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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迷情之夜


  卡拉卡瓦路在白天是綠蔭環繞的宁靜的住宅區,到了晚上它就像复蘇一般變得嘈雜而喧鬧。婆娑的棕櫚樹仍然輕輕地搖擺著,可是那股奇异的熱帶花香被辛辣的烤肉味給取代了。不斷鳴響的汽車喇叭聲,小販五花八門的叫賣聲,朋友之間熱烈的談話聲熱辣辣地混合在一起。就連夜空中的點點繁星也敵不過瓦奇蒂娛樂園中五彩眩目的燈光,而顯得有些黯淡了。遠遠地望過去,瓦奇蒂娛樂園就像是散落在卡拉卡瓦和伊納路上的一串耀眼的五彩明珠一樣。
  在伊納路的路口立有一塊指示牌,上面標明瓦奇蒂娛樂園的停車場在街道的左側。由于路面的行人很多,我只得不停地按響喇叭,把車慢慢地開向停車場。我趁机向街道兩旁打量著,兩邊林立著的都是一些投合游人心意的小店舖,廉价的咖啡屋,簡陋的美容院,還有几家小小的理發店。有許多本地人在桔黃色的路燈下邊走邊聊著;還有一些情侶們手挽著手親昵地走在一起;再有就是一些成幫結伙的少年們大聲說笑著,打鬧著。總之,這是一片歡樂的海洋。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這里离海岸只有一兩個街區,可是卻怎么也嗅不到一點儿大海的气味。在高大的棕櫚樹下,我發現有几個大約十七、八歲的本地女孩正在和一些白人士兵們打情罵俏,她們都穿著性感的艷麗短裙,畫著濃妝。這情景不僅使我想起了芝加哥,夏威夷的瓦奇蒂娛樂園与芝加哥的任何一個娛樂園在外觀上都沒有多大差別,只不過這里你所見到的更多是黃色或棕色的面孔而已。
  我好不容易才把福斯特克夫人的車開到了停車場。停車場里已經擠滿了各种類型的車:敞篷汽車、輕便越野車、摩托車……最后,我勉強在一輛破舊不堪的老爺車旁找到了一個空位,才算把車安頓好。在停車場里,就能夠听到瓦奇蒂娛樂園中的音樂聲,雖然兩個地方隔著整整一條街。我暗自將皇家夏威夷里的音樂和瓦奇蒂娛樂園中的音樂比較了一下:前者追求的是优雅的情調和舒緩的曲調,四弦琴和電吉它合奏著浪漫的夏威夷情歌,這是為了騙那些來這里度假的闊佬們的錢;而瓦奇蒂娛樂園里的音樂營造的是火爆的气氛,風琴奏個不停,音樂聲震耳欲聾,歌手們聲嘶力竭地喊著,他們演奏的全部是當下美國大陸流行的勁歌,當然這是為了騙那些本地的傻小子們付錢的。
  她正好站在瓦奇蒂娛樂園的招牌下等著我。她的頭上就是鮮紅閃亮的“奇”字,明亮的燈光將她照得格外耀眼,所以我遠遠地就認出了她。她优雅地背靠在門柱上,手里夾著一支已經燃了一半的香煙。
  我仔細打量著她,她的十個手指甲全都涂得猩紅。早上的那一身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裙都不見了,這次她穿的是一件白色齊膝長的日本緊身裙,在裙子上印著大朵大朵眩目的紅花,似乎整件衣服都要燃燒了起來。她的腳上穿著一雙白色的拖鞋,秀麗的腳趾露在了拖鞋的外面,十個腳趾甲也涂得猩紅。她的嘴唇涂畫得和衣裳上的紅花一樣明麗,烏黑的左鬢邊插著一朵紅色的鮮花。只有她手里拿著的那個白色錢夾還能讓我依稀記起她今天早晨的那身規規矩矩的衣服。
  她先沖我粲然一笑,然后說道:“黑勒先生,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向她笑了笑說:“我也是。這件裙子和你一樣的漂亮。”
  “我剛才一直在擔心,以為你不會來了呢!”她做出一副嬌嗔的樣子。
  “怎么會呢?我從來都不拒絕像你這么漂亮的女孩子的約請。”
  她吸了一口香煙,然后把那張鮮紅的小嘴噘成了可愛的圓型,接著向我吐了個圓圓的煙圈,嫵媚地笑著說:“黑勒先生,你是在和我調情嗎?”
  “叫我內特吧,”我說,“你打扮得如此迷人,任何一個有血性的男人見了你都忍不住會動心的。”
  顯然她很喜歡我的恭維話,接著她把手里的那支煙舉了舉,問我:“想來一支嗎?黑勒先生,不,內特。”
  我婉言謝絕了她:“不,謝謝。它會阻礙我的發育的。”
  她一下子笑出了聲,說:“哦,內特,別逗了,難道你還沒長大嗎?”
  “是的,就差那么一小點了,也許得需要你的幫助。”
  她又朝我嫵媚地笑了笑,什么也沒說。在我的眼里,她的笑臉使得瓦奇蒂娛樂園中閃爍的五彩霓虹都為之失色了。我試探性地伸出了胳膊,她一下子將手里的香煙拋了出去,在閃亮的煙蒂在空中划過一道优美的弧線之后,她就緊緊地依偎在我的身邊。
  第一次的約會就靠得這樣近,她究竟是被我的男子漢魅力牢牢地吸引住了,還是故意引我上鉤呢?
  我极力在心里說服著自己,使自己相信這個嬌小玲攏的日本女人是被我出眾的魅力給吸引住了,而不愿意把事情向坏的那一面去想,不過她也有可能在施展美人計,誘惑好色的大男人甘心情愿地陷入圈套。不,不會是這樣的,我在心里不斷給自己打著气。說真的,我還真有些被她給迷住了,她身上有一股勾人魂魄的香味,不知道是她用的香水散發的呢,還是她鬢邊的那朵紅花飄散出來的。而且緊身衣下那丰滿的胸部有節奏地一起一伏著,一看到它就會使人意亂神迷。最有誘惑力的也許是她身上散發的那股來自遙遠東方的神秘气息和難以言傳的嫵媚……
  我們兩個誰也沒有說話,只是緊緊相擁著走在擁擠的人群中。在夏威夷這個多种族混居的地方,白皮膚的男人和黃面孔的女人相擁而行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我倆就這樣默默不語地繞著瓦奇蒂娛樂園走著。在我看來,這里和伊利諾斯州的娛樂場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根本看不出一點儿屬于夏威夷風格的東西。飛轉不停的旋轉木馬,小型的寵物樂園,熱鬧的游戲靶場,只不過充做靶子的小人身上穿的是和服,也許這可以勉強算入地方特色之中吧。不過与美國大陸的娛樂園相比,這里的節奏明顯要板滯許多,所有人的態度都是懶懶散散的。
  我給她買了一大團粉紅色的棉花糖,不過呢,當然是我們兩個人一起低頭分享著。不知不覺之間,她把我領到了一座兩層樓房前面,整個小樓是由木頭搭成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說道:“這里真讓人難以相信。”
  她晶亮的眸子緊盯著我,好奇地問我:“什么?”
  “這里既沒有臭虫,也沒有蚊子。什么都沒有。”
  她聳了聳肩,“當沼澤被抽干時,它們全都飛走了。”
  我好奇地追問:“什么沼澤?你是說這里過去不是這樣的?”
  “這一片原來全是沼澤。”
  “瓦奇蒂過去是一片沼澤地?”我不相信地看著她。
  她點了點頭,補充道:“沿著阿拉邁運河向下走,你會找到臭虫的。”
  我笑著搖了搖頭,“不,這樣我覺得挺好的。”
  她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了,低聲地說:“很多年以前,他們抽干了瓦奇蒂沼澤,為的是种更多的甘蔗。所有的池塘、沼澤以及那些在這里世代生活的農夫和漁民都不見了。現在這里成了熱鬧繁華的旅游貿易區,這樣的結局應該還不錯吧?”
  “最好的結果是所有的臭虫都被赶走了。”
  她點了點頭,又繼續說:“在這里你也不會找到蛇的,阿拉邁甚至整個夏威夷也沒有一條蛇。”
  “它們全被赶到大海里去了?”我調侃著問。
  “不,這里從來都沒有過蛇。”
  我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然后用一种惊訝的語調說道:“伊甸園里居然沒有蛇,這簡直讓人無法相信。”
  她轉回頭來盯著我說:“這里只有人,到處都是人。”
  這話似乎弦外有音,不過我裝作沒有听懂。
  比翠絲領我來的這個地方轟響著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到處都擠滿了年輕人。我們离小樓越近,《查理,我的寶貝》這曲子的樂聲就越震耳。在吉它的混響聲里攙入了一些夏威夷式的曲調,這使得這首本來就火爆的歌曲更加熱情奔放了。
  有很多小伙子站在門前,或喝著可樂,或吸著煙,或是三五成群地閒談著。和他們相比,我顯然穿得太過正式了,居然還打著一條暗紅色的領帶。這里的青年小伙大都穿著絲質的襯衫,藍色的牛仔褲;而姑娘們呢,大都穿著棉質的套衫和齊膝的短裙。
  我買了兩張門票。這里的門票十分便宜,如果一個人進去呢,每張門票三十五美分,如果是情侶結伴而入呢,每張門票只有十美分。我和比翠絲費力地擠過擁擠的舞池,找了一張桌子坐了下來。最右側的舞台上,几名夏威夷的歌手正在賣力地表演著。在他們的鼓上寫有這支樂隊的名字——“快樂農夫”。現在,他們不再唱那支火辣勁爆的《查理,我的寶貝》了,而是改唱一支低緩深情的《月色与玫瑰》。在閃爍著迷幻燈彩的舞池里,不同膚色的男孩和女孩情意綿綿地對舞著。其中的一對是黃面孔的男孩和白皮膚的女孩,他們臉貼著臉。另一對是棕皮膚的女孩和白人男孩鼻對著鼻跳著,似乎充滿了道不盡的柔情蜜意。這情景一定會讓任何一名三K党成員背過气去。
  “想來一杯可樂嗎?”我問比翠絲,她正看著舞池里的一對對情侶。
  “好啊!”
  我去吧台買回了兩瓶凝著水露的冰鎮可樂,在侍者為我拿可樂的時候,我回頭看著那可愛的“東方之花”,她正在熱切地嚼著口香糖。
  我走回到座位以后,就偷偷地取出放在西裝口袋里的小酒瓶,然后向比翠絲晃了晃,問道:“要來點儿嗎?”
  “當然。”她一邊倒著可樂一邊答應道,“難道你覺得夏威夷的姑娘小伙們就不會想法找些樂子嗎?”
  我往她的杯里倒了些朗姆酒,問道:“在這里演出的樂隊是固定的嗎?”
  比翠絲搖了搖頭,“不是的。本地的樂隊輪流在這里表演。那天晚上在這里演出的是‘鷹’樂隊。”
  我想她所說的“那天晚上”就是指泰拉·邁西被襲擊的那個晚上。
  我一邊往自己的杯子里倒著朗姆酒,一邊不動聲色地問:“那伙人在襲擊泰拉之前,就是在這里跳舞取樂的吧?”
  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我,嚴肅地問道:“你真是這么想的?”
  我推開了面前的杯子,反問道:“你說什么?”
  她仍然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你知道我為什么帶你來這儿嗎?”
  “為了我的藍眼睛。”
  她對我的話一點儿反應都沒有。“你今天使邁西夫人很難堪。”
  “這是我的工作。”
  “使她難堪?”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不,設法從她那里知道真相。”
  “你認為她在撒謊?”
  “不。”
  “你認為她說了實話?”
  “不。”
  “那么……”她那雙好看的眉毛一下子就皺了起來。
  “我從來不妄下斷言,作為一名偵探,這是最基本的素質之一。更何況我現在剛剛開始調查。”
  “那你是說你還什么也沒有發現?”
  “不是的。的确有人對你的女主人干過一些不好的事,要知道,她不可能砸碎自己的下巴,更不可能強奸自己。”
  比翠絲喝了一大口飲料,皺著眉想了一想說:“在這里是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种暴力強奸的事的,這肯定不會是夏威夷人干的。夏威夷人性情溫和,馴服得就像是家里養慣的小貓小狗一樣。”
  “是的,只有‘兩只小狗’是夏威夷人,另‘一只貓’是日本人。”說到這里,我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了,因為比翠絲也是一個日本人。
  比翠絲的眼睛驀地亮了一下,就好像燃燒的兩團憤怒的火苗。她的語气卻十分平靜:“的确,其中的兩個人是夏威夷人,那一個中國男孩,有一半夏威夷血統。我剛才已經告訴過你了,在夏威夷是不可能發生這种暴力強奸事件的。”
  “為什么不可能呢?”我尋根究底地想問個明白。
  “因為這里的女孩,”她聳了聳肩,“……你根本不需要強迫她們的。”
  我開玩笑地說:“你是說,只要給她們買上瓶可樂,再倒一些朗姆酒,然后就万事大吉了。”
  這句玩笑話稍微緩和了一下她緊繃的面容,她微微咧嘴笑了一下,就好像是我可痒了她一樣,不過這笑容和她剛才眼里閃現的怒火一樣都一閃即逝了。她說:“不,內特……這對大陸人來說很難一下子讓他們明白的。”
  “可是我是一個聰明的大陸人,我會學得很快的。”
  “在那些白人百万富翁來這里以前,夏威夷一直是一個十分和睦的地方。即使在現在,惟一的強暴也只是……強迫未成年的少女發生性關系,你們叫做什么?”
  “引誘未成年少女。”
  她點了點頭,繼續說了下去:“女孩子屈服于比自己大的男人,后來父母發現了,或者是有了孩子,這是夏威夷式的‘強奸’。而像你剛才所說的那种強奸,有色人种對白人婦女施以暴力,這樣的事情在夏威夷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凡事總會有個開端嘛,”我說道,“而且你還說不同种族的人是不可能絞在一起的。”說到這里,我朝正在舞池中跳舞的那兩對年青人點了點頭,“那么他們是什么呢?難道我見到的是海市蜃樓?”
  “他們可以在一起的,”她向我解釋說,“那是沙灘男孩,是指那些在旅館的海邊教滑板的夏威夷男孩。他們的學生大多是女性游客,有時是迷人的海軍軍官妻子們……這樣的一种性行為應該怎么說呢?”
  “婚外私情。”
  她點了點頭。
  “你想說些什么?難道你是說你的女主人和沙灘男孩有了某种不正當的關系,結果出了差錯?然后呢,她就編造出來一個故事……”
  “別這么說,你會……會認為我是一個坏女孩。”
  “恰恰相反,我覺得你簡直就像一個落在凡間的天使。”
  比翠絲避開了我火辣辣的目光,辯解道:“不,我是很坏,可以說成是雇主的叛徒。”
  我轉了轉眼珠,又喝了一口飲料,說道:“我并不認為那些有錢人每周付給佣人几美元就能夠買到可貴的忠誠,要是所有的佣人都這樣的話,我們干偵探這行的人恐怕就要失掉飯碗了。”
  “你很坦誠。”
  我猛地被可樂哈住了,咳嗽了一陣子后說:“什么?”
  比翠絲笑著說:“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從不隱瞞。”
  比翠絲這話說得不完全對,通常情況下我會把所有的事情都隱瞞起來。
  不過,在這樣的一种情況下,我選擇了一种最佳的回答方式,我說:“你說得很對。”
  “你能和我跳一支舞嗎?”
  “不胜榮幸。”
  “快樂農夫”樂隊又開始演唱起《沙上之愛》這支浪漫的情歌。在吉它的伴奏聲中,我把比翠絲輕輕地摟在怀里,伴著抒情的樂曲翩翩起舞。比翠絲頭發上插的鮮花的香味讓我感到有些頭暈,也許是朗姆酒的效力開始發揮作用了。
  比翠絲在我怀里低聲說著:“我本以為你不會來了,因為貝爾小姐……”
  我适時打斷了她的話,說道:“我們只不過是朋友,我是說伊莎貝爾和我。”
  “我听見她把你叫做‘甜心’。”
  “這,這……”我輕輕咳嗽了一聲,接著說道,“有點儿夸張。我們兩個是在船上認識的。更何況,現在伊莎貝爾對我充滿了怒气。”
  “那是因為你今天讓邁西夫人很難堪。”
  “是的。”
  我把比翠絲摟得更緊了。
  “內特。”
  “嗯。”
  “你現在長成了嗎?”
  “快了。”
  下一支舞曲的節奏很快,我整了整褲子,盡量表現得很好。
  跳完了這一支曲子之后,我們兩個人走回桌旁,我剛要坐下,比翠絲就迫不及待地問:“你有車吧?”
  “是的。”
  “我們不能去我家,我們家里人太多了,我、媽媽、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住在一起。我的家也太遠了,在卡帕拉瑪那邊。”
  “我住在皇家夏威夷酒店。”
  “那可不行,貝爾小姐會看見我們兩個人的。”
  她及時地提醒了我。
  比翠絲輕柔地撫摸著我的手,然后,她開口問道:“我知道有一個情侶們常去的地方,就在海岸那邊。你有興趣嗎?”
  我爽快地回答道:“帶路吧。”
  很快地,我們兩個就開著車离開了瓦奇蒂停車場。
  當我們的車開過那條布滿小店舖的街道時,比翠絲指著其中的一家小店舖,對我說:“看見那家理發店了嗎?”
  我向比翠絲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那是一棟殘舊不堪的二層小樓,上層好像是一些住戶,下層就是理發店。在門口的上方,挂著藍、紅、白相間的旋轉招牌,讓人一眼就可以認出這是一間理發店。在牆上還寫著几個白色的大字“瓦奇蒂理發店”。透過窗子,我看見一名日本女理發師正在給一位白人男子修剪著頭發。在這家理發店的旁邊是一處空空蕩蕩的停車場,停車場上停著一輛流動食品供應車,車上供應簡易的晚餐、熱狗之類的食品。在流動食品供應車的四周,零零落落地擺放著几張桌子。在我望過去的時候,正巧有几對年輕的情侶在吃著面條。在路邊上,還有几輛私人小汽車停在那里,几個圍著白圍裙的東方人忙來忙去,看來這輛簡簡單單的食品供應車還是一家小型的“汽車餐館”。
  比翠絲的聲音冷冷地響起:“就是在這個地方,有人看見了邁西夫人。當時,有一名白人海軍軍官尾隨在她的后面。”
  “噢。”我點了點頭,然后騰出一只手來指了指街口處的百貨商店,現在,我們的車正巧開到了這里。百貨商店是一幢兩層高的白色樓房,在“百貨商店”的大招牌下還挂著“香煙和飲料”的廣告條幅。我在記憶中搜索了一下我以前在材料中看過的有關內容,然后說道:“這座樓后來就擋住了那些目擊者的視線,很可能邁西夫人就是在這里被綁上車的。”
  比翠絲冷冷地繼續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那個跟在后面的白人男子又到哪儿去了?難道他也在拐角這里失蹤了?”
  我有些惊訝地轉過頭,上下打量著比翠絲,似乎我剛剛認識她一樣,然后才問道:“比翠絲,你想說什么?”
  比翠絲的口气緩和了下來,她轉過頭,看著繁華的瓦奇蒂娛樂園說道:“在我父親去世以前,他和沙特的爸爸在同一家菠蘿罐頭厂里做事。”
  “沙特?”這事和這個叫“沙特”的人有什么關系呢?
  比翠絲依舊看著窗外的景致說著:“沙特曼·伊達,荷瑞斯·伊達。從這里拐彎。”
  我被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一下子弄糊涂了,問了一聲:“嗯?”
  “如果你還想去‘情人巷’的話,就從這里向右轉。”
  我當然還是很想去‘情人巷’,雖然我身邊的這個女孩變得有些古怪,但是如果一對一的話,我無疑會占盡上風的。
  我們的車剛剛轉上海濱公路,就發現伊納路的面貌全都變了。那些一家挨一家的小店舖變成了一些低矮的平房,看上去還不如簡易的小木棚体面。就在這些破敗的小房子中間,還有一座二層的小樓,不過它看起來也是一副搖搖欲墜的架式。
  比翠絲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向我解釋說:“這是那些珍珠港海軍基地的單身軍官們租的房子。”
  我有些訝然地笑了,接口說:“我以為他們會租一些更好的房子呢。”
  比翠絲笑了笑說:“在這里住很方便引本地女孩子上手;而且,在海岸那邊,也可能遇上女性單身游客或是海軍軍官的妻子。我听別人說起過,在這里租房子的并不都是單身的海軍軍官。”
  我們沿著這條海濱公路繼續向前開著。前面的路面更加崎嶇不平,似乎從來都沒有人好好地平整過這條所謂的“海濱公路”。四下里漆黑一片,我們的車燈是這條路上惟一的光源。盡管大海就近在咫尺,我卻只能聞到稍微帶些腥味的海浪气息,卻怎么也看不見大海的輪廓。在道路的兩旁長滿了低矮的灌木、野生的仙人掌和亂七八糟的野草,要不是耳邊傳來隱約的海浪聲,我還以為我們正在沙漠中穿行呢。我發覺,在這里根本看不到一棵棕櫚樹,而在市中心卻處處都見得到綠意盎然的棕櫚葉,路兩旁只有孤零零的電線杆立在低矮的雜草叢中。
  比翠絲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他們常常吵架。”
  我明知故問:“誰們?”
  “邁西先生和邁西夫人。”
  “他們吵得很凶嗎?”
  “邁西先生朝邁西夫人大吼大叫,叫她閉嘴。有時候邁西夫人一气之下就會摔門而去。”
  他們的關系真的這么糟糕嗎?我皺著眉繼續問道:“你知道他們為什么吵架嗎?”
  比翠絲歎了口气說:“邁西夫人不喜歡這里,她覺得這里的生活讓人厭煩,所以就經常喝得爛醉如泥。邁西先生勸她不要再喝了,還說她把他的朋友都赶走了。你知道的,邁西夫人說話很尖刻。”
  “你為他們干了多久了?”
  “大概有兩年多了。”
  “那么福斯特克夫人來的時候,你仍然呆在泰拉那里?”
  “是的。”
  “她和泰拉相處得如何呢?”這是一個我很關心的問題。
  “她們處得不太好。福斯特克夫人總是責備邁西夫人不做家務,總是在睡覺。”
  “所以到了后來,福斯特克夫人就搬了出去?”
  比翠絲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邁西夫人和邁西先生之間的爭吵也讓福斯特克夫人感到十分擔心,這……”說到這儿,她忽然停了下來,指了指前面的路口說,“從這條岔路開進去。”
  現在我們离瓦奇蒂娛樂園大約有一英里半的路程了。我把車開到了小路盡頭的一塊空地上停了下來,然后借著車燈的光線,四處打量了一下。在雜草叢中有一間破破爛爛的混凝土小房,房子周圍扔滿了垃圾、碎瓶子和香煙蒂。在房子附近還有許多雜亂的輪胎印。很顯然,這是一處幽會的場所。
  我熄滅了發動机和車燈,這時,月亮正巧從云層中鑽了出來,皎洁的月色足以使我們看清對方。在如水的月光下,比翠絲的鮮麗紅唇和衣服上的鮮艷紅花溶合在一起,更顯得她嬌媚動人。我深深凝視著她,一半是出于渴慕,另一半卻是警覺,比翠絲目光專注地盯著遠處的灌木叢。
  我打破了沉默,問道:“比翠絲,你到底還知道些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在困扰著你使你不得安生?告訴我吧,我想你請我出來就是為了要告訴我這一切的。”
  比翠絲扭回了頭,用那雙烏黑的眼睛盯著我,她的語气平淡得就像柜台后面不耐煩的售貨員。“我知道邁西夫人還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是誰?”
  “也是一名海軍軍官。當邁西先生外出值勤的時候,他就會來。剛開始的時候、他一周才來一次。可是從去年五月份起,他來得更勤了。”
  我呼了一口气。從我們身后的樹林那邊傳來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
  “這听上去好像不那么光明正大。”我希望比翠絲繼續告訴我更多的東西。
  “當我在場的時候,他們從不接吻或是動手動腳的。他們晚上睡在不同的房間里,至少在晚上睡覺之前和早晨起床之后他們是這么做的。”
  “可是他們還是太肆無忌憚了。”
  比翠絲接著說了下去:“他們常常去瓦奇蒂游泳,在科魯瓦野餐。有時候邁西夫人离家整整兩三天,帶著床單、枕巾、毛巾和睡衣等等所有的日用品。”
  “那名軍官是誰?”
  “布萊弗德上尉。”
  吉米·布萊弗德。就是他,那個褲鎖開著又喝得東倒西歪的醉鬼;還是他,那個在泰拉被送到醫院之前還惦記著并且安慰他的那個家伙。
  我問道:“這些你從來都沒告訴過其他人嗎?”
  她緊緊地皺著眉說:“我覺得很羞恥。我實在是太需要這份工作了,我媽媽一個人要拉扯五個孩子,我又是老大,也是家里第一個不用靠做苦力掙錢的孩子。我害怕如果我告訴別人之后,會失去……”
  我向她那邊靠了靠,用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安慰她:“你不用覺得慚愧,寶貝。”
  比翠絲難過地搖了搖頭,說:“你是不會明白的。我的爸爸來自荷內西馬,那里有太多的人,或者干脆點儿說,是太多的窮人。他到了這邊,在白人富翁的甘蔗地和香蕉种植園中賣命,每個月能掙到九美元外加每天的三頓飯。爸爸對這已經非常滿意了。后來,他又到罐頭厂干活,在那里,他掙得更多,可是每天要足足干上十八個小時。最后他終于熬不住了,就垮了下去……”
  我用手輕輕撫摸著她柔順的黑發,告訴她:“寶貝,我也是一個窮小子,從小是在邁斯威爾街的貧民窟長大的。現在呢,又是孤身一人苦苦奮斗。不過,在我看來。每一代人都會比上一代人生活得更好。你的孩子以后會念大學的,等著看吧!”
  “你真是個有意思的家伙!”
  “噢,為什么會這么說我?”
  “你很自私,不過呢,又很會体貼別人。”
  這是一個有趣的評价。不過現在我不需要弄清楚自己是個怎么樣的人,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呢。
  我的手指緩緩地從她的秀發滑到她光滑的胳膊上,柔聲地向她說:“体貼,呃?這很好,那么我們為什么不先撂下這件讓人搔頭的案子,找一些更有意思的事呢?”
  我低下頭,輕柔地吻著比翠絲,她也全心投入地回吻著我。這短短的一吻雖然很甜蜜不過也很規矩,我是說,与伊莎貝爾的吻相比,東方女孩的吻更加含蓄。不過即便這樣,我也已經沉醉其中了,是的,可以說現在我又長成了。
  我更緊地靠近比翠絲,想再好好地吻她一下。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說:“內特,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當然,”我很奇怪她為什么會這么問,“這不是情人港嗎?”
  “一點儿沒錯。阿拉莫納。”
  我一開始并沒完全理解“阿拉莫納”一詞的含義,又低頭吻著她。忽然,“阿拉莫納”……我一把推開了比翠絲。
  “他媽的。”我脫口而出地罵了一句,看了看身邊的比翠絲,我改口說,“請原諒我說了一句法語。這里,就是在這里發生的,對不對?”
  比翠絲點了點頭,說:“廢棄的阿內莫克車站。”
  我不解地問:“那為什么這又被叫作‘阿拉莫納’呢?”
  “本地人習慣叫這里為‘阿拉莫納’。”
  我透過車前的擋風玻璃,更加仔細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生長茂盛的野草叢,亂七八糟的瓦礫堆和破敗不堪的混凝土牆……”
  “這就是泰拉說的那個地方,她就是被帶到了這儿來,又在這里被強奸了?”
  比翠絲默默地點點頭,提議說:“想下車看看嗎?”
  我的心里有兩股欲望在不停翻騰著,是擁有比翠絲呢,還是滿足好奇心呢?
  最終好奇心占了上風。
  我向比翠絲點了點頭說:“好吧,我們出去看看。”
  我先下了車,又走到車的另一面為比翠絲打開了車門。
  比翠絲下了車之后,指著一叢灌木對我說:“看見那邊的灌木叢了嗎?邁西夫人說他們把她拖到了那里。”
  我仔細盯著那叢漆黑的灌木,似乎它們可以告訴我在那里發生過什么事一樣。可惜月光照不到那邊,我仔細看了半天,卻什么也沒有看到。
  就在這時,我听見了其他的聲音。
  有人。
  “這里有人。”我一邊小聲地告訴比翠絲,一邊用一只胳膊護住她,然后又小聲地說:“快上車。”
  听起來不止一個人,我已經能夠清楚地听見他們在樹叢中移動的聲音。
  “該死!”我暗自罵道。我沒有帶槍,可是誰會想到和一位迷人的女佣共度美好的夜晚時,身上還得帶著一支九毫米的勃朗宁微型手槍呢?
  一個接一個地,那几個潛伏在黑暗的灌木叢中的人影漸漸顯露了出來,四張不同的面孔,他們臉上全都是一副陰郁的神情,在月光的照映下顯得更加慘白。不過,他們都不是白人。我又仔細地看了他們几個人一眼,“哦!”我低呼一聲,“不。”
  這是那四個幸存者,就是他們在去年九月份的那個夜晚劫持了泰拉,然后又把她帶到了這里……
  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隊前來复仇的幽靈,一步一步地,他們逼近了我。我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几步,退到了車門旁邊。
  他們還在向我逼近著,我伸手去抓車門的把手。可是,怎么回事,車門把手居然從我的手心里滑走了。
  正在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時,我的車緩緩地啟動了,它向著情人巷的路口開去,卻孤零零地撤下了我一個人。
  比翠絲用涂著紅色指甲的手把著方向盤,在把車開走的那一瞬間,她大聲喊道:“我做了你要我做的事,現在我該走了。”
  我想她不是在和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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