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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日子一天天過去,湯姆發覺這城市的气氛變得日益怪异,紐約仿佛少了些真實性或精髓什么的,整個城市正為他一人上演一出場面浩大的戲,戲中出現了穿梭往來的巴土、計程車与人行道上神色匆忙的人群,夾雜第三大道上所有酒館播放的電視節目,銀幕上映著充足的日光,數以千計的喇叭喧鳴及閒聊漫談的人聲權充音效。好似待他周六一出航,整座紐約市將立即如舞台上的紙板般“噗”他一聲完全崩塌。
  或許這是他的恐懼感作祟也說不定。他討厭水。除了往返紐奧良与紐約之間外,他從來不曾經由水路到達任何地方,而且當時在香蕉貨船上工作時大半待在船艙內,几乎沒意識到自己正在水上。有几回他到甲板上去,一看見水面先是感到害怕,繼之生起一股暈眩惡心感,他總是因此再度跑回船艙,在那儿,和人們所說的正好相反,他覺得舒服多了。他的雙親在波士頓港溺斃,湯姆一直認為這點大概和他的恐水症有些關聯,因為怕水的記憶一直存在,他因而從未學習如何游泳。一想到不到一周內將有數哩深的水自他腳下流過,思及搭乘大洋輪船的人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甲板上度過,屆時他鐵定大半的時刻都必須望著水面時,湯姆的心窩感到一陣惡心、空虛。他覺得暈船實在太差勁了。雖然不曾有過暈船的經驗,但出發前几天,他曾因數度想及雪堡之旅而產生几近暈船的感覺。
  他已告訴鮑伯·狄蘭西說他將在一周內啟程,但沒說要到哪儿去。反正鮑伯似乎也不感興趣,而且他們倆甚少在五十一街一帶碰頭。湯姆到東四十五街的馬克·普萊明杰家——他還留有那儿的鑰匙——去收拾一些他忘了帶走的物品,他特地挑了個他認為馬克不在的時刻去,不巧馬克正好和他的新室友喬爾,一個在出版社工作、清瘦的年輕男子一塊儿踏進家門。看在喬爾的面上,馬克擺出一副“主隨客便”的溫和舉止,其實倘若喬爾不在場,馬克一定會用葡萄牙水手也說不出口的髒字眼轟他出門。馬克(他的全名竟是:馬賽拉斯〈羅馬時期一名大將〉)是個小有收入的丑八怪,嗜好是幫助財務智有困難的年輕男子,將他們安頓在他那二層樓高、有三間臥室的屋子里,并以上帝的姿態叮嚀他們在屋內居住的權利与戒律,而且不時對他們的工作及生活提出建設,通常都是些餿主意。湯姆在那儿住了三個月,雖然其間近一個半月的時間馬克都待在佛羅里達州,留下湯姆一人獨居,但馬克回來后,卻因為几片碎玻璃而臭罵了他一頓——馬克再度以上帝及嚴厲的天父姿態自居——湯姆火大了,一口气卯起來頂了几句。結果馬克不但攆他出門,還不忘搜刮他六十三美元以賠償那些被他打破的玻璃器皿。好一個吝嗇的老家伙!湯姆想,他應該頂著女校校長的頭銜去當個老管家才對。湯姆十分懊悔曾結識馬克·普萊明杰這號人物,若能盡快忘記他那雙愚蠢的豬眼、那張不時教訓別人的大嘴,以及那戴了俗麗戒指的丑陋雙手(它老在空中揮動,命令每個人做這做那),他可就開心多了。
  所有的朋友之中,他只想對克蕾歐一人提起這趟歐洲之行,于是他在出航前的那個周四去見她一面。克蕾歐·朵蓓是個高挑的女孩,發色深,看起來約在二十三歲至三十歲之間,湯姆并不知道她真實的年齡。她和父母住在葛蕾西廣場,專門繪畫一些小格局的作品——非常的小,事實上,是畫在一些不比郵票大的小片象牙上,必須透過放大鏡才能看清楚,而克蕾歐作畫時也需要放大鏡。
  “想想看,只要一個雪茄盒就能帶走我全部的畫作,是多么方便啊!其他的畫家還得騰出一間又一間的房間來貯放他們的油畫呢!”克蕾歐說。
  克蕾歐在她父母的房子后段另辟自己專屬的套房,里面有間小浴室和廚房,由于小小的后院長滿了樗樹遮蔽了陽光,克蕾歐的屋子因此向來非常昏暗。克蕾歐總是點著微弱的燈光,無論何時,房間都有种夜晚的气氛。但他遇見她的那一晚卻沒點燈,湯姆只看得見克蕾歐身穿合身的花色天鵝絨農夫褲及一件顏色鮮艷的條紋絲質襯衫。倆人初見面時便對彼此產生好感,克蕾歐當下邀請他隔天晚上到她的寓所晚餐。之后克蕾歐總是請他到她家里來,然而卻從來不曾奢望他請她吃飯、看電影或者做一些年輕男女在一起時大都會做的事。她并不期待他來吃晚餐或喝雞尾酒時順便送她花、書或者糖果,但湯姆偶爾也帶了小禮物給她,而她會因此開心不已。克蕾歐是惟一能讓他放心明說這趟歐洲行及其目的的人。他也照實對她提起了這件事。
  克蕾歐听了之后心迷神往,他早預料她會有這种反應。她先是張開蒼白長臉上那雙紅唇,然后雙手按著大腿惊叫:
  “湯——米!真的,真的太棒了!真像是那种莎士比亞故事的情節!”
  湯姆也這么認為,他正需要別人這么說。
  克蕾歐整晚都在他身邊東問西問的,一會儿問他是否帶了克林尼克斯紙褲、感冒藥和羊毛襪,因為歐洲秋天正是雨季的開始;一會儿問他是否注射了預防疫苗。湯姆說他覺得自己已有万全准備。
  “千万別來為我送行,克蕾歐,我不想有人送行。”
  “我才不會去呢!”克蕾歐會意地說。“哦,湯米,我覺得這實在太有趣了!你會寫信告訴我你和狄奇之間的一切事情嗎?你是我認識的人之中,惟一身負某种任務而去歐洲的。”
  他對她提起參觀葛林里先生設于長島的造船厂之事,說厂內一長排數不清的桌子上面,堆滿了制造閃亮金屬零件的机器及漆得晶亮的木頭,干涸的碼頭內停放各种大小的船架,他并套用葛林里先生提過的防水廊、內舷緣、龍骨与船脊等專業術語,著實讓她惊歎不已。他也敘述二度到葛林里先生家吃晚餐的情形,說當時葛林里先生送他一只手表。他拿出手表給克蕾歐看,那并非什么高級名貴的手表,但仍相當不錯,而且其樣式正是湯姆中意的——刻了精致黑色羅馬數字的全白表面,表環鍍金,并配了一條鱷魚皮表帶。
  “只不過因為几天前我正好提過我沒有手表。”湯姆說。“他真的把我當成他儿子看待。”
  除了克蕾歐之外,他無法對別人說出這种話。
  克蕾歐歎了口气:
  “乖乖!所有的幸運全降臨到你身上了。女孩子絕對碰不到這种好事,男人就是這么自由!”
  湯姆笑了笑。他時常覺得女人才自由咧。
  “這是小羊排燒焦的味道嗎?”
  克蕾歐尖叫一聲跳了起來。
  晚餐過后,她讓他看了五六幅她最近的畫作,其中有几幅是年輕男子的惟美肖像畫,畫上敞開白襯衫領口的男子,倆人都認識;另外三幅是想象的叢林風景畫,靈感來自她窗外的樗樹。湯姆想,畫中小猴子的毛發畫得可真好,克蕾歐在其他部分都一畫再畫,只有小猴子的毛一筆帶過,使她的畫呈現出一种既原始又精致的感覺。他們喝掉了她父親擺在酒柜上近兩瓶的波爾多梅多紅葡萄酒,湯姆喝得醉醺醺的,直可當場就地躺下——他們時常并躺在壁爐前那兩大張熊毛地毯上。克蕾歐的另一項优點是,她從來不要求或期盼他向她求愛,而他也不曾這么做——湯姆還是于十一點四十五分起身准備离開。
  “我沒机會再見到你了吧?”克蕾歐在門口沮喪地說。
  “哦,我六個禮拜后就應該會回來了。”湯姆說,其實他根本不這么想。突然他傾身向前在她乳白的臉頰上留下一記堅定、友愛的吻。“我會想念你的,克蕾歐。”
  她緊抓著他的肩膀,這是記憶中她惟—一次碰触他的身本。
  “我也會想念你。”她說。
  隔天他到布魯克兄弟商店去買葛林里太太交代買給秋奇的一打黑色羊毛襪与浴袍。葛林里太太沒指定浴袍的顏色,她說上他自行決定。湯姆挑了一件有深藍色束帶与翻領的深栗色法蘭絨浴袍。湯姆認為這件并不是最好看的一件,但他覺得它正是理查會挑選的樣式,相信理查一定很中意。他將襪子和浴飽算在葛林里先生的賬上。他另外看見一件他十分喜歡縫了木扣的亞麻運動衫,本來也可輕易地算進葛林里的賬,但他并未這么做。他自掏腰包買下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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