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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老友重逢


  “我以為你老早死在這儿了。”布蘭上將重重地哼了一聲。
  他的話原是要對一個遲遲才來開門的仆役說的,只可惜站在門邊的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姓名他也記不得了,只知道小名叫艾美。
  “我上星期至少打了四通電話,听說你們出國去了?”
  “是的,才剛回來。”
  “瑪蒂達真不應該到處亂跑,她會因為高血壓心髒病,或現代飛机上的种种毛病而害了她自己的。想想看那些飛机,不是藏有炸彈,就是有游擊隊准備劫机,一點都不安全。”
  “醫生說不妨礙的。”
  “哎呀,醫生的話怎能相信呢?”
  “但是,她已經興高采烈地回來了。”
  “你們到底去哪里了?”
  “去作治療,在德國,或是在奧地利,兩個地方很近,有一處新的療養院,效果很好。”
  “也許只是另外一种使你死得更快的方法,”布蘭上將說,“你喜歡嗎?”
  “坦白講,不是很喜歡,那儿的風景是不錯,可是--”
  一個專橫的聲音從樓上傳來。
  “艾美,艾美!你到底在干嘛?怎么就在客廳里聊起來了呢?還不赶快請布蘭上將上樓來,我正在等他呢。”
  “四處游蕩!”布蘭上將見到他的老朋友后說道,“這就是你最近發明的自殺妙方呀?”
  “才不是呢!現代的旅行一點都不困難。”
  “在那些机場、樓梯、巴士,跑上跑下?”
  “不用,我坐輪椅。”
  “几年前我見到你時,你還說死也不坐輪椅出去呢?”
  “這年頭自尊心不值錢了,菲力浦。來,坐在我身邊,告訴我為什么你會突然想來看我呢?去年一整年里,你都把我忘了”。
  “去年,我自己的身体也不太好,而且還不自量力地插手管了一些事,你知道的,去當人家的什么顧問,讓他們來問一些根本心里就沒打算采納的意見。我總是离不開海軍。”
  “你現在看起來就很好呀!”瑪蒂達夫人說。
  “你的气色也不錯,眼睛還炯炯有神。”
  “只是耳朵更重听了些,所以你要大聲一點。”
  “好的,但愿不會把你的耳膜震破。”
  “喝點什么呢?杜松子酒,威士忌,還是蘭酒?”
  “你也放棄那些烈酒了?杜松子酒好了。”
  艾美起身离開房間。
  “她把酒拿來后,”上將說.“再把她支開,好嗎?我有些事要單獨和你討論。”
  飲料端來后,瑪蒂達夫人做了一個要她退下的手勢,艾美神情仍然十分愉快地退出房間,真是一個善体人意的小姐。
  “乖女孩,”上將說,“很乖。”
  “你是不是怕她退出后沒有關上門,或者躲在門外偷听,所以故意講兩句好听的話。”
  “不是的,我只是為你慶幸。”
  “你有什么問題嗎?身体不适?找不到好仆人?還是不知道花園中要种什么?”
  “這件事十分嚴重,我想你也許還記得一些對我有幫助的資料。”
  “親愛的菲力浦,我真是十分感動,你能認為我記得所有的事情。每一年我的記憶都要衰退許多,我的結論是,一個人記憶最清楚的就是他年輕時代的朋友,即使是學生時代一個可怕而令人討厭的女同學,想把她忘記都不可能,這就是我現在的情形。”
  “前一陣子你去了哪里?回你的母校?”
  “不,不,我只是去看一個從前的同學,我們有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不止了,反正就是几十年沒有見面了。”
  “她的樣子變了嗎?”
  “變得非常的胖,比我記憶中的更難看更可怕。”
  “你交朋友的胃口實在很怪,瑪蒂達。”
  “好啦,告訴我吧,你要知道什么呢?”
  “我想,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你的另一位朋友——洛伯特·修翰?”
  “洛比·修翰?怎么不記得呢?”
  “那個搞科學的,首屈一指的科學家。”
  “嗯,的确,他是不容易讓人忘記的那一類型。你怎么會想到他?”
  “民眾的需要。”
  “怪哉,”瑪蒂達夫人說,“前几天我也有這种想法。”
  “真的?”
  “我們現在的确需要他,或者像他一樣的人,假如有的話。”
  “絕對沒有。瑪蒂達,朋友們來看你,說是和你討論事情,或者說一些他們已在做的事情,像我現在一樣。”
  “我自己也一直覺得奇怪,照說我不像是能了解你們這些‘事情’的人,甚至你們說了以后,要我再說一次我都沒有辦法,洛比的事情比你的又要專門,而且要有某些科學知識才能懂。”
  “我可從來沒把海軍机密拿出來談天唷!”
  “他也沒告訴我什么科學机密,有的話也只是一些概況。”
  “但是多少總談到一些吧,是不是?”
  “嗯,他的話題有時候嚇得我目瞪口呆。”
  “好,那我就開始問你。我想知道的是,在他還正常時,可怜的家伙,是否曾經向你提起過一件‘B計划’?”
  “‘B計划’?”瑪蒂達·沙克頓夫人仔細的推敲著,“听起來很耳熟,他常提起某某計划,某某行動,這個那個的。但是,你知道的,它們對我而言就像鴨子听雷一樣,沒什么意義,他也知道,可是他還是喜歡對我說,有時候——我該怎么說?—一他几乎是故意用那些古怪的東西來嚇我。就像有些變戲法的人,喜歡在‘絕對不可能知道他怎么變’的觀眾前,突然從帽子里抓出三只兔子來。‘B計划’……你知道,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洛比的人,有時會比較散漫,我就會問他一句:‘你的B計划進行得怎么樣啦?’”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向是個善体人意的女孩,你總能記得某個人正在做什么事,或者他對哪方面比較有興趣,來引起他人談話的興致,即使你根本不懂,也表現得興趣盎然。以前有一次,我告訴你一大堆海軍新配備的槍炮,我猜你一定听得煩死了,可是你的表情還是把它們當作好像是你一生中最渴望知道的知識。”
  “是你自己說我善体人意,而且也是一個好听眾,但腦筋可能不很靈光。”
  “都一樣的,嗯,我想再多知道一些有關洛比和B計划的事。”
  “他說——哎,這么久的事,還真想不太起來呢。他提起這個計划,是在他談到一個當時正在進行的改造人腦的計划之后。當時他們這個改造人腦的計划是用來治療一些憂郁過度而終日想自殺的病人,以及神經衰弱而有焦慮性情意結的病人。這一派的學說,通常以弗洛伊德的理論為根据,洛比是想發明一种藥物,但他說副作用非常可怕,因此研究計划几乎中止。他好像是說,這些病人可以變得快樂、溫和而且馴良,他們不再憂郁,可是卻會到處亂跑,不會去注意也不知道危險為何物,就是變得過份快樂而不去提防他人与他事。我的表達能力可能太差,可是你能知道我的意思吧!反正,他的意思就是說這個計划會有麻煩。”
  “他還進過更清楚的嗎?”
  “他說是我想出這個主意的。”瑪蒂達突然說。
  “真的?像洛比這樣一個第一流的科學家會需要你的協助,或由你來給他出生意?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科學呀?”
  “我是不懂。但我一向試著給人家一些常識,愈聰明的人愈沒有常識。而事實上能運用常識的人。反而能為人類帶來更多的福祉,像能想得出在大張的郵票紙上打孔,讓人們更容易撕開的人,就比他們第一流的科學家更造福于人類;像美國的那個馬克亞當,能想到在泥巴路上舖柏油,使農作物更快抵達海邊為農民賺取更高的利潤。而那些能扭轉乾坤的大科學家,只會想出毀滅人類的怪東西。我就是對洛比這樣說的,當然是開玩笑的方式。主要是因為,他當時正在講實驗室的細菌武器已有惊人的進展,某些生物武器甚至能危及未出生的嬰儿,還談到一些很令人不愉快的气体。他說,可怜的人類還在學習如何在原子彈爆發的當儿保護自己,他們不知道現在的致命武器早已日新月异到防不胜防的地步。
  “所以,我才告訴他,我說像洛比這种聰明的科學家,真該去研究一种對人類真正有益的東百。他眼睛習慣性地眨了一下,問我說:‘你有什么更妙的主意?’
  “我說:‘除了發明這些可怕的細菌与討厭的气体外,你們為什么不去發明一些能使人類真正快樂的東西!’他說:‘依他們的聰明才智与現有的發展來看,應該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呀!’我說:‘依你剛才的說法,只要你們取出病人腦前或是腦后的一點東西,就能改變他們思想的傾向与脾气,使他們感到快樂,而不再想自殺。假如,像你們這樣拿出人体中一點骨頭、肌肉,或是一小截神經或腺体,就能改變人的脾气,為什么不能發明一种東西使人感到愉快,或者不吃安眠藥就能作一個好夢?我覺得這是一個更好的主意。’”
  “這就是B計划嗎?”
  “哦,我也不知道,因為他從沒有确切地說過什么是什么。但是他曾對這發明很興奮,而且說是我出的主意,所以也許是吧。因為,我一定不可能建議他去發明殺人的武器,甚至使人難過的催淚彈,要他去弄個笑气,也許還比較人道些。我倒是真的提起過笑气,要拔牙的時候,醫生會讓你深呼吸三口,使你笑開來。我說:你為什么不發明一种气体能使這种笑口常開的效果持續得更久一些呢?我知道笑气大概只能維持十五秒鐘,有一次我哥哥去拔牙,他笑得好厲害,把窗子都踢破了,還賠了醫院好多錢呢。”
  “你故事中的人物總是特別滑稽,”上將說,”總之,這就是洛比·修翰決定的研究計划,而且是你給他出的生意。”
  “我也不敢确定,他大概是不會去搞笑气或安眠劑。不過去搞個什么東西准沒有錯,而且它的真名,不是B計划,還有另一個。”
  “可能是什么樣的呢?”
  “他提過一次,不,兩次,他用的那個名字很像Beger公司出品的食品……”
  “是幫助消化的注射劑?”
  “不,与消化一點關系都沒有,好像是打噴嚏或是什么腺体。你知道,你們談過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Benger牌食品,開頭沒有錯,一定是Ben,B字開頭,而且是一個好字。”
  “你再想想看。”
  “首先我們是談一些有害的什么科學,然后過了很久以后,他才說出他正在研究的B計划,還說是我給他出的主意。然后,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偶而問他進行得怎么樣?每次他都不高興,說遇上了暗礁,進行很不順利。由于他每次都夾雜了一些專門名詞,我就會忘記,即使我記得而告訴你,你也不會懂的。”
  “可是,到了最后——什么時候呢——我想大約在十來年前。”
  “有一天,他來了,問我:‘你還記得Ben計划嗎?’”
  “我說,‘當然啦,你還在作嗎?’
  “他說:‘沒有。’而且決定就此把它束之高閣。
  “我說:‘真可惜,假如你是決心放棄,那不是很可惜嗎,費了那么多時間。’
  “他說:‘放棄這個研究計划,并不是因為我們無法完成,事實上我已經可以知道快要出現的結果,而且也找到曾經犯錯的暗礁在哪里,麗莎也知道。我們的研究,雖然還差几個實驗的證明。但我知道是行得通的。’
  “‘那你還擔心什么呢?’我說。
  “他說:‘因為我不知道這東西對人類會有什么影響。’
  “我說:‘你是不是擔心它會像火藥一樣,成為殺人致命的武器,或者將會侵害人体?’
  “‘不!’他說:‘不是這种問題——’噢!我想起來了,他稱它為Benvo計划,因為它与Benevolence(慈愛友善)有點關系。”
  “是一种慈善事業?”上將問。
  “不,不,不是的。他的意思是能使人類‘覺得’慈愛友善。”
  “能使人与人之間的相處和平而友善?”
  “我想,他不是這樣說的。”
  “本來嘛,這應該留給宗教領袖,他們傳播福音,信徒們如果照他們的話做了,世界就能和平而快樂。我看洛比不是布道的人才,所以躲在實驗室里研究,想要改變人体上的某一點而達到同樣的效果。”上將說。
  “可能差不多,他還說過,對人有益的事情,常常對人也是有害的。”
  “所以,我說:‘你不愿冒這個險是不是?’
  “他說:‘正是如此。我不要冒這個胜,尤其我根本想象不出將來它的危險性有多大——我們這些科學家就是那么可怜,這些危險性根本不是我們發明出來的,某些人的腦筋要將它用到邪惡的方面,我有什么辦法?’
  “我說:‘你又在說原子彈了。’
  “他說:‘算了吧,原子彈?早就過時八百年了。’
  “‘但是假如你只想要使人的脾气變好,而且表現友善与仁慈,’我說,‘這會有什么危險性呢?’
  “他說:‘你不懂的,瑪蒂達。你永遠也不會懂的,我的同事們還有那些政治家也永遠不會懂。這個險冒得可大了,每個人都該再三考慮。’
  “‘可是,’我說,‘他們馬上就恢复正常了,不是嗎?像笑气一樣,使他們快樂一段短時間,然后他們就恢复到正常--或原來的不正常--隨你怎么說呀!’
  “可是他說:‘不行的,因為這次的效果是永久性的,因為它的作用深入到--’他又用了一個專有名詞,有好多數目字的,一個公式或什么分子式的。我猜是一种与痴呆病症有關的。他們治療這种病都是注射一些用甲狀腺所提煉出來的藥劑,或是抽出來?我忘記了。他的講法就是說,不曉得是把一种□素注射進去,或抽出來,或者對那個腺体加以刺激,人就會永遠的——”
  “永遠的慈愛友善?你确定是這几個字?”
  “是的,所以,他才簡稱叫B計划。”
  “可是,對于他的臨時撤退,他的同事是怎樣的看法呢?”
  “我想知道這個實驗的人也不多,麗莎是個奧國女孩,一直當他的助手。另外還有一位名叫利登索的年輕人,后來患肺結核死了。其他的人好像對他的研究計划都不會很清楚。我知道你問這問題的目的了。”瑪蒂達突然說,“我不認為他和別人提起過這個計划。我猜當他決定要放棄時,他一定把所有的公式、筆記或實驗的記錄全部銷毀了。然后,他自己就因中風而半身麻痹,目前不太能講話,但還能听,所以平常就是听听音樂自娛。”
  “你想,他研究了一生的工作可能就因此而結束了嗎?”
  “他連朋友都不見了,也許那樣會引起他的痛苦,這只是“借口吧。”
  “但是他還活著,”布蘭上將說,“仍然活著,你有住址嗎?”
  “應該在通訊地址簿里可以找到,他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在蘇格蘭北部吧。噢,請你相信,他原來是一個很好的人,可是現在几乎半死了,想要做的事都沒辦法做。”/
  “科學永遠在進步,希望就永遠存在,”布蘭上將說,“我們要有信心。”
  “還有仁慈友善。”瑪蒂達夫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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