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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輕松地用過早餐,來到辦公室。卜愛茜在打字机前努力工作著。她一面敲打字鍵,一面抬頭向我致意。
  “一切順利嗎?”我問。
  “嗯哼。”
  “那女孩出來了?”
  “有。”
  “我們老板呢?”
  “里面,在看文件。”
  我走進去,柯白莎坐在大辦公桌后面。海釣使她皮膚成健康的麥色。花白的頭發,使她有慈母的樣子。
  “看到戴醫生的事了?”我問。
  “是的,怎么發生的。唐諾?”
  “他叫我在書房等他,說好最遲9點半一定回來,我看小說出神了,根本沒感覺時間過得多快。”
  “報上說是你發現的尸体。”
  “沒有錯。”
  她扮了個鬼臉說:“我想情況升級了。白莎該有點生意做做了。”
  我說:“我想戴太太會聘用我們。我已經找到史小姐。”
  “已經找到了?”
  “嗯哼。”
  “你怎么找法的?”
  “還不是跑腿的老辦法。我發現她有騎單車和早上打网球的嗜好。我又有她外形的描述。清早騎單車去打网球的妙齡女郎不太多。”
  “她現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白莎跳起來:“你什么意思?”
  “我無法跟蹤她。她知道我在查這件案子之后,更沒有跟蹤的可能性。她給我一個假地址……雅麗小舍。她騎單車到那里后,在里面等。我不走,她也不出來。我不想太使她不方便,所以我先走了。”
  “為什么不等她出來,再跟蹤她?”
  “用汽車跟蹤腳踏車高手?你有沒有試過?”
  她仔細想了想。
  我說:“她會向交通擁擠的地區走。選一條兩行汽車在等候交通信號的小路,大模大樣騎過去,把我一個人拋在車里發呆。”
  “那你怎么辦了?”
  “讓愛茜去把她腳踏車撞爛了。愛茜車是保全險的。”
  “你想那女孩,會笨到用自己的真名,去要求賠償。”
  “會的。愛茜表演好的話,就會的。我告訴愛茜要自大一點,不在乎這些小事,告訴她保險公司名字,就离開。”
  “戴太太有什么反應?”
  “叫我10點半去看她。”
  “她要什么?”
  “警方認為首飾是她丈夫監守自盜的。她要洗刷丈夫名譽。”
  “你能代她洗刷嗎?”
  “不能。”
  “為什么?”
  “因為是他自己偷的。”
  白莎用她小而冷的眼睛看著我。她從桌上一只防潮煙盒里拿出一支香煙,把一端裝進一個長長的象牙煙嘴,點煙,想找點話題來說說。她再次把煙嘴拿起,湊向嘴唇的時候,左手的鑽戒閃閃發光。
  “你對她說什么?”
  “我對她說,我接受這個工作。”
  “你既然認為他是監守自盜,你為什么還接手呢?”
  “因為她的醫生,叫我不要刺激她。”
  “但是你10點半還要去?”
  “是的。”
  “為什么?”
  我說:“戴太太提出了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
  “什么問題。”
  “她說她丈夫有一個4万元的人壽保險,意外死亡的話,保險公司加倍給付。”
  “這有什么稀奇?”
  “保險單上絕不會這樣寫。也不是這樣意思。”
  “什么話!”白莎說,“我自己也有人壽保險,1万元加入我的遺產。這可以處理我的債務。假如我意外死亡就付2万。”
  “不對,不是這樣的。”
  白莎臉都紅了:“你是說,我連我自己人壽保險給付辦法,都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
  白莎小心地把象牙雕刻煙嘴放回桌上。她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些鑰匙,選一把鑰匙另外打開個抽屜,拿出只小箱子,打開那箱子,拿出一張人壽保險單,展開說:“來看。”我轉到她身后,自她肩后一起看。
  “看到了嗎?”白莎胜利地說。
  “看到你錯了。”
  “什么!”
  “你錯了。”
  “你瘋了,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就像我剛才說的。”
  “不對,不像你剛才說的。保險單上說,死亡是由于意外原因時,加倍給付。”
  “我怎么說?”
  “你說意外死亡。”
  “不是一樣嗎?”
  我說:“要叫他們付款時就不一樣。”
  白莎看著我說:“唐諾,有的時候我愛你,有的時候我恨不能咬你一口。”她折起保險單,放回小箱,鎖上,關好抽屜,把抽屜也鎖上,把鑰匙放進另一只抽屜。過了一會,她說:“好,你是學法律的。你知道里面有不同。我對這一竅不通,我看保險單清清楚楚說,我要是意外死亡,他們要雙倍給付。”
  我說:“意外死亡,和‘死亡是由于意外原因’,有所不同。通常情況下,人死亡都是意外。例如你做一件事,因為沒有專心,你死了。這是意外死亡。但什么叫做死亡是由于意外原因呢?造成死亡的原因,必須是個真正的意外。”
  白莎說:“我還是不太了解。”
  我說:“假如你開車進車庫,東摸西摸瞎修自己的車子,讓引擎轉著,吸進一氧化碳,死了。死亡的原因,就不是意外。這死亡的原因都是你自找的。你沒有熄火。是你的疏忽。你自己把自己暴露在有毒環境太久。”
  “這种情況下,戴太太得不到雙倍給付?”白莎問:
  “得不到。”
  “你怎么知道她的保險條例,和我的一樣?”
  “它們統統都是一樣的,我見過的都一樣。這是標准格式。”
  “保險公司知道這里面有差別嗎?”
  “當然知道。實際上,全世界只有他們最知道。甚至很多律師還弄不清楚。”
  白莎說:“那你准備怎么辦。”
  “晃來晃去,等保險公司把坏消息告訴戴太太。”
  “之后呢?”
  “等她去見她的律師。”
  “再之后呢?”
  “所有的人都放棄沒辦法之后,我們來建議,可以為她爭取那另外4万元。”
  “用什么方法。”
  “目前還不知道。”
  “假如我們可以爭取到這4万元,我們可以要求一半,甚至……”
  我說:“不要太貪心。”
  “至少我們要分它一部份。”
  “我們……是要分它一份。”
  白莎突然警覺,怏怏地說:“我的意思,我要分它一份。我……當然會給你一份獎金……”
  “是我們,要分它一份。”我說。
  白莎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我說:“我要辭職不干了。”
  白莎突然憤恨地把自己脊背伸直。坐下的回旋椅在吱咯作響。“你要干什么?”她喊道。語音有點沙啞。
  “辭職。”
  “什么時候?”
  “現在。”
  “為什么?”
  “有人邀我合伙創業。”
  “哪一种行業?”
  “一人一半,是個私家偵探社。”
  “哪一家。”
  “就是你的這一家。”
  白莎悶在座椅上想。
  “為你的健康,你須要多釣點魚。”我解釋。
  她說:“唐諾,你是個有腦筋的小鬼。你有勇气,有幻想能力。你迫得白莎只好讓你走路。問題是你沒有生意頭腦。你花錢像流水。你吃女孩子虧。我接受你做合伙人,這個地方6個月之內,會破產。我勸你維持現狀,白莎賺錢時,會給你紅包……”
  “公司一人一半,否則我走路。”
  “也好,”白莎怒道,“你走路,我絕不受威脅,我……”
  “別生气,”我告訴她,“好來好往。請愛茜結結賬,我應得的給我開張支票。”
  “你跟戴太太的約會,怎么辦?”
  “你自己出馬好了。”
  白莎把椅子推后,滿臉怒容:“當然,我自己去!”
  “小心不要激怒她,”我說,“醫生希望她不要激動。激動對她血壓不利。生气對健康最損傷。”
  我告訴我房東太太,我去舊金山找工作,我的房租付到月底。我會另外安排行李搬運。
  她對我從無好感,但失去我還是傷感的。我有正當工作,按時付房租。她問我為什么被解雇了。我告訴她我是自己辭職的。她不相信。
  我來到舊金山,住在廉价旅社里3天。第3天,我用旅社的信紙信封,給洛杉磯房東太太一封信,告訴她我已決定在舊金山長住。
  第二天一早,我出去早餐。到海濱溜冰。吃了午餐后,坐在海濱長椅上看霧自海外滾來。我進城,看了場電影。下午5時,我回到旅社。
  柯白莎坐在旅社大廳里,她正在盛怒,眼睛都要爆出來了。
  “你死哪里去啦?”她問。
  “喔,到處看看,”我回答,“一切還好嗎?”
  “好個鬼。”
  “怎么會?等多久了?”
  “你這小鬼知道我等多久了。我乘飛机來,12點1刻到這里,一直到現在。”
  我說:“真對不起,為什么不回你自己旅館,留張字條,叫我來看你?”
  “那樣你就不來看我了。”她生气地說:“總之,我在你……在你……之前,我要再和你談談。”
  我說:“不太遠有個小酒吧。”
  “好,我們走。”
  舊金山爽适的霧,使人精神愉快。柯白莎,下頷向上,雙肩向后,大步走在街上,手腳都很健朗。她仍在生气,兩次過馬路都沒注意行人交通信號。我必須抓住她,以免被罰款。
  我們在小酒吧坐定。白莎要了雙份白蘭地。我要威士忌蘇打。白莎開口:“唐諾,給你說對了。”
  “什么說對了?”
  “每件都對了。”她承認:“保險公司的人非常非常同情。他們不能加倍給付,因為死亡不是由于意外原因。他們暫時不付這原始的4万元給她。他們建議戴太太去看律師。”
  “爾后呢?”
  “她去看她律師。律師也一籌莫展。現在外面又出了個謠言,說戴醫生是自殺的。說他自己偷了首飾,被發現,怕被捕,所以自殺。何況他本有慢性不治之症。”
  “還有什么可以證明他自殺嗎?”
  “引擎好好的,沒有須要修理的地方。扳手和引擎上,完全沒有他的手印……車頭蓋上有。看來他是自己決定這樣走法,又不要他太太難過。”
  我問:“找到史小姐了?”
  “她沒有向愛茜投保的全安保險公司去申請給付,我……我……我也還沒有開始去找。”
  “為什么?”
  “我不認為戴太太特別想找到她。”
  “為什么呢?”
  “我想那女孩和醫生……他們二個有點什么關系。”
  “什么人告訴你的。”
  “戴太太她听到了一些閒言。她現在強調,過去的就讓它過去。葬禮昨天已舉行過了。”
  “很有意思。”我說。
  “你混蛋!”她說。
  “又怎么啦?”我把眉毛抬起,眼睛睜大。
  她說:“我去看城里最好的律師。二個不同的律師花了50元。25元一位,只問了几句話。”
  “為什么?我不了解。”
  柯白莎說:“律師看發生的事實,看保險單。告訴我戴太太想打申請雙倍給付的官司,根本站不住腳,完全沒有希望。即使他不是自殺,是意外,但絕不是由于意外原因,正如你所指出一樣。戴太太也見過他自己的律師。那律師一開始說絕對胜算在握,但仔細深入,發現不是那回事。戴太太愿意付4万的一半賭這口气。”
  “這樣呀。”
  白莎憤恨得咬牙切齒地說:“我知道你那猴頭猴腦的腦袋里,有一個可以要到雙倍給付的計划。我相信,現在我要求3/4,她也會給我,為的是賭气,她恨透保險公司了。戴醫生老以為保險單上是意外死亡。她也這么想。保險公司一副同情樣,猛做好人,說什么我們也想給你錢,只是同業公會會反對,所有保險單都一樣的,我們愛莫能助。就是不肯付錢,還說假如賠了錢,他們自己就犯法。”
  我喝完了我的威士忌蘇打。“你看,舊金山真是個好地方。”我說:“我越來越喜歡它了。”
  “喜歡個鬼!”白莎說:“你跟我回去,替我收拾這殘局。”
  “不行,我在這里前途蠻樂觀的。我……”
  “你馬上跟白莎回去。”白莎硬性地說:“我不該讓你走的。我漸漸太依靠于你了。沒有你生意難做了。”
  我說:“不行,白莎。二人公司,對半分成,你不會高興的。你十分重視個人,你容不下合伙人。你喜歡獨斷獨行,你喜歡當老板。”
  白莎倔強地說:“不要讓外表騙了你。我仔細想過,既然你提出這個要求,你答應一件事,我就接受。”
  “什么事?”
  “我要來就來,要去就去,來去自由,不准管我。你可以隨便雇人工作。我還釣我的魚。”
  “怎么突然變釣魚迷了?”我問。
  “想想戴醫生。”她說:“我去參加葬禮了。可怜的人,曾日夜工作,做牛做馬。假如他輕松點,偶爾放松一下,多釣釣魚,說不定會活久一點。他要能預知這一點,他會叫他有錢的病人自己去跳海,醫生要釣魚。”
  “我自己一向胖得不想運動。我自己也討厭,但總是餓得受不了要吃。那一場病,倒給我減了肥,也給我戶外運動的机會。現在我很硬朗。吃照吃仍能保持体重。你年輕,又天生瘦小。你不怕變胖,你應該努力工作,我應該釣魚。現在你決定,要不要這個合伙事業。”
  我微笑著說:“白莎,你付酒錢吧。否則我還是要開公賬的,因為我是合伙人。”
  白莎用她冷冷發亮的小眼,瞪著我:“你這個小混蛋,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的。”
  “從現在開始,我真的會這樣做的,”我告訴她,“這一點必須聲明在前。”
  白莎差一點把皮包甩我頭上。想想她自己應該慢慢接受——我是她合伙人——這個概念。但是最重要的還是想到,我真會把酒錢報公款開支。
  “你是知道的,”我輕快地說,“我對錢的价值不太清楚。我花錢像流水,我吃女孩子虧。”
  白莎怒目注視著我足有30秒鐘,深吸口气,慢慢地,不太甘心地打開皮包,拿出一張5元鈔票,喊道:“買單。”又對我說:“我來付賬,至少可省我一半小費。”
  “可以省‘我們’的。”我糾正她。
  她小眼瞪了一下,但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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