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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芝麻開門!


  堂路易雖說向來很能睡,這一夜卻只睡了三個鐘頭就再也睡不著了。他太著急,不安。盡管他的行動計划制訂得十分周密精确,卻禁不住自己預見到种种阻撓計划實現的障礙。顯然,韋貝會報告德斯馬利翁先生的。可是德斯馬利翁先生會給瓦朗格萊打電話嗎?
  “他會打的,”他跺腳肯定道,“這毫無損失。相反,不打,他倒要冒很大風險。尤其是,瓦朗格萊肯定會過問我被捕的事,必然會得知一切經過……到那時候……倒那時候……”
  于是他尋思瓦朗格萊得到通知后,會作出什么樣的決定。因為他究竟能不能假定,堂堂政府首腦,內閣總理會放下手頭的事情,來滿足他的要求,為他亞森·羅平的計划服務?
  “他會來的!”他帶著堅定的信心叫道,“瓦朗格萊厭惡那些官場應酬和那些無聊的話。他會來的!哪怕是出于好奇……想听听我到底可能告訴他什么?再說,他了解我!我可不是平白無故打扰人家的人。和我見面總可以得益。他會來的!”
  但他馬上又想到另一個問題。瓦朗格萊就是來,也并不意味著同意佩雷納打算向他提出的交易。而且,即使堂路易把他說服了,危險仍然不少!仍會有那么多疑點!仍可能有許多讓人失望的事!韋貝會迅速勇敢地追蹤逃犯的汽車嗎?會找到線索嗎?即使找到了,會不會再度失掉呢?
  再則,就算机遇十分好,可時間會不會太晚呢?他們向猛獸發起攻擊。他們把它制服了。好。可在此之前它會不會殺死手上的獵物呢?既然覺得自己輸了,他那樣的家伙還會顧忌在自己的罪行表上再增加一項殺人罪嗎?
  對堂路易來說,這是最可怕的事情。在他樂觀的充滿信心的想象中,他克服了一個又一個障礙,最后卻看到這樣一副慘景:弗洛朗斯被殺害了,弗洛朗斯死了!
  “啊!多么殘酷的折磨!”他凄傷地想,“只有我能成功,他們卻把我排斥在外。”
  他几乎沒有去想,德斯馬利翁先生出于什么理由,突然改變意見,同意把他逮捕,并還他以那個難纏的迄今為止司法當局不愿再惹的亞森·羅平的真名。不,他對此不感興趣。他只關心弗洛朗斯的安危。時間在一分一分地過去。每過去一分鐘,弗洛朗斯就向那可怕的危險走近一步。
  他記起几年前,也有一個類似的時刻,他等待著囚室門打開,德國皇帝出現在門口。可是此刻卻要重大得多。從前那次,最多只關系到他個人的自由,而這次,命運欲与予奪的,是弗洛朗斯的生命。
  “弗洛朗斯!弗洛朗斯!”他絕望地一遍又一遍呼喚。
  他不再怀疑她的清白。他也不怀疑另一個人愛她,把她帶走,既是當作人質,以獲取他覬覦的那份財產,又是當作愛情的戰利品,如果不能長期霸占,就不惜毀掉。
  “弗洛朗斯!弗洛朗斯!”
  他驟然變得极為沮喪。在他看來,他的失敗無可挽回,跑到弗洛朗斯身邊?逮住那殺人凶手?這是不可能的。他身陷囹圄,而且人家是把他當作亞森·羅平來對待,全部問題在于弄清他得在里面待多久,是几個月還是几年!
  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愛弗洛朗斯。他發現愛情在他生命中所占的位置,他從前的激情,他對豪華生活的渴望,他的權力需要,他的斗士的快樂,他的野心,他的怨恨,統統都無法相比。兩個月來他進行的戰斗,只是為了把她征服。查明真相,懲罰罪犯,只是把弗洛朗斯從威脅她的危險下解救出來的辦法。如果弗洛朗斯會被殺害,如果為時已晚,不能把她從敵人手中奪過來,那不和坐車是一回事嗎?亞森·羅平將坐牢坐到死。一個男人,真正愛戀的只有一個女人,卻不能得到這女人的愛,這种失敗的生活,難道不正配得上這种結局嗎?
  危机是短暫的。它与堂路易的性格形成強烈的對比,因此來得驟然去得也驟然,而且讓他完全恢复了自信,他再也沒有感到一絲焦慮和怀疑。太陽出來了。牢房里漸漸亮起來。堂路易想起,瓦朗格萊是早上八點到位于博沃廣場的總理府上班。
  這時,他覺得自己完全鎮定下來。未來的事件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出現在他眼前,就像翻了個個似的。他覺得斗爭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現實一點也不复雜。他很明白,他的意志不可阻擋,就好像他已經在行動似的。副局長不可能不向總監如實報告。警察總監不可能不一早就向總理轉達亞森·羅平的請求。瓦朗格萊不可能不愿意會見亞森·羅平。在會見中,亞森·羅平不可能不得到瓦朗格萊的贊同。這不是假設,而是确信,不是有待解決的問題,而是已經解決的問題。既然起點是A,經過B和C,人們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到達D。
  堂路易開始笑了。
  “喲,我的老朋友亞森·羅平,你想想,你都讓霍亨佐萊恩先生從他勃蘭登堡邊境深處走出來了。瓦朗格萊住得又沒那么遠。需要時你可以上門來找我嘛。是這回事,我同意走第一步。我將去拜訪博沃先生。總理先生,謹向您致以崇高敬禮!”
  他高興地朝門口走去,假裝認為門是開著的,他只須跨出去就可以見到總理了。
  他連著做了三次這种孩子气的舉動,深深地久久地彎腰行禮,好像手里握著一頂帶羽飾的氈帽。他低聲念道:
  “芝麻開門。”
  做第四次的時候,門開了。
  一個看守出現在門口。
  他用彬彬有禮的聲調說:
  “總理先生來了通知:能否請先生盡快去見他?”
  走廊里有四個偵探。
  “這几個先生都是我的隨從嗎?”他問,“走吧。你們去通報,說亞森·羅平,西班牙最高貴族,國王陛下的親戚來了。諸位,請帶路。看守,賞你二十埃居,謝謝你的好心照料。”
  他在走廊里停住步子。
  “圣父基督,我還沒有手套哩。胡子也沒修。”
  偵探把他夾在中間,粗魯地推著他走。他抓住其中兩人的胳膊,那兩人立刻“哎喲哎喲”地叫起來。
  “听明白我的話的人不會吃虧。”他說,“你們沒有得到命令,要把我毒打一頓吧?也不會要給我戴手銬吧?既是這樣,你們就乖一點,小伙子。”
  看守所長站在門廳。堂路易對他說:
  “這一夜過得真好,親愛的所長。你們‘都靈俱樂部’的房間完全值得推荐。看守所賓館可以打一個好分數。要不要我在來賓意見簿上寫一條證明?不要?您也許希望我還會回來?唉!親愛的所長,別指望了。好些重要机會……”
  院子里停著一輛汽車。四個偵探和他一起上了車。
  “博沃廣場。”他對司机道。
  “維納茲街。”一個偵探更正道。
  “呵!呵!”他說,“去總理閣下的別墅。總理閣下愿意秘密接見我。這是個好兆頭。順便問一句,親愛的朋友們,現在是几點鐘?”
  沒有人搭理他。偵探把窗帘都拉上了,他也看不到街上的時鐘。
  到了特羅卡代羅附近的總理公館,他才在并不寬敞的底層見到了一架挂鐘。
  “七點半。”他叫道,“很好,沒有耽誤太久。情況會弄清的。”
  瓦朗格萊的辦公室朝著一道台階。台階下面是花園,放滿了鳥籠。房子里堆著許多書,牆上挂了許多油畫。
  一聲鈴響,原先領他們進屋的老保姆進來了,把四個偵探領了出去。
  堂路易一個人留了下來。
  他雖然仍舊沉著,但是心底已經在著急,感到身体充滿了戰斗和行動的需要。他的目光總是不可抵拒地被挂鐘吸引過去。他覺得那根大針跳得特別快。
  終于有一個人進來了。他身后還跟著一個人。
  他認出了是瓦朗格萊和警察總監。
  “好了。”他想,“我得到總理的支持了。”
  他從年老的總理那清懼瘦削的面孔上看到隱隱的同情,便這樣想道。他臉上沒有一絲傲慢。沒有一絲可以在堂堂總理和被他接見的可疑客人之間筑起屏障的東西。有的是一絲詼諧,一种明顯的好奇,以及一种同情。是的,一种瓦朗格萊從未掩飾的同情。在亞森·羅平假裝死后,總理在談論這個冒險家,說起他們之間的奇特關系時,他甚至還公開顯露了他這分同情。
  “你還是老樣子。”他久久地端詳堂路易之后說,“只是皮膚黑了點。兩鬢有點灰白了。”
  然后他單刀直入地問:
  “怎么,你需要什么?”
  “首先需要一個回答,總理先生。韋貝副局長昨夜把我送到看守所后,是否找到了帶走弗洛朗斯·勒瓦瑟的那輛汽車的蹤跡?”
  “找到了。那輛汽車停在凡爾賽。乘客又租了一輛汽車,大概去了南特。除了這個答复,還需要什么?”
  “自由,總理先生。”
  “當然是馬上,對吧?”瓦朗格萊說,笑了起來。
  “最多不超過四十或五十分鐘。”
  “就是說,八點半,對吧?”
  “最遲八點半,總理先生。”
  “為什么要自由?”
  “為了抓捕殺害柯斯莫·莫宁頓、韋羅偵探和羅素家族一大群人的凶手。”
  “你一個人能抓到他嗎?”
  “能。”
  “可是警察都作了准備。電報發出去了。殺人凶手別想离開法國。他肯定是逃不出我們的手心的。”
  “可是你們找不到他。”
  “找得到的。”
  “若是這樣,他會殺了弗洛朗斯·勒瓦瑟。這將是他殺害的第七條人命。您難道愿意嗎?”
  瓦朗格萊稍停了停,又說:
  “照你的意思,与所有表面跡象相反,与總監先生很有理由的怀疑相反,弗洛朗斯·勒瓦瑟是無罪的?”
  “啊!總理先生,她是絕對無辜的。”
  “你認為她有被殺的危險。”
  “她有這种危險。”
  “你愛弗洛朗斯·勒瓦瑟?”
  “是的。”
  瓦朗格萊高興地微微一顫。亞森·羅平戀愛了!亞森·羅平竟為愛情而行動了!而且坦白了他的愛情!這是多么有趣的奇事!
  他說:
  “我每天都關注莫宁頓遺產案的進展,每個細節都清楚。你完成了一些了不起的事情,先生。顯然,沒有你,這樁案子仍將是一片混沌。可是,我也應該指出,這里面也有一些失誤。尤其是這些失誤是因為你造成的,我覺得十分惊訝。不過當我知道你的所作所為是為愛情所支配、所驅使時,這些過失就容易理解了。另一方面,盡管你肯定弗洛朗斯·勒瓦瑟無罪,可是她的行為,她的繼承人身分,她出人意料地從療養院逃走這一事實,都使我們疑心她充當了什么角色。”
  堂路易指著挂鐘。
  “總理先生,時間快到了。”
  瓦朗格萊哈哈大笑。
  “好一個怪人!堂路易·佩雷納,我不是個全權的君主,我覺得遺憾。不然,我要請你當我的秘密警察頭子。”
  “這個職位,前德國皇帝已經向我提供過。”
  “那么?”
  “我謝絕了。”
  瓦朗格萊笑得更開心了。可是挂鐘指著七點三刻。堂路易著急了。瓦朗格萊坐下來,不再閒話,進人正題,聲音也變得嚴肅,說道:
  “堂路易·佩雷納,從你再度出山的第一天起,也就是絮謝大道謀殺案發生的那天起,總監先生和我,我們就注意了你的身分。佩雷納就是亞森·羅平。我們不想讓死去的亞森·羅平复活,并且對你提供的某种保護,我相信你是明白這么做的原因的。總監先生与我的意見完全一致。你所從事的工作是有益于社會的,是正義的事業。而你的合作對于我們又十分寶貴,因此我們想方設法使你免除煩惱。既然佩雷納干得出色,我們就對他是否亞森·羅平閉口不提。不幸……”
  瓦朗格萊又停了一下,然后說:
  “不幸,昨天晚上,總監先生收到一封揭發信,十分詳細,還附有一些可靠證据,說你就是亞森·羅平。”
  “不可能!”堂路易嚷起來,“亞森·羅平死了!誰也不可能證實他沒死。”
  “就算是吧,”瓦朗格萊同意道“可是這并不能證明堂路易·佩雷納還活著。”
  “總理先生,堂路易·佩雷納活著,十分合法地活著。”
  “可能吧。可有人提出了异議。”
  “誰?只有一個人有這個權利,可是他如指控我,就把自己也斷送了。我想他不會這樣愚蠢。”
  “這樣愚蠢?不。你說他相當狡猾,我倒同意。”
  “他就是卡塞雷斯,秘魯公使館的專員。”
  “對。”
  “可是他在外旅行!”
  “可以說是在外潛逃!他貪污了公使館的錢。不過,在出逃之前,他簽了一份聲明,昨晚寄到我們手上。在這份聲明里,他承認幫你制造了一個叫堂路易·佩雷納的身分。這是你寄給他的信,這是證明他的揭發确鑿無疑的文件。只要檢查這些文件就足以相信:第一,你不是堂路易·佩雷納;第二,你就是亞森·羅平。”
  堂路易气得一跺腳。
  “卡塞雷斯這混蛋只是個工具,”他咬牙切齒地罵道,“是別人躲在他背后,收買他,讓他行動。就是那凶手本人。我識破了他的手法。在關鍵時刻,他又一次想擺脫我。”
  “我認為他是自愿的。”總理說,“照一同寄來的信的說法,他的那些材料是一些照片。今早你要是沒有被捕,那些材料的原件今晚就會送到巴黎一家大報發表。我們對此可不能掉以輕心。”
  “可是,總理先生,”堂路易叫道,“既然卡塞雷斯在外國,買下材料的凶手又逃跑在外,來不及把他的威脅付諸實行,因此,不必擔心材料送到報館了。”
  “你知道什么呢?敵人一定采取了一些防備措施。再說,他也可能有同謀。”
  “他沒有。”
  “你怎么知道沒有?”
  堂路易注視著瓦朗格萊,說:
  “總理先生,您究竟是想說什么呢?”
  “我想說的是,盡管我們受到卡塞雷斯的威脅,壓力很大,總監先生還是希望盡可能弄清弗洛朗斯·勒瓦瑟扮演什么角色,因此昨晚沒有中斷你的追查。后來追查沒有結果,他才希望至少趁堂路易還在我們控制之下時逮捕亞森·羅平。要是我們放了他,那些照片肯定會發表,你就會發現我們在公眾面前被置于何等荒唐可笑的境地。而恰巧在這時候你要求我們放了亞森·羅平。要知道這樣放人是非法的,隨意的,叫人不能容忍的。因此我只好拒絕你的要求。”
  他不說話了,過了几秒鐘,又補充一句:
  “除非……”
  “除非……?”堂路易問道。
  “除非,除非作為交換,你不向我提那樣特別那樣奇怪的建議,我才同意不顧那荒唐事可能招來的麻煩,釋放亞森·羅平。”
  “可是總理先生,我覺得,要是我把真正的罪犯,謀殺……的凶手給您送來……”
  “這事用不著你辦……”
  “要是我向您擔保,總理先生,任務一完成,立即赶回來,投案自首,再進監牢呢?”
  瓦朗格萊聳聳肩膀。
  “以后呢?”
  一陣沉默。兩個人各不相讓。顯然,像瓦朗格萊這樣的人決不滿足于諾言。他要的是明确的,几乎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
  堂路易又說:
  “總理先生,您也許會允許我把為祖國干的几件事計算在內?……”
  “你詳細說說看。”
  堂路易在房間里走了几步,又踱口總理先生對面,說:
  “總理先生,一九一五年五月,傍晚時分,有三個男人來到帕西碼頭的陡坡。那儿有一堆沙子。几個月以來,警方在搜查一批裝了三億金法郎的袋子。那是敵人在法蘭西耐心收購的,正准備運出去。三人中,一個叫瓦朗格萊,一個叫德斯馬利翁。第三個是邀請他們來的人,他請瓦朗格萊部長用手杖戳戳沙堆。金子在那里。几天以后,已決定与法國聯盟的意大利,收到了一筆四億金法郎的預借款。”
  瓦朗格萊似乎大吃一惊。
  “誰也不知道這段歷史。是誰告訴你的。”
  “第三個。”
  “第三個叫什么名字?”
  “堂路易·佩雷納。”
  “是你!是你!”瓦朗格萊叫道,“發現藏金地點的原來是你嗎?在那儿的是你嗎?”
  “是我,總理先生。您當時間我該怎樣給我獎賞。我今天才要求酬報。”
  總理充滿嘲弄意味地笑了几聲,回答道:
  “今天嗎?這就是說,四年以后?太晚了,先生。一切都結清了。戰爭結束了。別翻那些陳年舊帳了。”
  堂路易顯得有些困惑。不過他繼續道:
  “一九一七年,薩雷克島發生丁一些駭人听聞的慘案。總理先生,您是知道這件事的。不過堂路易·佩雷納的干預,他的方案……您肯定不知道……”
  瓦朗格萊擂了一下桌子,提高嗓門,親密地呼喊著對方的名字。這表明他的態度有了變化:
  “行呵,亞森·羅平,干得好哇!你要真打算贏我,該付出的代价就得付!你跟我提到過去或將來干的事。你以為對那亞森·羅平來說,這樣就收買我瓦朗格萊的良心了?見鬼去吧!你想想,你作了那么多案子以后,尤其是發生了昨晚的變故之后,你和弗洛朗斯·勒瓦瑟在公眾眼里,將是,已經是制造這場慘案的主犯。我說什么?是真正的唯一的罪犯。如今弗洛朗斯還潛逃在外,你卻要我釋放你!就算行吧,可該死的!開個价吧,別猶豫了。”
  堂路易又開始走起來。他身上在作最后的思想斗爭。正要報出賭注時,又感到一絲猶豫,欲言又止。最后,他停下步子,打定主意。既然必須付出代价,那就付吧。
  “總理先生,我不討价還价。”堂路易肯定地說,面容姿態都极為坦誠,“我要向您贈獻的,肯定是极不同凡響极其巨大的禮物,遠遠超出了您的想象。可是這禮物就是再不同凡響再大,我也不吝惜它,因為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性命岌岌可危。不過我的義務,在于尋求一种少受損失的交易。可您的話使我失去了希望。我只好如您所要求的,也如我所決定的,把牌攤在桌上打。”
  年老的總理大喜。不同凡響极其巨大的東西!這會是什么東西呢?有什么東西配得上這种形容詞呢?
  “說吧,先生。”
  堂路易坐在瓦朗格萊對面。他們兩個就像一對平等談判的對手。
  “很短,總理先生。一句話就可概括我向祖國的政府首腦提出的交易。”
  “一句話?”
  “一句話!”堂路易肯定道。
  于是,他望著瓦朗格萊的眼睛深處,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
  “為了得到二十四小時的自由,一分鐘也不多要,為了信守明早回來,或者帶回弗洛朗斯以向您表明我的無辜,或者獨自一人投案自首再入監牢的諾言,我向您贈獻……”
  他頓了一頓,鄭重其事地說:
  “總理先生,我贈獻給您一個王國。”
  這話口气太大了,大滑稽,太愚蠢,只能叫人聳肩膀。只有傻瓜和瘋子才說得出這种話。
  可是瓦朗格萊無動于衷。他知道在這种場合,這人是不會開玩笑的。
  他深知這一點,因此,他這個對重大政治問題司空見慣,知道保守秘密是如此重要的人,本能地瞧了警察總監一眼,似乎德斯馬利翁先生在場礙事。
  “我堅決要求總監先生听我的報告。”堂路易道,“他比任何人都更能判斷這份禮物的价值,有些部分,他還判斷得十分精确。再說,我相信德斯馬利翁先生不會不知趣,使我生气。”
  瓦朗格萊不禁笑起來。
  “你也許幫過他什么忙?”
  “總理先生,正是如此。”
  “我倒很想知道……?”德斯馬利翁先生說。
  “您如果硬要知道……好吧,四年前,我們在帕西碼頭陡岸上秘密行動的那天晚上,我曾答應您,德斯馬利翁先生,讓您當上警察總監,那時您只是個下級官員。我恪守了諾言。有三位部長提名,使您得到了這個任命。那三位部長都听我的指揮。您要我點出名來嗎?……”
  “不必了!”瓦朗格萊笑得更粲然了,“不必了!我相信你的話。我相信你無所不能。至于你,德斯馬利翁,別做出這個樣子。受這樣一個人的抬舉不是什么丟臉的事。說下去,亞森·羅平。”
  他的好奇心沒有止境。堂路易贈獻的東西有沒有實際上的价值,他并不關心,甚至,他其實并不相信會有什么實際价值。他所希望知道的就是:這家伙到底有多大的气魄,他真誠而公正地提出的要求,究竟有什么神奇的新鮮的事情作根据。
  “您允許嗎?”堂路易問。
  他站起身,走到壁爐前,從牆上摘下一幅西北非的小地圖,攤到桌子上,拿東西壓住四只角,說:
  “總理先生,有一件事,有一件事讓總監困惑。我知道還派人作了調查。這就是最近三年,尤其是在外籍軍團時,我的時間——不如說亞森·羅平的時間是怎么打發的。”
  “這是按我的命令去調查的。”瓦朗格萊插話道。
  “有什么結果呢?”
  “沒有。”
  “因此,歸根結底,我在戰爭期間的所作所為,你們并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來告訴您吧,總監先生。尤其是,讓法蘭西知道:她最忠誠的儿子為她所干的事情是完全公正的……不然……不然,哪天別人又可能指責我逃避戰爭,做些毫無价值的事情。那樣就太冤枉我了。總理先生,您也許記得,我只是在內心發生真正可怕的災難之后才加入外籍軍團的。我甚至還試圖自殺。我想死。我想摩洛哥人的子彈會賞給我所向往的長眠的。可是命運卻不答應,似乎我的命還不該完結。于是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漸漸地,死神躲開了我,我不知不覺又喜歡生活了。几個相當光榮的戰功完全恢复了我的自信和我對行動的渴望。我又生出了新的夢想。我又有了新的理想。我一天比一天需要更大的空間、更大的獨立性、更廣闊的地平線,更意想不到,更屬于個人的感覺。外籍軍團這個收容了我的英雄集体、溫暖的大家庭,我對它十分熱愛,但它卻滿足不了我的行動需要。一九一四年十一月,當我听說歐洲燃起戰火時,我正在朝一個宏偉的目標前進,雖說我還不能清楚地看到那個目標,但它在神秘地吸引著我。我在西班牙宮廷有些權勢很大的朋友。在馬德里与巴黎之間的談判之后,我被召回馬德里,接著又被派往巴黎執行秘密使命。這就是我的目的。我想實地看看究竟能怎樣更好地為法國的利益服務。
  我辦成了三四件大事,如三億金法郎那件,并在促使意大利參戰這件事上出了一分力。不過說實話,我覺得它們都是次要的。我有更有价值的事要做。現在我知道是什么了。我發現了可能會使法國屈居下等的弱點。我尋求的目標展現在我眼前。使命一完,我就回到摩洛哥。一個月以后,我就被派到南方,踏入了柏柏爾人的埋伏。我本可以好好斗一個,但我沒有那樣做,有意做了他們的俘虜。
  總理先生,我的全部故事就在這儿。被俘以后,我反倒自由了。另一种生活,我渴望的生活在我眼前展開了。
  不過,這次險遇差點弄糟了。俘虜我的四十八個柏柏爾人,是北方一個大部落派遣的小分隊。這個部落常年在阿特拉中部山脈一帶洗劫勒索。小分隊先回到宿營地。那里有好多頂帳篷,住著首領的妻小家眷,由十几個男人看守。卸下搶來的財物以后,小分隊又出發了。走了八天。對我來說,路程相當艱難,因為我是反剪著雙手,跟在他們騎馬的人后面步行。到了一個狹窄的高原,那里懸崖陡峭,怪石林立。石頭之間,有許多人的尸骨和法國人的刀槍碎片。
  他們在那里立了一根柱子,把我綁在上面。看劫持我的那幫人的模樣,又根据听到的几句話來判斷,我明白我必死無疑了。他們先要割下我的耳朵、鼻子、舌頭,然后,大概就是腦袋了。
  然而,他們先忙著吃飯。他們走到附近的井旁,吃著東西,除了不時笑著向我描述他們給我留著的好處,也不來管我。
  又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來折磨我。這時刻更合他們的意。
  确實,天剛麻麻亮,他們就團團圍住我,嚎著,吼著,還夾雜著女人的尖叫。當我的影子遮住了他們頭天在沙上划出的一條線以后,他們不作聲了。他們中一個負責對我操刀的人朝我走過來,命令我伸出舌頭。我服從了。他一手撩起呢斗篷的一角,用它捏住我的舌頭,另一只手抽出匕首。
  我永遠忘不了他目光里的那分殘忍和詭黠的快樂。那是個以折斷鳥儿翅膀腳爪為樂事的頑童的目光。我也永遠忘不了那人看見自己的匕首只剩了半截,剛好插在鞘子里不掉出來,又短又丑,根本傷不了人時那傻眼的模樣。
  他惱羞成怒,大叫大罵,立即扑到一個同伴跟前,抽出他的匕首。又一次傻了眼。這一把匕首也差不多齊柄折斷了。
  于是,他們一陣喧嚷,都抽出自己的刀子,都气得嗷嗷大叫。四十五個男人,四十五把刀子都斷了。
  首領朝我扑過來,似乎他把這不可思議的現象歸咎于我。這是個老頭子,又高又瘦,有些佝僂,瞎了一只眼,看上去猙獰可怖。他抽出一支大號手槍,用槍管頂著我,樣子是那樣難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扣動扳机。可是槍沒響。
  他再扣一次。槍還是沒響。
  那些人立即手忙腳亂,吵吵嚷嚷,推推搡搡地在柱子周圍排好,把各自手上的步槍、手槍、卡賓槍,西班牙的者式喇叭口火槍一齊舉起來瞄准我。扳机扣動了,可是沒一顆子彈射出來。
  這是什么奇跡!真應該瞧瞧他們那副模樣!我向你們發誓,我從沒有那樣開心地笑過。這終于使他們明白了。于是有人跑回帳篷換上新火藥,有的赶緊裝子彈。可是槍又沒響!我是傷不了的。我一直笑著,笑個不停!
  用槍是不行了。他們又用不下二十种辦法來對付我。用手扼我,用槍托揍我,用石子擊我。可都沒有用。要知道他們有四十多人呀!
  老頭領搬起一塊大石頭,滿臉仇恨地走過來。在兩個手下幫助下,他把大石頭舉在我頭頂上,然后放下……可是我眨眼之間,掙脫了繩子,往后一跳,站到离老頭子三步遠的地方,伸出雙手,手上握的,正是我被俘那天被他們繳去的兩支左輪手槍。那可怜的老頭子看到這場面,真是目瞪口呆。
  不過這只是几秒鐘的事情。老首領一會儿也哈哈大笑起來,像我那樣,笑聲里充滿嘲諷的意味。在他那糊涂腦瓜看來,這兩支手槍也和他們那些不中用的武器一樣,是打不響的。他拾起一塊大石頭,舉起手,准備朝我臉上扔過來。他那兩個追隨者也跟著撿了石塊。其他人也少不了學樣……
  “放下爪子,不然我就開槍了!”我喝道。
  那首領扔出了石頭。
  我低頭躲過。与此同時開了三槍。首領和那兩個追隨者倒地身亡。
  “看誰還敢試試?”我問道,眼睛掃視著人群。
  他們還有四十二人。我槍里有十一顆子彈。我看他們沒動,就把一把槍插回腋下,從口袋里掏出兩盒子彈。這就是說,還有五十顆子彈。
  我又從腰帶上抽出三把寒光閃閃的尖刀。
  有一半人表示愿意投降,站到我身后。
  另一半人也跟著屈服了。
  戰斗結束了。總共才持續了四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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