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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無意中的發現


  霍桑忽立起來丟了煙尾,從背心袋里摸出表來瞧瞧,向我說道:
  “包朗,將近十一點鐘了,你回去吧。我想這一回事,盡夠我今天一天消遣了。”
  我道:“你用不著我嗎?你的身于怎樣?能不能——”
  霍桑的嘴唇微微牽了一牽:“什么?你還認做我有病?即使我的左臂還沒有恢复原狀。但這回事和汪銀林昨夜的工作性質全不相同,決不致有用武力的必要。你盡可放心。”
  我乘机問道:“那末,這件事的性質究竟怎樣?那孩子所說的謀財害命的假定,有沒有成立的可能?”
  霍桑忽而沉下了頭,挺立著不動,也不答話。他又把手插在玄色花呢的褲袋里面,重新在室中踱來踱去。
  一會,他站住了答道:“這事的結果怎樣,我此刻還不能預料,但內幕中一定藏著什么詭秘的陰謀,那是可以斷言的。這里面有許多矛盾點:例如那理由不充分的偷喪,那心腹小使女的失蹤,同時卻又拍電報通知保盛,又請過醫生。有不少事實,都超出了情理的限度。但最后的結果怎樣,只要我的偵查不致終于失敗,那末,你的小說資料的記事冊上,決不會留下空白的。包朗,你先回去吧。我此刻就要出去,不能留你在這里吃飯,抱歉得很。我如果在這事上有什么發展,立刻會通知你——唉,你今天一早赶來,不是為著慰問我嗎?我雖沒有患病,但同樣領受你的盛情。謝謝你,再見吧。
  我和霍桑分別以后,就回我自己的寓所里去。午膳過后本想繼續我的筆墨生活,可是我一坐到書桌面前握起了筆,便覺得神志紛亂,自己竟不能控制。這原因是很顯明的:王保盛的故事盤踞在我的腦海中,在這詭秘的謎團打破以前,我的精神上當然還不能恢复平日的宁靜狀態。原來和霍桑締交了二十多年,他的非職業的鉤隱抉疑的偵探工作,竟連帶地使我養成了一种嗜好。我因著好奇心的堅強,對于揭發疑難問題的傾向,真像一般人對于聲色嫖賭的嗜好有同樣的魔力。這一回事我既然在無意中參与旁听,霍桑卻又不允許我實地參加,自然無怪我牙痒痒地耐不住了。
  我的寓所在林蔭路,距离梨園路王保盛的住處原不很遠。霍桑雖不曾叫我參加。我不妨自動地到那邊去走一趟,說不定會碰著什么机緣,得到些關于這件事的線索。因為我覺得這件實事有急速處置的必要。如果王保盛的生母劉氏的死,當真出于被謀害而有開棺驗尸的必要,這舉動當然越早越好。其次我又想到王保盛的安全問題。如果延擱下去,這少年處在陰謀的氛圍中,也許真會發生不幸的結果。所以我在二十四日的下午,自動到犁園路潤身坊去。這并不是專為著滿足我個人的好奇心,實在也為那可愛的少年和疑案的本身著想。不料因著我這無一定目的的行動,無意中竟獲得了几种重要的線索。
  潤身坊有一條朝南的總弄,包含著四條橫弄,每一條橫弄分列東西,各有七八宅左右的石庫門住屋。那總弄卻居正中,我走進總弄后便立停了細瞧。右手里居東的半然橫弄,都是雙幢的石庫門,左手里居西的半然橫弄,卻都是單峻的屋子。我記得五保盛說過,他家住在第一弄第六號,那門牌既然從東而西,所以第六號就在第一條東橫弄回的第二個門口。我站在總弄里面,瞧過去便很清楚。
  這第二家的石庫門上,果真釘著一小方新麻,門上還有一塊顏色暗淡的鉛皮牌子,寫著“鄭州王”三個字。這時那兩扇門緊緊關著,弄中也比單幢屋子的西半弄清靜得多。這東半弄中既沒有閒雜人等,一時我倒無從下手探听。
  那總弄回有一個過街樓,樓上似乎是管弄人的住所。樓下有一個鞋匠,正在手不停揮地裝一雙女鞋的底。我本想找那管養的人搭訕几句,但不知那人是不是在樓上,雖有小梯可通,我究竟不便貿貿然上去。我退一步著想,就打算向那個鞋匠探問几句。但那鞋匠正忙著工作,也未必肯和一個陌生人塔訕,我的打算實在很少希望。
  我走到鞋匠的面前,瞧瞧我腳上的皮鞋,便想出了一個主意。我的鞋的后限已有一部分磨蝕.不妨借此做一种媒介。我從衣袋中摸出兩枚雙毫,准備臨時撥號似地叫他給我修一修鞋跟,這四毛的代价,也許可以做一种小小的誘餌。可是我這策略竟沒有實現出來。原來我在向那皮匠招呼以前,又旋轉頭去瞧瞧五保盛的門口,那鞋匠的坐位在總异口的西面。故而望得見東首第一弄中的第六第七號的門口。在我回頭的時候,那橫弄回第一家第七號——一就是王保盛的貼鄰——一的石庫門開了,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使女從里面出來。
  “唉,机會來了!這條線路一定可以比這鞋匠更有把握哩。
  當我在暗自忖度的時候,那小使女已走到了鞋匠攤的面前,那時我已旋轉身來面向著伊。伊手中拿著一封信,身上穿一件深青色絲光白線條布的夾旗袍,足上一雙藍方格的樹膠底鞋,打扮倒也整洁,伊的圓胖胖的臉儿很討人歡喜,而且已薄薄地抹上了些粉,伊走過我面前時向我瞅了一眼,隨即從總弄口出去。
  我跟著這女孩子出了潤身坊的總弄,見伊向西進行,似要往方領路郵局里去,我加緊兩步,走到伊的背后,就開始招呼。
  我婉聲呼:“小妹妹,寄快信嗎?”
  那女孩子旋轉頭來,立停了向我瞧瞧,接著是微微一笑,伊操著本地口音答道:“不,是的,這是雙挂號信,寄到南京去的,先生,你是誰?”
  我暗忖這孩子果真伶俐可愛,料想起來,我的計划很有把握,我見伊手中那封信上寫著“南京交通部吳某某”字樣,下面的具名是叫“張國杰”。
  我應道:“小妹妹,你主人家不是姓張嗎?我問你一個信,有一個像你年紀差不多的菊香,不知道在那一家幫佣,你可認識?”
  伊毫不猶豫地反問我道:“菊香?不是那個浦東梅蘭芳?——”
  我連忙應道:“正是,正是,你可知道伊在那一家做工?”
  “伊就在我們隔壁第六號王家里啊。不過伊已經走了,先生,你為什么要找伊?”
  這問句我固然沒有提防,但伊雖口齒伶俐,究竟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我自信總能應付。
  我道:“伊從前曾在我家里做過三個月工,有一天我在路上撞見伊,伊說在潤身坊某一家幫佣,我卻忘記了門牌,現在我要瞧伊,就想問問伊肯不肯再到我家里去作工。”
  伊當真絕對不疑心我的謊話。伊忽伸著積的右手的小指的指尖放在伊的牙齒上咬著,眨了眨眼睛,現出一种新式女子尋思的表情。
  “這個太不湊巧了,王家里前天傍晚死了太太,菊香是在昨天早晨走的——”
  我的心頭微微一怔,不禁插口道:“昨天早晨走的?你會不會弄錯?”
  伊搖頭道:“不錯的,昨天清早伊跟著伊家的三小姐一塊儿送喪出去,后來主人們回來,恰巧我也親眼瞧見,卻不見了菊香,到了昨天午飯時候,那邊荐頭舖里送了一個江北老媽子進去,我才知道菊香不回來了,伊長得很好看,我常叫伊浦東梅蘭芳,伊和我很要好,真像自己姊妹一般,現在我也挂念伊呢。
  我覺得我們的談話既已入港,而且無意中已得到了一种重要發現,我的希望霎時間擴張到無量的限度,因為据王保盛說,伊的姨母倪氏昨天告訴他,菊香是在三天前走的,現在知道是謊話,這謊話卻在無意中給我證實了。但倪氏為什么突然間辭歇菊香?又為什么謊騙保盛?伊的陰謀的行為不是已顯豁地揭露了么?我覺得這小使女一定握著疑案中的秘鑰,我們的談話當然還不能就此終止。就伊的年齡說,我和伊談話勢不致惹人家的疑忌,但在這距离潤身訪附近的地點,站立談得太久了,究竟不便。
  我又道:“小妹妹,你不是要到方領路郵局里去嗎?你走里,我可以陪你一塊儿去。你真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子一壁緩緩開步前進,一壁又含笑答道:“我叫根弟,先生,你姓什么呀?”
  我覺得不能再欺騙伊了,事實上也沒有再騙伊的必要。
  “我姓包,但你說菊香在昨天早晨送喪出去,以后便沒有回來,可是你親眼瞧見伊送喪出去的?
  “是啊!那時我剛才出來倒垃圾,恰巧見王家里的棺材抬出門來。我瞧見菊香跟著棺材一塊儿去的。
  “唉,你可記得那時候除了菊香還有多少人送喪?
  根弟的嘴撇了一撇,搖搖頭答道:“怪冷清清的,連和尚道士都沒有一個。
  我試一試反激的方法:“我想總不見得只有菊香一個送喪,你大概沒有瞧清楚。
  伊忽用力抗辯:“我倒瞧得清清楚楚,實在沒有几個人,除了四個扛棺材的人以外,只有王家三小姐,和一個像你先生一樣打扮的人。
  “什么?可是像我一樣穿西裝的?”
  根弟旋過臉來向我瞟了一眼,向我點點頭,卻不答話。
  我又道:“可是他家的大少爺?”
  伊搖搖頭道:“不是,大少爺我怎會不認識?他從來不穿西裝的。
  “那末,這個穿西裝的人是你不認識的嗎?
  這使女的臉上忽而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我倒也見過他几次。白滿滿的臉儿,濃黑的眉毛,還帶著一副黑邊的眼鏡,長得的确漂亮。”伊說時唇角上的笑容不但沒有消失,卻越發深刻化了。
  我急忙問道:“你為什么覺得好笑?
  伊又仰起頭來,把合縫的眼睛向我瞧瞧,說道:“這個人曾鬧過一次笑話。——唉,我不說了!”伊忽又扑嗤的笑了出來,隨即用手背掩著嘴唇,低下頭急急前進已
  奇怪!這女孩子竟也學會了賣關干的訣竅,而且伊的表情動作,似乎已沾著些所謂摩登化的派頭。伊的這一句“不說了”的后面,分明隱藏著什么重要的事實。我怎肯輕輕放過?
  我也帶笑催促著道:“有什么可笑的事情?我最喜歡听笑話,你倒說給我听听,究竟笑呢不笑。
  “我不說,若使給王家的三小姐知道,伊一定要罵我嚼舌頭的!
  我又道:“你盡說不妨,三小姐決不會知道,你說了,我給你一种酬謝。
  伊的伶俐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帶些狡猾意味的光彩,又斜著眼稍向我微微一笑。
  伊側著頭說道:“那末,你找著了菊香,那也不能說我說的。
  我連連應道:“那自然,你盡放心,我一定不說你的。
  根弟又走了几步,才說:“有一天我陪著我家的少奶在后門口買橘子,忽見這個穿西裝的先生從王家的后門里急忙忙出來。那時他的白白的臉上漲得像關老爺一般,腳步也慌亂得不像樣子,不多一回,我們便听得隔壁王家的大太太拍桌子高聲罵起來了。
  伊的話又停頓了,我怕伊再來一個關子,便急急不著邊際地催促,其實我當時也大覺心急,這女孩子年紀雖輕,卻早已沾染了一般無教育的婦女們所擅長的談人陰私的習慣,我即使不催,伊自己也耐不住的。
  我道:“這倒怪有趣,你家少奶自然要奇怪起來了。
  “對啊!過了一天,我家少奶偷偷地向菊香查問,才知那天大太太出外去買東西,那個穿西裝的人正和三小姐在房間里腳剛破股地談心,大太太忽然從前門進去,那人連忙從后門溜出,卻已被大太太瞧見。菊香說,三小姐因此足足哭了一夜。隔了一天,我見伊上學校里去,伊的眼睛果真還有些紅腫哩、”伊說完了這句,伊的胖胖的面頰上竟鮮紅了。
  我暗忖這孩子雖還沒有成年,竟已在開始領會風情,都市社會的男女,別的未見怎樣進步,性知識競特別早熟,這真是社會前途的一种隱憂。這時我也勉強的笑了一笑,我還沒有答話,那小使女又格格地笑了一聲,繼續自動地解釋。
  “其實工家的大太太也太厲害了。菊香告訴我,那時候二太太也在房里,他們倆并沒有什么花樣。”’
  我竟忍不住笑道:“唉,根弟,你今年几歲了?你覺也懂得花樣不花樣?”
  伊的臉上紅了一紅,忽又裝作正經的模樣,答道:“我本不知道什么,這完全是菊香告訴我家少奶的。……唉,你不能把我的話告訴菊香啊。
  “我一定不說,但這一回事發生在几時?”
  “那還在熱天,大概有一兩個月了。”
  “咱從這件事情以后,這西裝少年可還常來?”
  “沒有,直到昨天早晨,他忽又赶來送喪。其實他起先也不常來。菊香說,在大太太吵罵以前,那個人只來過兩三次,他只在后門口和小姐偷偷地談几句話里了。”
  “那末,這個人的姓名你總不知道里?”
  那小姑娘搖搖頭。“連菊香也沒有知道哩。”
  我想了一想,又回到了進喪的問題:“昨天王家出殯,那二太太沒有送嗎?”
  根弟搖頭道:“我沒有眼見,我只見那穿西裝的和三小姐,連同菊香一共只有三個人。
  “他家的大少爺也沒有送?
  “我也沒有瞧見,大概沒有送。
  “你在什么時候最后瞧見他家的大少爺?
  “前天晚上,那些光頭們在念經的時候,我還見他家的大少爺走出走進地忙著,昨天卻一天沒有看見,但二少爺昨天下午卻已從南京回來哩。
  我又捉住了一條線索的引端,便打算再進一步。
  “唉,前夜里你到王家去瞧和尚們念經的嗎?
  “我只在前門口張了一張,不曾進去。
  “你可曾瞧見大太太的尸体?
  “沒有,沒有,怕得很!誰喜歡瞧鬼臉呀?
  “那末,那時候你瞧見王家里有什么人?
  “我只見他家大少爺和菊香在客堂里,客堂中張挂了一塊白饅,有六七個和尚在白幔外面吹打,白幄里面諒必就是死人。”伊好像打了一個寒呼,腳步加緊了些。
  我頓了一頓,又問道:“你可知道王家的三小姐在什么學校里讀書?
  伊答道:(就在大境路夏旦學校里——”伊忽頓住了把狡猾的眼光向我一瞥。“包先生,我看你不是單要找菊香吧?哼!你莫非也在看想王家的三小姐?
  這句打趣也是出我意料外的,但伊既瞧出了我的破綻,我即使再有其他問句,說不定伊會用別的打趣的話騙我。伊這一番談話已給我不少線索,我的無意中的偵查,也可算已得到相當的成績。我決意暫時告一段落,況且這時候已走到了方洪路口,高郵局已不遠了。
  我仍笑著答道:“根弟,不要亂說,我因著你說得有趣,隨便問問。你想想我的年紀,怎會有這种勾當?現在我不問你了,你如果瞧見菊香,最好問伊現在在什么地方幫佣,過一天我再來瞧你,你如果能告訴我菊香的著落,我一定重重謝你。……這個是我今天應許你的酬謝。”我從衣袋中摸出一個銀元塞在伊的手里。
  根弟忽握緊了拳頭,身子向后退縮:“我不要,我不要。
  我抓住了伊的手,用力將那銀元塞在伊的掌中:“你拿了,這不算什么,這樣子推推拉拉,怪難看。我的電話是一二二四四。你如果知道了菊香的地點,請你隨時通知我,我一定再重重酬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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