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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數日后,X市一個晴朗而溫暖的初春傍晚,普克在米朵家,將此行A市辦案的詳細經過—一講給了米朵听,包括項青自殺臨死前,普克應允了她最后的請求擁抱她、親吻她的細節,也沒有對米朵隱瞞。
  普克講了很長時間,米朵一直默默而專注地听著,眼里漸漸流露出一种复雜的情緒。直到普克停下來很久,米朵才深深地歎了一口气,說:“唉,項青的命運,真是太悲慘了。”
  事情過去了許多天了,然而普克此時的心情依然是痛惜、悵然的。听到米朵的歎息,普克心里翻涌起層層波浪,腦海里又浮現出那幅《記記的持續》來。普克知道米朵也是喜歡藝術的,便問米朵是否看過這幅畫。
  米朵說:“看過。”她的神色有些黯然,停了一會儿,接著說:“普克,前段時間在我身上發生的事,你一直想知道,我們倆都忙,一直也沒有時間談。現在我講給你听吧。我告訴過你,從小到大,我總是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感覺不幸福,盡管表面看起來,生活优越、事業順利,也并不是沒有异性的追求。但我就是体會不到愛的感覺。你知道嗎,最后竟是陳志宇幫我解開了這個謎。”
  普克有點惊訝地看著米朵說:“陳志宇?”
  米朵說:“是的。陳志宇幫我找回了我童年時的記憶。那段記憶是一個毒瘤,隱藏在意識深處,讓我几乎看不到它的存在,卻又一直像影子一樣潛藏在我的生活中。我很小的時候,已經記不得究竟是三歲、四歲還是五歲了。我被一個老頭儿……奸污過。”米朵說得有些艱難,但很勇敢,她的目光直視著普克。
  普克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哀怜,不由自主地輕輕握住米朵的手。
  米朵說:“我也看過那幅《記憶的持續》,看的時候,心里便充滿了一种莫名的恐懼,而我不明白那恐懼從何而來。后來我知道了,那是一种可以令人毀滅的罪惡感。所以,我真的可以体會到項青對這幅畫的感覺。我想,從十六歲起,項青的心就已經漸漸死去了。那幅畫,就像她的墓志銘,其實是一种內心痛苦的記錄。”
  普克輕聲說:“敏感的心,總是比別人更痛苦。”
  米朵說:“就像你我一樣。雖然我沒有見到項青,可我覺得,如果生活背景相同,我們都是同一种類型的人。所以她會……悄悄愛上你……”
  普克看著米朵的眼睛,沒有說話。
  “不過,也許正因為你的出現,更加劇了她的痛苦,使她對自身的罪惡徹底感到絕望。所以,雖然她仍然有可能逃脫法律的制裁,她仍然選擇了死亡。”
  普克握著米朵的手,說:“米朵,你是真正怜憫項青的,是嗎?”
  米朵輕輕地點頭,說:“你在美國待過很多年,那里對于亂倫這种問題的看法是什么樣的呢?”
  普克說:“亂倫永遠是社會的禁忌,即使在美國也同樣如此。只不過,在我們國家,雖然很多人都知道這种問題的存在,卻對這個話題諱莫如深,仿佛談了便很肮髒,不談問題就會消失似的。其實,即使在《圣經》里,也會有類似的話題,當然是將亂倫作為一种罪惡來杜絕的。”
  米朵說:“說真的,我是學醫的,從醫學角度講,有血緣關系的男女之間不能結合,是因為容易產生不健康的后代,影響人類的繁衍。那么在人類的醫學知識還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之前,社會是怎么建立起這种倫理道德規范的呢?”
  普克說:“其實,在早期的人類社會,男女之間的結合的确存在過無序的現象。父女、母子、兄弟姐妹之間,因為沒有恰當的家庭制度,常常分辨不出誰与誰是親屬,以致于形成雜亂的交合關系。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人類不斷地尋找提高自身素質的途徑,漸漸建立起一套与當時生產力相适應的道德准則,才會由最初的雜亂性變,依次漸進到血緣家庭、普那路亞家庭、對偶家庭,一直到現在的一夫一妻制家庭。”
  米朵說:“原來也有這么复雜的過程。可這些道理,從小到大好像都沒人講給我們听,大人都很忌諱這個話題。其實,我想起來,有很多現象都与倫理有關。比如說,我從小和哥哥關系親密,后來他談了戀愛,我心里就覺得很難過、很失落。甚至在他結婚前夕,和他大吵一場。”
  普克點點頭說:“對,這种現象,應該也算得上是一种潛在的倫理問題。只不過大多數人雖然不懂為什么倫理要存在,但卻能适應社會對自己的強制教育,所以不大容易發展到亂倫的地步而已。”
  米朵若有所思地說:“俄還是覺得,如果將這些道理作為道德教育的一個內容,以開誠布公的態度,不僅讓人們知道我們不能做某些事情,更讓人們懂得,究竟為什么我們不能那樣做。這种教育方式,我想,應當比諱疾忌醫更有效。”
  普克贊許地看著米朵說:“所以,我常常覺得我們是一類人。唉,如果真是這樣,項青也不會發生那樣的悲劇了……”
  兩人都沉默了,房間里一片寂靜。這時,一陣微風吹過,陽台上傳來細碎的風鈴聲。
  普克忽然間覺得,心里有某种東西被這細碎美麗的風鈴聲触動了。他站起身,走到陽台上,米朵也跟著過來了。
  不知不覺中,已是夜深時分,然而這個城市仍然沒有人睡。普克和米朵并肩站在陽台上,感到初春的風清涼地滑過面龐,滑過發際。在一幢幢住宅樓群中,處處是星星點點的燈光。那些透出燈光或已熄滅燈光的窗戶里,生活著一個又一個的家庭,而發生在一個個家庭里的故事,也許永遠不會被外面的眼睛看到。
  米朵忽然輕聲說:“如果項青在她的悲劇到來之前就認識你,也許她就不會毀滅,你現在也不是獨身了。”
  普克轉臉看看米朵,身后房間里傾泄出的燈光將米朵的臉孔映得半明半暗。而普克能看出米朵誠懇的眼睛里沒有絲毫的戲謔。普克也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儿,說:“我想,以項青与生俱來的智慧和才華,只要有個人真正幫她一下,她都可能會得救。至于我,即使不是以這种方式認識她,可能也很難与她建立另一种更深的關系。”
  米朵似笑非笑地說:“你怎么知道呢?我看不一定。”
  普克卻十分認真地說:“真的。你知道嗎,項青雖然各方面都十分优秀,實話說,從一開始就令我對她產生很大的好感。但我總覺得項青骨子里,隱藏著一种原始的母系社會大家長的控制欲,這种本能的欲望起初是潛伏在心靈深處的,連項青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
  但是由于項青設計的這樁謀殺案動机特殊、過程冷酷。
  結局悲慘,涉案人的思想感情与行為,都違反了現代家庭倫理,仿佛倒退至原始社會初期、氏族社會剛剛形成時的狀態。項青与周怡的斗爭就像是母系社會中兩個女性爭奪大家長地位的斗爭,而在這种斗爭的過程中,隱藏在項青心靈深處的控制欲逐漸蘇醒,這使項青品嘗到權力感帶來的振奮,甚至使她一步步恢复生命力,只不過,這种生命力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清純少女項青的靈魂,而更像荒野中一匹孤狼。這使我感到……“
  米朵說:“感到什么?”
  普克猶豫了一下,說:“也許是有點毛骨悚然。”
  米朵想了想,笑起來,說:“第一次听到你說害怕。不過,你剛才說的那种感覺,我總覺得想象的成分居多。即使按你說的那樣,項青骨子里有母系社會大家長的控制欲,那也沒有什么可怕的。要知道,母系社會里,人類的生產力那么低下,女性大家長作為一個領袖,用与生俱來的陰柔方式,配合以圖騰、禁忌、神話、習俗和其它文化,來實現對群体的控制,維護群体的利益和安全,應該說奉獻的成分居多,專制的成分較少。這為什么會讓你感到害怕?我想,你對女性大家長的恐懼感,可能主要來自于你從女人那里得到的傷害記憶,這种記憶停留在你意識深處,使你對一切以陰柔方式表現出的控制都過分敏感。不過,在你查這件案子時,可能正是這种過度敏感,陰差陽錯地幫了你一個大忙,使你在內心深處,對項青抱有戒備和怀疑,最終從她細小的漏洞中找到突破口。”說到這里,米朵笑盈盈地看著普克,說:“我這么說,會不會打擊你的成就感?”
  普克苦笑說:“我哪里有成就感。說不定你說的真是對的呢。”
  米朵又笑著說:“我也不懂你們這一行,只是憑著感覺亂說一气,你可別當真。其實,我想你這次能破這個案子,除了你自身的細致、敏感以及非凡的推理能力之外,更主要的是因為你与項青在精神、气質上都有許多相似的東西,她想到的內容,你也能夠想到。她潛意識里隱藏的思想,在你潛意識里也能找到。就像你告訴我的那几幅畫的事情,你們都喜歡藝術,而且對某些藝術作品有著相似的理解和想象。所以,你最終能夠推測出項青內心深處的痛苦和黑暗。”
  普克听了米朵的話,只是點點頭,沒有說話,若有所思地仰頭看著夜空。晴朗的夜空深遠而蒼藍,繁星點點,一彎新月淡淡地懸在半空,顏色蒼白,內緣的那條弧線几乎是半透明的。普克不由地又一次想起《記憶的持續》中那只似團非閉的眼睛。
  米朵也仰望著夜空,說:“多美的月亮,看起來好像就在伸手不遠的地方。想一想,人類科學的發展真是無可限量,你看,從前只能在神話傳說中到達的地方,現在人類自己真的能夠到達了。哎,普克,你說人類繼續發展下去,世界最終會是什么樣子呢?”
  普克看著遙遠的夜空,輕聲地說:“我相信一定會有無窮無盡的變化,是我們現在都難以想象得出的。比如由于基因工程的發展,人類的繁衍方式也許會發生質的變化,不再由男人和女人結合起來生儿育女,而是完全由電腦控制進行人工培育……真是那樣,以后的人類社會就沒有家庭這個概念,大概也不會再存在家庭倫理這种問題了。”
  米朵知道普克仍然在想著項青的事,淡淡一笑,說:“就算那時沒有家庭倫理問題,也必然會有另外某种人際規范的存在。所以我想,道德這個問題說不定永遠不會消失,而人類的犯罪現象雖然會減少,但仍會一直延續下去的。”
  普克沉浸在某种情緒里,說:“我只是想,如果是那樣的社會,項青也許會生活得比許多人都幸福,因為在她身体里,愛和創造的潛能應該是超過很和毀滅的。而且,如果這次我根本就不出現……”
  米朵看著普克,微笑著說:“普克,你不應當有自責的感覺。如果不是你,項青也許仍會活下去,但那种沒有靈魂的生活對她而言,也許正是無窮無盡的痛苦。現在她走了,其實就像她自己所期望的那樣,重新變得純淨自然了。而且,她死在你的怀里……”
  普克轉過頭,靜靜地注視著米朵的眼睛。他看到那雙美麗安詳的眼睛里充滿著理解、同情、安慰和隱隱的悲哀。一瞬間,普克像是從前几天那种噩夢中突然醒來,回到了去A市之前的那种現實生活中。而眼前的米朵,才是普克一直在內心里悄悄關怀与愛戀著的女人。普克一下子又想起,既便是在A市与項青接触時,自己的潛意識里,其實也仍然嚴格地區分著他對米朵和項青的那兩种不同感覺。
  第一次,普克覺得与米朵之間所有的距离和壓力都消失不見了。在這個初春的夜晚,普克与米朵深情地相互對視,彼此的眼眸里閃爍著對方心靈的亮光,那亮光如此炫目、如此迷人,像具有一种無形而強大的引力,使得普克不由自主向米朵一點點靠近……
  一陣微風穿過陽台,那串玻璃風鈴發出細碎而歡悅的輕響。微風繼續向前,掠過這個夜晚的城市。城市已經開始人睡,一些窗戶里透出燈光,一些窗戶里沉寂著黑暗。有人走在夜路上,有人沉睡在夢境里,有人發出含糊的吃語。某些悲慘的故事在繼續醞釀,而另一些新的希望同時在成長。無論是否在等待,黎明都正在悄悄到來……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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