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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隔一層紗幕


  車子開了。阿大的眼睛閉攏了,身子斜靠在車座的一角。銀林不理會他,拿起皮箱來搜索。他從箱中摸出一卷鈔票,几件衣服,內中有一件舊竹布的長衫,顏色已變成灰暗。他翻開箱子的夾袋,有一個小紙包,包中是一只鐐翡翠的戒指。
  銀林瞧了一瞧,喃喃地說:“唉,這戒子是女子的。……晤,一定就是庄愛蓮手指上的東西。”他旋轉頭瞧我。“包先生,你還記得愛蓮手指上有個新鮮的戒指痕嗎?”
  我點點頭不答。他又從皮箱子底上搜出一個皮做的刀鞘。刀鞘的皮已磨擦陽S常光亮。
  我不禁惊呼說:“這就是那把行凶尖刀的殼子。”
  銀杯高興地說:“是,是一個最重要的證据。”他吐出了一口气。“我想現在署長可以打個回電給庄清夫哩!
  阿大似乎已昏暈過去,閉著眼睛,不聲不動,身体也斜得要橫躺的樣子。
  我問汪報林道:“你們怎么知道阿大是凶手?是計曼蘇供出來的?”
  汪銀林答道:“不是。計曼蘇一句也不肯說。這家伙是霍先生查出來的。”他的眼梢在掰微微呻吟的車夫身上掠了一惊。
  我沉吟著,又問:“我已經半天沒有見霍桑。他用什么方法查明白的,你可知道?
  汪銀林皺著眉毛,說:“我也不大清楚。他只說這兩件案子,受著同樣的刀傷,刀顯然是一個要證。他又從刀上推想,知道凶手是一個下流人;王福看見那個暴徒是趁汽逃去的,他又假定汽車是另一個要證。”
  “他怎樣知道阿大在飛馬汽車行里?”
  “這個我也不大明白。我還沒有机會問他。
  我停了一停,又問道:“那末他行凶的動机是什么?霍桑可也說過?
  汪銀林搖頭道:“沒有。不過這一點現在已很明白。他數著手中的那卷鈔票。“‘這里一共有三百二十多元。這戒指至少也可以值百多元。
  我問道:“你以為他的目的果真是圖財?”
  汪銀林一壁把東西放回皮箱中去,一壁得意地說:“是啊。我早就料到如此。前天勘查時,我不是就這樣說過的嗎?
  我應道:“是的,我沒有忘記。但据你看,經過的情形怎么樣?
  汪銀林躊躇了一下,像在整理他的思緒。他又瞧瞧車座角里的斜躺的阿大,又像企圖讓阿大自己供出來,可是事實上又不可能。
  一會,他慢慢地說:“据霍先生的調查,愛蓮常喜歡坐汽車。——有時跟計曼蘇一起,有時候伊也單獨坐了汽車兜圈子,因此伊和阿大認識。阿大知道伊有錢,又知道伊的父親在清夫和車夫們都已往廬山避署去,家中除一個老頭儿銀林,沒有壯年男子。他趁這机會便在半夜里進去行劫。
  我說:“但愛蓮家里當時好像并沒有盜劫的跡象。
  銀林忽指著皮箱,說:“這里面的戒指明明是從伊指上取下來的。鈔票也許是愛蓮偽私款,一所以家中人沒有覺察。”
  我覺得這個解釋不大圓滿,但并不反駁。
  他又自動地補充。“我看他大概先去敲門,因為他是熟人,要進門總容易。不料那時候愛蓮恰巧在等待丁惠德去約會,還沒有睡。愛蓮听得D阿J聲音,必以為就是惠德。誰知開出門出,便被阿大結果了性命。那時門已半開,盡可以容一個人進出。阿大就悄悄地進去,竊取了戒指和錢,隨即退出來。那時候既然沒有呼聲,自然人不知鬼不覺了。
  我繼續問道:“丁惠德的事怎么樣?
  汪報林胸有成竹似地說:“這又是碰巧。”他指指上半身橫躺而呻吟不絕的阿大。“他從庄家出來以后,恰巧惠德要走到轉角。他就乘勢將伊刺了一刀,隨即逃到了岳州路,乘了汽車逃去。
  “有什么理由?
  “理由很明顯。他不是專誠行劫,一定是惊惶中撞見了惠德,怕伊發覺他的凶謀,才想干脆地滅伊的口,又乘便劫了伊的手袋。后來又因王福的追捕,他不得不丟了手袋逃命。要不然預備了汽車專劫一只手袋,天下沒有這樣肯下大本錢的強盜。
  我不表示什么,轉了話題問起申壯飛的事。
  銀林說:“那完全是另外一件事。霍先生已經把凶手證實。回頭你到了警署,可以看看那個凶手。
  汽車到了總署。我還希望听听阿大的口供,但這希望沒有如愿。阿大依舊在半醒狀態中,立即被送進市立醫院里去。我到拘留室中去看那殺死申壯飛的凶手,是個面目猙獰的赤足苦力。報林既說与庄案無關,我也不感興趣,就辭別了回去。汪銀林表示好意,堅持著用汽車送我回寓。我固辭不獲,只得領情。
  我到達寓所時三點已過十分。樓下書室中的燈光還是亮著。窗雖開著,煙霧還是贏三糾纏著。霍桑靜悄悄地靠在書桌后面的螺旋椅上,閉了眼好像一半養神,一半又在深思。桌上的煙灰盆中,白金龍煙尾累積得几乎由滿而溢。夜已深了,四周都已靜寂。疑案雖已結束,我的心頭只有凄涼,并無歡愉。他見我開門進去,張開眼睛來瞻我,沒有說話。
  我先說:“阿大捉住了。
  他點點頭。“銀林已經有電話來。有口供沒有?”
  我說:“沒有。他的腿部被我打中一槍,現在已給送到市立醫院里去。
  霍桑略略坐直了些。“怎么?你竟開槍?”
  我應道:“是的。這個人真厲害,三個人都給他打倒。要不是我開槍,銀林這班人也許會吃虧。
  霍桑眼睛瞧著書桌。“我所以叫你去,就為著你忙碌了兩天,結局時如果不讓你在場你准會因失望而怨我。但我想不到你會有這一幕劇烈的表演。”他的語聲冷峭刺耳。
  我有些懊惱。“我開錯了槍?”
  霍桑微微吁出一口气,又慢慢地說:“不是。我的意思這件案子的最后結局,我fIJ倆越少參預越好。
  “奇怪。為什么?”
  “你不明白?我正在考慮,結束時的一切,如果讓汪銀林單獨去處理,那最好。
  “我還是不明白——”
  霍桑舉起一只手阻止我。“慢。你先告訴我,汪銀林對于阿大有些什么表示?”
  我答道:“他在阿大的皮箱中搜出了三百多元鈔票,和一只鑲翡翠的戒指。
  霍桑仰起身來。“還有什么東西?”
  我說:“還有一個小插子的皮殼。銀林認為這是一個重要證据。
  霍桑沉默了一下。“晤,是的。汪銀林對于這案子的動机可曾發表過什么意見?”
  我道:“他說他早就料到這凶案的目的只為著圖財。我就把汽車中銀林所說的見解重复說了一遍。霍桑僅微微點了點頭。
  他問道:“你沒有表示什么?”
  我搖頭道:“沒有。什么意思?”
  霍桑說:“沒有什么。我已說過,我們最好是不參加。”他的眼睛俯注著桌上的紙件,不聲也不動,神气上有些异樣。四周便更靜悄悄地。
  我問道:“但你又怎樣知道阿大是凶手?”
  霍桑仍果瞪瞪地向我瞧著,似乎他的腦思正集中在某一個問題,沒有听得我的問話。我不知道他在思索什么,又換了一個話題。
  我又說:“計曼蘇也已被捕,你知道了嗎?”
  霍桑但點點頭,依舊不答。我想引開他的話頭,先將我再度到醫院里去的任務作一個報告,說明了我和惠德的談話,又偷听曼蘇跟惠德會談的經過,因為我也想知道他在整個下午中干些什么。可是這企圖還是失敗,霍桑仍低垂了眼睫傾听著,有時偶然點一點頭,沒有表示,也不加批評。等我的語聲終了,室中又靜寂得可怕。
  我忍耐不住。“霍桑,怎么?你在想什么心事?”
  霍桑仍不答話,搖搖頭,又伸手從煙缸中抽取一支白金龍。
  我又說:“你為什么不開口?今天下午你跟我在總署里分手以后,你究竟于過些什么事?你從哪一條線路查明阿大是案中的凶手——”
  有反應了。霍桑忽把指縫中夾著紙煙的手搖一搖,阻止我再說下去。
  他說、“你要知道我跟你分別以后的經過?那可以。我先到寶興路去察驗申壯飛的尸体,查明了凶手像是個苦力,便到南區署里去指示了一下。接著戎又到晴川路來家去,同樣沒有結果。我回來時,你恰巧躺下去休息。我因著這凶案沒有頭緒,心中著實煩躁,就坐在這里,獨個儿弄一會琴,又靜靜地思索。思索的結果之一,斷定那個實際動手的人,是個身上常帶小插子而會開汽車的流氓。要找尋這個流氓,唯一的線索就是那輛汽車。可是据稽查員徐星俠昨天的報告,”這輛一九一九號汽車已因損坏而兩天沒有出門。這就把這條線路完全斬斷了。包朗,你想我那時的悶想是多么難受啊!
  我同情地說:“哈,我想象得到。但這條線路后來又怎樣接續的呀?”
  霍桑噴出了一口油煙,臉上現出一絲苦笑。他張大了眼睛瞧我。
  “風!
  “風?什么意思?”我不能不認為他的答語太突兀。
  “是的。包朗,風指示我那條線路!
  “晤?我不明白。”我的疑團依舊是囫圇的一個。
  霍桑不答,忽而仰起身子,用手在書桌面上亂抓,抓取了一張紙,使舉起來給我瞧。
  “包朗,瞧!”
  我看紙上寫的是1919的阿拉伯字,大小不等,我早已看見過。我把詫异的眼光瞧著他,不知道怎樣回答。
  他又問:“包朗,你懂得嗎?”
  我說:“這是王福報告的那輛汽車的號碼,就是你說的線路給斬斷了的。什么意思?”
  “是的。這紙上的號碼是我剛才在無聊中寫的,隨手丟在桌上。可是好意的風,將它吹落到地上。我拾起來時,線路又開通了!你瞧!
  他放下了紙煙,將手中的紙倒了一個向,仍舉著給我瞧。那號碼便變做6161。
  我領悟地說:“囑,你因此假定那車子的號碼玻璃曾給顛倒了一下,目的在掩護它的真號碼嗎?”
  他點點頭。“是啊。那個人真狡猾、這樣輕易地一顛倒,那二0二號警士王福在倉煌之中自然辨不出真假。可是我未免太蠢了1要不是風的啟示,我也許始終給他的狡謀所困住!
  “嗜,以后怎么樣?”
  “我得了這個啟示,認為值得試一試,馬上打電話給徐墾使。今天——唉,應當說昨天了。昨天是星期一,調查上使利得多。不久徐稽查員的回音來了,這一輛出差汽車是屬于德州路飛馬車行里的、那地點很相近。我自然馬上赶出去偵查。結果相當滿意。接著我又到同濟醫院里去看看丁惠德,隨后又回來做了些攝影的工作。汪銀林的電話來了,叫我去證實那個謀害申壯飛的凶手。我就重新——”
  我阻止他說。“喂,霍桑,你說得太快,慢一慢。”’
  他瞧著我說:“你要知道我在昨天下午的經過情形啊。”’他又將紙煙送進嘴里去。
  “是的,不過你說話別像跳換。你說你出去偵查六一六一號汽車,結果相當滿意。滿意到怎樣程度呢?”
  霍桑沉吟了一下,丟了煙尾,說:“好,這一點告訴你也不妨。我到飛馬里去雇車子,一直開到徐家匯去。那個車夫叫秋生,是個多嘴的家伙,給我不少便利。我知道他AI車行里真有一個六一六一號碼。在八B星期六夜里,有一個叫馬阿大的車夫,曾開了這一輛車子出去,回來時已過半夜。馬阿大是台州人,今年三十歲,身材并不高,和計曼蘇庄愛蓮都很熟悉。前天九日星期日,阿大告假休息,昨天星期一又聯工。從這几點看,都合我設想中的條件。我就初步決定他是行刺的凶手。”他停頓了,又努力抽煙。
  我說:“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干脆些就把他捉住,反而多此一舉叫我去等了好久?”
  霍桑忽沉下了臉,反問我道:“多此一舉?干脆些就把他捉住?證据呢?我不是說我只初步決定嗎?包朗,你如果常存著‘干脆’的意念,那你就有陷入一般警探們的躁率的漩渦而違反你的本旨的危險哩!
  我的耳朵有些發熱。我低聲問道:“那末你的進一步的決定是怎樣成立的?”
  霍桑說:“我知道阿大白天不在車行,要到收市時才去睡。所以我指示銀林到那邊去等候;又通知你去看看,以免你覺得掃興。我所以不能指定一個時間,就因為我不知道阿大究竟什么時候回去,也許他不到收市時就回去,那也說不定。你在那邊等了不少時候,并不是我故意開你的玩笑。這一層你總也可以諒解了罷?”
  “你自己為什么不去?”
  “晤,我說過了,我不愿參加它的結局啊。……晤,還有一點,我所以先回來,也有我的任務。
  “什么任務?”
  “作進一步的決定。
  “那是怎么一回事?”
  “打一個電話,引誘馬阿大出來。他一出來,我的進一步的決定也就成立。
  我覺得霍桑的說話處處含有一种若隱若現的意味.使我感到非常不痛快。
  我冷冷地說:“我真不懂,一打個電話,一定要回到寓所里來!
  霍桑忽點頭說:“對,你當然不懂!”他忽做出一种不必要的謹慎,減低了聲浪,說:“包朗,你別抱怨。我的電話是不能給別的人听得的啊!
  我困惑地說。“你說些什么話?
  霍桑仍湊近些我,說:“我假冒著聲音,對他說:“阿大、我是銀林。……你旁邊沒有人嗎?……事情漏了風哩!有人馬上要到車行里來找你!。真的,是阿金漏的風!你赶快避一避,越快越好!…一喂,別告訴人,更不能說我給你這個消息。懂得嗎?…這几句話果真有效驗。他不是馬上就出來的嗎?而且他還帶著許多物證。錢和指環還在我的料想中;可是那個皮殼子。他還舍不得丟掉,那倒是出我意想外的。”
  我想了一想說:“霍桑,我還是不大明白。你為什么冒充銀林?那不是庄清夫家的老年仆人嗎?而且阿金怎么會漏風——”
  霍桑陡的立起來,兩只手同時搖著。“好了。包朗,四點多了,天快就亮哩。你忙碌了一整天,大半夜,應該休息了。……”他走到我的近旁,把我從椅子中拉起來。“來,快上樓去睡。有話,還有明天!快上去!
  他將我半推半送他送出書室,又送到樓梯腳下;直到我跨上了梯級,他才回進書室里去。
  我進了臥室,疑焰在胸頭燒灼,可是事實上絕對不會有立即澆煉的希望。霍桑的說話之間,吞吞吐吐,顯然隱藏著某种秘密。仿佛這案子的真相還給一層紗幕掩蔽著,我沒法刺破它。讀者們要是能夠猜想得到,那我只有佩服。我也不愿虛費我的腦力,打算把疑團帶到睡鄉里去。
  我上床以后,霍桑仍不上樓。出我意外的,我听得一种聲音,霍桑好像開門出去。真是太奇怪了!可是奇怪終歸奇怪,眼前有什么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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