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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個頭


  唐禹門的惊呼聲浪,立刻感應到我的身上。他父親這時候回來,不但打斷了我們剛才入港的談話,連帶還給我們一种揭破真相的恫嚇。這自然不能不使我惊恐起來。因為我們的假冒的面具揭破以后,這僵局如何收拾,我委實不能想象!但我瞧瞧霍桑,卻仍聲色不動,他也立起身來低聲說話。
  “唐科長回來了嗎?那很好。我們就和他商量一個應付的辦法,免得發作以后禹門兄吃他們的眼前虧。”
  這時候我們听得有一個老媽子在里面答應的聲音。那少年越發著急,咬緊了嘴唇開不出口。我明知霍桑的話只是一种反激,這時情勢既很急迫,說不定會假戲真做,我不能不從中解圍。
  我道:“這件事唐科長既然還沒有知道、不知道說破了對于高門見有沒有妨礙?”
  他連化低聲答道。“我想暫時不和他說明的好。最好請你們不要和他見面,等一會我再和二位細細地討論。”
  他急忙開了次間的門,跨到客堂里去,向那個剛要走出客堂去開前門的老媽子用力搖手。霍桑就順水推舟地跟著走進客堂,又低聲向唐禹門說話。
  他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從后門里走吧。停一會你如果要找我們談話,請你到愛文路七十七號來。”
  他向我把招手。我們便急步向客堂背后走去。那少年也送客似地跟在我們后面。他送到門口,又向霍桑葉嚀了一句;
  “俞先生,那方面最好請你想個方法,暫時擦一下子。”
  “好,好,一定道命。
  我們走出了永安里,踏上了方板橋的馬路,霍桑在人地道旁邊的一根電線杆后面站住。地摸出紙煙匣來,先拿一支給我,含著笑容說;
  “包朗,今天你的邊鼓打得很是合拍!我事前不曾和你接洽,你竟也能隨机應變。這一支煙就算是酬勞品吧。”
  我接了紙煙,霍桑又擦火給我燒著。
  我答道:“你的‘虛偽’的本領,我也著實佩服。這孩子竟被你騙得服服帖帖!
  霍桑忽皺著眉峰,說道。“這不能說‘虛偽’,這是‘權變’。因為我們不是用假面具‘濟惡’,卻是‘制惡’。這里面應有一個分別。”
  “哈,你又認真了!我原是笑話啊。不過你的權變功夫,為什么不運用到底?你最后的自露馬腳,是不是因著倉卒間沒有准備的緣故?”
  “你可是說我無意中漏出了我的真地址?不是,不是,我故意告訴他的。你總知道這种權變的效用,只能在短時間中利用,何況他本來見過我們的像片?我即使不說破,他也許會推想出來。還有一點,我料想他真會來和我討論善后的辦法。我現在打算去瞧瞧汪銀林。你不妨就直接到我寓所里去等著。我料想這孩子說不定不久就會來找我的。”
  “你竟有這樣的把握?”
  “是,我相信他經過了一度回想,便要來找我了。”
  “何以見得?”
  “他已漏出了內幕中的要點。他為自身的安全起見,或為掩護他的情人起見,不能不來。”
  “他漏出了什么要點?可是他承認了雇拉夫的事?”
  “是啊,他舍近就遠地到關橋那邊去雇扛夫,明明是受了他情人的指使,大概就在那三子送去的第一封信中寫明的。但保鳳有這樣的指示,也就是掩飾犯罪舉動的明證。剛才他雖含糊承認是自己的主意,卻不能自圓其說。所以他對于他自身和對于他的情人,這一點都是一個不可補救的漏洞。”
  “那末,他先說事前絕不曾到王家去過,你想這話可實在?”
  “實在的。實際上他本人在這件事上或者當真沒有直接關系,不過他一定是知情的。所以他如果要掩護他的情人,補救這個漏洞,他也許會來找我。万一他不來,這條線路我也不肯就此拋掉。現在你姑且先回愛文路去。我不久也就可回來的。”
  我和霍桑分手以后,忽又想起廣福寺里那几個和尚還沒有去訪問過。這里距离廣福寺不遠,不如乘空去彎一彎,說不定可以得到些補充的線索。因為我并不像霍桑這樣确信那少年會立刻赶到霍桑的寓里去,与其我一個人到他的辦公室里去枯坐,不如再去做一种切實的調查。
  不料我的希望完全落空。我查得廣福寺的主持叫做潭月,但那晚上王家的轉殮功德,他自己并沒有去,我自然無從開口。后來他去叫了一個那晚曾經到三家去過的小和一尚來,’和我敷衍了几句。我發了好几個問句,卻只換得了那小和尚的“不知道”和“沒有”一類的答語。我碰了一鼻子灰,從寺里回出來時,卻又出于意外地听得一清脆的呼叫聲音從我的背后傳來。
  “包先生,你到哪里去呀?”’
  我回頭一瞧,卻是那潤身坊第七號里的根弟。伊仍穿著那件深青色白絲光線條布的夾旗袍,手中提著一只良條制的小籃。
  我因站住了應道。“根弟,你可曾瞧見過菊香?”
  伊搖頭道:“沒有。包先生.你究竟還是要找菊香,還是想查問王家的事情呀?”
  我覺得這孩子既有一种見貌辨色的天才,我的掩飾實在也沒有多大功效。我索性在街邊上站住了,招招手叫伊走到我的近邊。
  我低聲說道。“根弟,你真聰明,我當真要查問三家里的事情。你如果有什么話告訴我,我一定重重謝你。
  伊的小眼睛又從眼角里向我瞟了一瞟,唇角上也露出微笑:“你可是要知道關于王家三小姐的事情?”
  “不,你誤會了。我要知道些關于王家太太出殯的事情。
  “這個我已告訴過你了啊。那是在大前天二十三日清晨八點鐘不到的樣子,送喪的只有——”
  “這個我知道了。那時候你有沒有听得哭聲?”
  “沒有,但在那天剛亮的時候,我和我家的少奶都是被隔壁一陣子仿佛敲針的聲音惊醒的。
  “敲釘聲音?”
  “大概是針棺材吧。
  “唉,那末,那棺材莫非在上夜里就送去的?”
  “是的,上夜里我去看和尚們轉殮的時候,便看見那口黑漆的空棺材停在王家的天井里。”
  我走神一想,覺得這一點也很重要。在這個時令,天剛亮的時候,大約在六點鐘左右。我記得那老虎灶的三子說過,保鳳在二十三日清早第一次叫他送信時,天剛才亮足,約在六點半鐘。但六點鐘時根弟就听得釘棺材聲音,可見這釘棺材的工作并不是那扛棺材的扛夫們做的。因為六點半三子方出門送他,唐禹門接信后才打電話轉雇扛夫,時間上有顯然的差別。那末,究竟什么人釘棺材的呢?莫非就是倪氏母女或母子們自己動手的?
  我又問根弟道:“當你們听得敲釘的時候,有沒有听得哭聲?”
  根弟搖頭道:“沒有。我們只在上一夜上燈時分听得他們的哭聲,我到隔壁去一瞧,才知王家太太已斷气了。
  我想了一想,覺得釘棺材時沒有哭聲,這一點也不能不加注意。我又道:“我還有一句話問你。當王家太太未死以前,你可曾見他們請過醫生?”
  那小使女沉吟了一下,搖頭道:“我沒有見什么醫生,但我曾見菊香把藥渣倒在前門外面,想必王太太總是吃過藥的。”這時伊的腳站立不定,似乎要急于回去的樣子。
  我也知趣,又摸出一個銀元放在伊提著的竹籃里面:“這個給你買點心吃。我仍舊要見見菊香。你如果瞧見菊香,再打一個電話給我。再見吧。”
  我坐了車子赶到愛文路時已經五點過了。霍桑還沒有回寓,我問施桂,也沒有什么陌生客人造訪。我心中暗暗歡喜,霍桑指派我的職務既沒有失誤,無意中卻又得到一种重要的證据。我一個人坐在他的辦事室中,一壁吸煙,一壁尋思這疑案中的秘密。
  我暗自忖度:這件事有著秘密的內幕,可算已是鐵一般的事實,不過這秘密的性質還待揭發。照我的主觀,憑著我們所查明的种种事實,眼前就正式進行法律的手續,請求開棺檢驗,諒來也可得檢察官的允准了。
  太陽照到了朝西的牆腳跟下,漸漸儿隱下去了,天空中便充滿了陰暗的夜气。凋零的梧桐枝上,栖滿了一群群的歸鳥,醞釀出一种夜景。我仍不見霍桑期望中的唐禹門到來,霍桑本人也遲遲不見回來。
  我的手表上指在六點一刻,電燈已經通明,煙灰盆中也積滿了一小堆煙尾,我才見霍桑气喘險從外面回來。他坐定以后,先問我唐高門來過沒有。我搖了搖頭。他就告訴我分手以后的經過情形。他曾見過汪銀林,查問關于五保榮和菊香的下落。据汪銀林說,他曾派人到各旅館里去查訪保榮的蹤跡.沒有結果,又曾到各區的擁工介紹所去調查菊香,同樣也沒有消息。
  霍桑說道:“据江銀林的意見,這兩個人都已离了本埠,故而他准備一方面派人到浦東去調查菊香的家鄉,一方面又打算沿京滬線和滬杭線去找尋保榮。其實這見解未必与事實相合。据我猜想,這兩人一定都留在本埠。
  我道:“你有什么根据?”
  “我們已知道菊香是在二十三日早播送殯時离開王家的。伊和唐离門和保鳳一塊儿出門,卻不曾送到會館。可見他們一定是為著防免泄漏秘密起見,將伊藏匿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我以為這女孩子的蹤跡,也盡可從這姓唐的少年身上著手探索。他此刻不來見我,我少不得要移蹲就教。”
  “那末,還有王保榮呢?”
  “他出門時衣袋中一定已裝滿了。這种游手好閒的少年,一旦有了錢,他們的足跡總不外乎妓院賭場,何況五保榮是賭博學的專家?不過他在這件事上,興許就是內幕中的主要角色,他既干過了犯法的舉動,行動上當然要斂跡些。他也許在什么朋友家里暫時匿优。故而我雖指示江銀林到賭場和私娼方面去調查,實際上我也沒有多大把握。
  “這樣說,這兩個重要的角色,還不一定能在短時間內發現。那豈不顯緩不濟急?”
  霍桑吸著紙煙,點點頭道:“原是啊。因此,我又到大東門方面去走了一趟。
  “可是調查那扛夫阿四?”
  “正是。阿四住在關橋市魏二十九號里,不過我還沒有瞧見他。我已托汪銀林派兩個探伙在那邊守候。我想他也許能供給些補充的證据。
  我想了一想,忙著問道:“你希望他說些什么?可是關于死者下棺材的情形?
  霍桑忽移轉目光瞧在我的臉上,點了點頭。
  我又道:“那末,你不免又要失望了。阿四只擔任了把棺材從王家送到河南會館去的工作,別的一定不知道什么。
  于是我不等霍桑的追問,就把我剛才無意中遇見根弟的一回事向他說了一遍。霍桑听了這一番話,張大了眼睛,神气上非常震動。一會儿,他丟了煙尾立起身來,背負著兩手在室中踱著。
  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如果根弟所听得的聲音并不錯,那末,我們不必再等待什么,盡可就直接進行——”他忽而站住,目光一轉,鼻梁間忽起了几條皺紋,仿佛霎時間想起了什么難題。他又歎道:“矛盾還是矛盾!這一個超越了常情的矛盾點,多么困人的腦筋啊!
  我不知道霍桑所說的矛盾又是指什么說的。在我看來,這件案子真像春云乍展,已步步趨向光明。他怎么反有這种沉悶的表示?可是這時候我已沒有机會發問,電話的鈴聲忽而琅琅震耳。霍桑忙站起來走到電話机前去。他一握著電話的听筒,神气上就立刻變异。我覺得這電話的來歷一定有些奇怪,便也把耳朵湊到听筒的近邊。
  “你那邊可是愛文路七十七號私家偵探霍桑事務所?
  “是。你哪里?
  “我要找霍先生談話。
  “鄙人就是。你哪里?
  “這里是滬江旅社二0八號。我是許邦英。
  “唉,有什么見教?”
  “我知道你受了我表外甥王保盛的委托,正在進行一件莫須有的事件。對不對?
  “唉——是的。不過這只是一种非正式的求情。許先生,你有什么意見?
  “我的意思,特地好意地通知你一聲。這一回事完全是一种因隔膜而生的誤會。要是你要正式進行的話,那末,一切談判請向鄙人接洽。表妹和表甥女都是女流,他們已完全委托我了。”
  “好,那一定遵命。許先生在上海大概還有几天耽擱吧?”
  “是,我想霍先生如果有什么見教,請在這三天內接洽。”
  “可以,可以。”
  “唉,還有一點,還有那個年幼無智的唐禹門,他是絕對不負責任的,請你不要和他啥賺。你無論有什么話,請和我面談。”
  “好,好,一定遵命。再談。”
  “再會。”
  霍桑把電話听筒挂好以后,神色上靜穆沒有表示。他回到靠窗的那張藤椅子上。他坐下來時,把兩支肘骨支在他的膝頭上,他的身子便像蹲蛙式的向前僂著。他的頭沉得很低,目光注視在那條奇地白花的地毯上面。我知道他在運用他的腦思,不得不暫時保守靜默。
  一會,他的唇角上現著微笑,自言自語地說道:“怪不得這孩子使我失望,至今不來見我。他已找著了靠山哩!”他又摸出了紙煙,開始打火。
  我接嘴道:“這個人當真厲害,他竟已知道了你受王保盛的委托。你方才和唐禹門談話的時候,不是假托著潘之梅的名義的嗎?”
  霍桑呼了一口煙,答道:“這個并不難知。王保盛的神經既然喪失了健全的控制,他請我援助的事,說不定會自己吐露出來。我想他到我這里來,行動上也未必會有嚴格的秘密。何況此刻唐禹門已和他會面,我的真相,已從我的地址上公開顯露?我料想今天清平保鳳寫信叫他去,大概就告訴他,許邦英到上海來准備應付的事。今天午后我們到永安里時,唐高門剛要出外,一定就是到滬江旅館去的。現在他們既已接洽妥當,自然就來找我。故而這一點實在不足惊奇的。”他又低頭吸他的紙煙,他的嘴唇上忽露出一种苦笑。“這個人的确是有能耐的,可惜他遲來了一血的嘴唇張著,露出兩行白齒,一陣陣急促的喘息從齒縫中透送出來。不多一會,他的喘息聲中忽進出了一种刺耳的慘呼。“一個頭!——一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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