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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驢子的叫聲把梅森從沉睡中喚醒。其它驢子馬上也加入了大合唱,梅森睜開眼時臉上還挂著笑容。
  黎明時分天還有點儿涼。只有一兩顆明亮的星星還看得見,天空中甚至沒有一絲潮气能形成哪怕一片云,而睡袋外更是找不到一滴露水,遠處東方的群山像一條狹長的黑色斧頭刀,在微微發綠的藍色天空下漸漸地沒入黑暗之中,天太早,還分不清顏色,營地周圍的東西都灰蒙蒙的。
  梅森坐了起來,他的背部和肩膀從睡袋里探出來,睡袋里的熱气也散入周圍冰冷的空气中,梅森一下子又鑽進了溫暖的睡袋里。
  驢子看見他移動了,就躡手躡腳地向梅森的睡袋走過來。梅森感到綿軟的鼻子在輕触著他的耳朵,之后,是嘴唇在舔他的頭發。
  梅森痒得笑了起來,爬出睡袋穿上衣服。顯然驢叫聲并沒有惊醒其他人,在黎明昏暗的光線下,這些睡袋就像一動不動的土墩。
  梅森穿上衣服卻感到更冷了。沒有風,可是山地的空气冰冷刺骨。他看了看四周想給驢子找點儿食物卻什么也找不到,驢子似乎也不大想吃。顯然他們只是想找個人類的伙伴,只想看著營地又有了生命的气息。一旦梅森活動起來,驢子們做出一副滿意的樣子,耳朵耷拉下來,頭也低下了。
  梅森折了些干蒿枝,用火柴點著了,不一會儿就升起一堆火。他正想找點儿食物卻看見鹽丁儿·鮑爾斯正儿八經地把左輪槍挂在臀部上,從岩石后面走了出來。
  鹽丁儿對梅森點了點頭,顯然是不想說話,怕弄醒了其他人。他走到驢子旁,摸摸它們的脖子和耳朵,從水壺里把冰涼的水倒進盆里,洗洗臉,然后把咖啡放在火上。梅森洗臉的時候,冰涼的水刺得他的臉和手發痛。
  “這儿真冷。”他說。
  “晚上是冷,”鹽丁儿說,“你到這邊來,等太陽一升起來,就不會覺得冷了。”
  梅森幫著做飯,看見德拉·斯特里特的睡袋在扭動著,她得在睡袋里穿好衣服。不一會儿,她也來到火堆旁邊。
  “睡著了?”梅森問。
  “睡著了!”她大聲說,“這是我這輩子睡得最好的一次,我一般睡得沉了,醒的時候會迷迷糊糊的。可現在我感到從里到外的清爽,我們什么時候吃飯?”
  “快了。”鹽丁儿說。
  東方已經是一片耀眼的橘紅色,遠山的邊緣像是鑲上了流蘇金邊,無垠的沙漠也漸漸抹上了一層淡淡的色彩,梅森見還需要更多的柴火,折了一些松脆、干燥的鼠尾草,拿到鹽丁儿的身旁,鹽丁儿正用鋒利的刀子割腊肉。
  太陽從群山后面躍出來,好像先做了個預備姿勢,然后將金色溫暖的光芒洒遍了營地,大約有那么15分鐘的工夫,梅森忙于准備早餐,一點儿都沒注意周圍的變化,突然感到天開始變熱了。
  咖啡夾雜著薰腊肉的香味飄散開來。威爾瑪·斯塔勒和肯沃德大夫也圍攏到火堆旁邊來。不一會儿,他們就吃上了黃褐色的蛋糕,蛋糕外面裹著溶化的黃油,上面滿是糖漿,加上一條條的腊肉,腊肉外面的皮烤焦了,深褐色的咖啡味道十足。
  “哪儿弄來這么多好吃的?”威爾瑪·斯塔勒笑著問,“食物配給是不是給你造成很大麻煩?”
  鹽丁儿笑了笑,“班宁·克拉克在這儿不遠有個儲藏罐頭食品的秘窖。”
  “他為這些東西申報納稅了?”梅森問。
  “當然報了。從現在一直到1976年上半年他們可以從他的帳簿上撕去一半的食品配給券。他喜歡他自己的食物,他不愿用驢子馱太多東西,所以他用車把東西運出一半路來,再叫用驢子運貨的人帶進沙漠來。你要是知道黃油罐頭埋在涼爽的地方可以保存多長時間,你會大吃一惊的。真空包裝的咖啡也照樣可以保存很久。對城里人來說可以搞食物配給,”鹽丁儿越說越來勁儿,“可是探礦人進入沙漠,必須帶足保證使他在沙漠里生存几個月的食物,靠配給的東西他根本活不下來。他得帶罐裝和干燥食品——哦,我們還好,我們有儲藏在這儿的食物,你們可以隨便吃,想呆多久呆多久,沒關系。”
  “鹽丁儿,多謝你如此好客,早飯后我們就要去莫哈維。”
  德拉掃了一眼梅森,盡量掩飾著自己惊奇的目光。
  “到那儿最好去看看內爾·西姆斯。”鹽丁儿說。
  “我們正想去呢。”
  “她今天可能會帶著餡餅來串門,她說她要來的。”
  “想必皮特也跟她一塊儿來吧?”
  鹽丁儿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他說:“我不知道。”
  “你不太在乎皮特吧?”
  “他還好。”
  梅森笑著說,“哦,我要去看看莫哈維。”
  “你不知道葬禮的時間吧?”
  “不知道,鹽丁儿,他們一時還不可能讓人去動尸体。怎么也要等到明天才行。”
  鹽丁儿突然伸出手說,“謝謝。”
  他們互相道別,把東西裝上車,開上了塵土飛揚、彎彎曲曲的公路,是德拉·斯特里特在開車。
  “我以為你計划要呆上個一兩天。”德拉說。
  “我原來是這樣想,”梅森承認道,“我并不是想逃,但是我也不想在真相大白前被抓去盤問。如果我不把股票拿出來,就麻煩了;如果我拿出來了,很明顯簽名是偽造的,但還有另一件事儿我放心不下,布雷迪森太太一旦發現另一份遺囑不見了,她馬上就會知道它在誰手里,你想他知道我不可能迸那個房間睡著了,因為她在我被發現之前剛离開那儿。”
  “頭儿,那她發現這些情況后會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這樣一來她的行蹤就沒法猜測了,她可能要搶在我頭里行動。不管怎樣,我想還是躲一下的好,可是有關吐根的情況……好吧,如果他們開始動手,我們也可以反擊。”
  “這樣你又要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了。”她靜靜地開了一會儿車之后對梅森說。
  “我已經在滾燙的水里邊了,”梅森承認道,“而且水溫還在不斷升高,過不了多久,水就會開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會被煮熟了。”
  “說這樣的話,你該受到警告,”她鄭重地說,“我會給你的嘴關禁閉。”
  “這很合理,”他說,把頭藏在車窗帘后邊,合上了眼,“我真該挨槍子儿。”
  他們的車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奔馳,梅森打著盹,不久,車上了平坦的公路,飛速地向莫哈維進發,越過小高地,可以看見坐落在遠處的沙漠中的莫哈維城。遠遠望去,小城顯得那么倦怠,在陽光炙烤下像一根烤干的骨頭。
  “哦,”德拉說,一邊放松了腳下的油門,“到了,去哪儿?”
  梅森閉著眼睛說:“內爾·西姆斯的餐館。”
  “應該能找到那個餐館吧?”
  梅森笑道:“她的歸來該是莫哈維城歷史上的一件大事。肯定會轟動,這么個性格獨特的人不會不受注意。”
  這段公路与鐵路平行伸向前方。德拉·斯特里特說:“看起來好像下過雪一樣。”
  梅森張開眼,沙漠上的一簇簇的黑肉葉刺莖藜上挂滿了雪白的紙片。
  “鐵軌在這儿。”梅森邊說邊打著手勢,“風從那邊來,只有到了莫哈維,你才會親眼見到什么是刮風,火車上扔下紙片,風把這些紙片吹到莖藜刺上了,風太大了,紙片死死貼在了上面,這是几年積累下來的,离這儿不遠,有個帽子農場。”
  “帽子農場?”德拉說。
  “是的。沙漠天气太熱,旅客把頭伸出窗外,許多帽子被吹掉了,帽子在地上就像風滾草一樣被吹到開農場的這個人家門口的莖藜上。他的鄰居們想靠開荒种庄稼過活,可他們都被餓跑了。而這個人不開荒而是讓莖藜瘋長,每年就靠拾帽子換錢糊口。”
  德拉·斯特里特笑了起來。
  “不是開玩笑,”梅森對她說,“這是事實。你可以隨便問這儿的人有沒有這事儿。”
  “此話當真?”
  “此話當真,你問他們嘛。”
  車子下了個斜坡,轉了個彎,進入莫哈維城。靠近了,他們才漸漸看清了沙漠小城人來人往的街市。
  “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梅森說,“住在這儿的只是那些沒有足夠的錢和魄力离開這座小城的人。這個小城的文明程度使人享受不到沙漠真正的好處,它畢竟是個沙漠里的小城,現在,有了空調和電冰箱,生活好過多了,你能看見城市面貌的變化。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就在前面。看見了那几個字嗎?”
  一條彩旗橫跨道路的上空,上面用至少有3英尺高的紅色大字寫著:“內爾回來了!”
  德拉·斯特里特停下車。梅森把車門打開,她也离開方向盤,下了車站在梅森身旁。
  “我們用不用事先編一套話說?”德拉問。
  “不用,我們直接進去說話就行。”
  梅森為德拉打開餐館的大門,他們從陽光照耀下的沙漠里一下子進了屋,眼睛調整了半天才看清楚屋里的東西,首先映入他們眼帘的是挂在午餐柜台后面鏡子上的又長又窄的條幅,上面寫著:“因為我的餐館略胜一籌,所以這里門庭若市。”
  梅森說:“就是這儿了。”
  從里邊昏暗的陰涼地里傳來了內爾·西姆斯的惊呼:“哦,天啊!你們倆到這儿做什么呀?”
  “只是要一杯咖啡加一塊餡餅,”梅森笑著說,一邊上前握手,“你好嗎?”
  “我很好,你們一定是來串門的。”
  “不是嗎?”德拉笑著說。
  “我現在去糕點架取餡餅還有點儿早,”內爾·西姆斯抱歉道,“可有一些餡餅正在烤箱里,再等一分鐘就出鍋。想不想再來一塊上面是冰淇淋,旁邊再加一大片奶酪的苹果餡餅?”
  “你可以這么做嗎?”
  “做什么?”
  “餡餅、奶酪和冰點能一起上桌嗎?”
  “不允許的,但我可以,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大家都很好客,可不管那些政府的最新規定。坐下,過一兩分鐘我就把餡餅拿出來,你們會喜歡的,我加了好多糖呢。半甜不甜的甜點碰都不要碰。我還加了不少黃油和肉桂,雖然做不了太多的餡餅,可我烤出來的味道絕對一流。”
  “這儿有什么新鮮事儿嗎?”梅森坐在柜台旁邊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為發現新礦的事儿引起了不少轟動。可我覺得這事儿有點儿蹊蹺。”
  “什么?”梅森問。
  “那個探礦人……”她欲言又止。
  “你是說那個找到礦的人嗎?”
  “那個自稱找到礦的人。”
  “他怎么啦?”梅森問。
  “他太懶。如果他是個探礦人,我就是外交家了。不過,他真有金子,正招搖過市呢。”
  “他現在干什么。”梅森問。
  “大部分時間在喝酒。”
  “在哪儿?”
  “隨處喝,只要哪個地方有停車的地方有酒喝,他就在哪儿。牧場主跟著他,他們一塊儿尋歡作樂。”
  “你丈夫在什么地方?”梅森問。
  “我到這儿之后還沒見過他。你們知道葬禮什么時候舉行嗎?”
  “我想誰也不知道,驗尸啦,以及其他一些繁瑣的手續不知什么時候能辦完。”
  “真是個好人啊!”內爾·西姆斯說,“這樣就過世了真是不應該。他對我就像兄長一樣,現在只剩我一個人傷心欲絕。想必他們還沒查出來誰殺了他吧……天啊!我差點儿忘了我的餡餅。”
  她沖進了廚房,傳來一陣爐門打開的聲音,不一會儿,剛出爐的餡餅誘人的香味鑽進了他們的鼻孔。
  餐館門開了,有兩個人進來。德拉·斯特里特朝門口看了一眼,一把抓住梅森的胳膊悄聲說:“是保羅·德雷克和哈維·布拉迪。”
  “嗨!”保羅·德雷克的這一聲喊聲音大得出奇,一听便知是酒勁儿沒過去,聲音不受思想控制了。
  梅森感到背部一陣緊張。
  “太太,”保羅·德雷克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嘴皮子說起話來卻不那么利落,“据說由于你回到曾經大獲歡迎的地方這一值得慶祝的事件,整個社區的生活掀開了新的一頁,太太,說真的,他們說你烤的餡餅棒极了。”
  哈維·布拉迪說:“除非是我的鼻子有問題,我已經聞到了餡餅出爐的味道。”
  梅森緩慢地轉過身。
  布拉迪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一樣不經意地瞧了他一眼。
  保羅·德雷克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眯縫著眼好像很費力地盯著梅森說:“嗨,陌生人,讓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德雷克,我擁有西部采礦史上所發現的最富的金礦的一半資產,我很高興。而你,我的老兄,你看起來很餓,也很渴,你對生活不太滿意,一句話,我的朋友,你看起來像個撥款委員會中的共和党人,在這儿我不能用酒提神來改善你悲慘的處境,可是我可以為你買一塊餡餅,來顯示我們西部人的好客。”
  “他的餡餅已經預訂過了。”內爾·西姆斯說。
  德雷克點點頭說:“訂了多少塊餡餅?”
  “一塊。”西姆斯太太說。
  “那好吧,我替他買第二塊餡餅。第一塊他自己掏錢買,第二塊由我付帳。”
  德雷克轉身對哈維·布拉迪說:“來吧,搭檔,坐到柜台這邊來,一塊儿吃餡餅,管它生活變……變……嘩!我最好重新說一遍這個詞,”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說,“吃起了餡餅還管它什么生活變……變……變遷干什么?太太,我們要吃餡餅,或者你肯定會這樣說,吃喝玩樂,因為我們明天就會有可能死去而吃不到餡餅。”
  內爾·西姆斯說:“這种引用不正确。”
  “那該怎么說?”德雷克挑釁性地問道。
  “吃喝玩樂,因為以后的日子都會這樣無聊地渡過。”
  德雷克用手拄著腦袋琢磨了半天,“你說的對。”他終天承認了。
  西姆斯太太說:“我剛把餡餅拿出爐,等一會儿我把餡餅拿來。”
  她又回廚房去了。
  保羅·德雷克向前欠欠身,耳語一般地悄聲說:“看,佩里,咱們一塊儿賺點儿外快吧。我認識個真正的探礦人,正在一塊他認為不怎么值錢的礦上干活,他的淘金流槽經常沖剩下些黑石子儿。佩里,你把黑的東西刮掉就會發現這些石子儿是天然金塊。那個可怜的家伙還不知道這些。我可不想把他的礦都騙到手,可我能得到一半的利。”
  梅森身子向后躲了躲說:“保羅,你整天喝酒酒气真大。”
  “我就是一直在喝酒。”保羅好斗地說,“我怎么不能喝酒?”不喝酒怎么扮酒鬼?城里的人盯著你的一舉一動。見鬼!這下我可出了名了!”
  內爾·西姆斯拿出了餡餅,端到德拉·斯特里特和梅森的桌上,然后給布拉迪和德雷克割了兩小塊餡餅。
  牧場主布拉迪暗暗地握了一下梅森的胳膊示意讓他放心,然后和德雷克坐在桌子旁。
  德雷克又轉過身對著梅森,帶著一副只有醉鬼才有的勁頭儿說:“還有一件事是,是……嘿,怎么他的餡餅上有冰淇淋,而我們的沒有?”
  “這是政府規定,”內爾·西姆斯說,“至少我認為是有這規定。我開餐館的時候,他們這么告訴我的。”
  “那他是怎么回事儿?”德雷克不依不饒,指著佩里·梅森說。
  內·西姆斯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說:“他擁有地方戰爭委員會授予的优惠待遇。”
  德雷克睜大了雙眼盯著梅森大聲說:“那我就是流氓了!”
  梅森抓住机會低聲說:“保羅,我們离開這儿的時候單獨見見面。”
  布拉迪也低聲說:“佩里,所有莫哈維的人都想單獨見見他。看看門外,有10個到15個人似乎是在人行道上閒逛。問題是不管我們到哪儿,這10到15個人……”
  布拉迪的話被撞開大門的聲音打斷了,一個受了惊嚇的男人進了門直奔廚房而去。
  “嗨,皮特,”保羅·德雷克叫了一聲,跳起來,熱情而友好地說:“到這邊來,這邊儿,皮特老朋友!”
  皮特·西姆斯不知是沒听見還是干脆不予理睬,“內爾!”他几乎在尖聲叫喊著,“內爾,你得幫我一把呀!你……”
  門又“砰”地一聲開了,陽光下格列高里的身影高大魁梧。
  德雷克憂傷地看了眼梅森,悲哀地說:“哦,我的天啊,這就是要把一半礦產賣給我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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