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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布魯諾被一顆該死的鵝卵石絆了一下,隨即驕傲地站直身子,試著整平塞在長褲里的襯衫。還好,他穿小巷而非走大街,否則警察可能會臨檢他,那他就赶不上火車了。他停下腳步,在身上摸找著皮夾,比先前更狂亂地摸索著,想确認皮夾是否還在。他雙手顫抖不已,讓他几乎無法看清火車票上印的上午十點二十分的時間。依好几座鐘的時間來看,現在是八點十分。如果今天是星期天,當然今天是星期天,因為所有的印第安人都穿著干淨的襯衫。他密切注意著威爾森的行蹤,他昨天一整天都沒見到他,現在他好像也不會外出。他不想讓威爾森知道他將出城去。
  廣場突然在他面前拓展開來,触目所見全是雞只、小孩和拿松果當早餐吃的平凡老人們。他駐足靜立,數著總督官邸的廊柱,想看看他是否能正确數到十七,結果他能。既然如此,廊柱不再是測量自己酒醉与否的好量器。除了嚴重宿醉,此刻他還因為躺在該死的鵝卵石上睡了一覺而腰酸背痛。他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呢?他心里納悶著,淚水几乎盈眶。但他一向形單影只,而且總在獨處時喝得更凶。果真如此嗎?到底有誰在乎?他記得昨晚在看實況轉播的推圓盤游戲時,他腦中出現一個強而有力的念頭:“看世界的方法是要用醉眼去看它。”万物本是造來讓人們用醉眼來看的。當然,此刻在他每轉動一次眼睛便頭痛欲裂的這個情況下,可不是看世界的方式。昨晚他本來想慶祝他待在圣塔菲的最后一夜,因為今天他將出現在梅特嘉夫,而且得十分机警。難不成有些宿醉是再几杯黃湯下肚也搞不定的嗎?一場宿醉甚至可能有幫助,他心想:他習慣在宿醉情況下緩慢而謹慎地辦事情。況且,他還沒擬好什么計划。他可以在火車上從長計議。
  “有信嗎?”他在柜台前無意識地問,但結果是沒有任何信件。
  他鄭重地洗了個澡,又叫人送了份熱茶和一個生蛋上來,讓他調杯解宿醉的特效藥,然后他走至衣櫥前,站了好一陣子,心想不知該穿什么衣服。他決定穿那套紅棕色套裝。以示尊敬蓋伊。衣服穿上時,他注意到這套衣服相當不顯眼,而他可能不知不覺地因為這原因而選了這衣服的想法令他大為欣賞。他一口飲盡解酒藥,藥液在口內順勢流下咽喉,他彎起兩臂——但突然之間,房內印第安式的裝演、愚蠢的錫燈和在牆上垂挂而下的細布條都令人無法忍受,他開始再次搖搖晃晃,匆忙收拾行李走人。打理什么東西呀?他其實不需要任何東西,只要那張寫了他已知的有關蜜芮恩的一切的紙就夠了。他從小提箱背面袋中取出那張紙,塞進他夾克的內袋中。這個動作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生意人。他把一條白手帕放在胸前口袋中,然后走出房間,鎖上房門。他估算能在明晚回來,如果他可能在今晚下手,又赶搭上回程臥舖車,回來的時間會更早。
  今晚!
  他走向前往拉米火車站的公車站時,還恍如置身夢中。他本以為他會感到万分的高興和刺激——或是鎮靜而冷酷——但他一點儿也沒有這些感覺。他突然皺起眉頭,他那眼神空幻的蒼白臉孔看起來更年輕了。難道終究會有什么事將使此舉不再有樂趣嗎?會是什么呢?以往凡是他期盼的事,總是讓某件事剝奪了樂趣。但這一次他不會讓這种情形發生。他強顏歡笑。也許是宿醉讓他有此疑慮吧。他走進一家酒吧,向他認識的一位酒保買了五分之一加侖的酒,把他的扁瓶裝滿后,又要了個一品脫容量的空瓶盛裝其余的酒。酒保找了找,但沒有找到空瓶。
  布魯諾到了拉米后,繼續走向火車站,手里除了放在紙袋中半空的酒瓶外,什么也沒有,連武器也沒有。他不斷提醒自己,他還沒有擬好計划,但有一大堆計划并非永遠意味著謀殺案會成功。親眼看見——
  “嘿,查理!要去哪儿呀?”
  是威爾森,他身旁還有一大群人。布魯諾勉強地走向他們,不耐煩地搖搖頭。他們一定是剛下火車,他心想,瞧他們一副疲倦又精神不佳的樣子。
  “這兩天你去哪儿了?”布魯諾問威爾森。
  “拉斯維加斯呀。等我到了,才知道我去了那里,否則我就會邀你去了。見見喬·漢諾瓦吧,我跟你提過喬的。”
  “嗨,喬。”
  “什么事這么悶悶不樂的呀?”
  威爾森一邊友善地推了他一把,一邊問道。
  “噢,查理醉了啦!”
  其中一個女子尖叫著說,她的聲音像是正在他耳邊響起的腳踏車鈴聲。
  “查理·布魯諾,見過喬·漢諾瓦!”喬·漢諾瓦被惹得捧腹大笑地說。
  “呵呵,”布魯諾從一位頸上戴著花圈的女子身上輕柔地強拉出自己的手臂。“該死,我要去赶這班火車。”
  他要搭的火車正在站上等候。
  “你要去哪里?”
  威爾森問,他的眉頭緊皺得兩道黑眉都碰在一塊儿了。
  “我得去塔沙(美國奧克拉荷馬州東北部的城市)見某個人。”
  布魯諾低聲說,意識到話有語病,心中想著他現在必須脫身。挫敗感讓他想哭,想揮拳痛揍穿著紅色髒襯衫的威爾森一頓。
  威爾森做了個動作,仿佛要將布魯諾如黑板上的粉筆斑痕般地擦掉似的。
  “塔沙!”
  布魯諾勉強咧開嘴,緩緩地做了個相似的手勢,便轉身离去。他一直向前走,料想他們會跟著他,但他們并沒跟來。在火車旁,他回頭,看見這群人像從艷陽下滾進車站的暗影般地移動著,他蹙眉看著他們,覺得他們之間的親密性帶有陰謀成分。他們對什么事起疑心嗎?他們正竊竊私語著他的事嗎?他輕松地登上火車,還沒找到他的座位,火車便開始行進了。
  他小睡片刻后,世界似乎改變了不少,火車正平順地快速穿過涼爽蒼翠的山區。墨綠色的谷地山影重重。天空灰灰的。開有空調的車廂及車外的清涼景致,如碎冰般令人心神舒暢。他餓了。他在餐車上享用了一份小羊肉片、炸薯條、沙拉,還有新鮮的桃子派配上兩杯威士忌蘇打,然后便如百万大亨般滿足地大步踱回座位上。
  一种目標明确的感覺,對他而言既奇特又甜美,像一道流水般牽引著他,令他無可抗拒。光是凝視窗外,就感覺到心智和視覺的新協調性。他開始明了自己打算要做什么了。他正在去執行謀殺行動的途中,這件謀殺案不僅滿足他多年來的欲望,而且也對一位朋友有益。能夠為他的朋友做事,布魯諾感到非常高興,而他确信被害人也罪有應得。想想他會讓多少好男人沒机會認識她而救了他們啊!明了自己的重要性,讓他飄飄欲仙,有好一陣子他覺得全然的醉陶陶。他那已耗盡的精力,那如沖刷他正經過的亞諾埃斯卡多一樣平坦乏味之地的洪水般宣泄的精力,似乎匯聚成漩渦,像這列勇猛前沖的火車般朝梅特嘉夫逼近。他坐在座位邊上,心中希望蓋伊又坐在他正對面。但蓋伊會設法阻止他的,他知道;蓋伊不會了解他有多么想做此事,而且此事有多容易。但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應該明白此事是多么有益!布魯諾一手磨著平滑如橡膠的拳頭,心中希望火車跑得更快些。他全身的每一束小肌肉都在抽動、顫抖。
  他取出寫著有關蜜芮恩之事的紙,放在他對面的空位上,熱切地認真研讀起來。紙上寫著:

  蜜芮恩·喬艾斯·漢茲,約二十二歲。

  他的筆跡精确如刻鋼板的工整字体,因為這是他抄寫的第三份。

  挺漂亮的。紅發。有點儿丰滿,不太高。看得出大概怀有一個月身孕。呱噪,愛交際的類型。大概穿著俗麗。也許留短卷發,也許留燙整過的長發。

  內容不太多,但他也只知道這些了。有利的是至少她有頭紅發。他今晚真的能動手嗎?他納悶著。那要看他是否能馬上找到她而定了。他可能得查遍姓喬艾斯和漢茲的全部名單。他想,她大概會跟她家人同住吧。只要一見到她,他确信自己認得出她來。這個小婊子!他已經恨她入骨了。想到一見到她就立刻可認出她來,他便滿心期待地兩腳在地上一蹬。有人走來,在走道上走動,但布魯諾根本兩眼不离地繼續盯著那張紙。
  “她要生了!”蓋伊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這個小賤人!水性楊花的女人讓他怒不可遏,令他惡心,就拿他父親以前的那些情婦來說吧,那些女人曾使他求學時期的所有假期有如一場場惡夢,因為他不知道他母親是否知情,是否只是裝出快樂的樣子,抑或她真的毫不知情。他努力回想他跟蓋伊在火車上談過的一字一句,這樣能使他感覺蓋伊和他更貼近。他認為,蓋伊是他所見過最杰出的人。他贏得棕櫚灘的工作,他理當保有這工作。布魯諾希望自己可以是告訴蓋伊他仍保有這工作的人。
  布魯諾終于把紙放回口袋,舒服地蹺著一條腿靠坐回椅背,兩手交疊在膝上,任何見了他的人都會認定他是個負責、有個性的年輕人,或許還前途無量呢。無疑地,他看起來并非十分健康,但他确實反映出旁人少有、而且他本身也未曾有過的泰然自若和內心快樂的神情。他的生命一直到現在都是無路可循,不知要往何方尋覓,也看不出發現了方向又有何意義。一直是危机重重——他熱愛危机,而且有時候會在他的熟人中和父母之間制造危机——但他總是及時置身危机之外,以免淌了渾水。因為這個樣子,以及因為他偶爾發現自己甚至在他父親傷害他母親時,也難以表現出同情之心,竟讓他母親認為有他十分殘酷,而他父親和其他許多人則深信他是生性冷酷。然而在陌生人身上的一股想像的冷漠,一位他在寂寞黃昏時以電話聯絡上,卻無法或不愿意跟他共度一晚的朋友,這些就能使他緊繃著臉,陷入愁云慘霧的愁思中。但只有他母親知道這一點。他置身危机之外,是因為他在剝奪自己的興奮感時也能發現樂趣。這么長久以來,他對求得生命意義的渴望和想執行一項賦予生命意義的行動不成形的欲望終歸失敗,以至于他變得比較喜歡挫敗,一如某些習慣不求回報的情人般。他覺得自己永遠不會知道完成一件事的甜美感覺。有方向和希望的探索,往往一開始就令他覺得气餒,所以他連試也不試一下。然而總有精力支持他再多活一天。死亡絲毫不具恐怖性。死亡只是一個未嘗試過的冒險罷了。如果死亡伴隨某件危險的事情而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最接近死亡的那一次,他心想,是他在一條筆直的馬路上蒙眼駕駛賽車,油門直踩到底的時候。他當時根本沒听到他朋友開槍表示停車,因為他摔斷了一根腰骨,正毫無意識地倒臥在溝渠中。有時他感到很無趣,竟企圖想以自殺作為戲劇性的生命終結。毫無畏懼的面對死亡可能是勇敢的行徑,他的態度就跟印度導師的態度一樣是听天由命,而自殺需要一种意志消沉的特殊勇气,這些他從來都沒想過。布魯諾向來有這种勇气。事實上他對曾考慮要自殺之事感到羞恥,因為那是多么的明顯、乏味。
  現在,坐在前往梅特嘉夫的火車上,他有方向了。自從他年幼時和父母前去加拿大——他記得當時也是在火車上——以來,他不曾感覺如此朝气蓬勃,如此真實而且和其他的人一樣。他曾深信魁北克到處有城堡,而他父母也會允許他去城堡探究,但那里一座城堡也沒有,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找找著有沒有城堡,因為他奶奶當時快死了,總之這也是他們到加拿大的惟一理由,而從那時候以來,他便未曾對任何旅游的目的抱以完全的信賴。但對這次的目的,他卻完全深信不疑。
  到了梅特嘉夫,他立刻翻閱電話簿,查閱姓漢茲的名單。蹙眉細看名單時,他几乎沒有意識到蓋伊的住址。沒有看到蜜芮恩·漢茲的名字,他原來就沒期望會看到。有七個姓喬艾斯的人,布魯諾把這几個人名潦草地抄寫在一張紙上。其中三人在同一個住址,馬葛諾利亞街一二三五號,而其中一人叫M.J.喬艾斯太太。布魯諾若有所思地以舌尖舔著上唇,顯然他是押對了寶。也許她母親也叫蜜芮恩。他應該能從附近的環境中發現許多事。他不認為蜜芮恩會住在高級地區。他匆忙走向停在路旁的黃色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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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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