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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閔頓小姐正在外面那個有棚的陽台上織東西。
  這位小姐瘦得皮包骨,脖子上的青筋都露出來了。她穿一件淺天藍色套頭的短衫,戴一串珠子項鏈。她的裙子是蘇格蘭呢的,裙子的后面拖在地上。她一看到秋蓬,就馬上招呼她。
  “早安,布侖肯太太,昨晚上一定睡得很好罷。”
  布侖肯太太對她說,她換一個生地方,頭一兩夜總是睡不好的。閔頓小姐說:“你說奇怪不奇怪?我也是一樣。”
  布侖肯太太說:“真是巧合!你織的花樣真美。”閔頓小姐听了滿心歡喜,臉都紅了。“是的,這种針腳倒是有點不普通,可是,其實是很簡單的。你要是喜歡,我給你一說,就明白了。”
  “啊,閔頓小姐,你真好!我很笨,實在織得不好。我是說,我不善于學織人家的花樣。我只會織簡單的,像登山帽一類的東西。就是這個,我現在恐怕也織錯了。不知道怎么樣,我總覺得有什么地方織得不對,你說是不是?”
  閔頓小姐熟練的望望那堆淺綠的毛活,然后,她輕輕指出什么地方有毛病。秋蓬千恩万謝地將那頂織坏了的帽子遞給她,閔頓小姐流露出無限親切和愛護的意味。“啊,沒關系,一點儿也不麻煩。我已經織了許多年了。”
  “在這次大戰以前,我還沒織過。”秋蓬說。
  “但是,我們總覺得應該做些事,你說是不是?”
  “啊,是的,實在的!你真的有一個儿子在海軍嗎?我記得你昨晚上說過的。”
  “是的,那是我的大儿子。他是個出色的孩子——不過做母親的恐怕不該這么說。我還有個儿子在空軍;小儿子在法國。”
  “啊,啊!那么,你一定很擔心了。”
  秋蓬暗想:
  “啊,德立克,我的寶貝儿子!……他在外面受罪——而我呢?卻在這儿扮一個傻瓜——我所扮的,其實就是我實在感覺的啊……”
  于是,她用一种最真摯的語調說:
  “我們都要勇敢些,你說是嗎?我們希望這場大戰不久就過去了。有一天,我由最可靠的方面听說,德國人不能再支持兩個月了。”
  閔頓小姐拼命點頭,脖子上的項鏈搖得直響。
  “是的,的确的——”說到這里,她故作神秘的放低喉嚨。“的确,希特勒已經病倒——絕對是不治之症——至遲到八月,他就要神智昏迷了。”
  秋蓬連忙回答道:
  “這种閃擊戰不過是希特勒的最后掙扎。我想德國方面的物資一定很缺乏,他們工厂里的工人非常不滿。納粹政府不久就會崩潰的。”
  “你們說什么?你們說什么?”
  凱雷夫婦也到陽台上來了。凱雷先生問這話的時候很急躁,他找一張椅子坐定了,他的太太用毛毯蓋住他的腿。他又急躁的問:
  “你們方才在說些什么?”
  “我們正在說——”閔頓小姐說。“這場戰爭至遲到秋天就要結束了。”
  “胡說,”凱雷先生說。“這場戰爭至少還會繼續六年。”
  “啊,凱雷先生,”秋蓬說。“你不會是真的這么想法罷?”
  凱雷不放心地四下張望一下。
  “是不是,”他低聲說。“是不是有風?也許把椅子移到牆角好些。”
  于是,重新安頓凱雷先生的工作開始了。他的太太是一個滿面憂慮的女人。她的生活目標,可以說完全是看護凱雷先生,此外,可以說沒有別的。她一會儿拿椅墊,一會儿蓋毛毯,并且不時的問:“阿弗烈,現在這樣子舒服嗎?你覺得這樣可以嗎?你恐怕還是戴太陽鏡好些罷?今天早上的陽光太烈了。”
  凱雷先生急躁的說:
  “不,不,伊麗莎白啊,不要羅唆!我的圍巾在你那儿嗎?不是,不是!我要那個絲制的。啊,也沒關系,我想這樣也行了。這一次就算了。但是,我可不愿意把喉嚨暖得太過火。這樣大的太陽,羊毛的圍巾——啊,你還是把另外一個拿來罷。”現在,他才把注意力轉向世界大勢上面。“是的,”
  他說。“這個仗,我說還要打六年。”
  于是,那兩位女士反駁他了。他很感興趣的傾听她們的議論。
  “你們女人太喜歡打如意算盤了。我了解德國,也可以說,我對德國的了解非常徹底。我在退休以前,由于做生意的關系,不斷到處跑跑,柏林、漢堡、慕尼黑,我統統熟悉。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德國能夠無限期的支持下去。還有蘇俄會作后盾——”
  凱雷先生很得意地,滔滔不絕地講下去。他的聲音時而高,時而低,亦喜亦憂。只有當他的太太將絲圍巾拿來的時候他才停頓了一下。他把圍巾拿過去,圍在脖子上,然后接著說。
  斯普若太太把白蒂抱出來,讓她坐下來玩。她遞給她一只缺一只耳朵的毛制玩具狗,和一件木偶穿的夾克。
  “乖乖的,白蒂,”她說。“你給狗狗穿好衣服,好去散步。讓媽媽准備一下,我們再出去。”
  凱雷先生的聲音單調而低沉,不住地講下去,他不住地背出一些統計數字,都是非常乏味的。他的獨白,不時的夾雜著白蒂的吱吱喳喳。她在用她自己的語言,對她的小狗說話。
  白蒂說:“綽克——綽克利——拍巴特!”然后,一只小鳥落在她跟前的時候,她把那只可愛的手伸出來,想捉它,一邊咯咯的笑著。那只鳥飛跑了。白蒂回頭望望在座各人,很清楚地說:
  “狄基!”然后非常滿意的點點頭。
  “這孩子在學著說話了,真了不起!”閔頓小姐說。“白蒂說:塔!塔!”
  白蒂冷冷的瞧著她,然后說:
  “格拉克!”
  于是,她把那只玩具狗的一只前腿硬放在它的毛披肩里。然后,她搖搖欲倒的走到一把椅子前面,拿起一個墊子,把玩具狗阿胖推到墊子后面。于是,她歡喜得咯咯直笑,一面還吃力的說:
  “藏!寶——五——藏!”
  閔頓小姐權作翻譯,很得意地說:
  “她喜歡玩捉迷藏,她老是喜歡把東西藏來藏去的。”
  然后,她忽然露出夸張的惊訝神气說:
  “阿胖呢?阿胖到那里去了?阿胖會到什么地方去?”
  于是,白蒂忽然倒在地上,高興得哈哈大笑。
  方才凱雷先生正津津有味地談論德國人的原料代用品,現在發覺到大家的注意力都轉移目標了,便露出很生气的樣子,故意咳嗽一聲。
  斯普若太太戴好帽子出來了,她把白蒂抱起來。
  于是,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凱雷先生身上了。
  秋蓬說:“凱雷先生,你方才談到那里了?”
  但是,凱雷先生覺得受到极大的侮辱,他冷冷的說:“那個女人老是愛把那孩子丟下來,希望人家替她照顧。太太,我想,還是把那個羊毛圍巾圍上罷。太陽又沒有了。”
  閔頓小姐求他說:“啊,凱雷先生,快繼續說下去罷,你說得真有趣。”
  凱雷先生這才感到寬慰,便很起勁地恢复了他的高談闊論,同時,將他那瘦脖子上的圍巾拉得更緊些。
  “我方才講到德國人完成了——”
  這時候秋蓬轉過臉來問凱雷太太:
  “凱雷太太,你對于這場大戰作何想法?”
  凱雷太太大吃了一惊。
  “啊,作何想法?你——這是什么意思?”
  “你以為會拖六年之久嗎?”
  凱雷太太猶豫地說:
  “啊,但愿不會。六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是不是?”
  “是的,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你實在以為怎么樣?”
  凱雷太太經她這一問,似乎吃了一惊。她說:
  “啊——我—我不知道。我一點儿也不知道。我的先生以為會的。”
  “可是你不以為然,對嗎?”
  “啊,我不知道。這是很難說的,你說對嗎?”
  秋蓬覺得有些光火了。她想:瞧那個吱吱喳喳的閔頓小姐,那個專橫的凱雷先生,還有那愚蠢的凱雷太太——這些人能代表她的同胞嗎?再看看那個無表情,眼睛暗灰色的斯普若太太,她會比他們高明嗎?秋蓬又反問自己:她在這里又能調查出什么來呢?毫無疑問,這些人當中,沒一個——
  她的思路忽然打斷了,她感覺到有一個人影,那是背后的陽光將她身后的人影投過來的。她連忙轉過頭來。
  原來是普林納太太站在她背后,她的眼睛注視著在座的各人,在她那兩只眼睛里有一种表情——是嘲笑,對不對?
  是一种使人畏縮的輕視的神气。秋蓬想:
  我得多發掘一些有關普林納太太的資料。


  唐密正在和布列其雷少校拉交情,已經談得很投机了。
  “麥多斯,你帶高爾夫球棒來了沒有?”
  唐密連連認罪,說忘記帶了。
  “哈!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眼睛所看到的,可以說是八九不离十,妙极了!我們一定得一塊儿打次球。你在此地的高爾夫球場打過球嗎?”
  唐密的回答是否定的。
  “這里的場子不坏——一點儿也不坏。只是稍微短了些。可是,那里可以眺望海景,風景很美,而且人并不多。我告訴你,今天早上去看看如何?我們也許可以打一場。”
  “多謝美意,當然樂意奉陪呀。”
  “你來了,我真高興。”他們爬上山的時候,少校這樣說。“那地方女人太多了,讓人受不了。現在另外有個男客人,可以替我撐撐面子,凱雷不能算數,那個人好像是個活藥舖,談起話來,不是談到他的健康,就是他試過什么療法,吃過什么藥。除了這些,什么也不懂。他要是把藥盒子扔掉,每天跑出來,走上十里路,情形就不同了。另外一個有男子味的人是德尼摩。不過,說老實話我對這個人不大放心。”
  “真的嗎?”
  “是的。相信我的話,我們這种容納難民的勾當是危險的。要是照我的意思,我就要把他們統統拘留起來,你知道,安全第一呀。”
  “要是這樣辦,也許有點太激烈了。”
  “一點儿也不激烈。戰爭到底是戰爭。對于這位卡爾少爺我有种种的怀疑,譬如,他明明不是猶太人。還有,他到這里來只有一個月——你要注意,只有一個月——他來的時候,戰爭還沒有爆發。這一點是多少令人可疑的。”
  唐密套他的話道:
  “那么,你以為——”
  “間諜——這就是他的小把戲!”
  “但是,這一帶地方在軍事上并沒有什么重要呀。”
  “啊,老兄!這正是他的手段。他要是在普里茅斯或朴次茅斯一帶的話,就要受到監視了。在這么一個幽靜的小地方,誰也不去注意他。但是,地方雖小,也是在海岸上,是不是?事實上政府對這些外國人太寬容些。誰高興都可以到這儿來,愁眉苦臉,談那些關在集中營的弟兄。瞧那個青年,他的臉上一臉傲慢的神气,他是納粹党人——他就是那樣的人——納粹党人。”
  唐密和悅地說:
  “我們這里所需要的是一兩個巫醫。”
  “啊,你說什么?”
  唐密嚴肅的說明道:“要巫醫來聞聞,看誰是間諜。”
  “哈哈!這种說法很好——很好。聞出來——是的,當然是的。”
  他們的談話就此終止,因為已經到俱樂部了。唐密以臨時會員的身份,將他的名字登記下來,會員費也照交了。少校并且介紹他認識俱樂部的總干事。這位先生是一個神色茫然的老頭儿。然后,他們兩人便到高爾夫球場了。
  唐密的高爾夫球打得并不高明。不過,他發現,他這种本領,陪少校打,差不多正合适。少校領先一分,結果,非常圓滿。
  “好對手!好對手!你那一下猛球,運气太差,到最后關頭,又轉到別的方向了。我們該常來練練。來,我給你介紹認識几個朋友。大体上說,都很不錯;不過,有的不如說是老太婆,還恰當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啊,這是海達克,你會喜歡他的,他是個退休的海軍軍官。山上面我們賓館隔壁的房子就是他的。他還是我們這里的防空監視員。”
  海達克中校身材高大,是個樂天派的人。他有一副飽經風霜的面孔和碧藍的眼睛。他說話的時候,有高聲大喊的習慣。
  他和唐密友善地打招呼。
  “啊,你原來是要在賓館替布列其雷撐門面的?有個男客人陪陪他,他一定很高興的,那儿娘儿們太多了,是不是?布列其雷?”
  布列其雷少校說:“我不大會伺候太太小姐。”
  “什么話,”海達克說。“老兄,不過那儿住的不是你所喜歡的那一類女人罷了。那儿住的都是長住公寓的老太婆。除了談天、織毛活以外什么都不會。”
  布列其雷:“你把普林納小姐忘了。”
  “啊,雪拉!她倒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我以為她是個大美人儿呢!”
  布列其雷說:“我倒有點替她擔心。”
  “這話是什么意思?麥多斯,喝杯酒罷?少校,你喝什么?”
  叫過了酒,他們就在俱樂部的陽台上坐下來。海達克把方才問的話又說一遍。
  布列其雷少校頗激烈地說:
  “我是說那個德國小子,她和他的來往太密了。”
  “你是說,對他有好感了?嗯,那可不妙。當然,他倒是個漂亮的小伙子,但是,這樣是不行的呀,布列其雷。這樣是不行的!我們不能有這一類的事。這就等于和敵人打交道。這些女孩子——她們的愛國精神那儿去了!像樣儿的愛國青年,我們有的是呀。”
  布列其雷說:
  “雪拉是個奇怪的女孩子,她有時候怪脾气發作,几乎不同任何人講話。”
  “是西班牙血統,”中校說。“她的父親有一半西班牙血統,是不是?”
  “不曉得。我想——那大約是西班牙名字。”
  中校望望他的表。
  “大概是報告新聞的時候了。我們還是進去听听罷。”
  那天廣播的新聞不多,并不比晨報上的多多少。中校對于英國空軍最近輝煌的戰跡備加贊許。弟兄們都是一流的漢子,勇猛如獅。這樣贊美過后,他就接著很得意的借題發揮。他說,遲早德國人一定會企圖在利漢頓登陸。他的理由是:利漢頓是一個不重要的地點。
  “連高射炮也沒有,這地方真泄气!”
  他的議論沒有往下發揮,因為少校和唐密得赶快回去吃午飯了。海達克很客气地邀唐密改天去看看他的小地方。他說,那地方叫“走私客歇腳處”,“風景很好——我的房子就在海邊,里面各种精巧的小器具一應俱全,并且很好用。布列其雷,改天帶他來。”
  于量,大家約好明天晚上少校和唐密去他那里喝兩杯。


  在逍遙賓館午餐后是一段宁靜的時間。凱雷先生“休息”去了,身旁有忠心耿耿的凱雷太太服侍著,閔頓小姐帶著布侖肯太太去補給站,幫忙打包裹,寫收件人姓名地址,以便寄到前方。
  麥多斯先生慢慢的踱出來,走到利漢頓,順著海濱的馬路走過去。他買了些香煙,路過斯密斯商店時,順便買了一本最近的幽默雜志“碰趣”(Punch)。然后,他并沒有立即离開,顯然是猶豫不定的樣子。最后,還是跳上一輛往老碼頭的公共汽車。
  老碼頭在那個濱海大道的盡頭,房地產的經紀人都知道,那是一個頂不受人歡迎的地方。老碼頭就是西利漢頓,一般人對這個地方,都不大重視。唐密付了兩辨士,然后往碼頭方面踱過去。那是一個毫不足道的,風雨剝蝕的地方。那儿有几架快要報銷的吃角子老虎(Penny in-the-slot machine),彼此的間隔很遠。有几個小孩子跑來跑去的叫喚著,他們的聲音正好和海鷗的叫喚互相呼應。還有一個人孤單單的坐在碼頭上釣魚。此外,沒有一個人。
  麥多斯先生踱到碼頭的盡頭,低頭凝視著海水。然后,他輕聲的問:
  “釣到魚了嗎?”
  那垂釣者搖搖頭。
  “不大上鉤,”葛蘭特先生把釣魚繩搖動一下,頭也不回的說:
  “麥多斯,你的收獲如何?”
  唐密說:
  “沒有什么值得報告的,長官,我正在打入這里的社交圈子。”
  “好!告訴我詳情罷。”
  唐密坐在旁邊一個木椿上,正好可以俯瞰整個的碼頭。
  然后,他開始報告:
  “我想,我已經順利的混進去了。你大概有一份名單罷?”
  葛蘭特點了點頭。
  “現在還沒很多要報告的。我已經和布列其雷少校拉上交情。我們今天上午一同打過高爾夫球。他似乎是一個很平常的,典型的退伍軍官。要說有什可疑的話,那就是有點儿太典型了。凱雷似乎是一個真正的憂郁症患者。不過,這也是很容易偽裝的,他自己承認,最近几年在德國待了很久。”
  “記你一功!”葛蘭特簡單的說。
  “此外還有德尼摩。”
  “是的。麥多斯,大概用不著告訴你,你也明白,德尼摩是我最注意的一個人。”
  “你以為他是N嗎?”
  葛蘭特搖搖頭。
  “不,我不這么想。据我所知道的說,N不可能是德國人。”
  “那么,甚至于也不是逃避納粹迫害的難民嗎?”
  “也不是的。所有在我們國內的外國敵人,我們都監視。他們也知道我們在監視他們。不但如此——畢賜福啊,這話可要守密——凡是僑居我國的外國敵人,由十六歲至六十歲的,不久都要拘禁起來。不管敵人是否已經知道這件事,反正他們也會想得到,這种事情可能會發生的。他們絕對不肯冒險,免得讓我們拘禁他們組織的頭子。因此,N不是一個中立國的人,就是英國人。當然M的情形也是一樣,我對于德尼摩的認識是這樣的,他也許是這個連鎖組織的聯系人,N或者M也許并不在逍遙賓館。卡爾·德尼摩在那里,我們可能借著他,找到我們的目標。這倒似乎非常可能。因為,我找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證明逍遙賓館的其他住戶,就是我們所要找的人,所以,我就覺得德尼摩的可能性較大。”
  “對于他們,我想您已經多少調查一下了?”
  葛蘭特歎了一口气——那是突然表示煩惱的,一聲迅速的歎息。
  “沒有,這正是我不能做到的。我當然可以叫情報部的人監視他們,那是很容易的。但是,畢賜福啊,我不能那么做。因為,你要明白,毛病是出在情報部本身。我要是露出注意逍遙賓館,他們就立刻曉得了。我叫你擔任調查工作就是為此——因為你是局外人。你必須暗中活動,沒有我們幫忙,理由就是為此。這是我們唯一的机會——我不敢冒險來惊動他們,只有一個人,我能夠調查調查。”
  “那是誰呢?”
  葛蘭特笑了。
  “就是卡爾·德尼摩。這是很容易的,是一种例行的工作。我可以派人去調查他——不過不是由逍遙賓館那個角度,而是由外國敵人的角度。”
  唐密好奇地問:
  “結果呢?”
  另外那個人的臉上掠過一層奇怪的笑容。
  “卡爾少爺正是他自己所說的那种人。他的父親不小心,被捕了,后來死在集中營里。卡爾的哥哥現在都在集中營里。一年以前,他的母親因為憂傷過度,也去世了。他是在一個月以前,戰爭還未爆發的時候,逃到英國來的。他表示很想協助英國。他在一個化學研究所的工作成績很好,對某种毒气的免疫性的研究,和一般消除毒气的試驗,都有貢獻。”
  唐密說:
  “那么,他沒問題了?”
  “那倒不一定。我們的德國朋友作事,素以徹底聞名。假若卡爾·德尼摩是派到英國來的間諜,那么,他們就會特別小心,務使他的記錄和他自己所說的一切,都能符合。現在只有兩种可能:一种是德尼摩的全家都是間諜,他們彼此已經串通好了。在苦心孤詣的納粹統治下,這并非不可能的;第二种是,此人并非卡爾·德尼摩,而是扮演卡爾·德尼摩那個角色。”
  唐密慢慢說:“哦,我明白了。”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和前面并不連貫的話。
  “他似乎是一個很好的青年。”
  葛蘭特歎了一口气道:“干這個的都是這樣——差不多都是這樣的。我們這個行業,是一种奇怪的生活。我們尊重我們的敵人,他們也尊重我們。你往往會喜歡你的對手——甚到于在竭力想打倒他的時候,也是如此。”
  接著是一陣沉默,這時候,唐密在細想作戰時這种奇怪的矛盾現象。然后,葛蘭特的聲音,打破了他的沉思。
  “但是,還有一种人,對這种人,我們既不尊敬,也不喜歡——這就是我們隊伍中的叛逆——他們甘心賣國求榮。”
  唐密動感情地說。
  “主啊!官長!我贊成你的話。那簡直是臭不可聞的勾當。”
  “也應該有遺臭万年的下場。”
  唐密怀疑的說:
  “真的有這种人嗎——真有這樣的豬玀嗎?”
  “到處皆是。就像我方才對你說的,在我們的情報部就有。在作戰部隊里、在議會席上、在部里的高級官員中,都有奸細。我們必須要把他們搜出來。我們一定要搜出來。而且要快!我們不能由底層去做。那些小人物,像是公園里公開演說的人啦、賣報紙的人啦,他們不會曉得那些大亨們在那里。我們要找的,是那些大人物,他們才是禍害無窮的人,除非我們及時將他們搜出來,他們就會造成很大的禍害。”
  唐密很自信地說:
  “長官,這种人,我們會及早搜出來的。”
  葛蘭特問:
  “你怎么會說得這么有把握呢?”
  唐密說:
  “你剛才不是說過嗎?我們必須將他們及早搜出來。”
  那垂釣的人轉過身來,對他的部下正面望了一兩分鐘,再打量一下他那堅定的下巴。他對于他所看到的這個人產生了一种新的喜愛和認識。他鎮定地說:
  “好干部!”
  他繼續說:
  “這里住的几個女人情形如何?有沒有引起你怀疑的地方?”
  “逍遙賓館的老板娘有些奇怪。”
  “普林納太太嗎?”
  “是的,關于她的情形,你一點不知道嗎?”
  葛蘭特慢慢說:
  “我可以看看是否能設法調查調查她的經歷,但是,我方才已經對你說過,這是很危險的。”
  “是的,頂好還是不要冒險。那里只有她,我覺得有可疑的地方。那里的女房客有一個年輕的母親,一個喜歡小題大作的老處女,還有那個憂郁症患者的沒腦筋的太太,和一個樣子頗膽小的愛爾蘭老太婆。表面上看,這些人都好像是沒什么危險的人物。”
  “全部就是這几個女人,是嗎?”
  “不,還有布侖肯太太——她是三天以前到這里的。”
  “嗯?”
  唐密說:
  “布侖肯太太就是內人呀。”
  “什么?”
  葛蘭特听到這意外的宣布,不覺提高嗓門這樣說。他轉過身,眼中冒出凌厲的怒火。“畢賜福,我不是告訴過你,對你太太不可透露一句話嗎?”
  “長官,不錯呀。我并未透露一句話呀,請你听我說——”
  他簡明扼要的將經過情形敘述一遍。他不敢望他的長官。他小心翼翼的,唯恐將內心感到的得意情緒,在說話的聲音中透露出來。
  他把事情的始末講完以后,沉默了片刻。對方不禁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原來他在哈哈大笑,整整笑了好几分鐘。
  他說:
  “我要向她脫帽致禮!她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物!”
  唐密說:
  “我也這么想。”
  “我要是將這件事告訴易山頓,他也會大笑。他曾經警告我不要將她漏掉。他說,我要是把她漏掉,她會給我些厲害看的。我不听他的話。不過,由此可見,我們要多么小心才行。我以為作了种种的提防,絕對不會有人偷听到我們的話了。我事先已經确定,只有你們夫婦二人在家。我确實已經听見電話里的聲音,要你太太馬上過去一趟,她是用那种老的圈套,故意將門‘砰’的一聲關了一下,其實人仍在家里。我卻中了她的圈套了。是的,你的太太是個很精明的人!”
  他沉默了一會,然后說:
  “你對她轉告我的話,就說我對她甘拜下風,好嗎?”
  “那么,現在她也可以參加工作了罷?”
  葛蘭特先生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鬼臉。
  “不管我們喜歡不喜歡,反正她已經參加工作了。你告訴她,她如肯屈就,同我們一起工作,我們是不胜榮幸的。”
  唐密咧著嘴笑笑說:“我會告訴她的。”
  葛蘭特認真的說:
  “你不能勸她回去,在家里待著罷?”
  唐密搖搖頭。
  “你不了解秋蓬。”
  “我想我已經慢慢了解她了。我方才那么說,是因為一一這個——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任務。他們要是發覺你或是她——”
  他下面的話沒說完。
  唐密嚴肅地說:
  “長官,我很明白這一點。”
  “但是,我想,即使是你,也不能勸動你的太太避開這种危險罷?”
  唐密慢慢的說: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會那么辦。你知道,我和秋蓬的關系,不是那樣的,我們做事——都是在一起的!”
  他的心里仍然記得好几年前所說過的一句話,那是在上次作戰時說的:共同冒險……
  以往,他同秋蓬的生活就是這樣,將來也永遠是這樣——共同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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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品: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說專區(http://christie.soi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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