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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弄臣


  他們在中午時分离別女主人,离開修洛斯城,開著車子駛下蜿蜓的山道。几個小時以后,他們來到多勒密山區一座依山勢而筑成的圓形劇場,這儿原是許多青年團体舉辦音樂會、演講的活動場所。
  麗蘭塔這位引路天使把他帶到這儿來,在光禿禿的岩石上,他看到、也听到那正在進行的集會,使他對于早晨的談話有了更深的体會。那人山人海的熱烈气氛,像紐約麥迪遜廣場上宗教領袖所召開的布道大會,像世界杯足球大賽那樣如痴如狂,也像大學里的狂熱分子攻擊大使館与警察,和許多類似的聚會。
  她是帶他來体會“年輕的齊格飛”這一句話的意義。
  法蘭茲·約瑟夫正對群眾發表演說。他的聲音一忽儿高昂,一忽儿低沉,帶著一股奇异的煽動性,配上情緒化的表情,像浪潮似的一波波襲來,下面的青年男女跟著哀歎与呻吟。他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蘊含著极大的意義,像交響樂團的指揮,掌握著整首樂曲的生命,听眾像樂團一樣在他的魔音下任其擺布。
  可是,他到底說些什么?年輕的齊格飛帶來哪些救民的福音?史德福不記得任何一個完整的字句,可是在當時,他的确是受到感動,相信了青年英雄的呼喚,甚至熱血奔騰,躍躍欲試,可是听完后,也就消失了。群眾們還堆疊在講台的周圍,哭泣著、喊叫著,有些女孩子還激動地叫喊著,還有昏倒的。這個世界到底怎么啦?情感應該是長時間全心全意培育出來的產物。規矩?抑制?含意?都不值一顧了,一切都那么情緒化了,只要有“感覺”說可以了。
  這樣的世界會是什么樣的呢?這种人會創造出怎樣的世界呢?史德福想。
  麗蘭塔拍拍他的手臂,從人潮中擠出來。車子現度把他們載到一個山中小鎮旅店,房間已經預定好了。
  不久,他們走出旅店,沿著山坡上一條石板路走到一座小亭子里,兩人靜靜地坐了許久,還是史德福先開口:“紙板糊的。”
  麗蘭塔也靜靜地看著山谷好一會儿,才開口問他:“感覺如何?”
  “哪一方面的?”
  “剛剛才看完的那場演講。”
  “我并沒有被說服,”史德福·納宇說。
  她歎了一口气,深深的,未曾預料的。
  “我我就希望你會這樣說。”
  “那都不是真的,是不是?這只是一場超級大表演,是一組制作人員的杰作。那個胖女人是幕后的大導演,今天是她的主角領銜演出。”
  “你對他的印象如何?”
  “他也不是真實存在的,”史德福說,“只是一個演員,第一流的演員,而且是精心指導過的。”
  麗蘭塔突然爆出的笑聲使他大為惊訝,她站起來,似乎非常興奮快活,但又帶著几分嘲諷。
  “我就知道,”她說,“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下來看看這個現實世界的。事實上,對這些事情你一直都知道的,你能洞悉那些騙人的把戲,也能知道每件事,每個人背后的真相。
  “用不著去看莎士比亞也能知道自已的角色--每個國王或大人物都必須有個弄臣--只有弄臣會告訴國王真相,還有說些常識故事,順便把那些道貌岸然的朝臣取笑一番。”
  “我演的就是這個角色?朝廷上的弄臣?”
  “你自己難道感覺不出來,這也是我們想要和需要的。你說紙糊的幻境,精心制作的表演都是很對的,可是很多人就都會相信這些謊言,他們無形中被灌輸許多錯誤的是非觀念,卻不能察覺這所有的只是人家設計好的圈套。”
  “而我們的任務就是要來揭發這一個圈套。”
  “初看似乎不可能,但只要人們能知道某些事的不真實,是被人牽著線的傀儡戲——”
  “你以為人家會相信?”
  “所以,我們要能提出具体證据与事實。”
  “你有嗎?”
  “有的--就是我經過法蘭克福時隨身攜帶,而你幫著我安全送達英國的。”
  “可是,我不懂——”
  “時間還沒到——將來你總會知道的。目前我們還有戲要演,我們已經准備好,而且滿心情愿地渴望接受他的思想訓練。我們崇拜青春,我們是齊格飛英雄的信徒。”
  “你的演出一定會成功,我就不太有把握。我一向無法勉強自己去崇拜或信仰什么東西,國王的弄臣應該是最公正,他是揭露真相的人,只可惜現代人已經不能欣賞這一類的幽默了。”
  “當然,有誰能忍受別人來揭自己的瘡疤呢?但是,你最好不要把玩世不恭的這一面表現得太多,除非你是指政治、外交可以開一點小玩笑。”
  “我還是搞不懂在你們這支新世界的十字軍中,我是擔任什么角色?”
  “很古典的賣主求榮,由于過去你并不得意,而齊格飛与他所應允的新世界為你帶來新的希望,所以你供給他英國最高當局的內幕消息,以換取將來新政府的高位。”
  “你是在暗示這是一個世界性的活動?”
  “不是暗示,是鐵的事實。就像有名有姓的台風小姐,來無影去無蹤,可是所到之處都造成災害。”
  “這個時代還有人從歷史中去尋取教訓嗎?”
  “已經很少,比眺望未來者少得多了,科學成為一切問題的答案。弗洛伊德的學說認為被壓抑的性欲是人類悲慘生活的根源,假如人能夠得到發泄,就不再有精神上的困扰。倘若當初的人可以看到現代人把壓抑在內心的情感都咆哮出來的后果,只是使精神病院人滿為患的話,他們就不會相信他了。”
  “多想知道一件事。”史德福插嘴道。
  “什么事?”
  “我們的下一站是哪里?”
  “南美洲,也許經過巴基斯坦或印度。當然還要去美國,那邊的情況非常有意思,尤其加州——”
  “加州大學?”他歎口气。“這也難怪,因為大學的課程委實重复而無聊。”
  天漸漸地暗下來,只有遠處的山峰鑲上金黃和粉紅的邊。
  史德福用一种怀鄉的音調低聲說:“假如我們能來一段音樂的話,你想我會點什么?”
  “老天爺,不會又是華格納吧?或者你早已掙脫華格納的束縛?”
  “才不,我要的正是華格納,我會讓漢士·修斯坐在他的古樹下,告誡世人:‘瘋了,瘋了,你們都瘋了——’。”
  “是的,這一出劇倒很合用,音樂也很棒,可是我們不瘋,我們是神智清醒的一派。”
  “超然的清醒,”史德福說,“這將會愈來愈難保持。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嗯?”
  “我們將以身試法的這次大冒險,會有很多樂趣嗎?”
  “當然有啦!怎么可能沒有呢?”
  “瘋了,瘋了,都瘋掉了——可是我們居然還很樂意去嘗試。我們的生命會有危險嗎?麗蘭塔?”
  “也許。”
  “可是,只要精神長存,只要有你在一起,作我的同志,我的引路天使,這一切就值得了。經過我們的努力,這世界可能變得更好嗎?”
  “雖然答案不一定是肯定的,但是,至少會更和善。”
  “這就夠了,’吹德福·納宇說,“同志!前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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