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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此后,布魯內蒂干了一件任何理智的男人經歷失敗之后都會干的事——他回到家,給妻子打了個電話。電話通到了保拉的房間,接電話的是基婭拉。
  “哦,你好,爸爸,你真該上火車。我們在維琴察外面給堵住啦,只能坐著等了約莫兩個鐘頭。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不過后來列車長告訴我們,有個女人在維琴察和維羅納之間的鐵路上鑽到了一列火車底下臥軌自殺,所以我們就只好等啊等啊等個沒完。我猜,他們得把那些東西收拾干淨,是不是?后來,我們終于又上路了,一路上我就一直呆在窗邊,一直到維羅納,可是什么也看不見。你覺得他們這么快就能收拾干淨嗎?”
  “我想是的,親愛的。你媽媽在嗎?”
  “在,她在,爸爸。不過沒准我看錯地方啦,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能在火車的另一邊。你覺得有沒有這個可能?”
  “也許吧,基婭拉。我能跟你媽媽說話嗎?”
  “哦,當然,爸爸。她就在這儿。你說,為什么有人會這么做,鑽到火車底下去?”
  “可能因為想跟什么人說話,偏偏有人不許,基婭拉。”
  “哦,爸爸,你總是那么傻乎乎的。嗯,她來了。”
  傻乎乎?傻乎乎?他原以為自己剛才的口气是一本正經的。
  “你好,圭多,”保拉說,“你剛才听見了?我們的孩子是個幸災樂禍的促狹鬼。”
  “你們是什么時候到的?”
  “大慨半小時前。我們只能在火車上吃午飯。真討厭。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有沒有找到墨魚色拉?”
  “沒有,我剛進門。”
  “從梅斯特雷回來?你有沒有吃午飯?”
  “沒有,有些事我不能不干。”
  “好吧,冰箱里有墨魚色拉。今明兩天里得把它吃了,天這么熱,不能放很久的。”他听見基婭拉的聲音從保拉背后竄進來,接著保拉便問,“你明天會來嗎?”
  “不,我不行。我們确定了尸体的身份。”
  “他是誰?”
  “姓馬斯卡里,叫萊奧納爾多。他是維羅納銀行的行長。
  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從來都沒听說過。他是威尼斯人嗎?”
  “我想是的。他太太是。”
  他又听見了基婭拉的聲音,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接著保拉回來了。“對不起,圭多。基婭拉要出去走走,找不到她的套衫了。”“套衫”這個字眼讓布魯內蒂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屋內蒸人的暑气,盡管四面的窗戶都是開著的。
  “保拉,你有帕多瓦尼的電話號碼嗎?我查了查這里的電話簿,可上面沒有寫。”他知道她是不會問自己為什么想要這個號碼的,便解釋道,“要回答關于同性戀世界的問題,在這里我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有他了。”
  “他已經在羅馬呆了好几年,圭多。”
  “我知道,我知道,保技。可他每隔兩個月都會到這儿來看藝術展覽的,他家里人還住在這儿呢。”
  “好吧,也許吧。”她說,有意讓自己听上去一點儿都不相信。“等一秒鐘,我去拿通信錄。”她放下電話,磨蹭了好一會儿,時間長得足以使布魯內蒂相信,那本通信錄在另一間屋里,也許在另一幢樓里。最終她還是回來了。“圭多,是5224404。我想在電話簿里,這個號碼還列在把房子賣給他的那個人名下呢。你要是跟他談,請代我向他問好。”
  “好的,我會的。拉菲在哪里?”
  “哦,我們一放下行李,他就不見了。我想,不到晚飯時間是見不到他的。”
  “向他問好。這個星期我會給你們打電話的。”兩個人約好互相打電話,接著,關于墨魚色拉,保拉又叮囑了一番,這才挂斷。布魯內蒂想,一個男人外出一個星期,竟然會不給太太打電話,實在是太奇怪了。也許沒有孩子,情況會有所不同,可他對此實在不以為然。
  他撥了帕多瓦尼的號碼,結果听到——如今這种情況在意大利已經越來越普遍——一台机器告訴他,帕多瓦尼教授眼下不能接電話,不過,只要一有可能就會回電。布魯內蒂留下話,請帕多瓦尼教授回電,然后挂斷了。
  他走進屋,從冰箱里拿出了那份對他來說已經如雷貫耳的色拉。他把蓋在上面的塑料紙剝開,用手指挑出了一片墨魚。接著,他一邊嚼墨魚,一邊從冰箱里拿出一瓶索阿維酒,替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他一只手端著酒,另一只手拿著色拉,走到陽台上,把手里的東西統統放在一張矮玻璃桌上。他想到了面包,便跑回廚房抓了一只小圓面包,這時方才想起應該斯文些,便從吊櫥里拿出一把叉。
  他回到陽台上,切下一片面包,擱上一片墨魚,塞進嘴里。毫無疑問,銀行在星期六也是有活可干的——錢是不會去度假的。毫無疑問,不管是誰在周末工作,都不會希望被電話打扰,所以那人就會說串線,后面的電話也不接。不想被打扰罷了。
  他嫌色拉里的芹菜太多,使用叉把這些小方塊都撥到了碗的一邊。他又替自己倒了一些酒,腦子里突然想到了《圣經》。在某個章節,他想應該是在《馬可福音》里,有一段是描寫耶穌第一次去耶路撒冷之后回拿撒勒的途中失蹤的事。瑪利亞以為耶穌在約瑟身邊,跟那些男人們走在一起;而那位圣徒,卻以為孩子是跟他的母親和那些女人們在一起。一直到晚上車隊停下來過夜,他們倆聊起天來,才發現耶穌不見了,原來耶穌又回到了耶路撒冷,正在圣殿里講道呢。維羅納銀行里的人認為馬斯卡里在梅西納,而梅西納的人認定他是到別處去了,否則的話,他們肯定會打電話查問的。
  他走回起居室,在桌上那一堆堆亂糟糟的鋼筆和鉛筆中找到了基婭拉的一本筆記。他草草翻了一遍,發現里面什么也沒寫,封面上的米老鼠倒蠻討人喜歡,便拿著筆記本和一支鋼筆走出去,來到了陽台上。”
  他開始寫一張單子,列出星期一早上要做的事。要去查查維羅納銀行,看看馬斯卡里原先打算去哪里;然后再打電話給那個他本該去的銀行,問問他們對于馬斯卡里沒能到達,有沒有得到過什么理由。查一查。為什么對于鞋子和衣服來歷的調查至今仍無進展。還要好好研究一下馬斯卡里的過去,不管是個人經歷還是財務狀況都要查。再去看看驗尸報告,有沒有提到那兩條剃過毛的腿。他還得去問問維亞內洛,有沒有打听到聯盟和圣毛羅律師的情況。
  他听到電話鈴響了。心里真希望那是保拉,但他也知道,這不可能。于是他進屋去接電話。
  “你好,圭多,我是達米諾。我听到你的留言啦。”
  “教授?”布魯內蒂問。
  “哦,那個呀,”這位記者滿不在乎地回答,“我喜歡那個詞的發音,所以這個星期我就在留言机里用上了。怎么啦?
  你不喜歡嗎?”
  “我當然喜歡,”布魯內蒂說。“听上去妙极了。可你是哪門子教授啊?”
  帕多瓦尼那頭沉默了好一陣子。“我曾在一所女子學校里教過几堂美術課,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你覺得那有什么要緊嗎?”
  “我想是的。”布魯內蒂老實說。
  “好吧,也許該把留言換換了。你覺得叫騎士怎么樣?
  帕多瓦尼騎士?對,我想我喜歡這個。我現在把留言換掉,然后你再打回來,怎么樣?”
  “不,我可不想這樣,達米諾。我想跟你談談別的事。”
  “那也好。換留言要折騰掉我好多時間呢。要按那么多按鈕。我第一次干的時候,錄下的是我罵這台机器的聲音。
  連著一星期都沒人留下一句話,直到我以為這玩意儿坏了,從電話亭里打了個電話給自己。太可怕了,這机器用的語言太可怕了。我沖回家去,赶快把留言換掉。可這東西還是讓人搞不大懂。你肯定不想在二十分鐘以后給我回電嗎?”
  “不,我不想,達米諾。你現在有時間跟我談嗎?”
  “對你,圭多,就像一首英國詩里說過的,當然語境完全不同,我是‘路一樣空閒,風一般輕松。”
  布魯內蒂知道自己該發問了,可他并沒有這么做。“那可能要花很長時間,你愿意跟我一起吃飯嗎?”
  “保拉呢?”
  “她帶著孩子上山去了。”
  帕多瓦尼沉默了一會儿。對于這种沉默,布魯內蒂想不出別的解釋,只能把它理解成帕多瓦尼在猜疑他。“我這里接了件謀殺案,而旅館几個月前就預訂好了,所以保拉和孩子們就到博爾扎諾去了。如果我能夠及時結案,我也會去的。所以,我才打電話給你。我想你可能會幫得上忙。”
  “一件謀殺案?啊,這有多刺激埃自從跟這些愛滋病的事打上交道以后,我就跟那些犯罪階層扯不上多少關系了。”
  “哦,是埃”布魯內蒂說,一時想不出該怎么接上話茬。
  “你想不想一起吃頓飯?什么地方都行。”
  帕多瓦尼想了一會儿,說:“圭多,我明天就要回羅馬了,可現在還有一屋子吃的東西。你愿不愿意過來幫我一起把它們消滅掉?也沒什么大花樣,就是些面條,其他的能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吧。”
  “那好埃告訴我你住在哪儿。”
  “我在多爾索杜羅。你知道‘絕症治療所’后邊的那一塊空地嗎?”
  那是個小廣場,廣場上有一座一直開著的噴泉,就在扎泰拉碼頭后面。“對,我知道。”
  “背對噴泉,面朝那條小運河,右首的第一扇門就是了。”這樣的描述可比給個門牌號或者路名要明白得多。這能讓任何一個威尼斯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找到。
  “好,什么時間?”
  “八點。”
  “我能帶點什么來嗎?”
  “千万不要帶。不管你帶什么來,我們都得吃掉,而我們這儿吃的東西已經足夠喂飽一個足球隊了。什么都不要。拜托了。”
  “好吧。咱們八點再見。多謝啦,達米諾。”
  “別客气。你到底想向我打听什么?或者說,打听‘誰’?這樣的話,我就能好好搜索一下我的記憶了。沒准我還有時間打几個電話呢。”
  “兩個人。一個是萊奧納爾多·馬斯卡里。”
  “沒听說過。”帕多瓦尼插了一句。
  “還有賈恩卡洛·圣毛羅。”
  帕多瓦尼吹了一聲口哨。“這么說來,你們這些人終于要找找這位至高無上的律師的麻煩了,哦?”
  “咱們八點見。”布魯內蒂說。
  “吊胃口。”帕多瓦尼笑著說,挂斷了電話。
  晚上八點,布魯內蒂清清爽爽地洗完澡、刮完臉,帶著一瓶巴比拉紅葡萄酒,找到“絕症治療所”后邊的那座小噴泉,按響了它右邊那幢房子的門鈴。這幢房子只有一只門鈴,以此推論,這里可能是獨門獨戶,主人統共只有一個,算得上是一种最大的奢侈了。門兩側各有一只陶盆,盆里栽著的素馨蔓生開來,花朵綴滿屋子的正門,花香充溢周圍的空間。一眨眼的工夫,帕多瓦尼打開了門,向布魯內蒂伸出手來。他握手握得溫熱有力,抓住布魯內蒂的手把他拽了進去。“外頭太熱,快進來。在這种時候回羅馬,我准是瘋了,可是至少,我那邊的房子是有空調的。”
  他放開布魯內蒂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兩個久別重逢的人不免要暗暗打量一下對方,都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是胖了,還是瘦了?頭發有沒有變白,人有沒有變老?
  布魯內蒂發現帕多瓦尼看上去還是那副膀大腰圓、凶神惡煞的模樣,跟自己迥然相异,便把視線轉移到自己所在的這間屋子。屋子分成兩層,中心空出的地帶從底層直通向嵌著天窗的屋頂。在空地周圍,有三面連在一起,組成一條開放式的涼廊,要走一架木梯才能上去。而第四面是封閉起來的,想必里面是間臥室。
  “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是油船屋嗎?”布魯內蒂問,因為他想起運河就在門外流淌。要把那些來修理的船拖進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你真棒。說得不錯。我剛把它買下的時候,他們還在這里擺弄船呢,屋頂上的洞有西瓜那么大。”
  “這屋子你已經買了多久?”布魯內蒂一邊問,一邊四面張望,大致估算了一下,把這個地方弄成現在這副模樣,要花上多少工夫,扔下多少錢。
  “八年了。”
  “你肯定花了不少力气。你沒有鄰居,可真夠幸運的。”
  布魯內蒂把那瓶酒遞給他,瓶子外面包著白色綿紙。
  “我叫你什么都不要帶嘛。”
  “這不會坏的。”布魯內蒂笑著說。
  “謝謝你,可你真不該帶來。”帕多瓦尼說,雖然他心里明白,想要讓客人來吃飯時不帶禮物,就跟讓主人拿出谷糠和荀麻招待客人一樣,壓根儿就不可能。“就跟在家里一樣,隨便看看吧。我去看看晚飯好了沒有。”帕多瓦尼說,朝著通向廚房的門走去。門上鑲著一塊污跡斑斑的玻璃。“我把冰放在桶里了,你要是想來杯飲料,可以用。”
  他閃進門不見了。布魯內蒂又听見了那熟悉的瓶瓶罐罐的撞擊聲和嘩嘩的流水聲。他往地上掃了一眼,發現地板是深色橡木鑲嵌而成的。壁爐前的地板上有一塊半圓形的焦痕。布魯內蒂看在眼里,感到不自在,不知該贊賞這种“只圖舒适,不顧安全”的思想,還是該反對這种把好好的一塊地方弄成一團糟的做法。壁爐上方的石膏板上,安著一根長長的木橫梁,一組五顏六色的假面喜劇中的人物陶像在上面手舞足蹈。有兩面牆上挂滿了畫。這些畫并沒有按照風格或流派分過類,只是挂在牆上搶著吸引觀者的目光——從這种競爭的激烈程度可以證明,當時挑選它們是出于怎樣的品味。他先是發現了一幅古圖索的作品,這位畫家他一向不大喜歡,接著是一幅莫蘭迪的,這一位他倒還中意。有三幅是費魯齊思的,清一色是為這座城市的美景提供令人賞心悅目的佐證。然后,在壁爐左側過去一點的地方,有一張顯然是佛羅倫薩派的手筆,可能是十五世紀的作品,畫上的圣母瑪利亞正在無限慈愛地低頭注視著嬰儿,又是一個難看的孩子。在保拉和布魯內蒂那些從不為人所知的秘密里,有一個是這樣的:多年以來,他們一直在尋找西方美術中最丑陋的幼年基督形象。到目前為止,這項稱號一直是由錫耶納美術館第十三室中的那張奇丑無比的圣嬰像保持的。此刻,在布魯內蒂面前的這個嬰儿雖然一點都不漂亮,卻還不至于威脅到錫耶納那張畫的頭銜。在一面牆上。有一長帶木雕架子,原先肯定是衣帽櫥或者儲藏柜的一部分。架子頂上擱著一排色彩鮮亮的陶碗,從它們那整齊勻稱、一絲不苟的設計和上面扭曲轉折的文字來看,顯然是伊斯蘭風格的東西。
  門開了,帕多瓦尼回到屋里。“你不想喝杯飲料嗎?”
  “不用,一杯酒就可以了。天太熱的時候,我不喜歡喝飲料。”
  “我明白你的意思。三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在這儿過夏天。我已經忘記這种滋味能有多難受了。有几個晚上,潮位比較低,我在運河對岸的什么地方,聞著那股味道,覺得自己都要吐了。”
  “你在這里就聞不到了嗎?”!
  “聞不到。朱代卡運河肯定深一些,或者水流得快一點,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我們這里聞不到那般味儿。至少眼下還聞不到。如果他們繼續挖深航道,好讓那些怪模怪樣的油輪進來——那叫什么來著,超級油輪?——天知道那個瀉湖會怎么樣。”
  帕多瓦尼一邊說,一邊走到那張專為兩個人支起的長木桌邊,拿起擱在那儿已經打開過的一瓶多爾切托酒,倒了兩杯。“人們都認為,這座城市會斷送在某場大洪水或者什么自然災害里。而我覺得答案會更簡單。”他一邊說一邊回到布魯內蒂身邊,遞給他一杯酒。
  “那是什么?”布魯內蒂問。他抿了一口酒,覺得味道不錯。
  “我覺得我們已經把這些海洋都毀了。它們開始發臭只是一個時間問題。瀉湖只不過是懸在亞得里亞海邊上的一條小水溝,而亞得里亞海本身也不過是懸在地中海邊上的小水溝,而地中海……行了,你明白這意思。反正我覺得橫豎是要變成死水的。這樣一來,我們要么就得扔下這座城市到別處去,要么就是把運河統統填平,那住在這里就毫無意義了。”
  這個理論挺新奇,但也跟他以前听到過、自己半信半疑的許多理論一樣索然無味。所有人都在不斷地說這座城市眼看就要給毀了,盡管如此,房价沒隔几年就翻一番,那些空房子的租金持續飛漲,一般的工人甚至連一間房的租金也付不起。歷史上,什么十字軍東征啦,瘟疫大流行啦,形形色色的外敵入侵啦,威尼斯人都照樣忙著買賣房產。所以,不管等待他們的將是怎樣慘絕人寰的自然災害,他們到時候多半還是會繼續做房產生意的——誰要是敢打這么一個賭,十之八九是不會輸的。
  “一切就緒。’帕多瓦尼說,揀了一張凹得挺深的扶手椅坐下來。“我待會儿只須把面條扔進去就行了。可你干嗎不把你想要問的東西跟我大致地講一講呢?這樣的話,剛才我在拌面條的時候,腦子里就有東西可以想了。”
  布魯內蒂面朝他在沙發上坐下。他又抿了一口酒,先是一番字斟句酌,然后才開口。“我有理由相信,圣毛羅与一位在梅斯特雷居轉—呢,顯然也在那儿干活的易裝僻男妓有些瓜葛。”
  “你說的有些瓜葛堤什么意思?”帕多瓦尼的聲調四平八穩。
  “性。”布魯內蒂籠統地說,“可他宣稱自己是那個人的律師。”
  “這兩點并不矛盾,是不是?”
  “不矛盾,几乎不矛盾。不過,因為我發現那個小伙子在陪著他,所以他就千方百計不讓我調查他。”
  “哪個他?”
  “那個小伙子。”
  “我明白了。”帕多瓦尼說,然后呷了一口酒。“還有別的事嗎?”
  “我先前問你的另外一個名字,萊奧納爾多·馬斯卡里,是星期一在野地里發現的死者的姓名。”
  “那個易裝癖?”
  “看上去像是易裝癖。”
  “這兩者有什么聯系?”
  “那個小伙子,就是圣毛羅的委托人,不承認他認識馬斯卡里。可他明明是認識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這一點你得相信我,達米諾,我知道的。這种事儿我看得太多了,不可能不知道的。他認得出死者的模擬像,可他假裝認不出來。”
  “那小伙子叫什么?”帕多瓦尼問。
  “我沒權利說。”一片沉默。
  “圭多,”最后,帕多瓦尼說,往前一探身,“這些梅斯特的男妓,我認識几個。以前,我認識好多人呢。假如在這件事上讓我來做你的同性戀問題的顧問,”他說這話的時候,口气里沒有半點嘲諷和敵意,“那我就非得知道他的名字不可。我向你保證,你跟我說的話絕不會傳出去。我如果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沒法進行聯系了。”布魯內蒂還是一言不發。
  “圭多,是你打電話給我的。我可沒打電話給你。”帕多瓦尼站起身來。“我去把那些面條放進鍋去。等十五分鐘再說?”
  布魯內蒂一邊等著帕多瓦尼從廚房里回來,一邊打量著占了整整一面牆的書籍。他拽下一本關于中國古文物的書,拿在手里,坐回到沙發上去草草測覽一番,直到他听見門被打開,便抬起頭來,看見帕多瓦尼回到了房間里。
  “一桌子,滿滿一桌子,美味佳肴。”帕多瓦尼嚷道。布魯內蒂合上書,往邊上一擱,走過去在桌邊就座。“你坐那儿,坐在左邊。”帕多瓦尼說。他剛把碗放下,馬上就開始把面條往布魯內蒂面前的盤子上堆。
  布魯內蒂低下頭,一直等到帕多瓦尼替自己盛好東西,才開始吃。番茄、洋蔥、咸豬肉,似乎還有一點辣香腸的味道,統統都澆在菱形通心粉上,那是他最喜歡吃的干面條了。
  “不錯,”他由衷地說,“我喜歡辣香腸。”
  “啊,真棒。我一直不敢肯定別人會不會賺它太辣。”
  “不辣,完美無缺。”布魯內蒂一邊說,一邊接著吃。他剛把自己的那份吃完,帕多瓦尼又在他的盤子上盛了一點。這時候,布魯內蒂說:“他叫弗朗西斯科·克雷斯波。”
  “我早該知道了。’帕多瓦尼說,無力地歎了口气。接著,他又換了一种興致勃勃的口气,問道:“你肯定辣香腸不嫌多?”
  布魯內蒂搖了搖頭,又吃完了第二份,赶在帕多瓦尼伸手去拿分菜勺的節骨眼上用雙手蓋住了自己的盤子。
  “你還是再來點吧。几乎沒剩下多少了。”帕多瓦尼堅持道。
  “不要了,真的,達米諾。”
  “隨你的便。不過,保拉不在,你要是給餓死了,她可別來怪我。”他把兩人剛才吃過的那兩只盤了端起來,擱在上菜用的大碗里,走回廚房去。
  他再次坐定之前,又接連出來了兩回。第一回,他端出了一塊烤火雞肉,外面裹著咸豬肉,旁邊圍了一圈番茄;第二回,是一盤浸透在橄欖油里的烤胡椒,還有一大碗什錦蔬菜色拉。“菜都齊了。”他落座的時候說了一句,布魯內蒂怀疑自己該把這句話理解成一句道歉。
  布魯內蒂盛了些雞胸肉和番茄,開始吃起來。
  帕多瓦尼在兩人的杯子里都倒滿了酒,在自己的盤子里盛了火雞和番茄。“克雷斯波原先是,讓我想想,是從曼圖瓦來的。大約四年前,他搬到帕多瓦讀藥劑學。可是他很快就明白,如果追隨自己的天性去當個男妓,生活會有趣得多。而且不久以后,他就發現,干這种活最省力的辦法就是找個年紀大一些、愿意供養他的男人。都是那老一套:一套公寓,一輛車,足夠買衣服的錢,而作為回報,他唯一要做的事便是當那個付賬的男人能夠從銀行、從市政會議、從他老婆身邊脫身的時候,等在那里。我想他那時大概只有十八歲。非常非常漂亮。”帕多瓦尼頓了一下,手中的叉還舉在空中.“說實在的,他那時讓我想到了卡拉瓦喬筆下的巴克斯:美貌絕倫卻聰明過頭,眼看著就要放縱墮落。”
  帕多瓦尼給布魯內蒂盛了點胡椒,然后又給自己盛了一點。“關于他的事,我直接獲知的最后一條消息是他跟一個從特雷維索來的會計扯上了關系。可是弗蘭科忍不住要到外面去折騰,那個會計便把他赶了出去。揍了他一頓,我猜,然后再把他赶出門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開始染上易裝癖的。我對那种事一點儿都不感興趣。說實在的,我想我沒法理解。如果你想要個女人,那就找個女人好了。”
  “可能這是用來欺騙自己的,讓自己以為是女人。”布魯內蒂說,用上了保拉的理論,不過這一回,他覺得這种說法挺有道理。
  “也許吧。可這有多糟啊,喔?”帕多瓦尼把盤子移到一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我是說,我們每時每刻都在對自己說謊,騙自己是不是愛上了什么人,為什么要愛,為什么明明不愛卻要騙自己說愛。可是,你想啊,至少在跟誰上床這個問題上,我們應該對自己誠實吧。這個要求夠微不足道了吧?”他端起色拉,撒了把鹽,在菜葉上隨意澆了些橄欖油,最后洒上許多醋。
  布魯內蒂把自己的盤子遞給他,然后接過帕多瓦尼遞來的一只干淨的色拉盤。帕多瓦尼把那碗色拉往他面前一推。“自己來。沒有甜點。只有水果。”
  “我很高興沒給你添太多麻煩。”布魯內蒂說,帕多瓦尼笑起來。
  “是啊,這些東西我這屋子里都有。”
  布魯內蒂盛了一點點色拉,帕多瓦尼盛的就更少。
  “關于克雷斯波,你還知道什么?”布魯內蒂問。
  “我听說他男扮女裝,管自己叫弗朗西斯卡。可我那時并不知道他已經不在卡普齊納大街干了。或者是梅斯特雷的公園?”他問。
  “兩個地方他都干過。”布魯內蒂答道,“可我不清楚他是否已經不在那里干了。他給的地址十分体面,門外還有他的大名。”
  “什么人的名字都能寫在門上的。這得看是誰付房租。”
  帕多瓦尼說。顯然,在這些事情上他要老練得多。
  “我想你說得沒錯。”布魯內蒂說。
  “關于他的其他情況,我就不太清楚了。他不是個坏人,至少我認識他的時候他不是個坏人。不過,此人做事畏首畏尾,容易受人操縱。像這种東西是不會改變的,所以,但見他覺得對你說謊能撈到什么好處的話,他是會這么做的。”
  “就像大多數我對付的那些人一樣。”布魯內蒂說。
  帕多瓦尼笑了,又加上一句:“就像大多數我們大家時時刻刻都在對付的人一樣。”
  對于這個殘酷的真理,布魯內蒂只能付之一笑。
  “我去拿水果。”帕多瓦尼說,把兩個人的色拉盤疊在一起,從桌上拿開。不一會儿,他就回來了,手里端著一只淺藍色的陶碗,碗里有六個完好無損的桃子。他又遞給布魯內蒂一只小盤子,把盛桃子的碗朝他面前一放。布魯內蒂拿起一個挑子,開始用刀叉去皮。
  “關于圣毛羅,你能告訴我點什么?”他一邊問一邊剝桃皮,雙眼盯住手里的桃子。
  “你是指那位‘道德聯盟’的會長,還是他給自己封了其他什么頭銜?”帕多瓦尼問,在說‘道德聯盟’那几個字的時候,故意讓聲調听上去陰沉沉的。
  “對”
  “關于他,我所知道的東西足以向你斷言,在某些圈子里,一提到這個聯盟的宣言和目標,人們就會報以哄堂大笑。那情形就好比我們以前觀看羅克·赫德森大肆攻擊桃麗絲·黛行為不軌,或者現在目睹某些活著的演員——不管是本國的還是美國的——在銀幕上以更加劍拔彎張的面目出現。”
  “你是說,這是眾所周知的?”
  “哦,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是這么回事。可我們畢竟不是政治家,對于紳士們訂出來的規矩還是尊重的,不大會去揭別人的短.否則的話,就沒什么人能管理政府,或者,管理那個梵蒂岡了。”
  看到真正的帕多瓦尼終于再度顯山露水,布魯內蒂高興极了。沒錯,這位海闊天空、喋喋不休的家伙,這位一步步引導著布魯內蒂讓他越來越相信的家伙,才是真正的帕多瓦尼呀。
  “可是像聯盟之類的事呢?這种婆婆媽媽的麻煩事,他就不能甩手不干嗎?”
  “這個問題提得妙极了。不過,如果你回顧一下這個聯盟的歷史,我相信你會發現,在它剛剛起家的那一陣,圣毛羅只不過是這項活動的名譽顧問而已。事實上,我想,直到兩年前,他的名字才以官方身份跟聯盟聯系起來。而直到去年,他才出了名。當時,他被推舉為聯盟的‘老板娘’或者說‘女總管’,反正是他們對頭儿的某個稱呼。總會長?總之是這類矯揉造作的頭銜。”
  “可是,為什么當時沒有人說三道四?”
  “我想,那是因為我們大多數人宁愿把那個聯盟看成一個笑話。我覺得這是個挺嚴重的錯誤。”他的嗓音里透出了一种与他的性格不太相稱的認真勁。
  “你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我覺得,將來政治運動的主力軍就是像‘道德聯盟’這樣的組織。這种組織處心積慮地想把大組織分化成小組織,大團体割裂成小團体。看看那些東歐人和南斯拉夫人吧。再看看我們自己的政治聯盟,個個都是想把意大利拆得四分五裂,變成一大堆小型的獨立組織。”
  “在這個問題上,你想得未免太遠了吧,達米諾?”
  “我當然有可能是多慮了。也許‘道德聯盟’說穿了,不過就是一群沒什么害處的老太太,喜歡呆在一起,聊聊過去的時光有多么美好。可是有誰清楚,他們有多少成員?他們真正的目究竟是什么?”
  在意大利,人們打從吃奶開始就給灌輸了一套套陰謀詭計的理論。意大利人無論什么時候,都免不了要疑神疑鬼,以為哪里都藏著陰謀。結果,不管是什么組織,只要有一丁點儿遮遮掩掩,不把自己的情況公之于眾,就會被人胡亂猜疑。過去的“耶穌會”,如今的耶和華見證人”,莫不如此。不對,“耶穌會”現在還是有的,布魯內蒂暗暗糾正自己。
  陰謀當然會產生秘密,但是,在這個問題上,布魯內蒂可不愿意接受“反之亦然”的說法,說什么秘密必然導致陰謀。
  “怎么樣?”帕多瓦尼拿話激他。
  “什么怎么樣?”
  “對于聯盟,你知道多少?”
  “寥寥無几。”布魯內蒂實話實說。“可是,就算我非得怀疑他們,我也不會去管他們的目的。我會注意他們的財務狀況。”干了二十年警察,布魯內蒂并沒有總結出多少規律,不過有一條是肯定的:不管是崇高的信念還是遠大的政治理想,對人的刺激作用,往往要遠遠遜于金錢的誘惑.“像錢這种平淡無奇的玩意儿,我怀疑圣毛羅會不會感興趣”
  “達米,每個人都對錢感興趣,大多數人的動机都是為了錢。”
  “動机也好,目標也罷,有一點你是可以肯定的,只要賈恩卡洛·圣毛羅有興趣管這個組織,它就難保臭名遠揚。就是這么簡單,然而,這是确鑿無疑的。”
  “關于他的私生活,你知道些什么?”布魯內蒂問,心里想,“私生活”听上去不知比“性生活”要隱晦多少,而自己的原意指的卻是后者。
  “我所知道的只是人們在說起他、談論起他時話里的弦外之音。這种情況你是能明白的。”布魯內蒂點了點頭。他當然能明白。“我所知道的,這一點我還是得再重复一遍,我這种‘知道’是沒有真憑實据的——雖然我知道——他喜歡小男孩,年紀越小越好。如果你查查他的過去,你就會發現他以前每年至少要去一次曼谷我得馬上再補充一句,他身邊沒有跟著那位難以言喻的圣毛羅太太。對此,我找不出什么理由來。可是我知道,類似他的這种癖好是難以改變的,也是不會消失的;除了得到渴望的東西,這种癖好是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滿足的。”
  “在這里,這樣的情況,嘔,現成的,有多少?”有些事情,為什么跟保拉聊起來輕而易舉,跟別人談卻如此難以啟齒,“不少,不過,真正的中心是羅馬和米蘭。”
  這些話布魯內蒂在刑事檔案中都看到過。“是指黃色電影嗎?”
  “黃色電影,當然,可也有人玩真的,就是那些愿意出錢的家伙。我還得再加一句,這些人也是愿意冒險的,不過這年頭,已經談不上有什么危險了。”
  布魯內蒂低頭看看自己的盤子,只見他的桃子擱在上面,剝了皮卻一口也沒有動過。他不想吃。“達米諾,你說‘小男孩’的時候,腦子里有沒有一個年齡界限?”
  帕多瓦尼突然笑了起來。“你瞧,圭多,我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覺,覺得你處理起所有這些事來好像特別難為情。”
  布魯內蒂一言不發。“‘攜可以指十二歲,但也可以是十歲。”
  “哦。”過了好久,布魯內蒂才問,“對于圣毛羅這個人,你拿得准嗎?”
  “我肯定別人就是這么說他的,不大可能有錯。話說回來,我沒有證据,沒有目擊證人,也沒人賭咒發誓說這些事千真万确。”
  帕多瓦尼從桌邊站起身來,穿過房間,來到一個低矮的餐具柜旁邊,柜子的一側堆滿了酒瓶。“想來點格拉巴酒嗎?”他問。
  “好埃”
  “我有一些挺不錯的梨味格拉巴酒。想嘗嘗嗎?”
  “行。”
  布魯內蒂也走到屋子的那一頭,跟帕多瓦尼站在一起,然后從他手里接過酒杯,走過去重新在沙發上坐下來。帕多瓦尼則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隨手拿著那只酒瓶。
  布魯內蒂嘗了一口,沒什么梨味,倒像是什錦果汁。
  “太牽強了。’布魯內蒂說。
  “格拉巴酒?’帕多瓦尼問,确實給搞糊涂了。
  “不是,不是,我是指把克雷斯波和圣毛羅聯系起來太牽強了。如果圣毛羅喜歡的是小男孩,那么克雷斯波很可能僅僅是他的委托人,除此之外別無干系。”
  “完全可能。”帕多瓦尼說話的聲音卻在暗示,他并不是這么想的。
  “對于這兩位的情況,你認識的人中有誰可以提供更多的信息?”
  “圣毛羅和克雷斯波?”
  “對。還有萊奧納爾多·馬斯卡里,如果他們之間有什么聯系的話。”
  帕多瓦尼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太晚了,沒法打電話給我認識的人了。”布魯內蒂看了看表,只有十點一刻。難道要找修女不成?
  帕多瓦尼注意到他瞥了一眼手表,便笑起來.“不是那么回事,圭多。那些人都是要出門去的,在傍晚,在晚上.不過,我明天會從羅馬給他們打電話,看看他們知道些什么,能找出些什么。”
  “我倒宁可他們對那些問題一無所知。”這話說得文質彬彬,听起來卻是又生硬又唐突。
  “圭多,打個比方,這就像是讓纖細的蛛絲飄散到空气里去。認識圣毛羅的人,個個都樂于傳播那些他們知道的或者听說的關于他的是是非非。你同樣可以确信,這些事情沒有一件會傳回到他本人那里去。對于我想到的那些人來說,單單一想到圣毛羅可能會牽扯到什么下流的事里去,就足以讓他們又激動、又興奮了。”
  “我就擔心這一點,達米諾。我可不想有什么流著蜚語,特別是說他可能會牽扯到什么事里去,尤其是那种下流的事。”他清楚自己說的話听上去一本正經,便笑了笑,遞過酒杯再要一杯格拉巴酒。
  于是,這位記者又坐了下來,收起了那副花花公子的腔調。“好吧,圭多。我不會拿這事來開玩笑的。我可能會給几個不同的人分別打電話。不過,在下星期二或下星期三之前,我應該能打听到一些關于他的情況。”帕多瓦尼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格拉巴酒,呷了一口。“你該好好查一查這個聯盟,圭多,至少也該查查它的成員。”
  “你真的很擔心,是嗎?”布魯內蒂問。
  “對于任何自詡為至高無上的組織,不管以何种方式,對象是怎樣的人,我都挺擔心的。”
  “那警察呢?”布魯內蒂笑著問道,試著想讓對方高興一點。
  “不,警察不是,圭多。沒人相信警察是至高無上的。我怀疑你們中的大多數人也不相信。”他喝完了酒,但并沒有再加。相反,他把杯子和瓶子都放在椅子邊的地板上。“我總是想起薩沃那洛拉。”他說,“他開始時是想改良的,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把所有自己反對的東西統統搗毀。這么一來,我便怀疑所有的狂熱分子都跟他一樣,甚至那些環保主義者和女權主義者也莫不如此。
  他們的初衷都是想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末了卻總是為了這個目的而把身邊所有跟他們的世界觀相左的東西鏟除干淨。就像薩沃那洛拉一樣,他們最終都得上火刑架。”
  “那會怎么樣呢?”布魯內蒂問。
  “哦,我猜,我們其余的人總是有辦法湊合著過下去的。”
  這可不大像一句富于哲理的斷語,然而布魯內蒂卻覺得用它來結束這個晚上,已經算得上是一個夠樂觀的休止符了。他站起身來,跟主人說了些客套話,然后告辭,回到他那張孤零零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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