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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景


  米里安醫生辦公室

  6月9日,星期四,上午11時30分

  二十分鐘以后,一輛車在第五大道和第六大道間的十一街上一座古老的三層樓沙岩屋宅前停下——那是离華盛頓廣場僅几條街、一個安靜高級的老社區。哲瑞·雷恩先生下車,抬頭看,一樓窗戶上一面端正的黑白色招牌:
  Y.米里安醫生
  診病時間
  上午11-12時,下午6-7時
  他緩緩登上石階,按了外面的門鈴,一個穿制服的黑女仆來開門。
  “米里安醫生在嗎?”
  “這邊請,先生。”
  女仆領他走進一間緊鄰走廊、坐得半滿的候診室,房子里微徽有一股藥味。候診室坐了大約半打病人,雷恩在靠前窗的一張椅子坐下,耐心地等候呼喚。
  無所事事地等了一小時之后,一位儀容端整的護士打開里間的滑門向他走來。“你沒有預約吧,有嗎?”
  雷恩摸索地的名片盒,“沒有,但是我想米里安醫生會見我。”
  他交給她一張朴實的私人名片,她睜大眼睛。匆匆走回滑門一會儿之后,穿著一身洁淨長手術袍的老米里安醫生本人,隨在護士身后出來。
  “雷恩先生!”醫生說著,疾步向前,“怎么早不讓我知道你來了呢?護土跟我說你已經在這里坐了一小時了。請進來,進來。”
  雷恩喃喃應道,“沒關系,”隨著米里安醫生走進一間大辦公室,從那里可以看見隔壁的診療室。辦公室和候診室·樣,整齊、清洁,又老式。
  “坐,雷恩先生,什么風把你吹來的?啊——你人不舒服嗎?”
  雷恩輕笑起來,“不是為了私人理由,醫生,我老是討人厭地健康,唯一透露我老邁的跡象,就是我老愛吹噓自己游泳可以游多遠……”
  “沒事了,富爾頓小姐,”米里安醫生忽然說,護士走出去,隨手把滑門關緊。“說吧,雷恩先生。”雖然他的口气和藹可親,但他仍讓你知道,畢竟他是個專業人士,每一分鐘都是很寶貴的。
  “是,”雷恩雙手護住他的手杖頭,“米里安醫生,你有沒有替黑特家人或任何与黑特家有關的人,開過一种香草藥劑的處方。”
  “嗯,”醫生悶哼一聲。他背部往后靠在旋轉椅的背上,“我懂了,還在追蹤那個香草的气味啊。沒有,我沒有。”
  “你确定嗎,醫生?或許你不記得了。或許曾經有歇斯底里病人,或者据我所知叫做低溫發燒的病例。”
  “沒有!”米里安醫生的手指循著眼前記事簿的邊緣滑動著。
  “那么你可否回答這個問題。黑特家有哪一個人,可能在最近這几個月之內,曾從你這里得到一個含有秘魯香油這种藥材的皮膚病處方?”
  米里安十分震惊,滿臉通紅,然后他又靠回座椅,湛藍的老眼一片惊疑。“根本不可能——”他才開口,馬上住口,突然站起來怒聲道,“我拒絕回答有關我病人的問題,雷恩先生,你這樣沒有用——”
  “但你已經回答了,醫生,”雷恩和气地說,“是約克·黑特,我猜?”
  老醫生一動不動地站在書桌,垂眼注視他的記事簿。
  “好吧,”他不情愿地低聲說,“是的,是約克。大約九個月前,他來找我,手臂上,在腕關節上方,起疹子。其實是小事,然而他好像非常在意,我開了一個含有秘魯香油——也叫做黑香油——的軟膏處方,不知道為什么,他堅持要我保密——他對這种事很敏感,他說,要求我不可告訴任何人,甚至他的家人也不可以……秘魯香油,我早該想到……”
  “是,”雷恩冷冷地說,“你是早該想到,我們就能省掉很多麻煩。他從此沒再來過?”
  “不是為了那個理由來,他來詢問我關于——其他的事。有一次我問他皮膚怎么樣了,他說那仍然周期性地發作,他使用我開給他的藥膏,自己配藥,我想——他有一個藥劑學的學位,而且還自己包扎手臂。”
  “自己包扎?”
  米里安醫生看起來心煩气躁,“呃,他說有一次他在抹藥膏的時候,他的儿媳婦瑪莎碰巧走進來,不得不告訴他手臂上的毛病。她很同情,而且好像自那次以后,她有時候會幫他包扎手臂。”
  “有趣,”雷恩低聲問,“那么,就黑特和瑪莎而言,并沒有所謂的公媳問題。”
  “我想沒有。他不在乎她知道,他跟我說,不管怎樣,她是家里唯一的一個,他說,他可以信得過的人。”
  “嗯……瑪莎。就某种意義上來說,他和她是當時那一家唯一真正的外人。”雷恩停下來,然后很快又問,“約克·黑特的皮膚病是什么引起的,醫生?”
  醫生眨眨眼,“血液的問題,事實上,雷恩先生——”
  “你介意給我一份原始處方的副本嗎?”
  “當然不介意,”米里安松了一口气地回答。他探手去拿空白的處方簽,用一枝和他辦公室一樣老式的粗大的筆費勁地書寫,等他寫完,雷恩從他手上接過便條看了一眼,“沒有具有毒性的東西吧,我想?”
  “當然沒有!”
  “這樣問只是為了預防,醫生,”雷恩低聲說,一邊把處方收進皮夾,“接下來,可否讓我看看你給約克·黑特做的病歷記錄卡……”
  “呃?”米里安醫生又眨起眼睛,眨得非常快,一陣紅潮涌上他蜡白的耳朵。“我的記錄卡?”他大聲叫起來,“這太過分了!要我泄露我的病人的隱私……真是,從來沒听過這种事!我要——”
  “米里安醫生,讓我們彼此先有個諒解。我完全能夠体諒而且贊賞你的立場,但是,你明白我是以法律的委任代表身份來這里,我的目的只是要緝捕一名謀殺犯。”
  “是,但是我不能——”
  “可能還會發生其他謀殺案。協助警方是你的職責,你手上可能有我們不知道的有价值的情報,如此還談什么專業保密呢?”
  “做不到,”醫生喃喃地說,“違反醫業道德。”
  “說什么醫業道德。”雷恩的微笑倏然消失,“要不要我告訴你,為什么你不能告訴我嗎?醫業道德!你以為我听不見就也連帶看不見嗎?”
  醫生的眼里閃過警戒的神色,但馬上被他垂下來的眼瞼所遮掩。“你到底……”他支支吾吾,“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你拒絕跟我公開黑特的病例,因為你怕我會發現黑特家的丑聞。”
  米里安醫生沒有抬起眼瞼。
  雷恩緩和下來,一抹淡淡的微笑回到他唇上,但是不是胜利的微笑,而是哀傷的微笑,“事實上,醫生,這簡直是令人不忍目睹地清楚明白,為什么露易莎·卡比安天生又瞎又啞,而且有耳聾的傾向……”
  米里安醫生臉色發白。
  “為什么芭芭拉·黑特是個天才……為什么康拉德·黑特容易狂怒,為什么他縱酒浪費生命……為什么姬儿·黑特美貌又放蕩,生性惡毒,殘酷貪婪……”
  “哦,別說了,看在老天分上,”米里安醫生喊道,“我認識他們這么久——看著他們長大——幫他們爭取,爭取活得像一個有尊嚴的人一樣的權利……”
  “我知道,醫生,”雷恩柔聲說,“你已經發揮了你這個行業最艱巨的美德。同時,仁愛本身要求英勇的手段。‘非常之病,’如羅馬皇帝克勞狄所言,‘非得以非常之手段不得痊愈。’”
  米里安醫生跌坐進椅子。
  “不必太費功夫,”雷恩以同樣溫和的口吻繼續說,“就可以看出為什么他們全都半瘋、蠻悍、与眾不同,為什么可怜的約克·黑特會自殺,當然,這根源來自埃米莉·黑特。現在我一點也不怀疑,是她導致她第一任丈夫湯姆·卡比安的死亡,在他還來不及明了自己所處的險境時,她就把病傳染給他了;她也把病染給她的第二任丈夫約克·黑特,還把那惡心的細菌傳給她的子女,以及她子女的子女……就這件事,醫生,我們坦誠以對是絕對必要的,而且在這段緊急期間,應該暫且忘掉所有的道德考慮。”
  “是。”
  雷恩歎口气,“謝林醫生在驗尸的時候沒發現任何痕跡,所以我假定你大概做過治療?”
  “那時要救其他人已經太遲了。”米里安喃喃自語。他二話不說地站起來,以沉重的步伐走到辦公室角落一座上鎖的檔案柜,鎖打開以后,他翻找某個檔案,然后取出好几份大型的索引卡。他沉默地把這些交給雷恩,然后坐下來,臉色蒼白,在雷恩閱讀這些卡片的整段時間,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筆記密密麻麻,而且內容全惊人地相似。在閱讀期間,雷恩不時頷首,他光滑年輕的面容上,哀傷的表情愈益加深。
  依黑特太太的病歷,從三十年前米里安醫生著手替她看病,就已開始追溯她的病情,當時露易莎·卡出安、芭芭拉和康拉德·黑特都已經出生,病歷一直追溯到她死亡。那記錄令人懊喪,雷恩皺著眉把它擺到一邊。
  他翻查卡片,直到找到約克·黑特的。他的記錄比較而言,沒那么詳盡,迅速掠過一眼長串的筆記以后,雷恩把精神集中在最后一個項目,上面的日期是黑特去年失蹤前一個月:
  年齡67……体重155磅,良好……身高5英尺5英寸……血壓190……心髒狀況不佳……皮膚清朗……
  瓦塞爾曼氏反應(梅毒血清檢驗)——陽性。
  接下來雷恩看路易莎·卡比安的卡片,最后一個項目的日期是今年五月十四日:
  年齡40……体重148磅(偏重)……身高5英尺4英寸……初期肺病……眼,耳,喉——無望?……神經衰弱症加劇……
  瓦塞爾曼氏反應——陰性。
  注意心髒……編號14飲食處方。
  康拉德·黑特最后一次看米里安醫生,根据他的卡片,是前一年四月十八日:年齡31……体重175磅(很坏)……身高5英尺10英寸……一般狀況不良……肝很差……心髒肥大……斷定酒精中毒……
  瓦塞爾曼氏反應——陰性……
  比上次來診糟糕……予安靜生活處方,雖然知道無用。
  芭芭拉·黑特,根据她的卡片最后一項,最晚于去年十日初來看米里安醫生:
  年齡36……体重127磅(過差)……身高5英尺7英寸……貧血加劇……肝處方……一般狀況尚可……若貧血症狀改善則佳……
  瓦塞爾曼氏反應——陰性……
  婚姻有益。
  姬儿·黑特,今年二月二十四日:年齡25……体重135膀(稍微過輕)……身高八5英尺5英寸……体力顯然過度消耗……試神經滋補藥劑……
  初期心悸亢進?……輕微酒精中毒……下顎,右,智齒膿腫——注意……瓦塞爾曼氏反應——陰性。
  杰奇·黑特,今年五月一日:年齡13……体重80磅……身高4英尺8英
  寸……小心觀察……青春期過晚……生理机能低于正常……
  瓦塞爾曼氏反應——陰性。
  比利·黑特,今年五月一日:年齡……体重32磅……身高2英尺10英
  寸……心髒、肺部奇佳……似乎正常,各方面皆強健……觀察。
  “很悲哀,”哲瑞·雷恩先生把卡片又集在一起還給米里安醫生時,評論道,“我發現你沒有瑪莎·黑特的記錄。”
  “沒有,”米里安呆滯地回答,“她兩次都是給別的醫生做產前檢查,不知怎的從沒來找我看,不過她會帶兩個孩子來找我做定期檢查。”
  “那么她知道?”
  “知道,所以她那么痛恨、輕視她丈夫,就不足為奇了吧?”他站起來,顯然這段訪談令他很厭惡,此時他蒼老的面容上有某种斷然決絕的表情,使得雷恩只好也站起身拾帽子。
  “關于企圖毒害露易莎·卡比安和謀殺黑特太太這些事,你有沒有什么看法,醫生?”
  “如果你發現殺人和下毒的人是黑特家的一員,我一點也不會意外,”米里安以淡然的語詞說,他繞過書桌出來,手按在門上,“雷恩先生,你也許有辦法逮捕、審判、并裁決犯罪的人,但是讓我告訴你這點,”他們以几乎可听見對方心跳的距离正視彼此眸子,“沒有一個具有科學或一般知識的人,會在任何一刻要求黑特家任何一個人,為這樁罪行負起任何道德責任。他們的腦子已經被可怕的生理遺傳所扭曲,他們最后都會步上不好的下場。”
  “我誠摯相信沒有人會如此。”哲瑞·雷恩先生說完,即舉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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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子的偵探小屋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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