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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下午黃昏,我才到羅秀蘭所住的公寓。
  她自己在公寓房門口迎接我,把她柔軟的玉手放我手里。她的眼睛像狗的舌頭一樣顯著歡迎的樣子。
  她說:“你一定奇怪為什么我要聘請你們。”
  “我工作本來就多姿多采的。”
  “我覺得你很容易引人信任。”
  “謝了。”
  她的手仍放在我手中,用另外一只手把我迎進門廳。她穿了人造纖維的上衣,下身穿條皮褲,更顯出曲線的美妙。胸前低剪裁的開口,使人對她橄欖色的肌膚發出不同的幻想。
  她把她的手放在我手里,就站在我邊上低聲地說:“我的朋友還在這里,你等我把她送走,我們再談。”然后,她高聲地說:“請進,請進。”
  我走進客廳。
  一個女人,抱住了一只軟墜,斜靠在長沙發上,雙腿蟋曲在沙發上,腿上蓋了一條光亮色彩的毛毯,我看不到她臉,見到的是深的發色和側面的面頰。
  “請坐,請坐。”羅秀蘭說。“我的朋友有點感冒。她受了一次很大的傷害。珍妮,親愛的,我要你見見唐諾。我告訴過你的一個好朋友。”
  在長沙發上的身体轉過來,突然她坐直她身体,蓋在腿上的毛毯落到地板上。一條非常美的大腿,自沙發上落下,腳尖落到地上。雙目怒向看著我,葛珍妮一連串帶著毒意的話自嘴中吐出。
  “她毒我的時候,這個人也在場,多半他也有一手的。這個人是她的朋友,不可以信任他。我告訴你,不可以——”
  “閉嘴!”羅秀蘭對她說。
  葛太太葛珍妮在她大叫一聲下,真的閉上了嘴。
  羅秀蘭向我轉身。
  我說:“我的确見過葛太太。我正好去拜訪她女儿。葛太太在哪里吃了几塊有毒藥的糖。那時我也在場。”
  羅秀蘭把她大大深色眼睛盯著我看。“你和多娜在一起干什么?”她一個一個字平聲地問,有如在錄音打字一樣。
  “我在調查麥洛伯被謀殺案。”
  “為什么?”
  “多半是為保護我自己。警方知道尸体被發現時我和夏合利在一起。他們最不喜歡發現尸体的私家偵探,尤其是常會發現尸体的私家偵探。”
  “為什么找葛多娜,她有疑問?”
  我聳聳肩。“我不是到這里來聊張家長,李家短的。”
  “你去她那里為的是詢問她?”
  “可以這樣說。”
  “她知道你去的原因嗎?”
  “她至少知道我去的目的是要消息。”
  “她知道你姓名嗎?”
  “她以為我是新聞記者。”
  “但是你怎樣解釋你為什么會找上她的呢?”
  “因為麥洛伯的烏鴉現在由她代管著。憑這二點,我就有了進階的理由了——烏鴉,你知道嗎?”
  “喔。”
  只是一個短短的字,但是里面是有不少含意的。她現在在笑。她的眼光現在看我又充滿了愛撫之意了。
  葛珍妮開始快速地用西班牙話說話。
  羅秀蘭轉向她、用英語說道:“喔,閉嘴!你叫我倒胃口。一看到甜的東西,你就像只豬。你猛吃甜的,一次吃那么多,你不中毒,誰中毒。甚至我認為你中的是糖毒,糖里根本沒有旁的毒物。”
  葛太太說:“我是真的中毒了,我倒下來,警察送我去的醫院。他們把一根粗橡皮管插進我的胃。我真的中毒中得很深。”
  “好吧,不過你現在好了。別再裝佯了。我已經厭了。你去給我們煮點菜好了。”
  葛太太順從地站起來,仔細地把毛毯折疊好,靜靜地离開了房間。
  秀蘭用低聲向我說:“她是西班牙派。她們有她們自己一套脾气。你知道南美洲人。她是一個管礦的人的太太,她先生在一次礦難中死了。那一個礦也是遺產的一部分,我對那個礦很有興趣。”
  “她來這個國家多久啦?”
  “喔,她是來來去去的。她會在這里一段時間,又回哥倫比亞一段時間。她來這里時,她喜歡摩摩登登淑女樣。但是我知道,一回哥倫比亞,她就做下女的工作。她辛苦工作,賺夠了錢就到這里來——不過我們不去談她的事。我們有其他事要談。”
  “什么?——”
  她向長沙發一指,她說:“我有些机密事要和你說。”
  我跟了她走到長沙發邊上坐下。沙發上仍有因為葛珍妮坐過而留下的体溫。羅秀蘭坐我邊上,夠親近的。我可以覺出她右腿透過皮褲子傳出來的熱力,她湊過來,握住我的手,一面撫握著,一面說:“他們都說你很能干。”
  “說嘛,隨便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的。”
  “你在我眼中非常的可靠。”
  “我很高興你這樣認為。”
  “到底是不是的呢?”她問。
  我看著她深色,羅曼蒂克的眼睛。她腥紅,像會滴下水珠的厚唇向著我,臉和我那么近、下巴微側著。
  我說:“當然,我非常可靠。”
  她低聲地笑出聲來,聲音來自喉部,磁性得引人心曠神始。她把眼皮垂下。長長的睫毛倒垂在橄欖色皮膚上,她長長噓出一口气,又開始摸著我手指頭在玩。
  她說:“我的合利叔是對我非常非常親近的。”
  “這一點我知道。”
  她停下,把臉向后退一些仔細看著我道:“是因為我親他,所以你知道。”
  “也是原因之一。”
  “但是我從小就親他。他像真的是我叔叔。”
  “但是你現在長大了,大女孩子不能亂來了。”
  她大笑,“我要吻一個人,我就吻。我做事絕不做一半,我隨便什么事都喜歡做到底。”
  “隨便什么事?”
  “沒有一件事不這樣的。我不是個半吊子女郎。”
  “這一點我看得出,絕不會有人說你半吊子。”
  她有點生气,“你什么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非常簡單,我不是——不是——當我做一件事,我要徹頭徹尾做得非常好。”
  “我也是這意思呀。”
  “你可能尚有別的意思。”
  “不要多心,我真的也是這意思。”
  她的手指又忙起來了——柔軟,溫暖,長長的有安撫作引的,她拍拍我手背,我心都會跳。
  “我也很沖動的。”
  “我認為你感情很情緒化。片刻之內可以決定喜歡或不定歡。”
  “正是,我對友誼都是一下決定的。我通常只一眼就決定要和他做朋友,或是根本不理他。另外還有一种,就是我會很喜歡他。”
  “第一眼就決定了?”
  “第一眼就決定了。”
  “你看我如何?你喜歡我嗎?”
  她用力擠我的手,直到指甲都壓進我肉里去了。
  我們坐在那里一陣,什么也不說。然后她突然說:“唐諾,你怎么會知道我給過鈔票給勞普?”
  “我不知道。”
  “但是你問了。”
  “我想知道。”
  她伸手送上衣口袋,拖出一張長方型的紙,把它對折了。她交給我。這是一張她自己簽發的支票。發票日期是一個星期以前。領錢的人是霍勞普,支票給銀行代收,而兩個銀行都背書,支票上蓋了“已付”的章,退回給出票人的。
  她又向我伸手,我把支票交回她。
  “唐諾,你為什么不說話。”
  “有什么好說的?”
  “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為什么給他錢?”
  “為什么給他錢的原因,那么重要嗎?”
  “他急需這些錢,而且他沒其他辦法——我為他難過。起先我沒有同意他。他請求我自己向信托金每月多要1000元。如此兩位信托人一定也會多給他1000元一個月。”
  “你反對了?”
  “是的,我不要使合利叔難過。但是我又感到對勞普很抱歉。所以我簽了這張支票,自己拿去給了他。”
  “算是借款?”
  “算是禮物。”
  自廚房里,葛珍妮高聲地叫道:“那只中國式茶壺放哪里去了?”
  秀蘭不客气地說:“我不知道。別打扰我們。找不到就用別的好了。”
  她轉向我,換回溫柔的語气道:“我必須要快快講了。珍妮是個好奇的長舌婦。唐諾,我要你幫我忙。”
  “做什么?又是為了什么?”
  “我非常喜歡合利。我為他擔心。”
  “擔什么心?”
  “我不知道。也許是對危險的預感。我從內心每一根骨頭感到,他有危險了。”
  “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跟著他,保護他。你會的,是嗎?”
  “我對保護別人不是很能的。”
  “喔,我相信你能的,你能干,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危險——我是說你可以看透每一個人。你對人很快就能有結論。”
  “這和這件事有什么關連?”
  “你知道為什么合利會有危險?”
  “為什么?”
  她說:“我一定要指名道姓嗎?”
  “有什么不可以?”
  “還是那一個信托的關系。”她慢慢地說道:“有的人,因為合利除掉了,就可以得到好處。”
  “你是在說,麥洛伯的被殺是因為——”
  “不,不,不是的。”
  “那么為什么怕呢?”
  “他現在死了。”
  “那是不容置辯的。”
  “假如合利叔再發生什么意外呢?”
  “你是說你會得到一大批的錢?”
  “我?”她問,又淘气地大笑。
  “但是你會的,是不是?”
  黑色大眼看到我的眼底。“是的,當然我會的。這是不必講的。”
  “那么你是說霍勞普?”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要保護合利叔。”
  “這不是我的職業呀。”
  “我會付你錢的。我自己有自己的錢。”
  “然而我又怎能向他解釋,是你付錢雇我去——”
  “你不必解釋的。你只要簡單地替他工作,他就會付你錢。另外我也還要付你。合利叔認為你聰明能干。他要你和他在一起。一天24小時在一起。”
  “万一我發現了什么合利叔不要我知道的事,又如何?”
  她笑道:“唐諾,你知道的,你就一定要說出來嗎?”
  我說:“有的時候,有的人,會有一些事不喜歡別人知道的。我也不喜歡24小時一天,白天黑夜地和他在一起。這樣非常不方便的。”
  她一直在撫摸我手背的手突然停下。我知道她在仔細想這句話。然后,她又用平靜,每個字間隔一樣時間,像是在錄音叫她部下打字一樣地說:“唐諾,請你再說一遍。”
  這時,葛珍妮自廚房出來,推了架飲茶用的推車。
  秀蘭看著她,有非常不高興的態度,然后,她立即表現標准主人的樣子,替我和她自己倒茶。
  葛珍妮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不舒服,而且也不体弱了。她似乎完全以羅秀蘭的舒适為前提,也像准備接納我做朋友了。秀蘭坐在我邊上,坐得很近。不時把長長的睫毛抬起,笑著看我。每個人都會說她非常美麗。尤以為甚的是她全身散發著女性的溫季和活力。和她在一起的人,絕不會只空想到要和她維持一個柏拉圖式的偽君子友誼。就像是一個人坐進了一輛全新的跑車,不會只想用35里時速在高速公路上兜一兜。她的存在,不是只為如此的。
  葛珍妮等候到一個恰當的時机,她對我說;“你一定認為我是一個不通人情的母親。”
  “為什么?”
  “想想看,我自己的女儿要對我下毒。”
  我說:“這些与我無涉。”
  “不,不,”她誠懇地說:“你這樣說,只是因為你有禮貌。我要告訴你一點我這一方的說法。我要你知道我的感覺。”
  羅秀蘭說:“喔,算了,珍妮。唐諾對你怎樣看多娜,不會有什么興趣。”
  “但是他看到我失態,大罵多娜想要毒死我。那真是笨得不得了。我病了。我神經。我歇斯底里。我走去見多娜要重新和她談談。我要重建一些好一點的關系。然后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我想——其實我沒有想。我們沖動一點——我們自南面來的人。”
  我只是點點頭。
  羅秀蘭說:“真的沒有必要,珍妮。”
  葛珍妮始終沒有把視線离開過我的臉。她的眼上是明亮透澈的,祈求著我要了解她。“我們這种南方說西班牙話的人,”她說:“相當重視家庭。我們不像這里人种那樣只追求財富。我們追求家庭和諧,朋友友誼。我們付出一切以求心安,這种為家庭、朋友的付出,是北美的人少有的。我兩地都住過,我知道。”
  我說:“我只見過你女儿那一次。而且那是公事。”
  “那么,你不是她朋友?”
  “以前我從未見過她。”
  “她也許曾向你提起過我?”
  “沒有。”
  “我對她無法了解,我們之間有很大的代溝。她比較美國化,她有雄心。她想達到她的理想,沒有什么可以阻止她。告訴我,西牛賴(西班牙話賴先生)。即使能夠變成一個藝術家,但是放棄了愛,又如何?愛是生活最重要的一環——愛家人,愛朋友,把這些牢牢的放在心頭才是人生,沒有這些,其他成就都是假的。”
  “在我們國家,有朋友的人才是有財富的人。比索(中南美諸國錢幣名)多,朋友少是可怜人。你清楚了嗎?”
  我說:“我從來也沒有到過你的國家。我只听說過。”
  “是如此的,這是我們的教條。而現在,我的女儿,她背叛了我。我被她甩在一邊。我,我是她媽媽,她信賴我嗎?不,她信賴她畫筆,信賴她的圖畫。看到她的畫,你就見到她的雄心。雄什么心?要成功。成功什么?嘿,狗屎!什么也不是。放棄親情友誼,能有什么成功?有什么可以和愛相提并論的?”
  “你說她沒有朋友?”我問。
  “沒有朋友,她把他們拋向一邊。她只有雄心。她念書,她工作,說這樣可以增加智能。但沒有心腸和熱誠的智能,有什么用。成功而沒有朋友,一如人在沙漠里,眼望所及的都是你的地,但無別的人類,擁有有什么用?什么人要擁有無人的荒地?”
  “棕櫚泉那邊很多人相當自得其樂的。”我說。
  她像受了傷:“你開玩笑。”
  秀蘭說:“當然,他會開玩笑,珍妮。我們北地的人都如此的。我們不愿表露我們內心時,我們開玩笑。唐諾有什么不知道的。再來點茶,唐諾?一顆糖,再來點乳——喔!”
  裝乳酪的小缸自她手中一滑,撞到推車的邊緣,一下砸碎在地上。“快,珍妮,弄個拖把,拖一下。”
  珍妮跳起來,上下走進廚房。
  “再拿一缸乳酪來。”秀蘭叫道。
  她轉向我:“唐諾,真不好意思。”
  “不必,你是故意的。”
  她眼睛笑了。一种知己知彼式的微笑。“什么也逃不過你法眼,是嗎,唐諾?”
  我不吭气。
  她說:“要知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我急需能做好。我相信你是能辦好的。”她把聲音降低,快快地接下去;“麥洛伯很可能有几個保管箱。這些保管箱可能不是用他真名租的。你能找一批人遍找這些銀行——?”
  葛珍妮自廚房出來,手里帶了一塊洗碗布,她把乳酪用布吸干,又把乳酪缸的碎片一片片撿起來。
  秀蘭說:“再替賴先生弄些乳酪來。”
  羅秀蘭等珍妮進了廚房,她說:“我認為麥洛伯尚有好几個這种保管箱呢。”
  “用來裝信托金的?”
  “我不知道。我——我也希望能知道。你知道我會有興趣的。”
  我說:“找這一類資料,你也不必聘雇私家偵探社的。有人死亡時,加州州政府就要收遺產稅。租個保管箱也許可以漏一些遺產稅,州政府是非常不喜歡的。所以州法對這件事很嚴格。有很多法條、規定是專門用來對付租個保管箱,想避免死后付稅的。”
  “你在笑我,當我笨蛋——”
  “沒有,只是告訴你事實,你不必擔心麥洛伯的保管箱。”
  她傾向我,她問:“你能保護合利叔嗎?”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以為然。”
  “為什么?”
  “因為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什么事?”
  “生意。”
  “但是我愿意付你,他另外還要付你。”
  “我知道,但是极可能我湊不出時間來。”
  “你是拒絕做這件事?”
  葛珍妮自廚房里叫出來,說剩下的乳酪不多了。
  “找個小缸拿出來就是。”秀蘭不耐地說。
  “她是替你工作的?”我問。
  “老天,不是!她是個朋友。有時她真煩人。”
  我說:“喔。”秀蘭快快地接上來說:“當然,你知道是如此的。我知道,在南美,她是做女佣工作的,而我對她也就只占這一點便宜。她比我年長,我知道她喜歡做些事幫助別人。她一個人寂寞,喜歡找人聊天,要人了解她。她和她女儿處得不好。我認為是珍妮的錯。但是女儿也不是沒有過錯。多娜的時間都放在事業上,都沒時間來關心她媽媽——一定要知道拉丁美洲才能懂這种心情。以珍妮言來,家庭和友誼在一切之前。也在賺錢之前。我現在算是怕了她,也怕了她的緊纏。但是,另一方面,我個人喜歡她,愿意為她做隨便什么事。”
  珍妮再次回進房來,手里捧的是另一小缸的乳酪,她也坐了下來。我們閒聊了兩三分鐘,都是些無關痛痒的。然后我告訴秀蘭,我一定得走了。她又留了我一下,找出各种各樣理由來。她希望珍妮自己識相會先走,留下我們倆可以談天。一度我以為她會說出來對珍妮婉言逐客,但是她沒有……也許她在怕我會趁机和珍妮一起溜掉。
  秀蘭送我到門口。她向后看准葛珍妮仍坐在客廳,她跨出門,向走道上下看了一下。
  我知道她要干什么,我穩穩站著。
  她走向我,把自己拋入我怀里,像是一塊鐵投入吸鐵石一樣。她用左臂抱著我頭頸,把手指扶著我后腦的頭發。
  我暈淘淘的時候,她說;“你真好。”一下吻在我頰上。但立即一聲不響向房里回轉。
  我听到門碰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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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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