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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那個地址是在破陋地區的一座年久失修房屋。房子的主人在廢物利用,在房子被推倒重建之前,要出租出每一分錢來。附近都是庫房、小工厂——嘈音、廢气味,擠在一起。假如沒有這些破舊房子,土地可能更會值錢一些。
  我們找的地址是一座沒油漆,沒有裝飾,門前階梯簡陋,有點傾斜的平房。
  我們爬上門廊。沒有門鈴。我只好敲門。
  半晌,里面沒有反應。我又敲門。我們再靜靜地等候,鄰居的咒罵聲使我們非常失望。
  什么地方垃圾冒出气味,又有人在燒廢物,气味經過大气稀釋,但滯留在這附近,變為很不能忍受的惡臭味。
  我決定放棄,要返回我汽車的時候,我才了解我期望于這位厲太太能提供我的太多了,所以我大大不快,失望。
  “再試一次。”多娜提議道:“也許——也許她又老又聾。我有一种預感。再試一次——大力一點敲。”
  我敲門,這次甚而過分些,我用腳踢門的下半部。
  里面回聲消失后,我們站在有怪味的門廊上再等。多娜把手握住我的手,指甲掐入我的手掌心。她在靜听,而且暫時停止了呼吸。
  突然她說:“我听到聲音了——有人——有人來了。”
  這時候,我也听到了——穿了拖鞋慢慢在沒有地毯的地上虫足而行。
  門被打開一些。
  一個女人粗啞的聲音,哽哽地道:“是誰呀?”
  自問話的語气,我得到暗示,那女人不可和她講理,也不會接受問話。她這种人只听別人命令。會屈服于高壓的手段。出這种聲音的人,一定是長期以來就被人使喚的。
  我把肩部壓向門上,我說:“我們進來了,我們要見你。”
  里面的女人接受事實,認為是應該的。
  我一手扶著葛多娜,引導她進入門內。房子里充滿了廉价琴酒的味道。
  屋后,廚房里咱天花板垂下一條沾滿蒼蠅尿的紅色花線。花錢下吊著的燈泡發出昏暗的紅紅的亮光。我帶多娜經過冷清情的走道,趨向燈光之處。
  在我們后面,拖著單調、無力的曳步,那女人跟隨我們過來。
  顯然,整個屋子中只有一個房間有家具,那就是混合多功用的廚房、臥室和客廳。水槽上的搪瓷早就碰光了,目前的顏色是銹色上加米色斑點。椅子沒有一只成對,而且椅腳都修理過的。鐵的床架一度是白色的,現在是灰而髒的。床上的枕頭倒有一只髒的枕套在上面。床上沒有床單,舖在床上的是毛毯,另外有一條棉被拖在一角沒有折疊。
  跟在我們后面進來的女人,走進了微弱燈光的圈內。
  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而且這些年一定都對她不是太容易度過。腫腫的眼泡皮下面,有一對大大的脂肪袋。粗粗的白發糾結在一起未經梳理。自皮膚、臉型看得出是印第安血統与西班牙人的混血。充滿皺紋的臉,又暗又重。
  我指向一張椅子,好像我是這地方的主人,我說:“你坐下來再說。”
  她坐下到我指定的位置,用不慌不忙,宁靜但好奇的眼光看向我。
  在她后面,水槽下面,我看到一塊拋棄的雜物和垃圾。一只琴酒的酒瓶瓶頸,戳出在這堆垃圾的最上面。在水槽里,另外有半瓶沒有喝完的琴酒。
  我說:“你認識費律潑·繆林杜嗎?”
  她點點頭。
  “認識多久啦?”
  “他是我儿子。”
  “寄錢給你用嗎?”
  首次,她的眼神顯出要小心應付。“為什么問?”她說:“你們是什么人?”
  我說:“還有什么人給你錢用?”
  她不吭气。
  我說:“我今天來是給你賺錢的。真不應該你——你們這些人——要住在這樣不好的環境。”我抬手比一比這房里的一切。
  “沒什么。”她理智地說:“尚不算太坏。”
  “至少不算好。你應該有衣服穿,有較好食物吃,該有人幫你做笨重的工作。”
  她的眼神又回复到無表情的不關心形態。
  “沒什么,”她說:“這里夠我生活了。”
  我說:“多久未去哥倫比亞了?”
  “不知道,很久了。”
  我說:“真是不該,你沒机會回去看看老朋友。你應該可以買些新衣服,有机票,每年回哥倫比亞一次、兩次,看看你的老朋友的。”
  她有興趣地抬起眼來。“你是誰?有什么辦法?”
  我說:“一切由我來包,你想回哥倫比亞,是嗎?”
  “你會說西班牙話嗎?”她問。
  我說:“這位小姐會。”
  那女人用西班牙話繞舌地爆出大堆的話,越說越快,越說越多。這些字連續地打擊我的耳鼓,有如頑童一面走路,一面用鋼筆去刮鄰家的竹篱笆。
  葛多娜道:“她唯一愿望是回哥倫比亞老家去,她的朋友都在她出身的家鄉。這里,她一個朋友也沒有。”
  我說:“這件事可以安排。我是專做這种事的經紀人。她要相信我,交給我來辦,還可以得更多的錢。”
  那女人听到我說的,完全懂我的意思。但她看看多娜,在回答之前,她要多娜給她翻譯。然后她用西班牙話問:“他要什么?”
  我說:“你在雙苜礦場耽了很多年?”
  她點點頭。
  “你是一個廚司,也是看護。侯珊瑚帶去那邊的小女孩是你帶大的?”
  她想要點頭了,但是自己停下來。眼中又有留意和怀疑的表情。他轉向多娜,說道:“翻譯。”
  多娜把我說的翻成西語。
  西牛拉厲現在真正起疑了。她玩到這里為止,似乎不愿玩下去了。
  我可不能半途而廢。我說:“帶回美國來的小孩,可不是侯珊瑚帶去礦場的小孩。在侯女士死亡后,有人換了嬰儿。礦場主管的太太把小孩換掉了,她以自己的孩子冒充,送來美國接受了大批遺產。侯珊瑚帶去礦場的小女孩變了葛珍妮的女儿,你知道這件事。這件事值很多很多錢。”
  那女人不說什么話。看著我,她露出貪婪的眼光。然后,遲遲地轉向多娜要求翻譯。
  葛多娜自己恰看著我,一臉不相信有這种事的表情。
  我說:“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忘了你自己,不要考慮個人的涉及。老天!你快翻譯,說給她听。”
  女孩和西牛拉厲用西班牙語交談。老婦人用單音回答她。甚多娜用更多的西語,還加上各种手勢。單字自多娜嘴中像机槍開火地射出來,老婦人仍用簡單的話回答她。葛多娜又用了一些字,這次西牛拉厲開口了。一面說,她一面增加速度,慢慢也變了恨不能一次說完了,臉上表情也越來越丰富。過了一下,她停下來。
  葛多娜轉向我。她眼光惶惑,受創,她雙唇顫動,但是說話尚能鎮定。她說:“是真的。這位太太不知道由于調換了女儿之后,這——這位葛珍妮將得到多少好處。她認為調換女儿只是掩飾一件法所不容的小事。她愿意把一切交給你來辦理。”
  我說:“有一件事,十分重要。問她麥洛伯有沒有來找過她。”
  西牛拉厲對這件問題根本不等翻譯:“那被殺的西牛嗎?”她問。
  “是的,就是他。“
  “他很好,他給我錢。”
  “什么時候?”
  “他死前一天。第一天給我錢,第二天他死了。”
  “你和他說話?”
  “一點點。”
  “還是有一點點。”
  “是的,一點點。”
  “你有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和你談過話?”
  “沒有。”
  “一個人也沒有?”
  “絕對沒有。”
  我對多娜說;“告訴她,她一定得向會記下她所說每一個西班牙字的人,再詳細地說一遍。說完了還要簽字存證。那樣,她會有錢買衣服,回哥倫比亞去拜訪她的老朋友們。我會替她做經理人,一切包在我身上。”
  這些話仍沒有必要翻譯。西牛拉厲是久久習慣于听天由命的人。她說:“我同意。我們來喝一點。”
  “現在不要。”我說:“我們不喝。”
  我轉向葛多娜。“打電話給警察總局。找宓善樓警官,叫他找一個西班牙語速記員,找一個公證人,立即到這里來。”
  “我們可以把她帶過去呀。”多娜說。
  “我要他到這里來看一看。我要他就在這房間里听她說這故事。這樣印象會深一點,再說,我自己一定得盯住她,絕不讓她离開我視線。”
  “能不能我們到他那里給他解釋——”
  我說:“我才离開過一個證人,足足一吨炸藥在他身后爆炸。我抱歉,你只好一個人用我的公司車去找公用電話,我在這里陪這位太太。我不要在寫好證詞前,她有什么意外。”我又加一句:“你懂得這是什么情況嗎?”
  她說:“唐諾。我也一直在想,這會變成什么情況。”
  于是她走出去。留下我一個人,在一間髒亂的廚房里,面對著一位老婦人,嗅著不衛生,有琴酒和垃圾味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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