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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速之客


  在火奴魯魯市中心的米勒瓦奇和克萊韋德的十字路口處,你可以很容易地就找到亞歷山大·揚格旅店。它是一幢棕色的磚木結构樓房,在四層高的主建筑物兩旁還伸展出六層高的側樓。就像在本世紀初修建的大部分建筑一樣,它沒有任何特殊的外部裝飾,用一句套話來說呢,是那种既不老式又不時髦的平庸之作。看起來作為一家商務性的旅店來說,它惟一的目的就是為了贏利。在揚格旅店的門前擺著几盆還算青翠的棕櫚樹,加上毫無特色的門廳里的几盆鮮花,你勉勉強強地可以感覺出這是在有“伊甸園”之稱的夏威夷。
  在我們三個人在下午三點左右才返回揚格旅店的時候,大批的記者已經守候多時了。大堂經理客气地陪我們走進了門廳。我們還沒來得及接近電梯間,記者們就團團地圍住了我們。那位留著小胡子的經理也被擠到了一邊。在他被擠開的一瞬間,他勉強還來得及告訴刑事大律師和林賽他們預定的房間號碼。
  達倫對這樣的場面經歷得多了,根本不為所動。他一邊走著,一邊向記者們說:“我們剛剛和委托人見過面,現在我已經掌握了有關辯護方面的充足材料,至于具体細節方面的情況,對不起,各位先生,我現在還無法進一步透露。”
  記者們的好奇心被煽動了起來,他們七嘴八舌地要求達倫能更多地透露一下內幕。只可惜他們的問題都問得太過拙劣了,不過“私刑”卻屢次被提了出來。
  達倫猛地停住了腳步,圍著他一起走的那些記者們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就好像是一起惡性的交通撞車事故一般。
  達倫目光炯炯地看著記者們:“先生們,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辯護。我的四名委托人雖然被指控犯有謀殺罪,不過在我看來,他們的罪名根本不成立。”
  甩下了這句斬釘截鐵的話以后,達倫又大踏步地向前走去。記者們被這突然出現的一幕搞得手足無措,站在原地面面相覷。達倫趁著這個時机,靈敏地邁進等候已久的電梯里,我和林賽也跟了進去。那名矮個子的經理張開了雙臂攔在了電梯的門口,像一個交通警似的攔住了記者。
  一名記者高聲喊著:“夏威夷立法當局和您的立場是否是一致的呢?您是否認為強奸應該被處以死刑呢?”
  達倫冷嘲熱諷地說道:“這并不是司法制度的一大進步。如果強奸犯們知道了這一點,他們就更加可以肆無忌憚地在犯罪之后殺人滅口了,反正他們都難逃一死嘛。”
  電梯里的服務員關上了電梯門,電梯開始上升了。
  達倫臉上的神采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吃力地靠在電梯壁上,搖頭歎息著說:“都是那該死的林德波夫案。”
  “這和林德波夫案有什么關系呢?刑事大律師。”我曾經在這個案子上花了不少心思,所以無論是誰提到它我都會很關心。
  “林德波夫一案激起了公眾的‘嗜血性’。如果綁架一名二十個月大的嬰儿就被判以死刑的話,那么以后又會有多少個無辜的被綁架者會因此而喪生啊。”
  露比·達倫站在房間門口焦灼地等待著我們。她一見到達倫那副疲憊的樣子,臉上的微笑一下子換成了擔心的神色。
  “卡萊斯,你看上去累坏了。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露比一邊扶達倫進屋,一邊關切地叮嚀著他。
  可是達倫就好像根本沒有听見她的話一樣,他向我們擺了擺手,示意我們也進去。
  我和林賽只好跟進了起居室。在這里就更找不到一絲一毫具有夏威夷特色的物品了。暗淡的家具,東方式的破地毯,暗色的木紋牆壁,這一切都和密歇根州的任何一家中檔旅店沒有絲毫分別。只有從窗口吹進來的涼爽季風提醒著我們這里是美麗的夏威夷。
  露比拿起了放在茶几上的几個口袋,然后有些不情愿地遞給了達倫,說道:“這些是給你的。”
  達倫接了過來,隨意地翻看了一下。他臉上那副漫不經心的表情似乎是在說,這些不過是像在家里收到的早間報紙一樣無足輕重。看過之后,他又隨手把它們扔回到桌上。然后,他輕松地呼了一口气,脫下寬大的西服外套,隨便地把它扔在了椅子上。我和林賽也依樣照做,只不過我們把自己的衣服小心地放在了沙發旁邊的茶几上。我順便瞥了一眼沙發,真是不容易,那上面模糊不清的花朵圖案還隱約能夠看出它有著夏威夷的特色。
  刑事大律師坐到了安樂椅上,把腳搭放在面前的小凳上,然后就開始自顧自地卷著煙。我和林賽坐在了茶几旁的沙發上。達倫夫人有些不滿地搖了搖頭,又歎了一口气,什么也沒說就回到了臥室,并且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達倫看了一眼緊閉著的臥室門,半開玩笑地說:“露比總覺得有一天我會被累死的,其實我不過是裝裝樣子來騙騙她。”說到這里,他看了一眼林賽,“喬治,從珍珠港基地回來以后,你就一言不發。我看得出來你對我的做法很不滿。”
  林賽好不容易才從沙發上坐直身子,那該死的沙發只要你坐進去就會陷下去。他清了清嗓子說道:“我是您的合作伙伴,我的任務就是協助您的工作,听從您的安排。”
  “不過……”
  “不過,”林賽接著說,“您不應該這樣引導湯米·邁西,而且還暗示他偽稱自己當時處于暫時性精神失常……”
  達倫笑了笑說:“喬治,我們這四名委托人事先經過了周密的策划,然后他們綁架了卡哈哈瓦,最后并導致了喬瑟夫·卡哈哈瓦的死亡。現在他們面臨的是二級謀殺指控,我們惟一的出路就是進行有力抗辯以便使得大陪審團不以謀殺罪定論。”
  “對。”林賽點了點頭。
  達倫繼續說:“這樣的話我們就別無選擇了,我們只能使事情向著對我們有利的方向發展。既然湯米·邁西的精神失常對我們是最有利的情況,我們也只能依賴這惟一的一點了。”
  林賽苦笑了一下,說:“我當然也不想證明福斯特克夫人精神失常。据我觀察,她是我所見過的最審慎、最具自我控制力的女人之一。”也許泰拉也是這樣的。
  “那兩名水手也不可能是瘋子。”我說道,“他們不過是兩個白痴而已。”
  達倫邊听邊點著頭:“是啊,白痴是不能作為抗辯的理由的……不過暫時性精神失常卻是一個很好的理由。要知道這四個人全都犯有重罪,他們合謀綁架了喬瑟夫·卡哈哈瓦,同時他們還使用武器威脅受害人……”
  “的确,”我插了一句,“湯米是其中惟一一名能博得陪審團同情的被告了。”
  林賽用一只手的食指輕彈著自己的另一只手。他沉吟了一會儿,說道:“可是,無論怎樣,謀殺罪名是無可駁斥的。不管是誰開的槍,這四名被告都同樣有罪。”
  “不對!”達倫提高了聲音,“如果湯米·邁西因為暫時性精神失常而失手開了槍,他自然是無罪的……如果湯米無罪的話,那么其他人也自然不會有罪。想想看吧,如果謀殺事實不成立的話,那么謀殺指控就自然是子虛烏有了。”
  林賽的眼睛吃惊地瞪大了,他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很顯然這些笨蛋并沒有謀殺卡哈哈瓦的動机。”
  達倫嚴肅地點了點頭,說道:“他們是像卡哈哈瓦一樣的受害者。”
  我反駁道:“我可不這么想。要知道當時還有福斯特克夫人和那兩名水手也在犯罪現場。”
  這時,房間里一片沉靜,只有頭頂的吊扇還在“嗡嗡”響著。
  達倫深深地歎了一口气,承認道:“我自己對這事也沒有佰心,而且我以前從未進行過有關精神失常的抗辯。”
  我提醒著達倫:“你當然做過這樣的抗辯,刑事大律師。”難道達倫真的是老了,他怎么連自己最出名的辯護都忘記了?
  達倫歎了一口气,說道:“我知道你是指利奧普德那件案子。”達倫輕輕搖了搖頭,“我同意認定那兩名男孩有罪,不過是以精神失常為減緩刑罰的手段,希望能以此取得陪審團的同情。可是這件案子就完全不同了,我們必須以精神失常作為整個案子的支點,所以我們必須尋求精神病專家們的幫助。”
  林賽贊成地點了點頭,問道:“我很同意你的看法。有什么好主意嗎?”
  達倫盯著房頂上的電扇風葉,一板一眼地說道:“你听說過威斯·露絲·朱迪那個案子嗎?”
  “當然,誰會不知道那件案子呢?”
  “那你一定熟悉那兩名精神病醫師的證詞了,他們有理有据地證實朱迪夫人是怎樣在失常的狀態下殺死了那兩名女孩,并且又是怎樣毫不自知地把她們塞進了卡車的后車廂中。我看過他們的證詞,做得十分精彩。”
  林賽也點了點頭,說道:“他們叫威廉姆斯和奧泊森,可是最后陪審團仍然裁定朱迪夫人有罪。”
  達倫詭秘地笑著說:“是的。不過我不關心她的命運,我只是對那兩名醫師的證言感興趣。對了,喬治,你能通過電話与他們取得聯系嗎?”
  “這當然可以。不過,据我所知,他們只接手慈善類的案件。”
  達倫輕松地回答說:“你先去弄清楚他們肯不肯來以及他們需要多少費用。明天我會再和福斯特克夫人以及湯米私下談談,讓他們明白精神病醫師介人的必要性。据我估計,他們會同意的。這樣的話,他們就可以想辦法再從那些有錢的朋友中間籌到一筆錢。怎么樣?喬治,你現在就可以著手辦這件事了。”
  林賽點了點頭,隨即站起身來說道:“我回我的房間去和他們聯系。安妮現在可能正為我擔心呢。”
  達倫笑了笑,說道:“好的。喬治,你能在四點半時再來我的房間嗎?我們需要和本地的律師再核實一下情況。”
  達倫說的“本地律師”是指火奴魯魯的蒙得高費爾·威斯和法蘭克·湯普森律師。在達倫來這儿之前,他們是被告的臨時律師。我和林賽在“瑪魯魯”號上看過威斯准備的大量材料,他是一個很負責的律師。
  林賽走了以后,達倫笑著對我說:“我想我們可能傷害了喬治那顆充滿了司法正義感的敏感心靈。”
  我接著調侃道:“不僅如此,在他發現他心目中的偶像不過是一個泥足的巨人的話,他一定會更加傷心。”
  “你說我是什么樣的泥足巨人呢?”
  “從腳到膝蓋都是由不堪一擊的干土鑄成的。”
  達倫以粗野的大笑聲接受了我的“恭維”。他把手中的香煙按滅在煙灰碟中,疲憊地說道:“我們下去吧,孩子,我還得向那伙記者扔下几顆重磅炸彈才行。我才不管泰拉·邁西是被誰強奸的,是那几個阿拉莫納男孩干的也好,是另一伙雜种干的也好,我都不去管它。也許這不過是邁西夫人自己編出來的故事,或者是斯特林將軍以及整個艦隊的謊言。我只相信一點,那就是福斯特克夫人、湯米·邁西和那兩個水手确信是那個夏威夷的拳擊手砸碎了那個可怜丫頭的下巴,而且還不許她求饒。即使到了末日審判那一天,我也會大聲地宣告,我們現在不會,將來也決不會要求重審阿拉莫納那個該死的案子。”
  “難道你就要對那一群記者說這樣的一番話?”
  “當然不會照直說的,孩子。”達倫狡猾地沖我笑了笑,“我會很有技巧地讓他們被我牽著鼻子走的。不過,對那群記者來說,這也是足夠他們忙上一陣子的了。哦,用法律的語言來說,我們的委托人之所以殺死那個夏威夷人是有著正當的理由的,這一點可以為他們愚蠢的、不合乎法律的行為罩上一層合乎道義規則的面紗。”
  “那我該做些什么呢?”
  達倫眯起眼睛說道:“當然了,你的任務還是要繼續調查那樁‘阿拉莫納案’,你必須得深入地查清每一個細節。你首先得和證人、那些海軍軍官、本地官員打打交道,看看他們是怎么說的。如果有必要的話,你還得從街上的那些小痞子們那里搞到些東西。”說到這里,他猛然地用左手中指戳向我,迅速得就像一道划過空中的閃電一樣。“我很希望你能夠再發現一些對我們有利的新證据。當然從邁西夫人的言行來說,我很相信她講的話,所以即便你找不到任何對我們有利的新證据,那個只差了一位數字的汽車牌照號也足夠我們用來抵擋一陣子的。”
  我前傾著身子,認真地記住達倫說的每一個字。然后我問道:“如果我發現了新的證据,你打算怎么來利用它們呢?”
  他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毫不猶豫地對我說:“把它們交給我,我會有辦法讓新聞界和陪審團都知道這些的。要知道,在邁西一案中,我必須反复提到阿拉莫納案,因為只有這么做才能說明湯米·邁西作案的動机并且為他的失常找到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我估計原告律師也一定在緊鑼密鼓地調查此事呢……明天一早我就會去一趟法院,向法官申請一周的准備時間。”
  我微笑著說:“法官一定會同意的,誰讓你是卡萊斯·達倫呢?”
  “沒錯。在這個案子里,我得不斷地利用一下自己的名气,雖然我很討厭這么做。除此之外,我還會向法官申請用一周時間來精心選擇陪審員,這件事也很重要。”
  “這么說,你就有兩周時間來准備正式開庭了。”
  達倫點點頭,他的語气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听著,孩子。在開庭的期間我希望你能老老實實地坐在我的身邊,這樣我一旦需要你的時候,你就可以隨時出發了。我提醒你,孩子,在調查期間,你可別趁工作之便去白色的沙灘上追逐女孩子呀。”
  “你憑什么認定我會這么打發時間呢?”我不服气地問他。
  達倫老于世故地笑了笑,說道:“怎么我說得不對嗎?你和那個漂亮的貝爾小姐之間的關系可瞞不過我的眼睛。在上船的第一天,你們可就混在了一起。”
  “這么講話可是不太符合你刑事大律師的身份呀!”
  達倫促狹地擠了擠眼睛,眼睛滿是回味的神色。然后,他壓低了聲音問我:“她不穿浴衣和穿浴衣時一樣地迷人嗎?孩子。”
  我實事求事地回答道:“她不穿的時候更加地迷人。”
  達倫遺憾地歎了一口气,接著就相當吃力地站起身來。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花去了他整整三分鐘的時間,似乎他全身的部件都需要重新拼接之后才能完成這個動作。我也跟著站了起來,當然我的速度要快得多。在我和達倫一起往外走的時候,達倫在便褲口袋里找著什么東西。在房間的門口處,他擁抱了我一下,順便把一把鑰匙塞在我的手里。
  “在揚格旅店樓下車庫里存著一輛車,那車是福斯特克夫人提供的。”
  “是一輛什么車呢?”我實在是擔心達倫再為我找來一輛不出三米就拋錨的老爺汽車。
  “是一輛藍色的德倫特牌汽車,是時髦的單排坐的敞篷車。你調查的案子和這輛車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福斯特克夫人在綁架卡哈哈瓦的時候乘坐的就是這一輛車。”
  我發出了嘲弄的笑聲,問道:“至少他們還沒有用這一輛車來裝尸体吧?”
  達倫又從門口的桌子上拿起了一個信封遞給了我,“這是給你的,孩子。這是一份由夏威夷州政府簽發的臨時偵探執照,還有你在夏威夷境內的持槍許可證。”
  “哇!”我惊訝地叫了一聲,然后接過了證明,隨手翻看了一下。證件下面的署名是由火奴魯魯警察局局長簽發的。“我終于成為合法的偵探了。”
  他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我大部分時間都會呆在這里和喬治一起工作。你要是有什么情況,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大約每隔一天左右和我碰一次面。現在,”他一邊說一邊打開了房門,“我要你离這里遠一些,我可不想那些記者像蒼蠅一樣緊盯著你。”
  我剛要离開,達倫又說:“等一等,先別急著走。”他又開始在便褲的口袋里找著,這次他拿出了一些錢,“噥,這些是給你的零用錢。”
  我只拿了其中的一半,然后笑著問他:“雇用我到底是誰的主意呢?刑事大律師,是你,還是伊瓦琳·沃斯·邁克林恩?”
  “是誰想出來的主意這并不重要,”他又調皮地眨了眨眼睛,說道,“只要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就行了。”
  “那也就是說我的薪水是由伊瓦琳·沃斯·邁克林恩來支付的了?”
  達倫用手指戳了戳他已經有些凹陷的胸膛,裝作一副生气的模樣說道:“這話可真的刺傷了我。你知道的,內特,我一直像對待自己的儿子那樣地疼愛你。”
  “那是兩回事。”我不為達倫的巧言所動。“讓我來這調查花費了你一分錢嗎?”
  “內特,你親眼看見的,我是從自己的口袋里掏錢付給你的。”
  “是的,沒錯。”我寸步不讓地反唇相譏道,“可是不知道掏出的到底是誰的錢?”
  他哈哈地笑了起來,說:“你的錢,內特,現在它們是你的了。”
  我故意裝出一副沮喪的樣子,歎了一口气說:“我本來應該要求你發誓的,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你為什么這么說?”達倫有些不解地問我。
  “當你手按著《圣經》,口里卻說著一些言不由衷的話,這樣的誓言又有什么用處呢?”
  達倫大笑著關上了房門。
  我很順利地就在底層的車庫中提出了福斯特克夫人的那一輛車。我首先把敞篷車的活動頂篷收了起來,又仔細打量了一番這輛暫時歸我使用的車。在我看來,這輛時髦的藍色跑車對福斯特克夫人這樣一位名門淑媛來說太過惹人注目了,更何況她還開著它去參与一樁綁架案呢。
  我上了車,又回頭看了一眼擁擠在門廳里的記者,就飛快地逃离了這個是非之地。從火奴魯魯市中心到瓦奇蒂大約有三英里半的路程,全部都是綠蔭路。在兩側的人行道上,有不少沿街叫賣的商販和外出散步的當地人。為了避免我的帽子被風吹走,我把它順手扔在了副駕駛座上,然后,听任溫潤的季風將我的頭發吹得四下飛揚。
  在火奴魯魯開車是需要耐心的,所有的車輛都不慌不忙地低速運行著。有時候,站在路口處的交通警察會攔住兩側的汽車,讓載滿乘客的公交車先行通過。遠遠地,我就望見了掩映在綠蔭中的粉紅色酒店,那就是我的目的地——“皇家夏威夷”酒店,在燦爛的陽光下,酒店如同海市蜃樓般地迷幻美麗。
  我將車駛入了酒店的專用車道。由于我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結果差一點儿就撞上門廊上的高大廊柱。
  酒店門口的日本侍者殷勤地迎了過來,他身上的那套白色制服比斯特林將軍的那一身將軍制服還要華麗。我問他,停車場在哪?他彎著腰回答我,他將負責替我存車。
  我只好讓馬達轟響著,然后下了車。之后,又從后備箱里取出了我的行李,順手扔給門衛一枚鎳幣,就大搖大擺地進了酒店的大門。這時,另一名身穿東方服裝的中國侍者又赶了過來,似乎是想為我拿行李,我揮揮手拒絕了。我很清楚自己的口袋里沒有多余的鎳幣了。
  在煦暖的陽光中,酒店的大廳顯得格外地明亮。大廳的四面都有著巨大的玻璃窗,所有的窗子都打開著,宛囀的鳥鳴聲和低吟的海浪聲為大廳平添了几分浪漫气息。層層疊疊的華麗燈飾從頂篷优雅地垂了下來,四面的牆壁繪滿了充滿异域風情的圖案。在大廳的角落里還擺著供游客休息的藤制家具。不過在大廳里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大量的侍者,他們中有的穿著東方式的寬大衣褲,有的穿著傳統的紅色上裝和白色便褲。所有的侍者都是棕色面孔或黃色面孔的有色人种,在我看來,他們足可以組成兩支球隊,而且門廳也寬敞得可以當作運動場來用了。
  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大廳根本就沒有什么客人。當我在左側的服務台登記的時候,我是那里的惟一一名客人。不過,在我辦好手續准備上樓的時候,又有一對挎著胳膊的新婚夫婦走了進來,他倆都穿著价格不菲的网球服。
  在我等電梯的時候,我又向酒店的商場瞥了一眼,在擺滿翡翠制品和高檔時裝的貨架中只有服務小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四周看不到一個有錢的主顧。
  電梯很快就把我送到了第四層。我的房間不僅寬敞明亮,而且布置得也十分优雅。本色的藤制家具,四處擺滿了怒放的鮮花,白色的落地長窗,最令我滿意的是站在窗口處就可以看得見碧藍的大海。相比之下,我在“瑪魯魯”號上的房間也變得和我在芝加哥的房子一樣不值一提。
  我打開了通向陽台的紗門,向大海望去:現在已經差不多是傍晚時分了,游泳的和晒日光浴的游客大都回到了旅店。所有的舢板和滑板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海面上只剩下几個人還在進行著激烈的水上排球賽。
  是的,這一天馬上就要結束了。說句老實話,我也累坏了。在看了一會儿水上排球賽之后,我轉身回到了屋內。然后拉上了窗帘,將百葉窗嚴嚴實實地關好。最后,我舒舒服服地伸了一個懶腰,只穿著一條短褲將自己重重地摔到床上。
  鈴聲惊醒了我。
  我迷迷糊糊地打亮床頭燈,呆呆地看了看放在床頭柜上的電話机,它也愣愣地回望著我。這時電話又響了一聲,我才半夢半醒地拿起听筒。
  “喂?”
  “內特?伊莎貝爾。”
  “嗨,現在几點了?”我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
  “八點左右吧?”
  “晚上八點左右?”我似乎還沒有想清楚這是哪一天。
  “是的,晚上八點左右。怎么,我把你吵醒了嗎?你在睡覺?”
  我打著呵欠,說道:“是的。那個叫卡萊斯·達倫的老家伙可把我給累坏了。你在哪儿呢,是在酒店嗎?”
  “不,”她說著,聲音里有一絲歉意,“我現在還在泰拉這里,她明天才搬到珍珠港基地去,我現在得陪著她。”
  我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听上去顯得很失望:“哦,這太糟了……我也想找個人陪陪我。我覺得整幢大樓里似乎只有我這一個客人似的。”
  伊莎貝爾笑了笑,說道:“這并不奇怪。自從經濟大蕭條以來,我听說皇家夏威夷酒店的生意差了很多。”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想起自己此行的責任。我說:“听著,我想和泰拉單獨談談,刑事大律師和林賽不會在場。既然這家大酒店里沒有什么客人,我想請你們明天早晨來這里吃早餐,不會有記者跟到這里的。”
  “請等一下,我去問問泰拉。”伊莎貝爾說完之后,就放下了听筒。大約過了一分鐘,她又拿起了電話听筒,“泰拉很愿意,那么我們几點見面呢?”
  “你覺得九點怎么樣?等一下,讓我看一看……”這時,我發現了床頭柜上的酒店服務指南。我拿了起來,隨手翻看了一下,然后又接著說道,“我在‘海浪走廊’里等著你們。你們來以后,在總服務台問一下,他們會告訴你怎么走的。”
  伊莎貝爾的聲音听起來很歡快,她說:“听上去好极了,內特,我們明天見吧。”隨后她又加了一句,“我愛你。”
  “我也是。”
  我放下听筒,順勢滾下了床,然后站起身來,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這才覺得自己有些餓了。我暗自想著,也許我該馬上穿好衣服,到樓下的餐廳里叫上一份昂貴的特色晚餐,這可是一种增加每周五十美元薪水的好辦法之一。
  我拉開了窗帘,打開了被我關得緊緊的陽台門。這時,夜晚的海風扑面而來,散發出一股微微發腥的涼爽气息。我只穿著短褲和短襪就踱到了陽台上,靜靜地站在欄杆前享受著美好的月色。天空中綴滿了閃爍明亮的星辰,月光將她那迷人的夢幻光輝均勻地舖洒在黑暗的海面上,遠處鑽石頂熟睡著的身影几乎是暗不可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而又有些潮濕的海風。
  “請原諒我不請自來。”這時從我的身后突然傳來了一個溫和的聲音。
  我差一點儿就從陽台上倒折下去。
  我順著聲音回過頭去。在陽台內側的藤椅上坐著一個瘦小干枯的中國老頭,他穿著白色的襯衫,系著一條黑色的領帶,手里還拿著一頂巴拿馬帽。這時,他又開口說道:“希望我沒有打扰你。”
  我一邊向他走過去,一邊暗暗地攥緊了雙拳:“你在我的房間里干什么?”
  他彬彬有禮地站了起來,向我鞠了一躬,我上下打量著他,身高還不足五英尺。隨后,他告訴我:“我一直在等著你醒過來。”
  他的相貌十分地鮮明:突出的前額,稀薄的灰白色頭發,鷹勾狀的鼻子,鏟形的下巴上的雙唇緊緊地抿著。最有特色的是他那雙小眼睛,明亮而又机敏,深陷在眼眶里,警覺地向四處打量著。在右眼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疤痕兩邊已經失去顏色的肌肉就像是一塊貼上去的補丁一樣扎眼。憑我的經驗判斷,那是一道很深的刀疤,不過他還很幸運,居然保住了那只右眼。
  “你到底是誰?”我警惕地站在他的對面,仍然攥緊了兩只拳頭。
  他不慌不忙地回答說:“高級警探陳·阿帕那。要看一下證件嗎?”
  我松開了緊攥的雙拳,說道:“不用了。”然后又笑了笑,接著說道:“查理·陳是會悄悄溜進來而不吵醒我。不過,這么晚來,你有什么事嗎?一定是什么特殊原因使得你采取了這樣一种方式不約而來。”
  他沒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莫名其妙地說:“迂回路線往往是到達正确地點的最佳路線。”
  “誰說的?肯弗西斯嗎?”肯弗西斯是查理·陳偵探小說中的一個主要人物。
  他搖了搖頭,“不。蒂爾·貝格斯。”
  這個叫蒂爾·貝格斯的家伙又是誰呢?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著實在是太不雅觀了,于是說:“你不介意我回去穿上一條長褲吧?”
  他點了點頭,說:“請便。你不介意我吸煙吧?”
  很快地,我們兩個人就又坐在了陽台的藤椅上。在我們談話時,他一直吸著煙,我總覺得他和小說里的查理·陳有些不太一樣,后來才猛地記起小說中的查理·陳是一個矮胖子。也許陳·阿帕那和偵探故事中的那名主人公在其他地方很像吧。
  “你的消息很靈通呀,阿帕那警探。”我半開玩笑地說道。
  “你和大名鼎鼎的卡萊斯·達倫律師一齊調查邁西一案吧。”
  “是的。可我還沒有開始調查呢……你怎么知道我是……”
  他不等我說完,就回答了我的問題:“警察總監給我看了你的持槍許可證和偵探資格證。你本來是一名芝加哥警察?”
  “是的。”我回答道,“不過現在我請了假全力協助達倫先生調查此案。我和達倫很早就認識了,算得上是老朋友了。”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然后他說道:“黑勒先生,你根本就不老。要知道我已經干了三十七年的警察工作了。”
  這話讓我吃了一惊,不過他臉上的刀疤足以證明他說的是真的。
  我將話題引入了正軌,問他:“你還沒有告訴我你來這里的原因呢,阿帕那警探。”
  他平靜地說:“請叫我阿帕那或陳吧。我來這里是為了幫助兄弟警察。”
  我也直率地告訴他:“就叫我內特好了。不過,陳,你為什么要幫助我呢?在邁西這件案子里,你究竟站在哪一邊呢?”
  他抬起了眼睛,盯著我說:“那要看是什么樣的情況了。對湯米·邁西、他的岳母和那兩名水手來說,法律是明确的,他們所綁架的那個夏威夷人被他們親手殺死了。”我從他的眼睛中看到了隱約的怒气。
  我說:“沒這么簡單……”
  他歎了一口气說:“是的,一點儿也不簡單。現在陰云籠罩著整個夏威夷島,我們不知道政府是否會因此而剝奪我們的自治權。內特,所有的本地居民都擔心我們來之不易的自治權會像肥皂泡一樣地破裂。邁西一案的最終結果將會決定這一切……而所有這些人与法律的公正和司法的正義一點儿關系也沒有。”
  我不想就區域自治問題深談下去,于是就轉換了話題,“你對另一樁案子——阿拉莫納案有什么看法嗎?”
  “這很難說。”
  怎么在查理·陳的眼里也有破不了的案嗎?我追問道:“為什么呢?”
  陳慢慢地說著:“因為在我為之服務了三十七年的警隊中出現了一些怪事,有的警官居然混淆黑白,結果毀損了警察局的聲譽。”他停了一下,又說,“就拿邁克因托斯警官來說吧,他僅僅因為那五個男孩卷入了一起交通事件就逮捕了他們,這本身就夠荒唐了。他居然還能夠‘順藤摸瓜’地調查出他們就是強奸泰拉的罪犯。為了收集證据,他還親自開著那几個人的越野車去了犯罪現場,假造了車輪痕跡,還把這當作有力證据。”
  我點了點頭說:“是的,這些我在案卷中已經看過了。可這并不能證明那几個人是清白的。”
  陳不慌不忙地說:“那么泰拉·邁西的記憶力總該說明問題了吧。在短短的時間里,她的記憶力惊人地提高了。在她被襲擊的那天晚上,她告訴警察她是在十二點至凌晨一點之間离開阿拉邁酒吧的。可是后來邁克因托斯警官發現在這一段時間內,那五名疑犯有不在現場的有力證据,于是邁西夫人就把時間改在了十一點半。還有,在她被襲擊的那天晚上,她告訴過警察,當時的天色太黑了,她根本沒辦法看清那几個人的容貌,而且她也記不得車牌號了。可是后來,她居然又令人吃惊地說起了全部細節。”
  我審慎地問道:“你認為卡哈哈瓦和其他人是無辜的?”
  他聳了聳肩,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不過他說:“和邁克因托斯警官不同,陳·阿帕那只有在調查全部結束以后才得出結論。‘想法就像降落傘,只有張開后才能運行。’”他說完之后,又從兜里抽出一張名片遞給了我,“如果你需要我的幫助,可以隨時和我取得聯系。這上面有我的警察局的電話號碼和我家里的電話號碼。”
  我又問了一遍:“你為什么要幫邁西一案的被告呢?”
  他笑著說:“也許我只是想幫助一個來自像芝加哥這樣一座大城市的兄弟警察,也許是因為達倫反种族歧視斗士的盛名已經傳到了這個偏僻的小島吧。”
  我接著說:“据我所知,你并沒有直接插手此案。”
  他朝我笑了笑,說道:“是的。陳·阿帕那就要退休了,他已經太老了,到了該坐在桌旁給別人講故事的年紀了。不過,有的時候他也會听到一些故事。”說到這里,他停了一下,似乎是想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又接著說下去,“就在出事的那一天晚上,有一名喝醉了的海軍軍官在邁西家附近游來蕩去,很多人都發現他的褲鎖一直是開著的。后來,邁西夫人又告訴這個喝醉的軍官別擔心,一切都正常。還有呢,就是警察在追捕福斯特克夫人等人的時候,不得不動用了武力,也就是鳴槍警示他們,最后才迫使他們停下車來。在他們停下車以后,邁西上尉又是一副驕傲自大的態度……”
  陳·阿帕那說到這里,就站了起來。
  他又向我說:“你要想和目擊的警察談一談,陳·阿帕那會盡力為你安排的。如果你想查出事情的真相,陳·阿帕那一定會盡力為你指點迷津的。”
  我也站了起來,感激地對他說:“全靠你了,陳。”
  他又鞠了一躬之后,就戴上了巴拿馬帽。在我看來,那頂巴拿馬帽對陳·阿帕那這個瘦小的老頭來說實在是太大了。他戴上那個大帽子以后,就像套上了一個大號的湯碗,他的嘴角又浮出了一抹笑意。
  “歡迎你來伊甸園。”陳一邊說著,一邊像他出現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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