的下額,旋轉頭來瞧我,一雙發光的眼睛炯炯地向我瞧著。他這种突如其來的變態,仿佛象陰霾中陡然放出來的晴光!他在找出了什么困惑的疑點的解答以后,往往會有這种樣子。
  他帶著惊异的聲浪向我說:“包朗,你站一站,我相信我已發見了一條間接的線索!現在我有几句要緊的話問你。請你仔細些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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