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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馬榮尋思,既欲讓吳峰看出他是官府之人,喬裝已無必要,故只將差官黑帽換成一頂百姓常戴的尖頂小帽。陶甘則換了一頂黑色輕紗弁帽。
  离開縣行之前,二人于值房中細細商量了對策。
  馬榮道:“我欲讓吳峰知道我是縣衙布下的眼哨,專防他离開酒店,此事并不難,難的是我們不知他作何反應。若是他离店外出,并在途中欲將我甩掉,將如何處置?”
  陶甘搖頭道:“依我愚見,他不致如此。你想,吳峰并不知你領何命在身,在他看來,他若外出,官府必生疑心,你就會將他當場拿下,這個風險他是斷不敢冒的。我惟一擔心之事卻是吳峰根本不想外逃,而是遵命閉門不出。不過,万一他真地溜了出來,你也無需擔心,他縱有七十二變,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二人計議已定,出了縣衙,馬榮在前,陶甘在后,二人拉開一段距离,徑往永春酒店而來。洪參軍將去酒店的路徑對馬榮說得明白,二人毫不費勁就找了去。
  馬榮到得酒店門首、見店內酒壇擺列齊整,兩盞彩紙燈籠高懸梁下,照得酒壇上紅色標簽閃閃有光。店掌柜正低頭沽酒,兩名閒漢身靠柜台,不等酒到便先伸手抓起盤中的咸魚。
  酒店對面有一所宅院,高高的門廊,黑黑的大門,“一看便知是一戶殷實人家。馬榮走上前去,依門立于廊下。
  馬榮舉目觀瞧,酒店樓上燈火通明,一個人影在窗紙上移來移去。馬榮看得分明,吳峰正在樓上精心作畫。
  馬榮探身向街兩頭環顧一番,只不見了陶甘的蹤影。他籠起雙手,打算在廊下久候。
  二閒漢一壺酒下肚,正待离去,忽見馬榮身后大門突然大開,一老翁由家奴引出大門。老翁見了馬榮,問道:“朋友,你在此何事?莫非想見小老一見?”
  馬榮沒好气說道。“誰要見你!”說完,轉身依門柱而立。
  老翁惱道:“此乃我家私宅,你既在此無事,就請遠走一步!”
  馬榮高聲反駁:“這宅子是你的,可這條街并不是你的,誰不能站?”
  “若是你賴著不走,我就去喚更夫將你送到衙門見官,如今狄老爺為民作主,豈怕你撒野!”
  馬榮早想發作,見老翁一心要自討沒趣,便破口罵道:“你這老豬狗好不識抬舉,爺在這里站定了,你有种就把你赶走!”
  二閒漢此時背靠柜台,一只手托了下巴,正歪著腦袋滋滋觀看熱鬧。
  樓上窗戶開了一扇,吳峰探出頭來,高聲慫恿道:“老丈,你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別看那廝撒野,其實色厲內荏,外強中干,休便宜了他!”
  家奴問道:“主人,我去將眾家丁喚來,如何?”
  馬榮毫無俱色,越發怒吼道:“叫你那幫雜种統統來吧,爺奉陪就是!”
  老翁見馬榮身高体壯,一副好斗的架勢,自思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如自認晦气,忍讓一步,落個風清云淡,海闊天空。想到此,說道:“自古君子動口不動手,讓他在那里站到骨頭爛吧!”說完,拂袖而去。
  家奴將大門砰地一聲重新關上,插了門閂。吳峰見了,大失所望,縮回頭去,關上窗戶。
  馬榮搖晃走近酒店,二閒漢忙給他在柜台邊閃出一條道來。
  馬榮瞪了他們一眼,冷冷道:“你二人莫不是對面那家的家丁?”
  一人答道:“好漢別誤會,我們住在隔壁一條街上,對過住的那個老學究是個開學館的,最是無禮。”
  另一人說道:“我們絕不是來听他背誦詩云子曰,之乎者也的,我們只認得這三尺丁字柜台,每晚到此喝上一盅,消消疲乏,去去煩惱。”
  馬榮听了朗聲大笑,拍拍袖中碎銀,對柜台內吆喝道:“掌柜的听了,好酒好肉,但有,只顧將來.一會算錢于你!”
  掌柜忙上前招呼,將三只酒盅斟滿,添了一盤五香牛肉和一碟咸菜,這才問道:“敢問客官從何而來?”
  馬榮將酒盅一飲而干,等掌柜又斟滿,才答道:“我主人王掌柜是京師春茗大茶庄的店主,我們從興安運來三車上等磚茶,打算去河西界外出售,今日下午才到這里。主人念我一路走嫖辛勞,賞我三兩碎銀,命我在此好生逍遙自在一番。我意欲尋座青樓歇腳,不期卻走錯了地方。”
  掌柜說道:“客官說得是,這尋花問柳的勾當、小店确是愛莫能助。說到風月場,此地倒有兩處,然都离小店甚遠。”不等馬榮開言,掌柜又奉承道:“不過依在下愚見,此間番伎漢女,多為山野村姑,見得几天世面?似你這等從京城下來的客官,她們誰也不配。我道你整日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定有不少趣聞,如此,何不請進來給我們講講一路上的奇聞怪遇,風土人情,遺聞軼事,風物掌故,也好叫我們開開眼界,長長見識。”
  掌柜之邀,正中馬榮下怀。掌柜如此百般勸留,為的是馬榮袖中三兩銀子。
  掌柜請馬榮入店,一面說道:“這第一巡酒算是在下孝敬客官的,分文不取。若嫌味道不佳,只管言語一聲一下另開新壇。”
  二閒漢正盼白吃白喝,見此情景,立即來了勁頭。一人對馬榮說道:“你如此一條好漢,一路上不知多少剪徑的響馬倒于你拳腳之下!”
  任憑他們吹吹唱唱,馬榮只不理會。說話間三人進入店中,在一方八仙桌邊坐下,馬榮自選了面對樓梯的座位。
  掌柜本人也來湊趣,四人圍坐一桌,從此杯箸飛動,酒好話多,一座皆歡。人道飛觴敘文,情誼易厚,此話不錯。馬榮繪聲繪色講起了恐怖故事,三人听了,無不毛骨惊然。
  几個故事講完,吳峰從樓梯口走下,走到半途停下,銳利的目光掃向馬榮。
  掌柜見了說道:“吳相公,你也來陪我們喝几盅,這位客官講的故事實在离奇有趣。”
  吳峰答道:“我正忙,恕不奉陪了。不過夜深之時我要下樓吃夜宵,休要忘記給我留下酒菜!”說完又走上樓去。
  掌柜介紹道:“這是我的房客,風流倜儻,与之交談其樂無窮。你們不要离去,等他下樓來會他一會。”
  掌柜又將四只酒盅滿上。

  陶甘見馬榮進了酒店對面宅子的門廊,貓腰走進一條黑洞洞的背街小巷,迅速脫下衣袍,又重新反穿在身上。
  陶甘這件褐色夾袍制作奇特,面子為上等綢緞,十分華貴,里子則由粗麻布拼制而成,上有髒斑數處,還粗針粗線歪斜打了好几個補釘。陶甘的帽子亦很特別,他摘下用手一拍,即呈扁乎之狀,与丐儿常戴的小帽竟是分不出真假來。
  陶甘將自己裝扮成乞丐之后,來到酒店后院牆外,地上尋了一只破酒壇,滾到牆根立起,自己站到上面,雙肘正可擱在牆頭之上。他將下巴往搭起的雙臂上一枕,對酒店從容觀察起來。
  酒店樓下店堂后牆無窗,樓上則從窗中透出光來。院中有許多空酒壇,分兩排堆放得整整齊齊。二樓窗外有一狹窄陽台,上面擺了一排盆花。下面是酒店的灰泥后牆,一扇小角門虛掩著,門旁有一抱廈,估計是間小廟廚。陶甘心中尋思,若是吳峰從陽台爬下潛逃出去,實不費吹灰之力。
  陶甘耐心等待著。
  果不出他所料,不到半個時辰。房間的后窗慢慢開了,吳峰探出頭來向四周張望。
  陶甘一動不動伏于牆上。他明白,他周圍一片漆黑,吳峰從亮處是看不見他的。
  吳峰見周圍毫無動靜,從窗台上爬下,躡手躡腳沿陽台走到抱廈上方,翻過欄杆,下到抱廈屋頂之上。又趴在房上向下觀瞧,于酒壇間選准一個落點之后,輕輕一跳,落到兩排酒壇之間的空地上,疾步鑽進酒店与鄰舍之間的一條小過道中。
  陶甘跳下酒壇,急急追去,剛出院牆犄角,卻与吳峰撞了個滿怀。陶甘口出污言,罵聲不止,吳峰只當沒听見,頭也不回急向大街走去。
  陶甘隔一段距离尾隨在后。街上行人熙攘。陶甘也就無需揀暗處行走。再者,吳峰的幧頭怪里怪樣,与眾不同,陶甘在后跟蹤,也就不怕被他甩掉。
  (幧頭:古代男子束發用的巾。幧:讀‘悄’。)
  吳峰一直向南走去,后來突然拐進了一條行人稀少的小街。陶甘腳不停步,緊追不放,一面將小帽中間的鈕扣解開,小帽即刻變成了一項百姓常戴的尖頂高帽。又從油中取出一根一尺左右長的竹管來,三抽兩拽,將套在里面的粗細不同的四根小竹管節節拔出,便成一根手杖。陶甘手扶竹枝,搖身又變成了一名老者,穩步向前走去,直走到离吳峰很近的地方。
  吳峰又拐彎進了一條小巷。陶甘見巷中間無一人。心里明白,他們已到了离東城牆不遠的地方了。看起來吳峰對這一帶十分熟悉,只見他一閃身,又拐進了一條岔道。陶甘在轉彎處定睛一瞧,原來是條死巷,盡頭是一座小廟的山門,只見木門早已無存,廟內一片漆黑,顯然是座無人居住的荒廟。
  吳峰徑向破廟走去,到得廟前,停步回頭向巷內看了一眼。陶甘急將腦袋縮回。
  陶甘再探頭觀望時,門口早不見了吳峰,又靜候片刻,才從藏身處走了出來,悄悄向寺廟走去。來到廟前,舉目細瞧,見山門上方磚牆中以琉璃瓦嵌了三個大字,雖經風剝雨蝕,仍依稀可看出此三字為“三寶寺”。
  陶甘上得台階,進入廟內,只見大雄寶殿中一片空空。房頂有几處塌陷下來,抬頭可見天空星斗。陶甘踮起腳尖向大殿深處走去,只不見了吳峰的蹤影。來到后門,剛探出頭去,又縮回藏到門柱后面。原來大殿后門通到一座有圍牆的荒園,園中央有一小池,水清可鑒,吳峰正獨坐池邊石凳之上,雙手托腮,對了水池出神。
  陶甘自忖道:“原來這是個秘密幽會的所在!”他尋到一洞窗龕,坐了進去,從那里可以看到吳峰的一舉一動,吳峰卻看不見他。陶甘定一定神,合上眼睛,豎起耳朵細听,卻不敢老是盯著吳峰。他明白,許多人對暗中被人偷看是十分敏感的。
  吳峰初時靜坐未動,后來偶爾從地上揀起几塊石子投進池中自我消遣一番,又起身在園中踱起步來。他分明心中有事,似乎是在等人,久候不至,因此坐立不安。再過一陣,吳峰快快离開小園朝大殿走來。陶甘忙縮進窗龕,將身子緊貼了石牆。
  吳峰急急從原路返回,走到酒店所在的小街,停步立于犄角處向街心一陣張望,見馬榮不在街上,便大步流星一頭鑽進酒店和鄰舍之間的夾道中。
  陶甘長長舒了一口气,走回縣衙。

  酒店內仍笑語喧嘩,熱鬧非常,馬榮講完故事后,掌柜也講了几則,二閒漢听得眉飛色舞,不住拍案叫絕。
  最后,吳峰下得樓來,入座共聚。
  馬榮飲酒向是海量,雖兩壺酒落肚,仍清醒如常,心中尋思,若將吳峰灌醉,他醉中口吐真言亦未可知。主意拿定,開言道:“聞吳先生亦是長安人氏,如此我們原是梓里鄉親,有道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今日一見如故,非喝它個一醉方休!”
  眾皆稱善。自此一座觥觚翻動,杯盤狼藉,划拳行令,開怀豪飲起來。這一鬧不打緊,早惊動了街坊四鄰,數月之后這場鬧飲仍是那一帶鄰里街談巷議的題材。
  (觥:讀‘宮’,中國古代用獸角制的酒器;觚:讀‘姑’,中國古代盛行于商代和西周的一种酒器。)
  吳峰先將半壺叫“透瓶香”的上等好酒倒入碗中,一飲而干,權且墊底解饞,然后与馬榮對飲,說笑中二人又一連喝了三壺。
  馬榮已連續飲了兩個多時辰的酒,漸漸感到了酒的威力,只得強打精神奉陪,欲向對方打探的話早忘到九宵云外去了。二閒漢此時均已喝得爛醉,离座搖晃出了店門。吳峰兩壺酒喝下去,越發長了精神,斗著馬榮又喝了兩壺。馬榮早已招架不住,說話開始顛三倒四,語無論次。吳峰又要了一壺名喚“出門倒”的烈性大曲,与馬榮各半對飲了。此時吳峰也已面色紅潤,額上汗珠涔涔而下,遂將幧頭摘去,摔到屋角。至此,二人均已喝得酩酊大醉,又是撫掌,又是大笑,亂作一團。
  時過午夜,這場鬧飲方散。吳峰歪歪斜斜從座位上立起,跌跌撞撞向樓梯走去,邊走邊哼道:“一見如故,一醉方休,妙!妙!”
  掌柜扶了吳峰上樓之時,馬榮悄悄滑到方桌底下,不等掌柜下樓,早已鼾聲如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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