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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塵封的往事


  新聞界稱她為“琳蒂小姐”,她的家人們叫她梅爾,少女時代的伙伴喜歡喊她米莉,某些朋友則稱呼她為瑪麗(弗萊德·努南就是其中之一),她是保羅·門茲嘴里的“安琪儿”,她丈夫口中的“A.E.”。對世界而言,她是艾米莉·埃爾哈特,但對我來說,僅僅是對我,她是阿美。
  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想到她了,至少有一個星期,直到那個可惡的德克薩斯佬來拜訪我,同時攪動起我對往昔的回憶。即使時隔這么多年,仍有一些偏執狂試圖去“尋找她”。對于所有那些新聞媒体對她的提及,我不為所動,我只想把真正的她保留在我的腦海里,不僅僅是一個響亮的名字,也不僅僅是一個“歷史之謎”,(這是萊昂納多·尼曼在一次愚蠢的電視節目中所用的字眼),而是一個人,一位朋友,一個令我怀念的女人。隨著年歲的增長,你會越來越感受到這种怀念帶給你的酸甜苦辣。
  老年是一個复雜的混合体,有時強硬,有時軟弱;有時憤世嫉俗,有時多愁善感。你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閱讀上,響亮地或者無聲地閱讀著你畢生積累起來的那一串私生子与情人的名單。并非所有的情人都是女人,也并非所有的私生子都是男人。
  我妻子——我第二任妻子,舉行過婚禮的——和我依然沒有放棄我們在芝加哥郊外的房屋。我對人們說我在A—I偵探事務所中處于半退休的地位,私下里卻自欺欺人地想我仍在管事儿。我仍在管事儿,就像一位已成了植物人的億万富翁掌管他的財產那樣。
  在六十四歲上(還有几個月就滿六十五歲了),我無需工作。我的那間始建于一九三二年,位置在范布倫与普利茅斯交界處的伯尼·羅斯大樓內的事務所,現在已變成了其他公司的辦公室,更別提芒德諾克大樓內的那兩層樓了。我不再是A一I偵探事務所的總經理了,卻仍然是董事會的董事長。我們不再辦理离婚之類的案件,而是專門接手“反工業間諜”和“保安咨詢”之類的案件。我獲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以至于記不清自己的本行了。
  因此當那個德克薩斯佬來探訪我時,我還在幼稚地想我要在佛羅里達“越冬”。我們在河邊有一座牧場風格的小屋,有三間各自獨立的浴室。我們常坐在河邊,看那些船只從眼前掠過。起初,船從一個方向駛來,接著另一個方向也有船開過來。有時,船后面跟著一群滑水者,當中有一些非常漂亮的年輕女孩。我們原本可以在海邊買一棟房子的,如果我那雙年老昏花的眼睛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些穿著暴露的泳裝的可愛姑娘們。但是那棟海濱“別墅”与隔壁的鄰居緊挨著,也許這在佛羅里達是一座別墅,但是在芝加哥,它充其量只是一間不討人喜歡的公寓。
  我們在波卡·雷頓的生活相當簡單,我很少打高爾夫球,盡管我在鄉村俱樂部可以得到优惠。高爾夫球是一种為了商業目的而進行的社會消遣,我在這里有更好的事情去做,不必去擊打那只小球,追著它跑,然后再擊打它。我也不去釣魚,一生中我捉到過數不清的魚——但不是水中的那一种。在我看來,釣魚是一种比高爾夫球更令人厭倦的消遣。我的妻子熱愛園藝,我喜歡注視她彎腰修剪花草的樣子,她的拇指是綠色的,有著在她那個年齡而言非常肥碩的屁股。我告訴過你我是一個好色之徒,這不討人喜歡嗎?
  總之,我白天坐在草坪上的椅子里打發時光,望著船只來往穿梭,啜著朗姆酒,讀讀書,偶爾陪著妻子逛商店,只是為了她能更經常地陪我去觀看比賽。晚上,我同妻子玩紙牌、橋牌,更多的是同朋友們与退休的警察玩扑克。由于我只在戰爭中吸過煙,對酒類也沒有什么嗜好,因此我的身体非常強壯。雖然身体上不時也犯一些小毛病,但從來沒有發展成關節炎或是粘液囊炎什么的。作為一個亡命之徒,我身上的許多槍傷与刀傷都已經愈合(甚至那一道大砍刀留下的傷疤),我應該期待一生都在快樂的時光中度過了。
  我已經開始撰寫回憶錄最新的一章,但我還沒有意識到撰寫那些回憶錄是自我拯救的方式。一個像我這樣一生都在冒險与刺激中度過的男人,當他的年齡已經不适合那种生活時,他只有靠著回憶來打發時光,即使這沒有什么意義,至少可以使他忽略步人老年時帶來的不适,讓他在過去那多姿多彩的生活中重溫舊夢;此外,我還可以從出版商手中得到大筆稿酬。
  于是我對著一本黃色的便箋簿沉思起來,這時,那個德克薩斯佬走到我身邊,用他那便便大腹擋住了陽光。
  “你就是內特·黑勒,是不是?”他拖著長腔慢慢地問。
  “我是內特·黑勒,”我說。此刻我戴著墨鏡,穿著夏威夷風格的襯衫和卡其布褲子,趿著涼鞋。在為《生活》雜志拍攝的那些可笑的照片里,我穿著軍裝式的系腰帶的風衣,戴著淺頂軟呢帽,那看起來似乎是几百年前的往事了。他們叫我“望向星群的秘密之眼”,當時,我們正在創辦洛杉礬的辦事處。
  總而言之,這個德克薩斯倫,他強壯得就像是……德克薩斯佬。他穿著五彩斑斕的夏威夷襯衫,看起來像是印染厂丟棄的廢料,与我身上的這件有品位的紫白色相間的襯衫不一樣。他是一個年輕的家伙——大約五十五歲——穿著嶄新的藍色牛仔褲,戴著黑色的墨鏡。他太陽穴兩側的頭發已經花白了,其它地方卻是可疑的黑色,鬈曲著,有些像電影里的保鏢。他腦袋碩大,下巴刮得很干淨,伸向我的手只比煎鍋小一號。
  我只是看著它。
  他沒有表現出受到冒犯的樣子,只是縮回手,坐在我身邊的甲板椅上,一种不太可靠的椅子,然后問:“你介意我自己坐下來嗎?”
  “還會有別人為你做這件事嗎?”
  他輕輕地笑起來,牙齒就像浴室中擦拭一新的瓷磚那樣白。假牙?“你很難找啊,黑勒先生。”
  “也許你應該雇一名偵探。”
  他的一條眉毛從墨鏡后面揚起,“這正是我來這里的原因。”
  “我退休了,”我第一次沒有使用“半退休”這個字眼,我拋開了那個前置詞,一方面是自我承諾,一方面也為了讓這個德克薩斯佬的興趣降低下來。
  “你從來不回我的信,”他說,發音中的“我的”听起來像“我哦”。像絕大多數的南部男人一樣,他竭力讓聲音听起來既溫文爾雅,又危險十足。
  “是的,”我說,“我從來沒有回。”
  “至少你沒有假裝出不曾收到它們的樣子,你讀了信了?”
  “第一封讀了一半。”
  一艘摩托艇從水面上呼嘯而過,艇上女人那一頭美麗的金發在陽光下絢爛奪目,藍色的水面上蕩起了漣漣細浪,那個女人的肚皮也在微微顫動。
  “剩下的你扔掉了。”他說。
  我點了一下頭。
  “還有一些信件寄到你的辦公室了,你也沒有回過。”
  “是的。”我說,學著他的發音。
  “然而我得到了你家中的電話號碼,你弄到了一台他們那种留言机,多么神奇的小東西;”
  我向他舉了一下裝朗姆酒的杯子,“電影中那個叫詹姆斯·邦德的家伙,他的原型就是我。”
  他咯咯地笑起來,“說實話,我并不吃惊,你的大名充斥著那些最該遭到詛咒的地方。”
  我從墨鏡上方瞥了他一眼,然后說:“我知道你走了很長一段路,所以我打算讓你把話說完。”
  “然后你會讓我拖著德克薩斯的肥屁股滾蛋?”
  “我永遠也不會侮辱一個人的家鄉。”
  “你了解她,對吧?”
  “誰?”我問,但我知道他指的是誰。
  他透過墨鏡注視著我,“除了我以外,還有別的人就這個話題問過你嗎?”
  “……沒有”
  “很多人都談起過你,我查閱了那些卷宗,曾經有一個時期,你与很多名人都有交往。”
  “為了做生意。”我聳聳肩。
  他的牙齒發出了一下“卡答”聲,讓我以為他正在咀嚼核桃派。“弗蘭克·南希与埃利特·內斯的密友,這是迪林格傳記中提到的;巴格西·謝蓋的死党。”他挪動了一下身体,似乎想把這一廂情愿的對話堅持到底,“你真的是胡爾·郎的保鏢之一嗎?在那個夜晚他受到槍擊?”
  我喝了一口飲料,“那是另一個值得驕傲的時期。”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開始膨脹,然后他將气吐出去,接著說:“當然,還有一些人說你干了很多不光彩的事,材料加起來足有兩英里長,一英里寬。”
  “多高呢?”
  “人們說你持有各种各樣的信用卡,插手各類有名的案件讓自己名气大噪,從而發展你自己的事業。你自吹自擂的那些事情沒有一件是真的,你真的同瑪麗蓮·夢露有一手?”
  我摘下墨鏡,隨手扔到草叢中,“我想你是在我的地盤上。”
  那浴室瓷磚般洁白的牙齒又隨著微笑露了出來,“我想你的意思是在門外?否則你就要踢我的屁股了?……我猜測你同林德伯格的接触是A.E.牽的線,不久,你就破獲了那起綁架案,是不是?當時,你不是還在芝加哥警察局嗎?”
  我站起來,轉身面對著他,“這就是你想知道的東西嗎?還是你想像蚊子一樣,在吸血之前先嗡嗡叫上一陣呢?”
  “我可以給你看一件東西嗎,在我离開這里以前?我的意思是,我走了很長一段路……我是從達拉斯來的。”
  他從那件花哨的襯衫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將它打開,那是一張相當粗糙的素描的照像复制本,一看就知道出自水平不高的警察畫家之手。
  “我的一位朋友受過一些繪畫訓練,”他說,“他根据一個土著人的描述畫了這幅畫儿。”
  那張素描盡管畫得粗糙,卻仍能清楚地看出是一張穿著教士服裝的英俊青年的肖像。
  “我給几個土著人看這張照片,”他說,“他們記起了這位教士,雖然沒想起他的名字。他們說他有一頭紅棕色的頭發……就像你的頭發變白以前的那种顏色;至于他的身材……六英尺左右……同你一樣,只是還沒有凸起小肚子。別動怒,我帶這張照片來不是為了討人嫌的。”
  “哪里的土著?”
  他的微笑變得狡猾起來,“太平洋上的一座伊甸園式的小島上,五英里長,十五英里寬。是不是在馬里亞那群島中?”
  我一言不發。
  “當然,我第一眼看到它時,”他說,“它根本就不是什么伊甸園,那是塞班島,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荒涼的小島,你知道,我當時同第二部在那里。”
  “海軍?”
  “二十五團。當山田上尉率領五百名狗娘養的日本士兵試圖沖過內弗壇海岬時,我就在那里。”
  “那么說,我現在應該讓你做些熱身活動了,因為你有一顆笨腦袋瓜儿。”
  “你知道他們怎么說你——總在弄虛作假,瓜達爾卡納爾島空軍少校,不是你嗎?”
  我想要打昏他,卻只是點了點頭。
  “你由于身心不适被開除了軍籍,我理解。有趣,在我看來你不像是一個不正常的人。”
  “你也許會吃惊的。”
  “當然,根据那本《觀察》雜志上刊登的文章來看,那是戰斗疲勞,神經机能症的症狀。他們甚至使你听起來像某類英雄,同你的拳擊伙伴伯尼·羅斯在散兵坑里狙擊日本兵。他是一個吸毒者,是不是?看你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他將那張照像复制本折疊好,放回到上衣口袋里。“你想讓我現在就离開嗎?”
  我沉默不語。另一艘摩托艇從水面上飛馳而過,然而這一次,上面沒有漂亮的女孩。
  “以前從來沒有人把你同塞班島聯系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
  “是的。”我承認。
  “我的意思是,人們在談論她時總提到你。你曾經偶爾對這個記者或那一個談起過她。你交往的名人越多,你的事業就會越加興隆。我知道有一段時間你當過她的保鏢,那時你多大歲數,三十五歲?至少他們沒有在你的眼皮底下干掉她,就像他們對哲馬克市長所干的那樣。”
  我握緊了拳頭。
  “但是沒有人在門茲的离婚訴訟案中提到你的名字,我也沒有在其它報道中看到———你參与了嗎?”
  “你很會刨根問底。”
  他晃了晃腦袋,“這么多當事人,這么多年。迄今為止,我已經去了三次塞班島了……我計划再去一次,這次你同我一起去。”
  我笑了笑,說:“我可不想。”
  “你知道,他們做了很多調查……”
  “他們沒有找到那地方。”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那么說……你一直在留心,你看了那些新聞報道。你讀過那些書嗎?”
  “沒有。”我撒了謊。
  “連戈納的也沒有讀過?他是CBS的新聞記者,那可是一本暢銷書。那么,戴文森和高維斯的呢——”
  “而你,對我說了這么多,你到底是誰?”
  “如果你不同我握握手,我就不告訴你。”他一邊說著,一邊搖晃著站了起來,“我的意思是,我已經忍受了任何一個正直的德克薩斯人所能忍受的更多的怠慢。如果你不想同一個有著笨腦袋瓜儿的伙計握手,那就去你的,再見,內森·黑勒。”
  “我不知道是應該將你踢出去,”我說,“還是邀請你進屋?”
  “那就下決心吧,伙計,你可以任選其一,我已經准備好度過一段美妙的時光了。”
  他再次向我伸出手。
  我笑了起來,握了握那巨大的手掌。
  “讓我們進屋吧。”我說。太陽已經落到水平線以下了,這個下午就這樣悄悄地溜走了,寂寥的水面上跳動著青冷的光,不再有漂亮姑娘經過了。
  這個德克薩斯倫名叫J·T·布迪·布什,來自達拉斯。他的家族靠石油發了財,但他自己卻憑房地產起家。近些年來,他開始追求各种各樣稀奇古怪的冒險活動,更多的是出于興趣,而不是利潤。
  當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艾米莉曾讓他深深著迷。那時是一九二八年,艾米莉由于橫渡大西洋而一舉成名。而事實上,她只是那架由男人駕駛的飛机上的乘客,但在報紙上,事實的真相被掩蓋了。可是五年以后,繼查理斯·林德伯格之后,她成為第一個獨自架机飛越大西洋的女人。琳蒂小姐駕駛著她那架路克荷德·維哥創造了很多記錄,她那既頑強又不失女性嬌柔的個性深深地俘獲了公眾的心,包括那個名叫布迪·布什的德克薩斯小男孩。
  布迪是一個狂熱的飛行愛好者,但從來沒有學過駕駛飛机,后來我才了解到對飛行他依然保持著童年的熱情,在他達拉斯公寓內的一座博物館式的房間里,珍藏著他收集而來的各种有關飛行的電影海報、漫畫書和模型飛机。
  但是此刻,在我的這套有著三間浴室的房子里,我和布迪正坐在廚房兼餐廳里,剛剛吃過成肉、葛苣、西紅柿三明治,正等著我妻子給我們端上來咖啡和蛋白杏仁甜餅。然后我和布迪同她道了晚安,她离開我們去看電視了。
  “你看,我突然意識到今天是情人節,”他有些窘迫地說,“我貿然來訪,可能破坏了你和你妻子的計划,更別提攪扰了你們的……”
  “我們已經在一起吃過了一頓羅曼蒂克的午餐,”我說,“我們像所有芝加哥人一樣慶賀了這一天。”
  “怎樣慶賀的?”
  “關閉了汽車庫。”我咬了一口杏仁甜餅,“那么說你就要第四次去塞班島了?難道里面不帶有一絲孩提時的夢想成份?”
  “我不是去那里尋找艾米莉。”他說,“我和一個伙伴曾去過馬紹爾群島,我知道那里有大批的日本戰時飛机等待著政府部門的挑選,在梅里·奧托。”
  “我想他們應該會扔掉許多飛机,”我喝了一口黑咖啡,“在我們的軍隊准備撤离的時候。于是你想趁机弄到一、兩架?”
  他點了點頭。他的墨鏡已經摘掉了,天藍色的眼睛上覆蓋著長長的、几乎像女人一樣的睫毛,在他那粗糙的男性臉孔上,顯出了一种奇特的美麗。“我一直想建造兩座博物館,希望能買一些飛机放在里面保存和展覽,可從來沒有成功過。”
  “從來沒有找到飛机?”
  “噢,見鬼,當然有許多飛机,大多數是日本二戰中使用的零式飛机,只是情況不大妙,那些飛机不是被回收了,就是陷在灌木叢或森林里,很難挖掘出來。還有一些在水里,我們知道它們沉在哪里,但是如果它們生銹或者被腐蝕了怎么辦……這是一件傻瓜的差事,你對面坐著的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我觀察著他的表情,“你打算去尋找艾米莉的路克荷德嗎?”
  “不,”他的那雙藍眼睛閃動了一下,“你看,我知道她那架‘飛行實驗室’發生了什么,我親眼看到的。”
  我豎起了耳朵,“什么時候?”
  “我第一次去塞班島的時候……一九四四年七月。”
  “你看到了那架飛机。”
  “我們當時剛剛占領奧斯雷特之地。你和你妻子介意我吸煙嗎?”
  “請便。”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幸運斯垂克斯”香煙,點燃了一根,然后將火柴搖滅。“那天,我正同几個海軍警衛在那座上鎖的飛机庫外站崗,一些高級軍官同一個穿白襯衫的家伙爭執起來,那個家伙沒有佩戴武器,你知道武器在戰爭中是身份的標志。這是一個聰明的家伙,我想……看起來好像是格林少校在日本人的倉庫里發現了這架美國飛机,他希望海軍會因此受到獎勵,但是那個穿白襯衫的家伙卻想要阻止他們,于是他們爭吵起來。”
  “你看到那架飛机了?”
  “看到了,也沒看到。我的一個朋友說他們將它拖出來,裝上飛机運走了,我沒親眼看到。那天晚上,不是我值勤,我們露營在半英里以外的地方。然后,我們听到了爆炸聲,聲音好像是從飛机場方向傳來的。當我們沖到那里時,一架飛机,路克荷德·厄勒克特拉正被熊熊火焰吞噬著,看起來似乎有人在它上面倒了汽油,然后放了火。然而,我仍然能辨認出來那上面的登記號——NR16020——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它有什么用。”
  那正是艾米莉的路克荷德·厄勒克特拉的登記號,她駕駛著那架飛机進行她最后一次的環繞地球的致命飛行。她和她的領航員,弗萊德·努南,一九三七年七月二日從新麥地那的雷阿起飛,目的地是兩千五百五十六英里外的湖蘭島,那是歷史上最著名的一次沒有完成的飛行。
  “是日本人搞的破坏?”我問,指的是飛机被燒毀這件事,“那座島上留下了許多日本人,山谷上,樹林里,洞穴中,到處都有。”
  “我不這樣認為,”他說著,搖了搖頭,“我認為有人想毀滅證据,是我見到的那個穿白襯衫的家伙嗎?他有一張非常熟悉的面孔,我從報紙上認出了他。”
  “是誰?”
  他從鼻孔里冷笑了一聲,“是該死的海軍部長,記得那個家伙嗎?詹姆斯·文森特·福瑞斯特!”
  來自過去時代的名字能對你產生一种奇特的效果,有時它像一股暖流涌過你的心田,但是我的胃卻在變冷,連我妻子煮的熱咖啡都不能讓它溫暖起來。
  那雙藍眼睛緊張起來,“你還好吧,內特?”
  我們已經開始互稱名字了。很多時候,我并不是一個容易讓人看穿心事的男人,我想我那刻板的臉孔一定失去了血色。
  “哦,當然,繼續講你的故事,伙計,想要把那些舊飛机弄到手。”
  他再一次輕輕地笑起來,假牙,這一次我看清了。“我想我的行動比我的思維更快,我四處游蕩……總而言之,當我們在瑪祖羅,用大砍刀在叢林里開路,想要將一架保存完好的零式飛机弄出來時,一個家伙……他當時正掌管重型机械設備厂,我們在他那里租了一些工具,他像你一樣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什么問題?”
  “他問我是否在尋找艾米莉·埃爾哈特的飛机。然后他告訴我們一九三七年,他在一家為日本海軍提供燃料的公司工作,一天晚上,當他第二次為一艘名叫‘扣索’的輪船添加燃料時,一位朋友告訴他那艘船即將出發去尋找一架墜毀的美國飛机。”
  “這就是他提供的全部線索?”
  他用那只夾著香煙的手做個手勢,煙圈飛散開來,“是的,這已足夠了。當我們困在馬紹爾群島上時,我的尋找舊飛机的探險活動失敗了。我的朋友中誰能帶領我去尋找那些廢棄的飛机呢?哦,對了,他還提起了那些島民,他說居住在几百英里以外的島民都有一個相同的故事……一個關于兩個美國飛行員的故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被日本人捉到,被當作間諜看押起來。那時戰爭還沒有打起來。”
  “你是一個埃爾哈特迷,伙計,你讀了那些書。”
  “當然,偶爾讀讀。我知道流傳在塞班島上的她和努南的所有故事,有人說艾米莉從事著某种秘密的間諜活動,于是她的飛机被擊落,她本人也被逮捕。但是,別相信這些無稽之談,雖然我也喜歡其中的羅曼蒂克色彩。不要受那些電影的影響,明白嗎?”
  “你當時正在附近,于是你決定親自去看一看。”
  “是的,我這樣做了。有煙灰缸嗎?”
  “用碟子好了。”
  他熄掉煙,向前探了一下身,冷靜的藍色眼睛里透露出凝重的神色,“我詢問過形形色色的人……在瑪祖羅,梅里和朱雷托,那是南太平洋海域中的三座環礁島。”
  他告訴了我一些他同那些島民的談話內容。
  比利蒙·阿馬宗,瑪祖羅島上一位受人尊敬的店主,他講述說那時他在朱雷托島做醫生,剛剛十六歲。有一天他被請到一艘軍用運輸船上,照看兩位美國人,“一位女士,一位先生。”那個男人在飛机墜落時受了傷,那個女人被日本人稱作“艾美拉”。
  奧斯卡·德·布蘭姆,馬紹爾政府中一位職位很高的官員,他說听他父親講(一九三七年,那時他正上小學一年級),有位女飛行員被逮捕,并被送往朱雷托島上的日本最高司令部。
  約翰·海因涅,瑪祖羅島上的一位聲名顯赫的律師,回憶說在一九三七年,當他還是一個孩子時,曾在日本學校上學。有一天早晨,在上課前,他親眼目睹了一架銀色的飛机被一艘輪船拖著的駁船拉著運往未雷托港口。
  路坦·杰克,馬紹爾島上的居民,一九三七年曾在駐朱雷托島的日本海軍中做伙夫。他說听到日本軍官談論過艾米莉的飛机在朱雷托島与梅里島之間被擊落,她本人在夸賈林環礁被找到,后被送往塞班島這一事件。
  在塞班島,當地的一位受人信賴的政客,曼紐·木拿說,他曾同一名日本飛行員交談,后者聲稱擊落了厄勒克特拉。他還帶著布迪去游覽戈瑞潘監獄的廢墟,据他說美國囚犯——艾米莉·埃爾哈特和弗萊德·努南——就被關押在這里。
  “我已經去了三次塞班島了,”布迪說,“收獲甚微。起初,塞班島居民和查莫羅人看起來比別的島嶼的居民更不愿意交談。”
  “你想是因為什么?”
  “嗯,至少有一點,他們害怕來自日本人的報复。”
  “甚至現在?”
  “在塞班島仍然有很強的日本勢力存在,內特,很強的經濟勢力;而且那里還普遍流行著不信任,換句話說,就是對美國人的极度恐懼。因為最近,中央情報局在塞班島上建立了秘密培訓基地,就在那些安全圍牆后面,像日本人以前建立的那种。”
  “過去,塞班島人害怕日本人,現在,他們害怕我們。”
  “說得對,他們害怕另一种外國武裝勢力,而且,他們也害怕來自島內的威脅——曾經有很多塞班島人同日本人合作,那是些邪惡的暴徒,他們舉著棍棒,毆打和折磨自己的同胞。那些人都是雜种,都曾在日本警察局中效過力,而且很多人現在還活著,如果往日的秘密被揭穿,他們會報复的……”
  “你認為在戰后這么多年,那些毒蛇還會爬出來咬人嗎?”
  “塞班島人不這么想。然而我們還是漸漸地讓一些居民向我們透露了一些消息,大概十多個人吧,他們講述了同樣的故事,那位女飛行員被軟禁在旅館里,而那個同她在一起的男人,卻被關在監獄里。”
  “為什么要把我卷進來?”
  他拍了拍襯衫口袋,那張折疊著的照像复制本就揣在那里,在他的拍擊下瑟瑟作響。“你那時在塞班島,內特,就在戰前……大約是一九三九年或者一九四○年。那不是你嗎?”
  “我看起來像一位牧師嗎?”
  “你看起來也不像猶太人,即使你姓黑勒,因為你媽媽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這就是你有一副愛爾蘭式好相貌的緣由。”
  “一九三九年或一九四○年,我在塞班島做什么?”
  那浴室瓷磚般的牙齒又隨著微笑露了出來,假牙,好吧——你不可能每天吸那么多煙,卻讓牙齒洁白如新,除非它們每夜都泡在玻璃杯里。
  “和我一九六七年与一九六九年做的事一樣,”他說,“尋找艾米莉。”
  “她很久以前就死了。”
  “也許,但是她死在哪里?什么時候死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透過小院的玻璃門,我看到月光照射在水面上,但即使有月光,夜色看起來也深不可測。
  “也許埋在那座小島的什么地方了,”我說,“這是我的猜測。”
  他用拳頭敲了一下桌面,“這就是我要去的原因,尋找她的墳墓,證實她在那里,給她一個合适的安葬。她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第一個失蹤者。”
  我注視著他,似乎他是一個列在花名冊上的即將被開除軍籍的人,“那么,去將她挖出來,你不需要我。”
  那雙藍眼睛眯了起來,兩道明亮如電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臉上,“我想你是一個有用的伙伴,內特,也許會很有趣。我想看一看你這張瞼孔能不能喚起更多人的回憶,軟化更多僵硬的舌頭。你會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的,記得那個名叫杰蘇斯·薩伯蘭的雜种嗎?他曾是塞班島警察局的頭儿——日本人最忠實的走狗。”
  我的胃再一次冰冷,我的眼睛感覺像石頭。
  看到我一言不發,布迪接著說:“有意思,我以為你會記起他,有一個傳言是關于一個愛爾蘭教士与薩伯蘭的……他們說是薩伯蘭殺死了弗萊德·努南,總之,他們是這么說的。不過,這是他們私下里說的,千万不要讓魔鬼杰蘇斯听到這話。”
  “還活著。”我的聲音听起來有些嘶啞,有些遙遠,似乎是別的人在說話,在別的地方。
  一絲狡黠的微笑掠過他的嘴角,那雙藍色的眼睛閃動著,“那么說,你想起了杰蘇斯·薩伯蘭?”
  我也報之以莫測高深的微笑,“我從來沒有承認過什么,布迪,從來沒有說過我以前去過塞班島。這可能是關于艾米莉·埃爾哈特的另一個聳人听聞的傳言。”
  “也許”
  “想一想你的調查,再想一想那些對內特·黑勒自吹自擂式的炫耀根本無動于衷的人。”
  “好主意。當然,我還听到關于你的其他傳言,他們說你喜歡錢,你不會拒絕一份优厚的聘金吧。”
  “我很老了,也很有錢,布迪,非常有錢。像我這么大歲數,是不會被你的言辭和你的報酬打動的。”
  “一万美金,內特,十天。你真的有錢到了對這輕而易舉就能弄到手的一万美金無動于衷的地步嗎?”
  事實上,我能。
  然而我說:“好吧,布迪,我們說定了。只是不要再讓我回憶起關于什么教士的事情。”
  “沒問題,”他從桌邊站了起來,“我們下周動身。我現在告辭了,這樣你就有時間同你妻子解釋一下……希望這次旅行不要發生什么意外。”
  “好建議。”
  “請代我感謝她的殷勤好客,還有我對打扰了你們情人節之夜的深深歉意。接下來准備護照?”
  我點了點頭,“我會給我芝加哥的辦公室打電話,你會收到一份合同。”
  “很遺憾,”當我送他到門口時,他說,“我還以為你想要現金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另一個內特·黑勒。我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布迪。”
  是這樣的,至少我認為是這樣的,直到我听到了一些名字:艾米莉·埃爾哈特,詹姆斯·福瑞斯特,魔鬼杰蘇斯·薩伯蘭。
  布迪·布什給我提供了一個机會,我做夢也沒有想過會得到它。在我真正引退前,我會重返那個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再去一次的地方,去完成我在很久很久以前未完成的工作。
  這一次,我要完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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