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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的靈魂


  十二月二十八日晚,崔基鳳到達漢城,他不敢回家,勢必要在旅館里睜著眼睛過夜。
  他在旅館里訂好了房間以后,在街上徘徊,直到過了子夜。當他重新回到旅館的時候,已經酪配大醉,連身子都站不穩。
  他抱著肚子難過了半天,等待天亮。盡管天已經亮了,他還未拿定主意應該怎么辦。他不論什么事情都不喜歡磨磨贈蹭的,但唯獨這一次連他自己都無可奈何。他想到自己如果一個人回去,將會引起一場混亂,便感到害怕。
  他把行李交給旅館,早上九點鐘光景出去了。街上寒潮肆虐,非常冷。
  他到坐落在巷子里的海味湯店里去,吃了一碗海鮮湯,昨天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肚子非常餓。他大汗淋淋的,一眨眼工夫就把一碗海鮮湯喝掉了,掏出手絹來擦了擦臉上的汗,并且用手紙擤了鼻涕,然后抽煙。現在他無處可去。一個男人剛結婚就無處可去!他為了要看一看自己凄慘的樣子,便到盥洗室去,看見鏡子里照出來的自己的身影,不由得大吃一惊。臉干癟得可怕,整個都被黑胡須蓋住了,非常難看。他想,看見這副模樣,誰還會認為我是新郎呢?
  走出餐廳,他又鑽進了茶館,把自己家和丈母家的電話號碼寫給開票員,請她打听一下有個叫吳妙花的女人在不在家。他把發票和五千元小費一并交給她,開票員說這种事情你盡管交給我辦好了,便跑到柜台上去打電話。
  過了五分鐘,開票員回來報告說:
  “去度蜜月還沒回來。”
  “謝謝。”
  他把頭低到桌子上開始讀早報。盡管社會版看得很詳細,但看不見有關H飯店凶殺案的報道,也沒有關于妻子的報道。
  他把報紙挪開,呆呆地注視著半空。有好一陣就那么失魂落魄地呆坐著,然后悄悄地站起來走出茶館。他無處可去,呆在外面又太冷,于是四下里張望了一會,又返回旅館,朝暖和和的下首炕上一躺。剛剛躺下,瞌睡就來了,睡得迷迷糊糊的。
  下午三點鐘光景,他從睡夢中醒來,嚇得一骨碌爬起來,剛才睡夢中他夢見了自已被關進了監獄。他站了一會儿,又癱坐下來,摸摸額頭,有熱度。他把茶壺嘴靠在嘴上,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冷水,然后又側身躺在舖上。
  時間過得越久,他的頭越疼,心里也越亂。一閉上眼睛,妙花的身影就出現在眼前,他不覺伸出手去想抓住妙花的衣襟。妙花穿的是白睡衣,光著腳,披散著頭發。她衣服撕破了,露出了白肉,身上有傷在流血。腳上也全是傷,正在城市中心街道上發瘋似地奔跑。崔基鳳喊著她的名字眼在后邊追,但怎么也跟不上她。人們好像發現了什么好看的東西,興致勃勃地看著他們。
  妙花突然橫穿車道,這時有一輛像坦克一樣飛馳而來的大貨車映人他的眼帘。也許是大卡車的司机來了個急煞車,傳來車輪在柏油路面上摩擦的聲音。崔基鳳大喊一聲不好,也跑向車道,一眼就看見白睡衣碰到車子像抹布似地揉成了一團,同時響起一聲慘叫。他又大聲嚷嚷了些什么,然后向卡車猛扑過去,接著從卡車底下把睡衣掏了出來。奇怪的是,睡衣里面看不見一點碎肉,而且沒有一點血跡。他仔細地審視著卡車底下,司机也點起汽燈照著看。但是沒有看見應該在車底下的尸体。尸体就算被車輪壓扁了,也應該有骨頭和碎肉,然而這些東西一樣也看不見。這事真蹊蹺。崔基鳳抓住妻子沒有一點血跡的睡衣,不知如何是好。哨子聲響了,交通警出現了。听罷他的陳述,交通警一面說這是不可能的,一面也朝車底下看。隔了半天,才斜著頭支起上半身。
  “正如你所看見的,沒有發生任何事故。也沒有尸体。”司机得意洋洋地說。
  交通警摸了摸崔基鳳捧在手上的白女睡衣,顯出為難的神情。
  “我妻子分明被這卡車撞了一下。”崔基鳳嚷道。
  “不是沒有尸体嗎?”交通警問道。
  “不過,我這兩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看見她被車子壓了。”崔基鳳大聲嚷了起來。
  “尸体呢?”交通警問。
  “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明明看見她被車子壓了!”
  “別說謊!”
  交通警一嚷,司机就扑過來揪住崔基鳳的衣領。司机的力气很大,崔基鳳被他揪得透不過气來,好像馬上就要暈倒似的。他汗涔涔地蹬著雙腿睜開眼睛。一骨碌爬起來坐著。他的臉上全是汗,便到浴室里去輕手輕腳地洗了個淋浴。洗罷淋浴,腦袋里好像變得清楚一些了,又重新躺下。他想自己總不能老是呆在旅館里,可又想不起來能到哪儿去。本想到學校教師室去,一想到林采文,就根本不想去了。他估計眼下學校里也許正流傳著不少關于他的奇聞。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把電話拉過來拿起听筒,把家里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接線員。放下听筒等了一會儿,電話鈴響了。他想要是秀美來接就好了。“喂!”果真是秀美的聲音。
  “是我。”他硬邦邦地說。
  “啊,哥哥!你剛回來?”
  意思是問他是不是蜜月旅行剛回來。原定二十八日,應該是昨天回家。
  “唔,沒有什么事吧?”
  “沒有什么事。你呢?”
  “我也沒什么。”
  “我以為下大雪,你來不了。嫂子好嗎?”
  “唔。好。”他好像喉嚨里梗著一根刺。
  “哥哥,快回來,大家都等著呢,想看看新嫂嫂。你現在是在哪儿打電話的?”
  “市區。”
  “回來吧!”
  “知道。”
  他放下听筒,歎了一口气。心想:“我白給家里打了個電話,大家都望眼欲穿地等著,怎么辦好呢?”
  他重新走出旅館,頭腦里很亂。街上人如潮涌,歲末年底大抵如此。他混跡在人群中漫無定向地走著,總覺得妙花好像會在什么地方呼喚著自己跑出來。要是這樣,那就好了。現在她究竟在哪儿呢?
  他又返回走過的路,沿著地下道走了一陣,然后朝上走穿過馬路,看見對面有一家雞尾酒店。上台階的時候,他一陣昏眩,歇了一會儿再朝上走。
  雞尾酒店里沒有什么人,他走到柜台上去要了一杯飲料。掌柜的翻開早報來看。崔基鳳等他把報看完,向他借來看看。掌柜的笑嘻嘻地把報遞給了他。
  崔基鳳掃了一眼報紙的社會版,眼睛停留在一個地方。那里用醒目的大字刊載著他所害怕的報道——有關雪岳山飯店凶殺案的報道。還登了被害人的照片,分明是他用毯子包起來放到汽車行李箱里的那個小伙子的照片。
  崔基鳳看了看周圍,然后小心翼翼地開始看報道。文章點明了被害人的身分,說警察确保大嫌疑犯的安全,此案正在審問中。
  崔基鳳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又要了一杯。
  警察好像正式進行偵破了,重大嫌疑犯可能就是那個穿黑衣服的女人。但那女人不是凶犯。不久警察將會發覺搞錯了,有朝一日會找到我頭上來的。他們有一股韌勁,會把當時住在H飯店的人統統找個遍。也許我的名字已經到了他們手里,這是极其簡單的事情。只要翻一翻住宿卡就行了。他們來找我只是時間問題,而且也是非常簡單的事情。想到這一點,他不禁毛骨悚然。拋尸也可以看做是犯罪,不會置之不問,肯定會把他當成殺人犯。他的解釋終究是前后不符,按照常規來考慮是怎么也無法理解的。去度蜜月,卻把新娘撇在房里,自己到外面去跟女招待睡覺,這事首先就不可理解。第二天早上回飯店,新娘子不見了,浴缸里有一具尸体,那尸体又是新娘的情人。誰會相信這是事實呢?
  警察會問新娘的行蹤,要是新娘不出現,會認為他把新娘也殺了。結果,他會被當成殺了兩個人的凶犯遭到逮捕。警察會斷定他是嫉妒太甚,從而連殺兩人,把他交付審判。他成了問題的焦點。
  崔基鳳苦笑了一笑,把酒一飲而盡。
  “但愿這只是暫時的考驗!”
  他算過帳,离開酒店,外面天已經黑了。走不多遠,他在公共電話亭門口停住腳步,是不是要進去猶豫了一會儿,終于推門走了進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朝家里挂電話。小妹秀美好像正等著來接電話。她發覺是崔基鳳,馬上問道:
  “哥哥為什么還不回來?”
  “唔,有點事情要辦。”
  “嘿!媽媽在等你,快回來吧!”
  接著是他媽媽來接電話。一听見媽媽的聲音,他就徹底慌了。
  “路上好嗎?”
  “哎,好,好。”
  “為什么還不回家……天冷,快回來吃晚飯。”
  “嗯。馬上就回來,請讓秀美听電話。”
  秀美一來接電話,他就著急地說:
  “你馬上來一下,要一個人來。我不想見別的人。你知道明洞的Y咖啡廳嗎?就到那儿去。”
  “咦,怎么回事?”
  他不回答,挂斷了電話。
  過了一小時,秀美出現在Y咖啡廳,看見哥哥形容憔悴一個人坐著,好像有點吃惊。
  “哥哥,出了什么事?嫂子呢?”
  “坐下!”
  “嫂子呢?”
  秀美仔細觀察哥哥的表情和行色,怎么看也覺得他不像是剛度蜜月回來的新郎。臉像個病人,神情狼狽,慘不忍睹。她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故。為了緩一口气,她暫時閉上了嘴。她怕哥哥認為她問得太急,決定等一等。
  崔基鳳向女招待要了一碗冷水咕嘟咕嘟喝下肚。秀美一直瞅著他,好像挺不安。她沉住气等待哥哥開口。然而崔基鳳剛剛好像要開口,又不說了。
  “哥哥,你哪儿不舒服嗎?”她竭力排除心中的疑慮,首先問道。
  “唔,頭有點疼……”
  崔基鳳用一只手支著頭。
  “好像有熱度。”
  “唔。”
  “到醫院去看看吧!”
  “還不到上醫院的程度。”
  “哥哥,怎么回事?”
  他淌著冷汗,直歎气。
  “怎么回事呀?嫂子到哪儿去了?”
  “她……不見了。”他失魂落魄、自言自語地說。
  秀美放下手中的茶杯,呆呆地看了他一陣。好像無論如何也听不懂哥哥說些什么。
  “她,她不見了!”他有气無力地抬了抬手,又放下。
  “不見了?這是什么話?”
  秀美把上身朝前一傾,直勾勾地看著哥哥,由于她吃惊太過,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不見了。你連這話也听不懂?”
  “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嗎?”
  “不知道。這個倒不知道。”
  崔基鳳搖了搖頭,連連擺手。
  秀美哭笑不得,又傻愣愣地瞅著他。她不知道哥哥說話是不是有點糊涂。新娘不見了,這算什么話呀。難道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不是跟嫂子一塊去度蜜月的嗎?”
  “是呀,一起出發的,這是事實。一塊儿去雪岳山。”
  “那么,現在是怎么搞的呢?莫非是出了事故?”
  “是出了事故。新娘不見了……呵呵呵……呵呵呵!”
  他突然抖動著肩膀笑了。秀美慌了,慌亂之余,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她認為哥哥准是糊涂了。
  “哥哥,你說的什么呀!不可理解!現在哪是開玩笑的時候!”
  “開玩笑?這打哪儿說起。新娘不見了!肯定不見了!吳妙花失蹤了!”
  他的臉通紅。臉上起著痙攣。
  “說不定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這個不知道。要是曉得的話,我會這樣嗎?”
  他用拳頭捶胸脯。
  “怎么會不見了的呢?”秀美急促地喘著气問道。
  “這也不知道。不曉得她是死是活。”
  崔基鳳說的話越來越奇怪,秀美信也不好,不信也不好。她也給搞昏了,眼前一陣陣發黑。
  “嫂子是什么時候不見的?”
  “度蜜月的時候不見的。我出去了一趟回來,就不見了。真叫人發瘋,難過!我以為她在飯店房間里等我,進去一看,不在了,行李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那里。”
  “那么,你一個人回來了?”
  “對。”
  他很不安。不能照實把所有的事情都講出來,他感到非常不安。要講的話,那就非得把妙花的那個大學生情人跟到那儿去的事,新婚第一夜自己就把新娘撇下、跟酒店女招待睡覺的事,大學生之死及拋尸等等一古腦儿翻出來不可。但他不想把這些事情講給妹妹听。去掉這些事情不談,听的人就只能覺得他的話沒頭沒腦地奇怪。
  秀美焦急地看著哥哥又問了一遍:
  “哥哥,你現在不是說謊吧?”
  “我為什么呆在外面不敢回家?想想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才喊你出來的。秀美,怎么辦呢?”
  “報告警察了嗎?”
  他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是失蹤了,就應當報告警察找嫂子呀!”
  “對。不過,現在不行。再等一下看,讓我考慮考慮是不是要報告。”
  “通知嫂子家里了嗎?”
  “不能通知。要是通知他們說她失蹤了,會亂成一團的。我害怕,還不敢告訴。”
  “也許她回家了呢?”
  “沒有回家。我讓茶館服務員打了個電話,他們家說去度蜜月了,還沒回來。”
  秀美依舊不相信哥哥的說法。她根本就不相信會有這种事。怎么可能有這种事呢?簡直不能自圓其說。但是,如果除去他突然笑了一下不談,哥哥的表情是真摯的,充滿了不安,而且他的話也越說越具体。
  “是不是我再給嫂子家里打個電話看看?”
  “好,你再打一次試試,就說是她的朋友。”
  秀美給吳妙花家里打電話的時候,接電話的人是吳妙花的母親閔蕙齡。秀美請她叫一叫吳妙花,她馬上就問你是誰呀。秀美隨便編造了一個名字說是吳妙花的低年級同學,閔蕙齡便說去度蜜月了,還沒回來。秀美回到座位上,沉重地搖了搖頭。
  “說是還沒回來。”
  崔基鳳突然想哭,用手捂著扭曲了的臉。
  “哥哥,你沒跟嫂子吵架吧?”
  秀美作了种种設想,問道。崔基鳳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看見哥哥不安、苦惱的樣子,她也禁不住要哭。大家都對哥哥的結婚寄予希望,結果還沒有度完蜜月,就成了泡影。他硬是不肯承認新娘失蹤,但這事已經作為一個确鑿的事實被固定下來。冷眼旁觀哥哥也不是胡編亂造,只是受的刺激太大,不知如何是好罷了。
  新嫂嫂為什么會不見了?既然她不是精神病患者,失蹤總歸有某种理由。要不,就是遭到綁架。如果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嫂子的汽車在哪里?”
  “她自己開走了。”
  “是不是被綁架了?”
  “有誰會綁架她呢?她是自己飛走的。是用自己的翅膀飛走的。”
  他激動地喊了起來,但聲音很小。秀美也光了火。大聲說:
  “這,這怎么可能呢?”
  “她這個人完全有可能這么干的。我娶她不是把她當一般的妻子。我跟她結婚,不是指望她替我洗衣煮飯。”
  “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喜歡她。理由就這么一點。起不到妻子的作用也無妨。這种人隨便怎么樣都行!”
  “哥哥,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嫂嫂跑了?”
  “唔,你說得對。”他使勁點了點頭。
  “告訴我吧,發生了什么事情?”
  “這不行。絕對不能說。”
  他頑固地搖了搖頭。見他這么強硬,秀美不禁一愣。
  “為什么不能說?”
  “因為不能說,所以不能說。有時候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照實說的。我認為你是可以理解這一點的。對這件事要是你不再問了就好了。誰問我也不能回答。我什么事情都不能痛痛快快攤開來談,心里悶极了。”
  哥哥采取這种態度,她就不能再問了。秀美突然淌下了眼淚。不知怎么的,她覺得哥哥顯得說不出的可怜。所幸現在還是冬天。如果不是冬天,在這种狀態中,哥哥怎么每天到學校去辦公呢?她想在放假之前,一切都應當恢复正常。
  崔基鳳突然把身子支了起來。
  “要到哪儿去?”
  秀美坐在那里,以不安的眼光看著他。
  “坐久了難受,出去走走!”
  兄妹兩個走到外面,肩并肩地在夜市漫步。由于寒潮肆虐,街上非常冷。秀美挽著哥哥的胳膊。
  “你打算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有好辦法教教我。”
  “哪有好辦法呀!”秀美用帶了哭腔的聲音說。
  “總不能一直不回家吧?”
  “是呀!不過,我害怕回家。想起應當怎么對家里人解釋,我就脊梁骨發冷。我們家的人沒關系,對丈母家的人怎么說呢?……”
  “不過……哥哥,你總不能老是躲避吧。与其躲避,不如赶快去解決了好。我認為躲避并非良策……哪怕是為正在等待的人著想……”
  話是對的。崔基鳳停下腳步看了妹妹一眼,看見她的眼淚在燈光下閃爍。他自言自語地說:“你比我強!”他沒有想到妹妹會說出這种頗像大人的話來。
  “照你說的辦。先回家去。明天再去妙花家。”
  “我先回去告訴他們。要說得他們不敢發生混亂。”
  “能做到這樣,真要謝謝你了。先回去吧!”
  “哥哥,你一定得回來噢!”
  “當然。一定回去。”
  兄妹兩個笑著分了手。
  當天晚上,崔基鳳回了家。他臉色蒼白,媽媽和弟妹們平靜地迎接他。誰也不問新娘的事,都以擔心的態度,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舉動。
  吃過晚飯以后,他回到自己房里,沒有開燈,就那么坐在黑暗里。媽媽悄悄地走了進來。他開了燈,對媽媽說:
  “媽媽,對不起。我好像是跟一個瘋勁十足的女人結了婚。”
  “胡說八道。我倒不擔心她,而擔心你。你不要太傷心才好。”
  “我沒關系。媽,您別擔心,會好起來的。”
  “你也不要擔心我,我才沒關系哩。你累了,快躺下吧!”
  媽媽一句也沒有問媳婦的行蹤,就走出了他的房間。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早上,崔基鳳的岳母打來了電話。頭一個接電話的是崔基鳳的母親,她有點儿手足無措。
  “哎唷,親家太太……嗯,嗯,回來了,請你等一下。”
  崔基鳳正從二樓下來,停住腳步,看媽媽接電話。他媽本來就不會說謊,說出儿子已經回來了之后,好像犯了一個大錯誤,非常惊慌。
  “怎么樣?我告訴她你回來了。”
  “沒關系。你就是不告訴她,今天我也要去。”
  崔基鳳說罷,接過話筒,剛說了一句:“喂,”岳母就高興了。
  “回家的日期過了,你們還沒消息,我很擔心。沒有什么事吧?”
  她好像洞悉一切秘密。
  “唔,唔!”
  崔基鳳竭力想保持沉著,听見岳母問他沒有什么事吧,不禁心里發慌。他胡亂回答了几個唔字之后,丈母的語調更加親熱了,說:
  “雪下得很大,是個心思。叫妙花來接電話。”
  “她,她出去了。”
  “噢!是到遠處去了嗎?”
  “唔。到哪儿去了,我不大清楚。”
  “她怎么這么馬大哈。回來后,你叫她打個電話給我,我等著。”
  “哎,請您稍等一會儿。”
  岳母要挂電話,他連忙阻攔。
  “出問題了。”
  “你說什么?”
  “出……出問題了!”
  “問題?這打哪儿說起?”
  對方這才好像緊張起來。
  “詳細情況,我來了再告訴你。”
  “唔,究竟有什么事呀,看把你急的!”
  “來了再告訴你。我馬上就來,請等著。”
  他放下話筒,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媽媽在一旁擔心地望著儿子。
  “你要到她家去?”
  “嗯。要去說明一下。”

  像預料的一樣,崔基鳳剛說完,妙花的父母就蹦了起來。妙花的母親好像挺難過,不住地用拳通通的捶自己的胸脯。妙花的繼父則揮著拳頭,大喊大叫:
  “馬上去把她找來!我讓你們結婚,是要你帶著她好好過日子,你以為是要你把她弄丟了,才讓你們結婚的嗎?快去把她找回來,找回來!”
  他的嗓音不知怎么那么大,震得房里嗡嗡響。
  崔基鳳無地自容,一直低著頭。他什么話也沒法說,什么話也不愿說,什么話也想不出。
  “你到底把我女儿怎么樣了,弄得我女儿下落不明?哎唷,天哪,這是作的什么孽呀!天哪,可能嗎?”
  妙花的母親渾身直抖,面色蒼白,往后便倒,是昏過去了。醫生奔過來,亂成一團。隔了一會儿,她才醒過來。醒過來以后,頭一句話就說:
  “哎唷,我的妙花……哎唷,我的妙花……我好容易才把她養大……你把我的妙花找回來!”
  “小子!光天化日把新娘弄丟了,自己一個人跑回來,真沒見過你這种人!”
  妙花的繼父吳明國終于揮著拳頭罵了一聲崔基鳳小子。崔基鳳忍住了,也只能忍著。
  “從她說要結婚的時候起,我就曉得不會有好結果。攔也攔不住,誰知弄成了這副樣子!你這個坏東西,媳婦失蹤了,也想不到報告警察找一找,竟然一個人回來了!”
  他想打崔基鳳一個耳光,但手沒打下去,只是拼命拍地板。
  不一會儿,警察接到報告赶來了。是吳明國打電話喊警察的。報告內容是說吳妙花去度蜜月,半路上失蹤了,請警察幫助找一找。還說新郎跟她一起去的,有點儿奇怪。新娘沒有理由要自動逃跑。新郎甚至都不知道新娘是几時不見了的。一再追問的結果,妙花的失蹤肯定和新郎有關。
  警察接到報告,組織了一個專案偵破班。由于新娘失蹤的地點是雪岳山,警察當即把事件通知了當地有關的警察局。由于報案人有社會影響,又特別關照了一番,所以決定直接進行偵破。
  偵破對象自然只有崔基鳳一個。他當時就被帶走了,而且受到正式的審訊。另一方面,專案偵破班搜尋吳妙花的車子,派了四個人到雪岳山飯店去。
  崔基鳳一口咬定對吳妙花的失蹤一無所知。但是,警官們听不進他的話。
  “度蜜月新郎新娘總是在一起的,可你卻說不曉得新娘到哪儿去了,這像話嗎?你為人師表,在大學里教育學生,就得像個真正的教師那樣,把一切都坦坦白白地說出來。她是死了,還是活著?”
  “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怎么能夠回答呢?知道的話,我自己就會去找。”
  警官們嗤之以鼻。
  “崔先生,你能不能把新娘失蹤的經過再說一遍?”
  他們想讓崔基鳳反复作證,在反复作證的過程中找出破綻。如果說假話,通常一不小心,就會在證言中暴露出不同點來。
  “二十七日早晨,妙花一早就起來了。”
  “當時是几點鐘?”
  “八點鐘光景。”
  “當時你還在睡覺?”
  “不。雖然已經醒了,但因為太累,依舊躺在被窩里。”
  “那你怎么曉得是八點鐘光景呢?”
  “妙花說現在已經是八點鐘了,把我搖醒了。我說我還想再睡一會儿,她就走了,說出去兜風看雪景有意思!”
  “出去的時候,她身上穿的什么衣裳?”
  “青色褲子加一件藍色派克衫,拎了一只小手提包。她走了以后,我又睡了一陣。醒來看了看表,十點多一點。這時妻子還沒回來。到下午也沒回來。結果從那時以后直到現在,我就沒有見過妻子的面。”
  “你以為新娘會以這种方式銷蹤匿跡嗎?我是說自動的。”
  “不。我不這樣看。”
  “新娘愛你嗎?”
  “唔,愛。我們是因為彼此相愛才結婚的嘛!她沒有理由掩蓋自己的行蹤。”
  “這么說新娘不是掩蓋行蹤而是被人挾持了。這樣看妥當嗎叩
  “唔,妥當。”崔基鳳愣了一下,這樣回答。
  “要是真的失蹤的話,可以從下列几個側面來觀察。一,被人強行綁架了;二,可能遇害被埋葬在什么地方;三,車禍;那天早上雪下得很大,車子肯定不好開,也許出了事故;四,也許是新娘精神失常躲了起來。我們認為肯定屬于這四种中的一种,崔先生,你是怎么看的呢?”
  崔基鳳沉思了一會儿,回答說:
  “我贊成第四种可能性。”
  警官們的眼睛霍地一亮。
  “為什么贊成第四种?”
  “新娘略微有點古怪。她跟平常女子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第四种情況是精神失常。新娘是不是有這种症狀?”
  “与其說有這种症狀,不如說有時她會做出一些按照常規無法理解的行動。”
  “你說說是什么樣的情況?”
  “結婚之前我跟她在一起,有時她突然什么話也不說就走了。一次在劇場里,一次在餐廳里。后來見了面我問她,她說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會干出這种事來。”
  這是真話。妙花身上是有一些地方他無法理解。他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失敗了。
  “那么,在這之前,她有過突然出走的症狀嗎?”警官們用怀疑的眼光看著他問道。
  “唔,有過這种症狀,不過我不把它看成是精神失常。”
  他是這么看的:不管孫昌詩是妙花殺死的,還是別人殺死的,當妙花看見孫的尸体時可能害怕了,便開車逃跑了。不過,他不能把這种想法告訴警官。
  “有道理。不過,崔先生第二天就回漢城了。如果新娘不見了,理應在那儿等著,尋找,可你第二天就回來了。按照通常的想法,這可能嗎?還有,你回到漢城以后,不直接回家,卻一個人在旅館里過了一夜,對于這一點你能作何解釋呢?”
  “我是惱火了,就回來了。之所以不直接回家,是怕一個人回去難為情。此外,沒有別的理由。”
  “崔先生會開車嗎?”
  “不會。”
  “遺憾。要是夫人出現了,你打算怎么辦?”
  “想离婚。我們還沒有去登記,不必履行法律手續就可以分手。”
  這几句話,他說得斬釘截鐵。
  “你在說謊。在你說實話之前,我們得跟你在一起。”
  警官們不相信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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