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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湯姆啟程回家時,時間已過了午夜。葛林里先生本來要叫計程車順道送他一程,但湯姆可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住處——第三、第二大道之間一棟又髒又破的褐石造房子,屋外還懸挂了“雅房出租”的招牌。兩個半星期以來,湯姆都跟鮑伯·狄蘭西柱在一起,他根本不大認識鮑伯,但鮑伯卻是湯姆在紐約的舊友新知中,惟一愿意在他無處可去時收留他的人。湯姆從未請他的任何朋友到鮑伯家去,更未告訴任何人他的住處。鮑伯那儿最大的好處就是,他可以收到以自己的化名“喬治·麥凱平”寄發的信件,而且几乎無人探查。只是得忍受走廊盡頭那無法上鎖且臭气熏天的廁所,和髒亂的單人房,那里頭像是曾經遭成千個人隨手留下各种卡奇百怪的垃圾,卻從未見人動手清除過,還有成堆的《時尚》与《哈潑時尚》雜志散落各地,別致的毛玻璃制大碗則東放西擺,碗里裝滿了線圈、鉛筆、煙蒂和腐爛的水果!鮑伯以前是個替商店和百貨公司工作的自由櫥窗設計師,但目前他只是偶爾替第三大道的古董店做些案子,而有些古董店就給他這些毛玻璃碗充當酬勞。湯姆相當震惊這地方居然如此污穢不堪,震惊自己竟然認識這樣過日子的人,但他知道自己不會在這儿長住。現在葛林里先生出現了,人生總是有轉机。這是湯姆的生活哲學。
  正准備登上褐石階梯時,湯姆停下腳步小心翼翼地左顧右盼。除了一名老婦人帶狗出來透透气,以及一個老人從第三大道街角搖搖晃晃地走來之外,什么也沒有。若說有哪一种感覺令他生厭,那么就是遭人跟蹤,遭任何人跟蹤。而最近他老是有這种感覺。他跑上了樓梯。
  現在他十分介意房間污穢不堪了,他走進房間時這么想。只要他一拿到護照,就要啟航前往歐洲,說不定搭的是頭等艙,按個鈴服務生就送東西來!著盛裝用晚餐,漫步在大餐廳里,坐在桌旁像個紳士般地与人談天!他今晚得好好為自己慶賀一番,他想。他表現得恰到好處,葛林里先生絕對想不到他設計騙取了這趟歐洲之行,正好相反,葛林里先生認為湯姆絕不會讓自己失望,認為他會盡力幫助秋奇。葛林里先生本身是個相當正直的人,因此認定世上其他人也一樣正直。湯姆几乎忘了世上還有這种人存在。
  他慢慢地脫下夾克、解開領帶,看著自己的每個動作,仿佛正看著其他人的舉動似的。他惊見此刻自己的站姿居然如此挺拔,面容也十分不同。這是他一輩子少數几次覺得自滿。他一手伸進鮑伯那塞得滿滿的衣櫥,用力地將衣架撥向兩旁以挪出空間放他的外套。隨后他走進浴室。老銹的蓮蓬頭送出一道水柱噴向浴帘,另有一道則到處亂噴,他几乎接不到水來淋濕自己,但這總比坐在髒兮兮的浴缸內來得好多了。
  隔天早晨他醒來時,不見鮑伯的人影,湯姆瞥了一眼他的床,知道他沒回來。湯姆跳下床,走向兩段式火爐,將咖啡放上去煮。鮑伯今早不在家正好。他不想將這趟歐洲之行告訴鮑伯。那個卑鄙的無賴只會認為這是趟免費之旅而已艾德·馬丁大概也是,還有柏特·維瑟以及他認識的那些雜碎都會是這种態度。他不會告訴他們任何一個人,而且也不讓任何人替他餞行。湯姆吹起了口哨。他今晚受邀至葛林里先生位于公園大道的寓所用餐。
  十五分鐘后,他沖過澡,刮了胡子,穿上他認為拍起護照用照片會好看的西裝,配上條紋領帶;然后去端了一杯純咖啡,在房間踱來踱去,等著收早上送來的信件。收信之后,他要去無線電城處理護照相關事宜。下午該做些什么呢?去看些美術展,以備今晚和葛林里伉儷聊聊這些展覽?還是研究研究柏克一葛林里船舶公司,好讓葛林里先生知道他對他的工作有興趣?
  信件落在地面的聲音隱隱約約從窗口傳來,湯姆下樓去。他等郵差走到樓梯最底層并消失蹤影后,才去取郵差塞進信箱邊緣那封收信人為喬治·麥凱平的信件。湯姆將信拆開,取出一張面額一百一十九又五十四分美元的支票,兌領人是稅務局稅收員。艾迪絲·蘇波拉夫老太太真上道!付錢付得干脆,連電話也沒打。這是個好兆頭。他回到樓上,撕碎蘇波拉夫太太的信封后丟進垃圾袋內。
  他將支票裝進他擺在衣櫥內一件夾克內袋中的馬尼拉信封里。他心算了一下,這張支票讓他的累積總數額達到一千八百六十三又十四分美元。可惜他無法兌現。就怕某些白痴尚未匯錢送去,或是將兌領人寫成了喬治·麥凱平,但截至目前為止,還沒人這么蠢。湯姆有一張他在某處找到的銀行通訊員識別證,證上的舊日期他可以更改,但是他害怕兌現支票后抽不了身,即使利用偽造的授權信也沒用。所以數目的累積其實不過是個笑話,真的,好一個徹頭徹尾的玩笑。他誰的錢也沒拿。在他去歐洲前,他想,他會毀了這些支票。
  名單上還有七個可能的下手對象。他該不該在出航前這十天內再找個人下手呢?昨晚見過葛林里先生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他想過,如果蘇波拉夫太太和卡洛斯·塞維亞付了錢,他便洗手不干。塞維亞尚未付錢——他需要透過電話好好地嚇嚇他,湯姆想——可是蘇波拉夫太太實在太好對付了,誘使他試圖再下手一次。
  湯姆從衣櫥內的公事包中取出一個淡紫色的文具盒,盒里有几張信紙,信紙下放了一疊他數周前在稅務局任倉管時所拿的各种不同形式的表格。最下方是那張冤大頭名單——這些人都是經過精挑細選找來的,都是些住在布朗克斯或布魯克林區,懶得親自到紐約稅務局辦公大樓跑一趟的人,都是些事先未遭扣稅、年收入在七千至一万二美元間的藝術家、作家和自由業人。湯姆認為,這般收入的人士,很少需聘請專業的稅務人員來幫他們計算所得稅,但他們的所得卻又足夠讓人舉證指控他們計算錯誤、少繳了二百或三百美元。名單上有威廉·史拉特勒,新聞記者;菲力普·羅比亞德,音樂家;芙莉達·霍恩,插畫家;約瑟夫·簡納里,攝影師;弗雷德里克·雷汀頓,藝術家;法蘭西斯·卡內吉斯……湯姆相中了雷汀頓。他是個漫畫家,他大概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錢怎么來,怎么去。
  他挑了兩張表頭是“計算錯誤通知單”字樣的表格,夾了張复寫紙在中間,隨后快速抄下名單上雷汀頓名字下方的資料——所得總額:一万一千二百五十美元。免稅額:扣余額,六百美元。存款:零。匯款:零。利息:(他猶豫了一會儿)二點一六美元。結余:二百三十三點七六美元。隨后他從檔案夾中取出了一張蓋了稅務局列辛頓大街地址的打字用紙,用筆在地址下畫了條斜線,斜線下打上了這些字:

  親愛的先生:
  由于本局列車頓總局業務量過于繁重,您的回函應寄至下列地址:
  審檢局
  喬治·麥凱平收
  東五十一街一百八十七號
  紐約市區二二,紐約州
  謝謝您。
                審檢局局長 羅夫·費雷


  湯姆簽了個鬼畫符般難以辨認的名字。他將其他的表格收起來,以防鮑伯突然進來;隨后拿起了電話,他決定給雷汀頓先生來點初步刺激。他向查號台查了雷汀頓先生的電話號碼,隨后撥了電話。雷汀頓先生在家。湯姆簡短地說明來意,并惊訝地表示雷汀頓先生竟然尚未收到審檢局的通知單。
  “通知單早在几天前就寄出去了。”湯姆說。“您明天鐵定會收到。本局最近有些忙碌。”
  “可是我已經繳過稅了啊,”電話那端傳來了惊訝的聲音。“他們都——”
  “發生這种事很正常,您知道,當所得是事先未曾扣稅的兼差工作賺來的收入時,就容易發生這种情況。我們已經仔細檢查過您的所得稅申報單了,雷汀頓先生。我們沒弄錯。當然我們也不希望對您的公司或經紀人動用財產留質權——”他咯咯笑了起來。一個親切、具有人情味的笑聲通常都能制造奇跡。“不過如果您未在四十八小時內繳清稅款的話,我們就得那么做。很抱歉您目前尚未收到通知單。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們一直非常——”
  “如果我到貴局去,有誰能和我談談嗎?”雷汀頓先生焦急地問。“那可是好一大筆數目哪!”
  “嗯,有啊,當然有。”
  湯姆在緊要關頭總能發出和善的聲音,他的口气听來就像個和藹可親的六十余歲老頑童,他會對可能來訪的雷汀頓先生耐性十足,但對其說詞、辯解可絲毫不通融。喬治·麥凱平代表美國稅捐局,噓——
  “您可以和我談,當然。”湯姆慢吞吞地說,“不過這件事絕對沒錯,雷汀頓先生。我只是想節省您的時間。如果您想來也可以,可是我現在手上就有您所有的記錄。”
  一陣沉默。雷汀頓先生不打算問有關湯姆的資歷的問題,因為他大概不知從何問起。若是雷汀頓先生要他解釋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湯姆可以扯出一堆所得淨額、增值額、滯納差額与其計算法、利息從繳稅期限算至繳清差額為止每年增加百分之六多等等的細節,這些他都可以緩緩地一五一十像部誰也阻擋不了的雪曼坦克車般說個明白。截至目前為止,尚無人堅持要親自跑一趟來听這些東西。雷汀頓也打退堂鼓了。湯姆從他的沉默中听出這點。
  “好吧,”雷汀頓語調絕望地說。“明天我收到通知單的時候會看一看。”
  “好的,雷汀頓先生。”他說,然后挂了電話。
  湯姆在那儿坐了一會儿,瘦薄的雙掌交握在兩膝之間,呵呵傻笑著。然后他跳起來,再次收起鮑伯的打字机,對著鏡子梳整一頭淡棕色的頭發,接著便動身前往無線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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