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一章


  我推開漆著“柯氏私家偵探社”的門,卜愛茜自速記本上抬頭望我,兩只手仍不停在敲打字机字盤,她說:“進去,她在等你。”
  快速斷續的打字聲,雜著我的腳步聲.經過辦公室,經過漆著‘柯白莎——私人辦公室’的門。
  身材巨大,穿著庸俗,常處于好戰狀態的柯白莎,像只牛頭狗似的坐在辦公桌后面。看得出她在裝腔作勢地翻動面前桌上的文件,手指上的鑽石也不斷在窗外射人的陽光中閃爍著反光。她對面,坐在顧客椅子中的是40出頭的一個瘦個子。他用怕事又急于辦事的眼光看向我。
  柯白莎說:“賴唐諾。怎么要那么久才到?”
  我不理她,直接觀察我們的顧客,他是個灰發瘦子,八字胡也是灰的,但修剪十分整洁、他嘴唇的型態顯示他很有決斷力。和焦慮的外型不相吻合。他戴了一付深色鏡片的眼鏡.我看不出他眼睛的顏色。
  柯白莎接下去說:“王先生,這位是賴唐諾,就是我介紹過他給你的。唐諾,這位是王先生。”
  我鞠躬如儀。
  王先生控制自己,用有教養,要別人覺得他存在的聲音說。“早安,賴先生。”他沒有把手伸出來。他的樣子看來有點失望。
  柯白莎說。“千万別被唐諾的外型騙了。他是個非常精明能干的人。他天生沒有肌肉,但是他有頭腦。他是變种。越打擊就斗志越高,他懂得該怎么做。王先生,不必擔心。”
  王先生點點頭,我看得出有點勉強。我仍看不到他的眼。
  柯白莎說:“唐諾,坐下來談。”
  我坐在那只硬板直背椅上。
  柯白莎對王先生說;“有人能找到她,唐諾就也可以。他比外表要老成多了。他本是個律師,他被律師界赶出來,因為他告訴一位顧客如何可以合法謀殺。唐諾自以為只是討論法律漏洞,但是公會認為那是漠視神圣。當時他們認為不合理,也不會成功。”柯白莎停住,喀喀地笑出聲,又繼續道:“唐諾到我這里來工作,第一件案子就表演給大家看,我國的謀殺案處理過程中的确有一個大漏洞在。任何人都可以謀殺了人而不受處分。現在他們在修改法律。這個唐諾就是我要介紹給你,替你辦這件案子的唐諾。”
  白莎用一個裝出來的笑容向我這邊一看,笑了等于沒有笑。
  王先生點點頭。
  柯白莎說: “唐諾, 在1918年,有位林吉梅醫生和他太太住在橡景,栗樹街419號。發生了丑聞,林家開溜了。我們不在乎男的去那里,替我把林太太找出來。”
  “她還在橡景嗎?”我問。
  “沒有人知道。”
  “有親戚嗎?”
  “沒听說過有。”
  “她失蹤時,她和她丈夫結婚几年啦?”
  白莎望向王先生,王先生搖頭。
  柯白莎繼續看著他,最后他用一貫的形態,像是他特征似的學術派頭說。“我不知道。”
  白莎對我說:“有一點你給我記住、我們并不希望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在查這件案子。再說,我們雇主是什么人,更需要保密。你可以把公司車開出去。現在就去,今晚再晚也要到橡景。”
  我看向王先生說:“我一定得多知道一些。”王先生說:“沒有問題。”
  白莎說:“假裝她的遠親。”
  “她几歲了?”我問。
  王先生蹩起眉頭。他說:“我不是真正的知道,到了那邊你問得出來的。”
  “有孩子嗎?”
  “沒有。”
  我看向白莎。她打開辦公桌抽屜,取出一只鑰匙把現金盤打開,交給我50元。“省著點用, 唐諾。”她說:“很可能是長期追蹤。計算每1分鐘開支,可以追得遠些。”
  王先生把手指交叉,把雙手放在雙排扣上衣前,他說:“說得有理。”
  “有什么線索可以优先偵查嗎?”我問。
  白莎問:“你還想知道什么?”
  “所有可以得到的資料。”我說,眼睛可是望向王先生的。
  他搖搖頭。
  “她的背景如何?受過工作的訓練嗎?她做過什么工作?有些什么朋友,自己有錢嗎?她是高是矮,胖還是瘦,金發還是黑發?”
  王先生說。“對不起,幫不上你忙。”
  “假如找到她,我怎么辦?”我問。
  “通知我。”白莎說。
  我把50元放進口袋,把椅子推向后面。我說;“王先生,幸會。”我獨自走了出去。
  經過辦公室時,卜愛茜都懶得自打字机上抬頭。
  公司車是一部老家伙,輪胎快要磨到鋼圈了。散熱器漏水。只要超過50英里,兩只前胎就猛跳扭扭舞。引擎不斷咳嗽.像是隨時要淹死。今天天气真熱,向山上爬簡直是苦不堪言。山谷中气候更熱,我兩只眼睛漲得像煮熟了的雞蛋,要不是有眼眶在前面,它們早就跳出來涼快了。我尚還不致餓到值得停車,所以半路抓一只漢堡包又上路跑,一手用來吃,一手在開車。晚上10點半我來到橡景。
  橡景是建在山腳下的一個鎮,這里气候涼快,大气中的濕度高,有蚊子。一條小河自山中境蜒而下,經過本鎮散布到下面的平原去。
  橡景本身是個過气的小鎮,9 點以后沒有市面。街上房子都是老的,替街道遮蔭的大樹都是老的。城市本身發展不夠快速,即使有心的人也無法据此擴大街道和鋸掉兩旁的大樹。
  皇家大旅社的門仍舊開著,我進去要了一個房間。
  离窗口里照進來的晨陽吵醒了我。我梳理,穿衣。自窗口對本鎮來個鳥瞰。我看到20世紀极早年代式建筑的法院。自大樹頂上望出去可以見到河流下游的一瞥,向下望可以見到一條巷子,兩旁堆滿了用過的木箱、紙箱和垃圾筒。
  我出去找找看什么地方可以吃早餐,找到一家門外聞起來香噴噴的餐廳,里面有點剩菜味,并且油膩膩。吃完早餐,我坐在法院梯階上等候9 點鐘上班時間的來到。
  鎮公所的職員悠閒地珊珊而至。大多數是臉上缺乏表情的老人。他們選樹蔭多的地方走,只要有人提任何一點資料,都可以停下來閒聊。看到我坐在門等候,經過我身旁時都好奇地在看我。他們知道我不是本地人,也表露出知道我是外地人。
  大廈里一位臉上有棱有角的女公務員瞪著黯淡無光,黑漆漆的眼珠子听我說完我的請求,遞給我—本紙封面1918年戶籍的登記本子。本子里面的紙頁早已變了黃色了。
  在八划的部分我找到了林吉梅,職業是醫生,地址是栗樹街419 號,年齡33。同頁登記的是林亞美,家庭主婦,栗樹街419號。林亞美沒有登年齡。
  我要求著看1919年的登記本。里面沒有這兩個人的名字。我走出大樓的時候,感覺到人們都在背后看我。
  本鎮只有一家報紙,叫“舌鋒報”,自報館漆在窗上的字眼看得出是一周出一次。我走過去,在柜台上輕輕敲几下。
  打字的聲音停止,一位赤褐色頭發棕色眼珠雪白牙齒的小姐自后面隔間的部分出來,問我有什么事。我說兩件事請她幫忙。一是1918年的舊報,另一是鎮上那家餐館可以吃一頓好的中飯。
  “有沒有試過尹記?”他問。
  “早餐就是在那里。”
  她說:“嘎!”過了一下她說;“那么試一下古家館,再不然就只有皇家大旅社的餐廳。你是說1918的舊報?”
  我點點頭。
  我沒有再看到她洁白的牙齒,因為她把兩片嘴唇鬧得緊緊的。連棕色的眼珠也不再發亮了。她想說點什么,自己立即改變了意見,走進后面的房間里去,過不多久,拿出一疊用兩條木條夾著的舊報。“有什么特別要的資料嗎?”她問。
  我說: “沒有。 ”就開始自那年元月1 日看起。我很快看過一兩版,問道:“你這個不是說是周報嗎?”
  “現在是周報,不過在1918年,我們是日報。”
  “為什么越變越差了?”我問。
  她說:“這在我來之。”
  我坐下翻報紙。頭版都是戰爭消息,報告不少德國潛艇活動。有不少宣傳資料,說德國人砍男人手和女人乳房之類。國難公債各地推銷是有配額的,橡景在這方面的工作做得非常好。很多愛國的人發表言論。有一位受傷退伍的加拿大人來這里巡回演講。鈔票的流向都是往歐洲的。
  我希望我要查的事夠資格上頭版。1918年的頭版,沒有提起。
  我問小姐能不能暫時把1918年的留下,再借1919年的先看一下。
  女的不吭一聲,只是把1919年的舊報紙交給我。我就看1919年的頭版新聞。休戰文告已發表,美國在文告中是救世主。美金、美國兵、美國文化离開歐洲,會有一個國家級的政治團体產生,据說可以扶弱抗強。以終止占据永遠不會發生。全地球都會是和平民主。比較次要的新聞開始在頭版出現。
  我在七月份的舊報找到了我要的消息。在頭條新聞里這樣寫著“橡景名人欲訴离婚——林醫生宣稱精神虐待。”
  報紙對要報導的內容是十分小心的。主要是登原告的訴訟內容。卜華律師事務所代表原告、報導說林醫生是五官科專家,林太太是年輕一代社會的領導人。兩人都是鎮上人人都愛戴的人。兩人對“舌鋒報”記者都不肯發表意見。林醫生請記者去訪問他律師,林太太則說她只有在法庭才肯開口。
  十天后林醫生的案子占了頭版全頁。“林太太指明關系人——社團領導人控告丈夫的護士”。
  自報導中得知林太太應紀法官的查問,出面作證并控告了她丈夫的護士果薇安。說她是本案的關系人。
  林醫生拒絕作答。果女士已离開本鎮。電話追蹤也未能成功。文中提起本案的歷史背景。林醫生在實習的時候,果薇安就是同醫院的護士。林醫生在橡景一開診所就請他到診所來,她便變成診所的護士。据報紙報導一部分林醫生的朋友來訪時都是由她接待,這些人對她非常支持,都肯作證指出林太太控告中指果女士的事,是荒謬可笑、無中生有的。
  第2 天舌鋒報說:紀法官簽發了要果薇安和林醫生出庭以便了解案情;發現林醫生因業務出鎮去了,完全聯絡不上;果薇安則尚未回來。
  文后尚有花邊新聞,說紀法官認為果女士和林醫生是故意蔑視法庭的傳票。卜華法律事務所的卜律師和華律師則堅決的加以否認。他們說這种指責會造成社會視听錯覺,對當事人發生偏見。他們說已經盡快在聯絡,不久即可回來作證的。
  自此之后案情發展移到比較不重要的版面去了。1 個月內和解契約登記生效。所有林醫生的財產全部歸林太太。但是她始終否認有什么財務上的妥協。雙方律師也否認知道這种事。又1 個月后,一位賴醫生自林太太手中買下了林醫生的診所和設備開始營業。卜華律師事務所除了仍說林醫生會自己回來向大家交待清楚外,其他一律閉口不談。
  再向下的舊報已經不提這件事了。柜台后坐在高凳上的女郎看我翻這些報紙。
  她說:“再向下不會有這件事的消息了。不過你看12月2 日的。當地花邊新聞欄還有一段。”
  我把報紙向邊上一推,我說:“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她看向我說:“你自己該知道呀。”
  “是的。”
  她說:“那么最后一段也該看一下呀。”
  一個粗嘎的男人聲音自隔間后在叫:“瑪麗。”
  她自高凳溜下,走向隔間。低沉的聲音在咕嚕,過了一下女的回答他一兩個字。我回顧那疊舊報,把舊報翻到12月2 日。在花邊新聞中我看到林吉梅太太亞美准備到東方去和親友共渡圣誕,所以她要乘火車去舊金山,然后乘船經運河東行。當記者問她离婚案進行到了什么程度時她說這件事已經全部交由律師處理,她自己連丈夫現在在什么地方也沒興趣去管。這件事識者都認為無稽和猜說,語言說非但她知道林醫生現在在那里,并且她正准備要去和他重聚。
  我等候小姐回來。她遲遲未出現。我走向街角的藥房,拿地話簿找律師欄。沒有姓紀的律師,沒有姓卜的律師、不過有一位華福侖律師,他的事務所在第一國家銀行大樓。
  我選了沒有陽光直晒一邊的人行道走了兩條街的距离。爬上老房子搖搖欲墜的樓梯。走過不太水平的走道。我在一張亂拋著法律書籍的桌子后見到了華律師,他雙腳擱在書桌上,煙斗在他嘴里。
  我說:“我是賴唐諾。我想請教些問題。你還記不記得當時卜華事務所接手過一件林家夫婦的—一”
  “記得。’他說。
  “不知你能否告訴我,林太太現在在哪里?”我問。
  “不能。”
  我想到白莎對我的指示,決心自己冒點險。
  “林醫生在哪里你知道嗎?”
  “不知道。”過了一下他才說:“到目前止,他仍欠我們事務所法庭規費和律師費。”
  我問:“除此之外,他還欠別人什么債嗎?”
  “沒有。”
  “你想他是死了還是尚還活著?”
  “不知道。”
  “林太太的死活呢?”
  他搖搖頭。
  “那里可以找到一直同情她的紀法官?”
  他淡藍色的眼珠泛出一絲笑意。“山上。”一面指向西北方向的山。
  “山上?”
  “是的,很好的公墓。1930年死的。”
  我說:“謝謝你。”走出他辦公室。我把門順手帶上時他什么也沒有說。
  我走回法院大廈,再對那好奇心十分重的女人說我要借閱林醫生告林太太那件离婚的卷宗。才10秒鐘我就到手了。
  我觀看全卷。卷內有告訴狀,答辯狀、被告反告原狀的狀紙、法院判定限原告十天要提出回答的批文,再一次批示限20天一定要覆,又一次批示再給30天的限期、然后是一紙通知說林醫生故意不守法院規定。盡然傳票從來也沒有送達到果薇安本人手上,因此本案也從來沒有正式開審,也更沒有正式撤消。
  我走出大廈時。又感到她憎惡敵意的眼睛在看著我离開。
  我走回旅社,坐在旅社房間桌旁.就用旅社的信紙信封寫了一封信給我老板柯白莎。
  “老板:查一下1919年12月到舊金山經巴拿馬運河往東海岸各船的旅客名單。查有沒有林太太,林亞美名字。查一下其他名單看有沒有同行的人。林太太本身有极大的婚姻困難,她可能秘密和人同行。雖然事過已久,但亦可能一舉中的。本案在這里已是山窮水盡了。”
  信尾我簽上自己名字,貼上郵票,寫上偵探社地址,弄清楚這封信會自下午兩點半火車送出本地。
  我去古家館試用午餐,走回舌鋒報。“我要登一則廣告。”我說。
  柜台后智慧型棕色眼珠的小姐伸出一只手,越過柜台把我的廣告稿拿到手中。
  她看了一遍,又再看一遍,數一數字數,一溜煙進入后面一間。
  過不多久,一位壯大但垂肩的男人自后面走出來,額前戴了遮光綠帽檐,嘴角尚有嚼過煙草的殘渣,他說:“你姓賴?”
  “是的”
  “要把這廣告登在報上?”
  “嗯哼,要多少錢?”
  他說:“你一定有什么幕后新聞。”
  我說:“也許。當然也可能只是捕風捉影。”
  “公布一點點,也許能幫助你辦成事。”
  “當然也可能一點用處也沒有。”
  他又看了一下廣告稿。他說:“据這廣告看來,有一筆錢要給那林太太。”
  “廣告上沒有這樣說。”我說。
  “不過看起來是這個意思。你說任何人能告訴你林吉梅醫生太太林亞美女士現在的地址,你都可以給他賞金,又假如林太太已經死亡,能提供她后裔名字地址給你的人也會有賞金。在我看來,你一定是為遺產在找繼承的人——這就和其他一些情況吻合了”
  “什么其他一些情況?”我問。
  他轉身,把兩眼注向地上的痰盂,吐了一口黃黃有煙草的口水。他說。“是我先問你的。”
  “再想想看,第一個尚未回答的問題是,廣告要多少錢?”
  “每3行5塊錢。”
  我自白莎給我的零用錢中拿出了5塊錢, 要求他給我一張收据。他說:“等一下, ”自己走回后面隔間去。1分鐘后棕色眼珠的小姐走出來。她說:“賴先生,你要一張收据?”
  “我說過了,我要一張。”
  她慢慢地寫收据,寫到日期時停了下來;“古家館怎么樣?”她問。
  “差遠了。”我說:“晚餐什么人家最好?”
  “懂得點菜的話,旅社大餐廳還可以。”
  “你懂得該點什么菜嗎?”我問。
  “你一定是個偵探,是嗎?”她說。
  我沒有回答她,她看到我無意回答,她說:“你根本就是進來查案的。老兄,你該有個當地的導游才行。”
  “你有向政府登記立案嗎?”
  她自肩后向隔間看一下。她說:“倒也沒有那么嚴重。”
  “你是不是商會的人?”
  “不是,不過報紙是商會的。”
  我說;“我對本鎮不熟。你們也根本不知道我,也或許我有大量投資開發的可能。一上來給我一個不好的印象,不見得對本鎮有利。”
  隔間后的男人在咳嗽。
  “這里的人想吃點像樣的東西,怎么辦?”
  “這容易,找個女人結婚。”
  “從此之后他們快樂地生活,直到永遠。”
  “是的。”
  “你呢?”我問:“結婚了?”
  “沒有,我在旅社大廳吃飯。”
  “懂得叫什么東西吃?”
  “當然。”
  “和一個十足的外地人吃一頓飯,好嗎?”我問;“給他看看本地人對外地人能容忍到什么地步。”
  她神經地笑著說:“你已經不算是外人了。”
  “我也不能算是內人呀。至少我們可以邊吃邊談。”
  “談什么呢?”
  “談一個鄉下報館做事的女孩子怎樣有机會可以賺點外快。”
  “多大一筆外快?”她問。
  “還不知道。”我說:“要研究之后才能知道。”
  她說:“我也正想研究研究。”
  “吃飯的事怎么樣?”我問。
  她自肩上望向后面的隔間,她說:“一言為定。”
  我等她把發票開好。
  她說:“要在后天才能登出來。我們現在是周刊。”
  “我知道。”我說:“我來這里接你?”
  “不行,不行。6點鐘我自己去旅社大廳。這里你有其他熟人嗎?”
  “沒有。”
  她看來輕松了不少。
  “這里還有其他報紙嗎?”我問。
  “沒有,現在沒有了。1918年有過一家,1923年的時候關了。”
  “帶條路如何?”我問。
  “你不正在路上嗎?”
  她把舊報拿出來。整個下午我都在查舊報的社交版和花邊新聞。我收集各個當時休醫生和林太太曾參加的集會名稱和參与人姓名。最后我已相當了解這里當時社交圈活動的情況,和林醫生、林太太相熟的人是些什么人。
  柜台后的小姐一半時間坐在高腳奔上觀察我的動向,一半時間在隔間后打字。我再也沒听到男人的聲音。不過我記住他咳嗽警告,我不去逗那女孩子。自收据上她的簽字,我知道她叫鄧麗恩。
  5點鐘我离開報館回旅社整理整理。我下樓來到大廳等候她。她在6點一個人進來。
  “這里的雞尾酒吧不知道好不好?”我問。
  “還不錯。”
  “先來點雞尾酒,晚飯會好吃一點。”
  “有可能。”
  我們每人來了一杯不甜的馬丁尼,我建議再來一杯。
  “是不是想灌我喝醉?”她問。
  “用兩杯馬丁尼?”我問。
  “經驗告訴我兩杯是一個好的開始。”
  “灌你喝醉對我有什么好處?”
  “我怎么知道。”她笑著說:“一個橡景報館工作的女郎怎么可能賺一點外快?”
  “我還不知道。”我說:“是要靠能不能帶路。”
  “怎么說法?”
  “帶得有多好,又帶得有多遠?”
  “喔。”
  我捉住酒保看過來的時机,轉變他的眼光使他看到我們杯子空了。當他為我們調第2杯的時候,我說:“我在等你回答。”
  “好習慣,我正在研究。”
  “以前有沒有靠這個方法賺過鈔票?”我問。
  “從來沒有。”她說,過了一下加一句:“你呢?”
  “一點點。”
  “你認為我也可以?”
  “我認為你肯講就有錢。說說看,鎮里怎么可能只有你一個女人是漂亮的?”
  “謝了,你做過戶口調查嗎?”
  “不必調查,我有眼睛。”
  “我知道你有眼睛,賊眼溜溜的。”
  酒保把酒倒進我們酒杯。她說:“戲院賣票的我有不少朋友,她們都告訴我旅行推銷員見她們,第一句話都是‘怎么可能鎮里只有你一個是漂亮女人’。可能這是最古老的吊馬子方法”
  “我看不見得。”我說。“這种方法會有用嗎?”
  “那你該用一些新招式。”
  “我會的,”我說;“1919年這個鎮養得起一個五官科醫生,現在怎么養不起了呢?”
  “是養不起了。”
  她說:“有很多原因。我們在外地人面前很少一一枚舉,看來有點來有點泄气。”
  “舉一個最大原因出來看看。”
  她和“鐵路有了新路線,停這里的少了。開店的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再說21年有不景气,你是知道的。”
  “是嗎?”我問。
  “我那時尚小。商業至上,政治第一嘛。”
  “你們報紙是什么政策呢?”
  “當地為重點。”她說:“一切為鎮民。本郡有不少家報館,你知道的。我們還是早點把酒解決掉用飯吧,要不然本地的聰明人會把好菜都點走了。”
  我們把雞尾酒喝掉,我牽著她手走進餐廳。坐定后我把玩著菜單問她:“該點什么?”
  她說:“不該點腌牛肉,那腌得不好。不可以吃雞球炸風梨,他們每星期三才做一次雞球。羊排嘛是昨天的,所以今天應該點烤牛肉,靠得住一點。他們的烤洋芋倒是极好的。”
  “一只大大的烤洋芋。”我說:“加上很多很多牛油,吃完了人都不一樣。你怎么突然肯和我出來混的?”
  她的眼睛睜得滾圓。“怎么說?”
  “你怎么突然肯跟我出來混的?”
  她說:“我喜歡呀!怎么這樣問?”
  我說:“這樣問是因為你自己引起我問的。”
  “我?”
  “不是直接的。那男人想自我身上得到消息,他得不到,于是走進后面一間,把你請得親自出馬。主意是如此打的。”
  她眼睛仍睜在那里。“喔!”她說:“我的媽呀,你真是順風耳!”
  “他要盡一切可能弄點消息出來,甚至暗示他有我要的消息,這樣我們可以互換彼此的消息。”
  “他真的這樣做嗎?”
  “你知道他這樣做過。”
  “抱歉。”她說:“我不像你可以看透別人心思。”
  侍者過來.我們點了菜。我看到她在環顧餐廳每一角落。“怕什么嗎?”我問。
  “怕什么?”
  “是不是怕某甲會看到你和一個外地人吃飯,你又來不及向他解釋這是老板派給你的公事?”
  “某甲是什么人?”
  “男朋友。”
  “什么人的男朋友?”
  “你的。”
  “我不認識什么某甲。”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會告訴我他叫什么.所以先只好用某甲來稱呼他。這樣省事省力,對嗎?”
  她說:“原來如此。我懂了。不過不對,我不怕什么某甲,他很開通的,也不發脾气。”
  “不帶武器?”我問。
  “不帶,上次開槍打人是6 個月之前的事了,再說那一次也只是打中別人肩膀而已。那個人早在6個星期前出院了。”
  “真佩服你那某甲的自制能力,”我說:“我還真怕某甲會發脾气呢。”
  “嘎,不會的。”她說:“他溫存体貼,尤其是對動物。”
  “他干什么的?”我問。“我說靠什么為生的?”
  “喔,他在這里做事。”
  “這旅社?”我問。
  “不,不,我是指在這個鎮上。”
  “他喜歡這里嗎?”
  戲謔的神色一下自她眼中除去。她把叉子一下插進她的烤牛肉去,她說:“當然。”
  我說:“那就好,”她就一、兩分鐘不再說話。
  餐廳里面的席次居然滿了八九成。我認為這家旅社餐廳的生意并不全靠房客來用餐。顯然有很多人是這里常客。有的客人相當注意鄭麗恩和在她身旁的男士。想來鄭麗恩在這一帶尚還很出名的。我隨便再問她一些鎮上的事,回答也都是簡短而無關痛痒的。她已經不再和我逗趣了。一定是有了什么原因使她半途煞車了。我試著回想,她眼睛不再發光那個時候,是否曾有什么人走進這餐廳呢?假如這是正确的,在這一個特別時間進來的只有兩批人。一是兩個中年人,目前他們似乎太集中精力在他們的食物和兩人間的談話上。另外就是看來像一家人的一桌。中年男人禿頭,灰眼;女的肥肥的;女儿該是9歲;儿子7歲。
  用過甜點后我把我的香煙遞了一支給她。她也接受了。我們把煙點上,我自口袋中把我摘出來的名單拿出來遞給她。我問:“這里面還有多少人仍在鎮上?”
  她注視名單几分鐘,生气地說:“你倒聰明,真聰明。”
  我等著她回答我的問題。過了一下,她說:“你這里有15個人的名字,大概還有4、5個人仍在鎮里。”
  “其他的人怎么啦?”
  “和鐵路一樣換地盤了。林醫生那時代這些人還都混得可以。生意不好做的時候一個個溜了。1929年又逢一次打擊,鎮上一家最大罐頭厂倒閉了。”
  “這些留下的,你都認識他們嗎?”
  “當然。”
  “那里可以找到他們?”
  “最容易的方法自然是電話簿。”
  “你不能告訴我嗎?”
  “可是可以,我還是希望你自己在電話簿里去找。”
  “原來如此。”我說,把名單又放回口袋中去。有家電影院在演一部二輪片,我是看過的。我建設我們去看。她同意了,自她同意的方式,我看得出她一定也已經看過了。過了一陣,我們一起用冰淇淋,這時候我又把名單拿了出來。
  “請你勾一下那些人還在鎮上。”我說:“省得我把電話簿翻爛了。”
  她考慮了一下,在名單上用筆勾了4 個名字。她說:“辦法是不錯,不過不見得會有什么用。我不相信鎮里會有人知道她去那里了。”
  “為什么能那么确定呢?”
  “這件事曾經引起很大的注目,你是知道的。”
  “那是不景气之前,”我說:“自此之后曾引起大眾注目的事多的是。”
  她想告訴我什么,最后決定不說了。我說:“說呀,幫我個忙又如何?”
  “你又不幫我什么忙。”
  我說:“我假如能找到林太太,對她可能大有好處。她极可能是一筆遺產的受益人。”
  鄧麗恩笑著說:“數目有賭全場獨贏大嗎?”
  我笑笑。
  她問:“你到底要不要告訴我,為林太太弄出那么多的事端來,到底為什么?”
  我毫不緊張地說:“我也不知道呀。”
  “你是為別人在工作,還是你自己替自己工作?”
  我說:“話又說回來了,如果你能找到她,极可能有一點你的好處在里面。”
  “我找到她,”她問;“有多少好處?”
  “假如你知道她在那里,你又肯松口給我們消息,极可能有一點你的好處在里面。”
  “多少?”
  “在我問几個問題前,我不知道。你到底知道她在那里嗎?”
  “不知道,我當然希望我知道的。這里面故事情節曲折。我為舌鋒報收集情報的,你知道。”
  “你會加薪嗎?”我問。
  她說:“不會。”
  我說:“我也許可以給你引見一些人……他們會比舌鋒報付你多一些錢,怎么說?”
  “舌鋒報反正不會加薪的。”
  我說;“如此說來應該比比价才好。”
  “多少?”她問。
  “我不知道,我該問問別人。其他的人怎么樣處理?”
  “什么其他的人?”
  我做出惊訝狀。“怎么啦?”我說:“當然是說其他在找她的人羅。”
  她思索著道:“這一點我不能提。”
  我說:“想來是那個舌鋒報的老板不愿提。是嗎?”
  她把眼光集中在桌上她那只大玻璃杯。杯子很大,很古老型式,顯然是餐廳開幕就開始在用的。她玩弄杯子道:“你在大城市生活多久了?”
  “一生都在。”我說。
  “中意嗎?”
  “也不見得。”
  “如果我能去大城市,我會興奮死了。”
  “什么好興奮的。”
  “你不知道小鎮的死樣。”她說:“每一個人都知道你是什么人。在城市里你才能真正過自己的生活。假如想交朋友,千千万万人任你選,可以看戲,看櫥窗,有真正的美容院,當然還有好的餐廳。”
  我說:“當然還有激烈的競爭,不正常的欺詐,太多的車輛,紊亂的交通,停車的困難,弄不清的單行道,各种污染。至于交朋友嘛-一假如你真想單獨生產,你才會去大都市。所有人都是外人,接触方式不對,他們永遠是外人。”
  她說;“我宁可過那种生活,因為我太討厭每天見相同的面孔了。在小鎮生活,人會慢慢陰干的。這里的人知道我比我自己都清楚。”
  我問:“他們對你的工作也知道得比你多嗎?”
  “他們自以為是的。”她說。
  “不要那么悲觀。”我說:“你還有某甲。”
  “某甲?”她問:“喔,是的,我懂你的意思了。”
  “假如你去大城市,”我說:“你得把某甲留下。某甲喜歡這里你該知道。”
  “你到底是逗著我玩,還是要我快樂一點?”
  “只是問問題罷了。能不能代我找一點我有用的消息?”
  她用小匙的邊把杯中冰淇淋切成兩半,再把它切成小塊,又把它剁成泥狀,最后除了奶水外什么也沒剩下。她說:“唐諾,我們來說清楚,你在為別人工作。你要消息。假如我告訴你什么有用、值錢的消息,你自己不能給我錢,你要先問那個出錢的人,對嗎?”
  “對的。”我說。
  “那么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友誼,合作。”我說。
  “听著,我也不要錢。事實上我不覺得我知道什么特別的或自認是值錢的。不過,我极可能對你是有用的。假如幫了你忙,你能不能在大都市替我找一份工作?”
  “老實說,我沒有工作給你做,但是我极可能介紹你別的人,他們可能有工作要人做。不過在大都市找工作,目前是很困難的。”
  “假如我幫了你忙,我又到城里去,你會真心試著幫我忙嗎?”
  “在可能范圍我會的。”
  她把小匙在杯中轉了一個圈。她說;“你不肯把話講死,我也只好由你。任誰都知道你來小鎮為的是找消息,即使我把消息給你,你也不會把你為什么要這消息的原因告訴我的,是嗎?”
  我說:“是的。”
  她說:“好吧,你會的我也會。假如我從你口中找到什么消息,我也要利用的。”
  “公平。”
  “別說我沒有提醒過你。”
  “不會的,你現在正在提醒。”
  “你想知道什么?”她問。
  “你知道林太太現在在那里嗎?”
  “不知道。”
  “在你們報紙舊檔案里有她的照片嗎?”
  “沒有。”
  “你自己查看過嗎?”
  她慢慢地點頭,有點心不在焉,眼光又集中在冰淇淋小匙上。
  “什么時候?”
  “兩個月前。”
  “那個時候什么人也在找她?”
  “一個姓勞的男人。”
  “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吧?”
  “他在這旅社登記過,你自己可以去查。”
  “他要什么?”
  “你想要的。”
  “什么長相?”
  “40歲,大個子,差不多全禿了,是個不停吸雪茄的人。在報館里閱報的時候討厭死了,污染空气。”
  “他之后又有什么人來?”
  “一個年輕女郎。”
  “年輕女郎?”
  她點點頭。
  “什么人?”
  “她的名字叫戴愛蓮。像不像是個假名字?”
  “很多名字听起來都不像真的。”
  “這一個特別不像真的。”
  “那一定是那看起來有點假。”我說。
  她回想一下道:“你說得也有理。那個女的有的地方——怎么說呢,就是不太對勁。”
  “她什么長相?”
  “我想你是對的,她是個假貨。她應該是粗俗一類的——但是大大的偽裝了一下。文靜,膽小,好像老用腳尖在走路。她曲線美极了,衣服時髦透了,老實說,這种衣服穿在她身上才相得益彰。不過她—一有一點裝過火了,太优雅了,太甜言密語了,太純洁了。”
  “你認為她沒有那么純洁?”
  “是的,你要自己見到才有這感覺。我認為她是林太太的什么親戚。”
  “她這樣說過嗎?”
  “從她所說過的話里,我認為她是林太太前一次婚姻所生的女儿。”
  “這樣說來林太太現在會几歲呢?”
  “也不太老,該是50吧。我認為林太太嫁給林先生的時候,戴愛蓮還是個小孩——一私生子.也許。”
  “這樣算來,戴愛蓮該26或27歲了。”
  “差不多。這里沒有人知道林太太有一個女儿。”
  “她也住在這旅社里嗎?”
  “是的。”
  “住了多久?”
  “一個禮拜。”
  “那一個禮拜她做些什么?”
  “她希望能找到一張林太太像樣的照片。她自家庭相本中找到了4 張,買了下來,她寄去了什么地方,旅社里的人告訴我,她特別找一些硬紙,襯墊在照片下面寄了出去。”
  “旅社里人告訴你她寄去那里了嗎?”
  “沒有,她是去郵局寄的,不過硬紙是這里拿的。旅社里人知道里面是相片。”
  “還有什么消息?”我問。
  “沒有了。”
  我說:“麗恩,謝了。我不知道這些消息可以給我多少幫助。我希望能多少有些用。假如有用,我希望能湊些錢感激你,不會太多,有總是好的,我的老板小气得很。”
  她說:“不必記在心上。我倒希望換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
  “你盡你力來幫我,我盡我力來幫你。我在某种范圍下會把知道的告訴你。有一天我到大都市來找你,你盡力幫我找一個工作。”
  “我的能力有限。”
  “我知道。你盡力而為,好嗎?”
  “好的。”
  “你會在這里很久嗎?”
  “不知道,要看情形。”
  “說不定假如有事發生,我怎么可以通知你?”
  我拿出一張只有我名字,其他部分空白的名片,把柯白莎偵探社所在的地址、大樓名稱寫在上面交給她。我說:“信寄到這地址,我一定收得到。”
  她研究這張卡片很久,拋進她皮包,對我笑笑。我幫助她穿上外套,用公司車送她回去。她住在一幢急需再油漆的兩層木架屋子里。屋外并沒有出租房間的招牌,想來她是住在私人家庭里。我沒有去深究,因為這种資料以后隨時可以問得出來。真如她自己說過住在這里的人對她知道得比她自己都多。
  自她說再見的樣子,我分辨得出她并無意要我吻別,所以我就沒有吻別。
  午夜前一點時間,我回到旅社。一支雪茄就使夜班守柜台的很愿意和我做朋友。過不多久,我就能翻動登記簿找到勞彌勒和戴愛蓮的登記。我想得到登記的地址一定是假的,不過當值夜的去照顧電話總机的時候,我還是把地址抄了下來、以防万一。當他回來的時候,我們閒聊著。他告訴我戴愛蓮是乘火車來這里的。來的時候,她的一只托運箱子遭到破坏了。她經過火車服務員和旅社服務員填了一張理賠申請書。他不知道賠償問題解決了沒有。
  我發現電報是可以經由電話亭發的。我發了一個電報給柯白莎:
  “進展不大。請詳查3 周前南太平洋鐵路公司運至橡景木箱行李破損索賠案。該案受損人姓名可能用戴愛蓮。另,能否付25元給提供消息者?”
  我把電放挂上,回到自己房間。鑰匙打不開門鎖。我正在研究原因的時候,房門從里面一下打開。一個大個子男人站在門里,把窗里可能照進來的亮光几乎全部擋住,他說:“賴,你進來。”
  我站在門檻外,他把房里的燈打開。我向上看他。
  他大概6 尺高,兩百磅出頭,既不瘦,也不肥,寬肩,伸出一只大爪,抓住我領子,重重拖了一下。“我說,你進來。”他說。
  我被拉進門去。他順勢用肩一撞,我沖過地毯倒向床上。他用腳把門勾上,說道:“這還差不多。”
  他站在我和門中間——也站在我和電話中間。自我剛才看到旅社值班人對于電話總机服務的態度,即使我能用電話,至少也要几秒鐘之后他才會來接听。更甭說那家伙正站在我和警方聯絡必需的工作之間。
  我把領帶整一整,把領子的邊緣拉一拉,我說:“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滾出這個鎮。”
  “為什么?”
  “水土不服,”他說:“對你這种小不點不合适。”
  “到目前為止還可以呀。”我說。
  “不到時間。這里有瘧疾。晚上蚊子圍著轉。它們咬你,不知不覺你就病了。”
  “我去那里可以避免害虫來咬我呢?”我問。
  他變色了。他說:“小鬼,再耍小聰明要你好看。”
  我摸呀摸呀摸出一支香煙。點著它。他看我把火柴湊近香煙,看到我手在顫抖,笑著撇撇嘴。
  我把火柴搖熄,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說:“你講,這里你是大爺。”
  他說:“我講過了。這是你的行李箱,把它裝好。我陪你下樓上你的車。”
  “假如我不要你陪?”
  “那你只要闖過我這一關。”
  “假如我不走?”
  “你會有意外的。”
  “我不會有意外,我也有朋友,他們不喜歡我有意外。”
  “你可能有夢游症;你一下走出窗子去了。你朋友會調查,但是查不出什么?”
  “人可以大叫。”我說:“會有人听到的。”
  “當然,會有人听到的。”
  “會報警。”
  “也會。”
  “然后會怎樣呢?”
  “我不會在這里。”他說:“你也不會在這里、”
  “好吧,”我說:“我就叫。”我大喊:“救命呀—一警—一”
  他自座椅上跳起,像一只貓似的靈活。我看到他巨大的軀体射向我,我用盡全身之力一下子向他腹部擊去。
  我沒有碰到他。
  什么東西打中我的頭側,像要把我頸子打斷。醒回來時,我被裝在自己公司的汽車里,車子在平整的路上跑。我的頭在痛,下巴腫得不能動。那大個子坐在駕駛盤后在開車。因為我開始移動了,他看向我。他說:“老天,什么破車。你們混帳的偵探社為什么不給你弄輛像樣的交通工具?”
  我把頭伸出車窗外,讓夜晚的冷空气清醒一下我的腦袋。大個子用一身的力气踩在油門上,而柯白莎的車喘喘地甩著尾巴在向前急進。
  我看到我們是在山路上,沿著山谷曲折地在前進。不久來到一處平原,松樹的陰影映在多星的天空。大個子把車慢下來,顯然是在找一條側路。
  我乘机越過車座,以兩只手抓住架駛盤用力扭轉。
  車子一下向路側斜去,但是他用力一扭又回到路中。他兩只手不离開方向盤,只是用右肘攔我一下,正撞上我痛得厲害的下巴,我只好把只手放開。什么像水管似的東西打在我后頸上,醒來時我仰躺在地上,不知身在何處。
  我花了點時間把意志集中在一起,伸手進口袋模火柴。擦亮了火柴見到自己是在一間木屋里,躺在舖滿干松針的舖上。我坐起來坐在那張松枝做的靠牆床舖上。再擦支火柴點著了找到的一支蜡燭.看一下手表。現在是三點一刻。
  木屋顯然已年久失用。很不干淨,有霉味。窗都用木板釘死了。老鼠曾出入這里把偷來的食物東拖西拖,一只大蜘蛛在网里瞪著看我。床舖上面干的松樹針葉顯然已混進我亂亂的頭發里,我站起來的時候一條條地落到我頸后。
  我感到自己才從碎肉机里出來。
  整個木屋沒有別人。我看看木板釘死的窗子,試試大門,想像中大門一定是鎖著的。沒有鎖。山上冷冷的空气,充滿了松樹的香味,沖進我的鼻孔。門外有一大堆黑漆漆的東西。我把蜡燭移過來看一下,那是公司那輛老爺車。
  一條山溪發出流水聲,顯然离這里很近、我用蜡燭照著巡視一下,發現有條小徑是可以通到山溪去的。我用手帕浸濕了冰冷的溪水放在前額、后頸,最后放在我眼睛上。一陣山風吹熄蜡燭。我坐在黑暗里請冷水幫我治療傷痛。
  過了一下,我用又冷又濕的手在第二次努力時又點亮了蜡燭。我回到木屋。我完全不知道這木屋的地理位置。
  我吹熄蜡燭,關上木屋的門,爬進公司車。鑰匙在打火鑰匙孔里。我把汽車發動。油箱是半滿的。車頭燈照出去有一條不平的山路直接可以离開木屋。我把車吃進檔去,不到半里路就來到柏油路面的公路。我不知道這里的方向,我直覺地把車向下坡方向開去,希望能回到山谷地去。

  ------------------
  亦凡圖書館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