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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門敞開著。我們穿過前門,進入有點大得惊人的大廳。廳里布置嚴謹──精漆黑橡木和閃閃發光的銅器。在大廳里頭通常會出現樓梯的地方,是一面有著一道門的嵌板白牆。
  “我姐夫住的地方,”哈薇蘭小姐說。“一樓是菲力浦和瑪格達住的。”
  我們穿過左邊一條通道,進入一間大客廳。淺藍色的嵌板牆,厚厚的綿緞面家具,每一張桌子上和每一面牆上都擺滿、挂滿了演員、舞者、舞台場景設計的照片和畫像。一幅狄加斯畫的“芭蕾舞者”挂在壁爐上方牆面。大量擺設花朵,大朵大朵的茶色菊和大瓶的各色康乃馨。
  “我想,”哈薇蘭小姐說,“你想見菲力浦吧?”
  我想見菲力浦嗎?我不知道。我所想的只是要見蘇菲亞。這我已經做到了。她极為贊同我老爹的計划──但是她現在已經退場,想必正在什么地方打著電話叫魚,沒有指點我如何繼續進行。我該如何跟菲力浦·里奧奈茲接触,是以一個急于娶他女儿的年輕人身份,或是以一個路過順便拜訪的朋友身份,(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來吧!”)或是以一個警方有關人員的身份?
  哈薇蘭小姐不給我時間考慮她的問題。事實上,她的那句話根本不是個問句,倒更象是個斷言。我判斷,哈薇蘭小姐慣于斷言而不是征求別人的意見。
  “我們到書房去。”她說。
  她帶我走出客廳,沿著一條走廊,穿過另一道門。
  這是個堆滿書本的大房間。書本并不是安安分分地擺在高及天花板的書架上。椅子上、桌子上,甚至連地板上都是。然而卻不給人零亂的感覺。
  房間陰冷。少掉了一种我所期待的味道。空气中有股舊書的味道和些微蜜蜡味。一兩秒鐘之后,我知道了少掉的是什么,是煙草的香味。菲力浦·里奧奈茲不抽煙。
  我們一進門,他從書桌后面站了起來——一個年約五十上下的高大男人,非常英俊的男人。每個人都太過于強調亞瑞士泰德·里奧奈茲的丑陋,以至于我預料他儿子也一樣丑。我當然沒料到會見到這么完美的外貌──挺直的鼻梁、曲線無暇的下巴、一頭從造型美好的前額往后梳的金發飛濺著些許灰白。
  “這位是查理·海華。菲力浦,”艾迪絲·哈薇蘭說。
  “啊,你好。”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說過我。他伸出來跟我相握的手是冰冷的,他的表情相當漠不關心,讓我有點緊張。他耐心、興趣缺缺地站在那里。
  “那些可怕的警察在哪里?”哈薇蘭小姐問道。“他們有沒有過這里來?”
  “我相信督察長——”你瞄了一眼書桌上的名片)“呃──泰文勒稍后就要來跟我談話。”
  “他現在人在什么地方?”
  “跟布蘭達在一起?”
  “我真的不知道。”
  看看菲力浦·里奧奈茲那副樣子,好象相當不可能有件謀殺案已經在他附近發生。
  “瑪格達起床了沒有?”
  “我不知道。她通常不到十一點是不會起床的。”
  “好象是她來了的聲音,”艾迪絲·哈薇蘭說。
  她所謂的“好象是她來了的聲音”是高亢快速的談話聲,很快地朝這里接近過來。我身后的房門猛然一開,一個女人走了進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辦到的。讓人感覺到好象進來的是三個女人而不是一個。
  她抽著長長的濾煙嘴,穿著一件桃色緞面家常長服,一手提起衣角。一頭瀑布般的黃褐色頭發傾瀉在她背后。她的臉有著那种時下的女人在完全沒有化妝之前的惊人裸露感。她有對巨大的藍眼睛,走起路來非常快,講起話來聲音有點粗嘎迷人,發育非常清晰。
  “親愛的,我受不了──我完全受不了──想想大眾的注意──是還沒有上報,不過當然會上報──我還決定不了上調查庭該穿什么衣服──色彩非常非常收斂的衣服?——總不會是黑色的吧,──或許暗紫色的──我的衣料配給票都用光了——我把賣給我的那個人的地址搞丟了──你知道,在靠近雪佛茲貝利巷的一個車庫──如果我開車過去,警察會跟蹤我,他們可能會問我一些叫人感到非常難堪的問題,不會嗎?我的意思是說,我能說什么?你多么冷靜啊,菲力浦!你怎么能這么冷靜?難道你不了解。我們現在可以离開這可怕的屋子了?自由——自由!噢,這樣說太無情了──那可怜的老甜心——當然他還活著的時候,我們是不會离開他的。他真的溺愛我們,可不是嗎──不管樓上那個女人再怎么想盡辦法挑撥我們的感情。我相當确信要是我們早离開了,把他留給她一個人,他會什么都不留給我們。可怕的女人!畢竟,可怜的老甜心已經快九十歲了──全世界所有的親戚加起來也對抗不了那与他朝夕相處的可怕的女人。你知道,菲力浦,我真的相信這是個推出艾迪絲·湯普遜那出戲的大好机會。這件謀殺案會給我們很多預先宣傳。比爾丹斯登說他可以找到悲劇演員──那出可怕的關于礦工的詩劇隨時都會下檔──這是個好机會──好极了。我知道他們說我必須一直演喜劇,因為我的鼻子──但是你知道艾迪絲·湯普遜那出戲里還是有很多喜劇的成分──我不認為作者了解這一點──喜劇可以升高懸疑的效果。我知道我該怎么演──平庸、愚蠢、偽裝,然后到了最后一分鐘——”
  她擲出一條手臂──香煙從煙嘴上掉下來,落到菲力浦的桃花心木書桌上,開始燃燒起來。他平靜地把香煙撿起來,丟進廢紙筒里。
  “然后,”瑪格達·里奧奈茲輕聲說,她的眼睛突然睜大,面孔僵化起來,“全然的恐怖……”
  全然的恐怖表情在她臉上停留了大約二十秒鐘,然后她的臉上肌肉放松,又皺了起來,有如一個惶惑的孩子正要放聲嚎啕大哭一般。
  突然,她臉上的所有表情一掃而空,轉向我,一本正經地問我:
  “你不認為這正是演艾迪絲·湯普遜的方式嗎?”
  我回說我認為這正是演艾迪絲·湯普遜的方式。當時我對艾迪絲·湯普遜是何方神圣只有非常模糊的印象,但是我急于跟蘇菲亞的母親有個好的開始。
  “倒有點象布蘭達,真的,不是嗎?”瑪格達說。“你知道嗎,我倒從沒想到過。非常有趣。我要不要告訴督察這一點?”
  書桌后的男人微皺眉頭。
  “真的沒有必要,瑪格達,”他說,“你根本不必見他。我可以告訴他任何他想知道的。”
  “不必見他?”她的聲音上揚。“可是我當然必須見他?唉,唉,親愛的,你太沒有想象力了!你不了解細節的重要性。他要知道每件事情确切是如何在什么時候發生的,每個人注意到的所有小事情以及當時感到怀疑的——”
  “媽,”蘇菲亞從敞開著的房門走進來說,“你可不要對督察胡說八道。”
  “蘇菲亞──親愛的……”
  “我知道,我的寶貝媽媽,你已經全都准備好了,打算好好地表演一番。但是你錯了。相當錯誤的想法。”
  “胡說,你不知道——”
  “我真的知道。你得換個不同的方式表演。親愛的。抑制住你自己──盡量少說話──收斂一點──提高警覺——保護家人。”
  瑪格達·里奧奈茲臉上露出孩子般純真的困惑表情。
  “親愛的,”她說,“你真的認為——”
  “是的。把你的那些傻主意丟開。我正是這個意思。”
  當她母親的臉上開始綻露一絲愉悅的笑意時,蘇菲亞又加上一句說:
  “我替你准備了一些巧克力,在客廳里——”
  “噢──好──我餓死了——”
  她走到門口,停了下來。
  “你不知道,”她的話顯然不是對我就是對我身后的書架說的,“有個女儿有多好!”
  說完這句“退場詞”,她走了出去。
  “天知道,”哈薇蘭小姐說,“她會跟警察說些什么!”
  “她不會有問題的。”蘇菲亞說。
  “她可能什么都說出來。”
  “不要擔心,”蘇菲亞說。“她會照著導演的話去做,我是導演!”
  她隨她母親之后走了出去,然后猛一轉身說:
  “泰文勒督察長來見你了,爸,查理留下來,你不介意吧?”
  我想菲力浦·里奧奈茲一听,臉上是有了非常細微的困惑神色。很有可能!但是他那漠不關心的習慣對我有好處。
  “噢,當然──當然。”他有點含糊其辭地喃喃道。
  泰文勒督察長走進來,壯實、可靠,一副机敏、效率十足的樣子,頗討人歡心。
  “只是一點小小的不愉快,”他的態度有如是說:“然后我們就會永遠离開這屋子──這樣一來沒有人會比我更高興。我們并不想要在這里逗留,我可以向你保證……”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辦到的,一句話都不用說,只是拉把椅子坐到書桌前,就把他心中的意思傳達了出去,不過這的确生效了。我謙遜地在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怎么樣,督察長?”菲力浦說。
  哈薇蘭小姐突然插嘴說:
  “你不需要我吧,督察長?”
  “目前不需要,哈薇蘭小姐。稍后,要是我可以跟你談几句話的話──”
  “當然,我會在樓上。”
  她走了出去,隨手把門帶上。
  “怎么樣,督察長?”菲力浦重复說。
  “我知道你非常忙,我不想打扰你太久。不過我可以私下跟你提一下,我們的怀疑得到了證實。令尊不是自然死亡。他的死是扁豆鹼素藥量過度的結果——一般較熟悉的是叫伊色林。”
  菲力浦低下頭。他沒有任何特別的情感反應。
  “我不知道這對你來說有沒有任何提示作用?”泰文勒繼續說。
  “該有什么提示作用?我自己的看法是我父親不小心誤服了毒藥。”
  “你真的這樣認為,里奧奈茲先生?”
  “是的,在我看來這十分可能。你要知道,他將近九十歲了,眼力非常不好。”
  “所以他把眼藥水倒進胰島素的藥瓶里當胰島素用。在你看來,這真是個可信的說法嗎,里奧奈茲先生?”
  菲力浦沒有回答。他的臉上表情更顯平靜。
  泰文勒繼續:
  “我們找到了眼藥水瓶,空的──在垃圾箱里,上面沒有指紋。這一點本身就奇特。一般正常的現象是上面該有指紋。當然是令尊的,也可能是他太太的或是侍仆……”
  菲力浦·里奧奈茲抬起頭來。
  “那侍仆呢?”他說。“瓊生呢?”
  “你這是在暗示瓊生是可能的凶手?他當然有机會下手。但是我們一想到犯罪動机那就不同了。令尊慣于每年給他一份年終獎金──這份年終獎金數目逐年增加。令尊讓他明白他是用這种方式來取代遺囑中留給他任何金錢。如今這份年終獎金,在七年的服務期間之后,已經達到一個非常可觀的數目而且仍然逐年增加。顯然令尊活得越久對瓊生越有利。再說,他們相處得好极了,而瓊生的過去記錄無懈可擊──他是個徹頭徹尾忠實熟練的侍仆。”他頓了頓。“我們不怀疑瓊生。”
  菲力浦平靜地回答:“我明白。”
  “里奧奈茲先生,現在或許你可以告訴我一下你自己在令尊去世那天的行蹤吧?”
  “當然,督察長。我在這里,在這房間里,待了一整天──除了吃飯時間,當然啦。”
  “你有沒有見過令尊?”
  “我按照慣例早餐之后去向他請安。”
  “當時你單獨跟他在一起嗎?”
  “我──呃──我繼母也在房里。”
  “他看起來如往常一般嗎?”
  菲力浦帶著一絲嘲諷意味地回答:
  “他沒有任何預知他當天會被謀害的跡象。”
  “令尊住的那部分房子完全跟這里隔絕嗎?”
  “是的,唯一的通道是大廳里的那道門。”
  “那道門一直都鎖著嗎?”
  “不。”
  “從來不鎖?”
  “据我所知是這樣沒錯。”
  “任何人都可以來去自如?”
  “當然。只是基于家居生活隱私的方便才隔离的。”
  “你是怎么知道令尊去世的?”
  “我哥哥羅杰,他住在樓上西廂,匆匆忙忙跑下來告訴我,說我父親突然發作。呼吸困難,好象非常嚴重。”
  “你怎么處理?”
  “我打電話給醫生,好象沒有人想到要這樣做。醫生出去了──不過我留話給他,要他盡快過來。然后我上樓去。”
  “然后呢?”
  “我父親情況顯然非常嚴重,醫生還沒來他就去世了。”
  菲力浦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僅僅是簡單的事實陳述。
  “其他的人在什么地方?”
  “我太太在倫敦。她后來很快就回來了。蘇菲亞也不在,我相信。兩個小家伙,尤斯達士和喬瑟芬在家。”
  “我希望你不會誤解我的意思。里奧奈茲先生,如果我問你,令尊一死會如何影響到你的經濟情況。”
  “我相當了解,你想要知道一切事實。我父親在好几年前就讓我們各自財務獨立。他讓我哥哥當聯合筵席包辦公司的董事長和主要股東──他所擁有的最大一家公司,把經營權完全交到他手上。他給我一筆他認為數目相當的錢──實際上我想是面額十五万英鎊的各种債券和优良股票──好讓我隨意運用。他也安排給了我后來去世的兩個姐姐非常大方的一筆錢。”
  “而他自己還是一個非常有錢的人?”
  “不,實際上他只留給自己一份比較起來算是中等的收入。他說那夠他生活所需了。從那時候開始。”菲力浦的唇角首度展現一絲笑意,“由于各种事業的成功,他變得比以前更富有。”
  “令兄和你自己來這里住。這不是任何財務——困難造成的結果吧?”
  “當然不是,純粹是為了方便。我父親經常告訴我們,隨時歡迎我們搬過來跟他一起住。為了各种家務上的原因,這樣做對我來說是件方便的事。”
  “同時,”菲力浦特意加上一句說,“我也非常喜歡我父親。我跟我家人一九三七年搬來這里。我不用付房租,但是我負擔我這一部房子的稅金。”
  “令兄呢?”
  “我哥哥在一九四三年因為他在倫敦的房子被炸毀而搬來這里。”
  “里奧奈茲先生,你知不知道令尊的遺產是怎么分配的?”
  “非常清楚。他在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宣布和平之后不久,重新立下遺囑。我父親不是個偷偷摸摸的人,他很有家族觀念。他召開一次家庭會議,他的律師也在場,應他的要求,向我們說明他遺囑的條款。那些條款我相信你已經知道了。無疑的,蓋斯奇爾先生已經告訴你了。大略來說,有一筆十万英鎊的稅后淨額給我繼母,除了結婚時已經給了她的一筆非常大方的聘金之外。其余的財產分成三等份,一份給我,一份給我哥哥,另一份存入信托基金給他的孫子女。遺產金額很大,但是遺產稅當然也很重。”
  “有沒有任何留給仆人的遺產或是慈善捐贈?”
  “完全沒有。仆人如果留任的話,薪資逐年增加。”
  “你實際上并不──原諒我這樣問──缺錢用吧,里奧奈茲先生?”
  “你知道。所得稅多少有點重,督察長──不過我的收入很夠我自己用──也夠我太太用。再說,我父親經常送給我們大家非常大方的禮物,而且要是万一有什么急難,他會馬上解救。”
  菲力浦冷淡、清晰地補上一句說: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沒有要我父親死的任何財務上的理由,督察長。”
  “里奧奈茲先生,如果你認為我有這种意思,那我真是非常抱歉。不過我們不得不知道一切事實。現在我恐怕得問你一些有點敏感的問題。是有關令尊和他太太之間的關系。他們在一起相處快樂嗎?”
  “就我所知,美滿极了。”
  “沒有爭吵?”
  “我不認為有。”
  “他們年齡──差距很大?”
  “是很大。”
  “你是否──對不起──贊成令尊的第二次婚姻?”
  “他沒有征求我的意見。”
  “這不算是回答我的問題,里奧齊茲先生。”
  “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就實說了,我認為這項婚姻——不明智。”
  “你有沒有勸過令尊?”
  “我知道時,已經是既成事實了。”
  “對你可是一大震惊吧──呃?”
  菲力浦沒有回答。
  “對這件事有沒有任何不好的感受?”
  “我父親有做任何他高興做的事的自由。”
  “你跟里奧奈茲太太之間相處得和睦吧?”
  “十分和睦。”
  “你跟她之間友善。”
  “我們很少碰面。”
  泰文勒督察長轉變話題。
  “你能不能告訴我關于羅侖斯·布朗先生的事?”
  “我恐怕沒辦法告訴你。他是我父親聘請的。”
  “但是他是應聘來教你的儿女的,里奧奈茲先生。”
  “不錯。我儿子是小儿麻痹症的受害者──幸好病情不重──我們考慮結果認為還是不要送他上學的好。我父親提議他和我女儿喬瑟芬一起接受家庭教師教導──那個時候可選擇的家庭教師相當有限——因為必須是不用服兵役的。這位年輕人的資歷令人滿意,我父親和我姨媽(她一直負責照顧孩子們的福利)對他滿意,我順從他們的意思。附帶一說,我對他的教學無可挑剔,負責、周到。”
  “他住的地方是在令尊那一部分房子,不是這里?”
  “上面那里有空房。”
  “你有沒有曾經注意過——對不起,問你這個──羅侖斯·布朗和你繼母之間有任何親密的跡象?”
  “我沒有机會去注意到這种事情。”
  “你有沒有听到過任何有關這方面的閒言閒語?”
  “我從來不听人家的閒言閒語,督察長。”
  “非常令人欽佩,”泰文勒督察長說。“這么說你是非禮勿視,非禮勿听,而且非禮不言嘍?”
  “隨你高興怎么說,督察長。”
  泰文勒督察長站了起來。
  “好,”他說:“非常謝謝你,里奧奈茲先生。”
  我謙遜地隨他走出房間。
  “咻,”泰文勒說,“他真是冷若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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