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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几英里的灰土路蜿蜒曲折向前。古怪的短葉絲蘭的葉子直立著,外形就像哨兵,時時警告著旅行者不要隨便伸出胳膊抓它。偶爾,一只更格盧鼠竄過白色帶子一般的公路。一叢叢的仙人果成了惊惶失措的野兔的保護傘。在車燈的映照下,為那些最具欺騙性的能致人死命的喬拉仙人掌鑲上了絲一般光亮的邊。偶爾,在路邊可以看到一個桶狀的仙人掌,高高地停立在那里,粗壯厚實。它讓人想起了從前的采礦人,他們被困在沙漠里,口渴難忍,就切下大仙人掌的頂部,挖出多汁的內心,把汁液收集起來喝下去解渴。
  德拉·斯特里特坐在車子里,膝蓋上舖著一張她自己制作的用鉛筆畫的地圖。她拿著小手電用手遮著以免影響梅森開車。她不時地看一眼車速表。
  “1/5英里后轉彎!”她說。
  梅森放慢了車速,向左邊看著尋找拐彎的地方。他終于找到了,沙漠上有几道模糊的車轍印。
  德拉·斯特里特關上手電筒,折起了地圖放迸包里。她說:“還有3.6英里,我們就沿這條路走。”
  車走到低地沙漠的盡頭爬上了高原。
  “我看見一點儿光。”德拉說。
  “是有車開過來嗎?”
  “光有點儿發紅,哦,在右邊,是篝火。”
  路在突兀的山岬處突然轉了個彎儿,繞過一塊岩石之后豁然開闊起來,那一團紅光能看清楚了,是一堆篝火。
  “看到什么人沒有?”梅森問。
  “一個人也沒有。”她說。
  車停了下來,地面上車印雜沓,有一輛新型的轎車停在鹽丁儿·鮑爾斯的老爺車旁邊,老爺車后面是裝滿驢子的活動拖車。
  梅森關掉發動机,熄了車燈。
  四周一片靜寂,只能听見車里的發動机熄火的響聲——也許平時根本听不到,可在這空寂的沙漠里,這聲音就像遙遠的海上傳來的隆隆炮聲。
  在這無邊的靜寂中,沙漠上的篝火成了對環境的一种人為破坏,就像刑場上說俏皮話一樣不合時宜。
  “絲!”德拉·斯特里特說,“我感到毛骨悚然。”
  從黑暗中大約15英尺遠的地方傳來慢吞吞的說話聲,“哦,是你們!”鹽丁儿·鮑爾斯提高了嗓門,“好吧,大伙儿注意了,是梅森律師。”
  几乎在一霎那間,整個營地活躍了起來,先是肯沃德大夫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從黑暗中走出來,接著是威爾瑪·斯塔勒在篝火橘紅色的火光映襯下纖細的身影,之后,鹽丁儿·鮑爾斯才從一簇黑漆漆的杜松后面走出來。
  鹽丁儿解釋說:“發生了這么多事,不得不謹慎點儿。篝火周圍的人是世界上最好的靶子。看見你們的車過來,我們想還是找個安全的地方好,怎么了?又發生什么事了?”
  “沒什么。我們躲一陣儿,你這里還有沒有地方,讓我們兩個住下呢?”
  鹽丁儿笑了笑,手臂一揮說:“住哪儿都行,到火邊來,我來給你們泡杯茶。”
  “我們車里還裝著露營工具。”梅森說。
  “過會儿再拿。”鹽丁儿說,“來來,先坐會儿。”
  他們三個人來到篝火旁,梅森和德拉跟肯沃德醫生和護士握了握手,然后圍坐在火堆周圍。鹽丁儿拿出了一個被火熏黑了的搪瓷壺,把水壺里的水倒進壺里,放在火上,說:“我只用這個泡茶,另一個用來煮咖啡。梅森先生,我不是逃避什么,但是在城里,人們根本不明白一個男人對他的搭檔的感情。克拉克的死讓我崩潰了,人們總是提到這件事儿,沒完沒了。我突然想去沙漠,就像一個人一直想要什么東西可就是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而恰好這時間到了烤肉和咖啡的香味,他知道他只是餓了。”
  肯沃德大夫說:“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是威爾瑪跟鹽丁儿的安排,我很感激他帶我來。”
  “這是班宁·克拉克的礦產嗎?”梅森問。
  “現在是班宁的了,”鹽丁儿說,然后看看表,改口說,“到午夜才是他的。到那時購買權就失效了。”
  “當然,”梅森說,“他們可以在從現在到午夜的這段時間里行使購買權。”
  “他們可以這樣做。”鹽丁儿冷冰冰地說。
  肯沃德大夫突然說:“我想說點儿有關謀殺的事儿,不過,如果這對你來說無所謂,我想最好還是不講。”
  鹽丁儿有點儿動情地說:“你講吧。”
  “你想說什么呢?”梅森問道。
  肯沃德大夫說:“警察不太信任我,我想他們認為有人錯把我當作班宁·克拉克才向我開槍。”
  “我也這樣想,”梅森說,“可是警察也不大信任我。”
  “當然,得出這种結論也很自然,那時候,我去了班宁·克拉克原先露營的地方。月光下,我躺在那儿裹在睡袋里睡覺,睡袋外形很明顯。如果他不知道克拉克去了沙漠而又想殺他的話,任何人都會以為那是克拉克。”
  梅森點點頭。
  “但是,”肯沃德大夫接著說,“我一直在想情況是不是真的是這樣。”
  “你是說有人知道你是誰還要殺你?”
  “這很可能。”
  “動机是什么?”梅森問。
  肯沃德大夫猶豫了一下。
  “說吧,”梅森催促道,“只有一個動机——你了解到了內情。是不是?”
  “我原本可不想說這么多。”肯沃德大夫說。
  “哦,我們已經說到這儿了,”梅森對他說,“大夫,是你發現的与醫學有關的情況——大概是毒的事儿。而且我想你只有把它告訴當事人才公平。”
  肯沃德大夫笑了笑,說:“你猜到了,純粹是出于習慣,我把處理第一次中毒事件時取得的胃容物留了下來。就是我們在布雷迪森母子倆用的鹽瓶里發現砒霜的那一次。”
  梅森問:“你發現了什么?”
  “我在离開城里之前收到了胃容物的分析報告,”肯沃德大夫說,“是用電話通知我的,可是分析顯示沒有發現砒霜。”
  “那么症狀又是如何出現的?”梅森問。
  “顯然是吐根。”
  “用吐根的目的是什么?”梅森追問道。
  “就是為了造成砒霜中毒的症狀。”
  “那么故意造成這些症狀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肯沃德大夫冷冷地說:“梅森先生,這個問題應該是你們來回答,我只講醫學事實。”
  “但是嗓子里的金屬味道,肌肉痙攣,全身酸痛又該怎么解釋呢?”
  “我已經仔細問過威爾瑪了,”他說,“就她記得的情況看,可能是她向病人提示了這些症狀。我特意問過她,她第一次怀疑病人是不是砒霜中毒時,是否問過病人是不是感到肌肉痙攣,大面積腹部疼痛,口腔后部有金屬燃燒般的感覺,以及腿部抽筋。她現在不記得她是否問過這些問題,以及病人是否告訴過她有這些症狀。”
  “這很重要嗎?”梅森問道。
  “很重要,患者病得很重時,一般都有點儿精神壓抑,很容易接受提示,偶爾還會出現歇斯底里的症狀,在這种情況下,一個人一般會出現某种疾病的一部分症狀,而在听說了這种病還可能有的其它症狀后,也會馬上產生這些症狀。”
  “你肯定鹽瓶里的東西是砒霜嗎?”梅森問。
  “肯定是,分析結果證明了這一點。”
  “那為什么砒霜被放進了鹽瓶呢?”
  “這也是應該由你來回答的問題。顯然有兩种可能性。一种是有人知道布雷迪森母子中毒了,症狀像砒霜中毒,就往鹽瓶里放了砒霜,想讓大家都以為布雷迪森是砒霜中毒。”
  “另一种可能呢?”梅森問。
  “有人真想給布雷迪森母子下毒,本來希望在第二天布雷迪森母子用鹽瓶的時候毒藥會起作用。可是因為巧合,布雷迪森不知怎么吞吃了吐根,才出現了嘔吐的症狀。”
  梅森說:“大夫,你考慮過吐根可能是布雷迪森母子倆故意吃的來偽裝砒霜中毒的症狀嗎?”
  “作為一個尊重科學的人,我已盡力研究了可以解釋這些情況的各种可能性,我當然把這一點也考慮了進去。”
  “有證据嗎?”
  “沒有。”
  “這种解釋合乎邏輯嗎?”
  “沒有證据能推翻它。”
  “你覺得是因為你了解這些情況才有人要殺你。”
  “這很可能。”
  他們沉默了大概有一分鐘,然后梅森說:“我要好好想想。而且,我還想把睡袋舖上。”
  梅森走到車旁,拉出睡袋,把气泵接在發動机上,給气墊充上气,一抬頭,鹽丁儿·鮑爾斯就站在身邊。
  梅森問:“你留出睡覺的地方了嗎?”
  “我們這儿有個帳篷,”鹽丁儿說,“姑娘可以用它做梳妝室。沒人會想到睡在里邊,還是睡在星星底下更舒服。”
  “那就把斯特里特的睡袋放在那個帳篷旁邊,”梅森說,“你睡在哪儿?”
  鹽丁儿低聲說:“我心里靜不下來,老想著發生的事儿。我把一條毯子舖在路上了。我准備在那儿守著防備有人摸過來,你拿著睡袋那頭儿,我拿這頭把它抬過去,弄妥當了,茶就可以喝了!”
  睡袋放好,行李袋也從梅森的車里拿出來了,一群人又聚在火堆周圍。鹽丁儿抱了一堆蒿草放在火上,火苗騰地一下跳起來,照得四周亮堂堂的。
  鹽丁儿邊倒茶邊說:“這儿的空气就是不一樣。”
  “的确,又干燥又清爽。”梅森說。
  “几個月前,我得了鼻竇炎,”肯沃德大夫說,“可一到這儿馬上就好了,精神也好多了。”
  “傷怎么樣了?”梅森問。
  “不要緊。還要觀察,如果出現并發症,就把它們盡早治好。我需要安靜,不管你們信不信,安靜對我來說太有用了。雖然這回休假有點儿被迫,可是我很高興。”
  “內爾·西姆斯在做什么?”梅森問,“留在小樓里嗎?”
  “不在那儿,”鹽丁儿說,“她回莫哈維去了,她說要重開老餐館。”他傷感地說。
  “這儿真棒。”德拉說。
  “許多人恨沙漠,”鹽丁儿大聲說,“那是因為他們怕它。怕只剩下他們自己一個人。要是把他們留在沙漠里呆上一周,再回來會發現他們會都瘋了,我就見過一次,有個人扭傷了踝關節不能走路了,他的同伴們還得向前走,于是他們給他留下了足夠的火和食物,還有許多火柴和木頭,他要做的只是靜靜地呆上三四天等到他能走了再前進,回來時他几乎瘋了,他的踝部全發炎了,他說他宁愿丟掉整條腿也不愿再在沙漠里多呆10分鐘。”
  “我覺得沙漠很美。”威爾瑪·斯塔勒說。
  “當然美,”鹽丁儿說,“人們怕它是因為在這儿只有他們自己和造物主在一起,有些人受不了,再來點儿茶嗎?”
  火中的蒿草不再辟辟啪啪地響了,篝火靜靜地燃燒著。
  “你是怎么探礦的?”梅森問,“就是東跑西顛的,在沙漠上到處找嗎?”
  “天哪,不是這樣的。你得懂一點儿地質构造,還要知道要找什么,許多探礦人拾到可能使他們發財的石頭,卻把石頭扔掉了。嘿,我拿點儿東西給你們看。”
  鹽丁儿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他的車旁。翻了一會儿,拿出了一件盒子一樣的東西。
  “這是什么?”梅森問。
  “黑光燈,見過它嗎?”
  “我曾見過用它來鑒別偽造物。”
  “如果你沒在沙漠上用它就等于沒見過,得找塊黑的地方才行,到這塊露出岩層的岩石后邊試試看。”
  “我腿腳不利落,就呆在這儿,”肯沃德大夫說,“我不想總是站起來再坐下。”
  他們繞到岩石后面,火光被遮住了,閃亮的星星就像專注的觀眾看著沙漠上移動的人影。
  鹽丁儿看見他們在看星星,就說:“有人說星星眨眼是因為空气中混進了灰塵和其它物質,不同的气流也會使他們眨眼。我不懂,也許你們懂,我就知道這儿的星星不眨眼。”
  鹽丁儿開了開關,低低的鳴叫聲從机器內部傳了出來。
  “是變壓器,”鹽丁儿解釋道,“它把電源電壓從6伏提高到150伏。這儿有個兩瓦的燈泡,它亮了。”
  黑暗被籠罩了一种奇怪的顏色,不像是机器在發光,好像黑暗本身變成一种有點儿發黑的深紫色。
  “現在,”鹽丁儿說,“我這就把紫外光的光束打到這塊岩石上,看看會怎么樣。”
  他轉身面向岩石,隨手把這個像盒子一樣的家伙也轉過來。
  岩石上的岩層立刻展現出上千种不同顏色的光,有的光線是藍色的,有的是黃綠色,有的是鮮綠色。有的發光的地方只有針眼大小,而有的發光的色塊有籃球那么大。
  德拉·斯特里特屏住呼吸,威爾瑪·斯塔勒大聲叫了出來。梅森一句話也不說,他完全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
  “這是什么?”德拉·斯特里特問。
  “我也不太懂。他們把這叫做熒光,”他說,“我們探礦的時候用它,你可以通過不同的顏色來辨別礦物質。我得承認我在這塊岩層上面貼補了一點儿從別的地方弄來的礦石。你不是問我探礦的事嗎,我們是在晚上干的,拖著些裝備用黑光燈找礦,白天經過一些岩石時你可能對它們不予理睬,可到晚上你用這個一照,就會在岩石上發現值錢的東西。哦,還是回到火堆那儿吧,別讓大夫覺得我們把他甩了,我只是想讓你們看看這家伙。”
  鹽丁儿關上了机器。
  “哦,”肯沃德大夫見他們回來問道,“怎么樣?它還管用吧?”
  “真不錯!”梅森說。
  “真是壯觀,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景象。”威爾瑪·斯塔勒熱切地說,“你知道它怎么用嗎?”
  “大概吧,燈泡里充了氖气電流消耗量很低,一般大概有兩瓦功率,可以發出紫外光,我們的眼睛看不到,可是光線射到不同的礦物質上,反射光的波長發生了變化成了可見光。結果是這些礦物質發出了不同顏色的光,好像它們自己在發光一樣。”
  “你用過這些机器?”梅森問他。
  “我……哎喲!腿上痛了一下,沒事了,不要緊的。”
  “再加點儿茶吧!”鹽丁儿說著添滿了茶水。
  火堆上的蒿草燒得差不多了,火苗跳躍著。大家的對話暫時停了下來。沉默又一次控制了周圍的气氛,像一塊毯子把人包裹起來。
  火苗搖搖晃晃地閃耀了一下,熄滅了,只剩下一堆紅彤彤的焦炭。周圍的黑暗一下子籠罩過來,點點繁星變得明亮起來,從營地后的山脊上吹來一股微風,吹得焦炭發出點點紅光。最終,一切歸于沉寂。
  鹽丁儿一句話也不說,站起來,走進了黑暗中。他經常不用照明在黑夜里轉悠,這使他像一個盲人一樣熟悉環境,在黑暗中走起路來堅定而自信。
  “哦,我得睡覺了,晚安。”
  肯沃德大夫想不用威爾瑪幫忙自己站起來,但她立刻扶了他一把。“你想站起來為什么不告訴我?”她嗔怪道。
  “我不想靠別人。”
  “你得克服這种偏見,人總是要靠別人的。你要睡覺嗎?”
  “是的。如果你幫我穿上鞋……行了!我不想彎那條腿……謝謝了。”
  梅森和德拉·斯特里特坐在行將熄滅的火堆旁,沉浸在沙漠的靜寂中,看著紅紅的焦炭。
  他們身后連綿的高山在西方的星宿映襯下构成了一幅黑色的剪影。在他們的前方,東邊的大地湮沒在神秘、朦朧的黑暗之中,他們知道面前只是一望無際的沙漠。炭火在慢慢地變暗,夜風再也無力使火苗重新竄起來了。
  梅森摸到了德拉·斯特里特的手,握住它,一句話也沒有說,可他們的心在這一刻卻是相通的。
  北极光的第一次閃亮暗淡了東方朦朧模糊的星光。几分鐘之后,在微微泛黃的天幕下,沙漠另一端山巒的輪廓就像一條彎彎曲曲的絲帶一般。黃色的光芒隨著月亮的升起變得更亮了,山映襯出金色的光彩,山下的巨大的陰影也隨著月亮的升高在逐漸縮小。
  梅森和德拉·斯特里特在沉默的包圍之中凝視著千變万化的景象,他們就這么坐在那儿呆了兩個多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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