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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個女人被釘在十字架上


  韋蘿妮克孤單單地留在三十口棺材島。她兩只胳膊撐在窗台上,頭埋在雙臂中,她昏昏沉沉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一直到太陽落進仿佛在海上憩息的云層里。
  剛才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幅幅圖畫閃現在她混亂的思維中,她竭力想避開它,但有時畫面又很清晰,使她又重新看到了那些殘酷的場面。
  她根本不想去為此尋求答案,也不想去假設說明這場慘劇的原因。她同意關于弗朗索瓦和斯特凡發瘋的看法,因為無法找到這种行為的其他理由。既然認為兩個凶手是瘋了,她也就不考慮他們還會有什么具体的計划和确定的目標。
  加之,她親眼看見奧諾麗娜的發瘋,更促使她認為,所發生的一切事件,都是由于精神錯亂引起的,而島上的居民都是精神錯亂的犧牲品。她自己也有一陣子腦子遲鈍,如墮迷霧中,仿佛一些看不見的幽靈在她身邊游蕩。
  她昏昏欲睡,昏沉中那些景象又顯現出來,她感到非常傷心,于是抽泣起來。此外,她仿佛听到一個輕微的聲音,在她的下意識里像是敵人,敵人來了,她睜開了眼睛。
  在她面前三步遠的地方,一只怪模怪樣的動物坐在那里,它身上長著奶油咖啡色的長毛,前腿像胳膊那樣交叉在胸前。
  原來是一只狗,很快她就想到是弗朗索瓦的狗,奧諾麗娜說過是一只勇敢、忠誠和滑稽的動物。她還想起了它的名字:“一切順利”。
  這個名字還沒有叫出來,她已感到憤慨,想立刻把這個名字可笑的動物赶走。還叫什么“一切順利”呢!她想到了這場可怕事件的犧牲者,薩萊克島上的所有死去的人,她父親被殺害,奧諾麗娜自殺,弗朗索瓦瘋了。什么“杜瓦邊”。
  可是狗一動不動。它扮著怪樣子,正如奧諾麗娜形容的那樣,頭向前傾著,一只眼睛閉起,嘴巴一直咧到耳朵根,兩只前腿交叉,真是叫人忍不住要笑。
  此刻,韋蘿妮克想到,這是“杜瓦邊”對痛苦的人表示同情的方式。“杜瓦邊”不能見到別人流淚。當你哭的時候,它會做各种怪樣,直到你破涕為笑,并撫摸它為止。
  韋蘿妮克笑不起來,而是把它拉到身邊,對它說:
  “不,可怜的小狗,不是一切順利,相反是一切都不順利。要緊的是必須活下去,對嗎?不要像別人那樣發瘋……”
  生存的需要迫使她行動。她下樓到廚房,找到一點食品,把一大半給了小狗吃,然后她又回到樓上。
  夜降臨了,她打開二樓一間平時沒人住的房間的門。由于体力的消耗和強烈刺激使她极度的疲勞,她很快就睡著了。“杜瓦邊”就睡在她的床頭。
  第二天,她醒得很晚,有著一种异常平靜和安全的感覺。仿佛現在的生活又同她在貝桑松的生活一樣溫馨和宁靜。她在這里度過的几天恐怖日子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不會再來困扰她了。在這場大難中死去的人,對于她如同陌路人,她不會再見面了。她的心不再流血。喪事辦得問心無愧。
  這真是意想不到的和自由自在的休息,孤獨倒是一种撫慰,使她感到很自在,以至當汽船來到并停泊在這個不祥之地時,她也一點沒覺察。無疑,那天有人看見了爆炸的火光,听見了爆炸聲。韋蘿妮克仍一動也沒有動。
  她看見一只小艇离開了汽船,她以為是有人上岸到村子進行調查了。可是她害怕這牽涉到對她儿子的調查,她不希望人們找到她,詢問她并披露她的姓名、身份、歷史。她害怕別人讓她回到剛剛擺脫的地獄般的環境中去。她宁愿等一兩個星期,偶然能有一只船經過小島收容她。
  然而,沒有人到隱修院來,汽艇也遠离去了,沒有什么打扰年輕女人的這种孤身一人的生活。
  她這樣度過了三天。似乎命運不再向她發動攻擊。她形單影只,她就是她自己的主人,帶給她巨大安慰的“杜瓦邊”失蹤了。
  隱修院占据小島的一頭,是在原來修道院的舊址上,原修道院十五世紀被廢棄,漸漸倒塌,變成廢墟。
  這座房子是十八世紀的時候,由一個富有的船主使用原修道院的材料以及教堂的石頭建起來的,無論是從建筑方面或裝飾方面看,都無奇特之處。再說韋蘿妮克也不敢走進任何一間房問。一想到她父親和儿子就使她在門前止步。
  可是第二天,春光明媚,她到花園走了走。花園一直伸展到小島的尖端,跟房前的草坪一樣,地上滿是凹凸不平的廢墟和常春藤。她發現這里所有的小徑都通往高大橡樹圍繞的一個陡峭的呷角。她走著走著,突然看見這些橡樹環繞著一塊面對大海的半圓形空地。
  在這塊空地中央,有一座橢圓形的很矮的石桌墳,它支在兩條几乎是正方体的岩石腿上。這地方气勢雄偉,視野開闊。
  “這是奧諾麗娜說的仙女石桌墳,”她想,“我离馬格諾克的鮮花盛開的骷髏地不遠了。”
  她繞空地轉了一圈。兩條石腿內側刻有難于辨認的記號。但石腿朝向大海的外側,很平滑,像是專為雕刻用的,上面記載的一些東西又使她不安地顫抖起來。
  右邊,深深地刻著四個女人被痛苦地釘在十字架上的圖畫,筆法原始而笨拙。左邊則刻著一行行的字,可能由于惡劣气候的侵蝕,也許有人故意用手刮掉過,字跡已經模糊了。不過有些字還認得出,与韋蘿妮克在馬格諾克尸体旁發現的那張畫上看見的一樣:“四個女人釘死在十字架上……三十口棺材……天主寶石賜生或賜死。”
  韋蘿妮克戰戰兢兢地走開了。這個島到處充滿神秘。她決心逃离這儿,以至离開薩萊克島。
  她沿著空地的一條小路,經過右邊的最后一棵橡樹,它無疑是被雷電襲擊過,只剩一個村干和几根枯枝。
  她又下了几級石階,穿過一片草地,草地上排列著四行糙石巨柱,她站住腳,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她惊叫起來,贊歎不已。
  “馬格諾克的花,”她說。
  她走的這條路上的最后兩塊巨石,像一扇敞開的門的門框,門前是蔚為壯觀的景象。一片長方形的空地——最多五十米長,有几級台階通到那里,兩邊是兩行同樣高的巨石,間隔相等,就像廟里的柱子一樣。這座廟宇的中殿和偏殿都舖著大塊的花崗岩石板,大小不規則,有的已經破碎,石縫中長出了草,就像彩繪玻璃殘片上的鉛條。
  空地中央有一塊面積很小的正方形地方,圍繞著古老的基督石像長滿了鮮花。那是什么樣的鮮花啊!是令人難以想象的、神奇的花,夢幻般的花,奇跡般的花,是大出平常的許多倍的花。
  這些花,韋蘿妮克都認識,然而,它們的碩大無比和美麗奪目,使她惊呆了。花的种類繁多,但每种花只有几株。可以說,一束花匯集了所有的顏色,所有的芳香和所有的美麗。
  更奇怪的是,在平時,這些花并不能同時開放,是按月相繼開放的,可是這里的花,卻是同時含苞,一齊開放!這些生机盎然的花朵,都在同一天開放,盛開期不會超過兩到三周,它們碩大、華麗、光彩奪目,傲然挂在強壯的枝頭上。
  這些花有弗吉尼亞的曇花、毛茛、萱草、耬斗菜、血紅色的委陵菜、比主教的紅袍還要紅的鳶尾花!還有翠崔花、福綠考、倒挂金鐘、烏頭等。
  而更有甚者——噢!引起這個年輕女人多大的不安啊!在那個絢麗的花籃上面,一條花帶繞著基督塑像的底座,是些藍色、白色、紫色的鮮花,仿佛為了親近救世主的身軀而向上長高,這些花正是婆婆納花1……
  
  1婆婆納花,法語稱為韋蘿妮克。——譯注

  她激動不已。走近以后,她看見底座上插著一個小牌牌,上面有几個字:媽媽的花。
  韋蘿妮克不相信什么圣跡。這些花确實絢麗奪目,別的地方的花無法相比,這點她還是承認的。可是她不相信,這种反常現象是超自然的力量或是馬格諾克有什么秘方。不,可能有某种原因,而且很簡單,事情終會弄明白的。
  然而,在這种异教的美麗裝飾中,仿佛由于她的到來才發生的奇跡里,基督被簇擁在百花叢中,鮮花用它們的色彩和芳香作為祭品,韋蘿妮克跪下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她又來到鮮花盛開的骷髏地。現在,這些環繞著她的神秘現象,顯得更加嫵媚動人。她的儿子從中起了作用,使她在婆婆納花面前,思念儿子,而不再仇恨和絕望。
  但是第五天的時候,她發現食品已經吃完,于是,中午時分,她下山到村子里去。
  到了山下,她看見大部分人家的門敞開著,房子的主人走的時候,肯定還想第二次回來取生活用品的。
  她的心緊縮著,她不敢走進門去。窗台上擺著天竺葵花。大挂鐘的銅擺依然在空落落的房間里報著時問。她走開了。
  在离碼頭不遠的貨棚里,她看到奧諾麗娜從船上運來的食品袋和箱子。
  “好了,”她心里想著,“我不會餓死了。足夠我吃几個星期,至于以后……”
  她往籃子里裝了些巧克力、餅干、罐頭、大米、火柴等。在她就要起身回隱修院時,忽然心血來潮,想到小島的另一邊去看看,回頭再來拿籃子。
  她走上通向高地的濃蔭密布的小道。這里的景色也一樣,一樣的平地,一樣的沒有作物、沒有牧草,只有一片老橡樹林。島變得狹窄,可以毫無障礙地望見兩邊的大海,和看見遠處布列塔尼海岸。
  這里也有一排岩石,作為一棟住宅的圍牆,這棟住宅外表很簡陋,有一座長方形的破房子,屋頂已經修補過,屋里存放著雜物,一個維護很差的髒院子,里面堆滿了廢鐵和柴草。
  韋蘿妮克往回走的時候,突然吃惊地停下來,她仿佛听見有人在呻吟。她凝神靜气地傾听,又听到了剛才的呻吟聲,但比剛才更清晰;她還听到別的聲音,痛苦的喊叫和呼救,是一個女人的喊叫聲。不是所有居民都逃离了嗎?當她知道在薩萊克不再是孤身一人的時候,心里感到高興,不過還有點悲傷,她擔心,也許事情還會把她卷入死亡和恐怖之中。
  韋蘿妮克可以斷定,聲音不是來自住房,而是從院子右邊堆放雜物的屋里傳出來的。院子只有一個柵欄門,她只一推,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一走進屋子,叫聲就更大了。里面的人一定是听見開門聲。韋蘿妮克加快了腳步。盡管屋子的房頂破爛不堪,但它的牆壁很厚,几個拱形的老門都用鐵條加固,有人從里面敲門,叫喊聲更為急迫。
  “救命啊!……救命啊!……”
  里面發生了搏斗,另一個不太尖銳的聲音喊道:
  “住口,克蕾蒙絲,也許是他們……”
  “不,不,熱爾特律德,不是他們!人們是不會听到他們聲音的!……請開門吧,鑰匙應該就在門上……”
  其實韋蘿妮克正在想辦法進去,听這么一說,真的就看見鎖孔里插著一把大鑰匙。轉了一下鑰匙門就開了。
  她馬上認出是阿爾希納姐妹,半露著骨瘦如柴的身体,一副巫婆的凶相。她們擠在一間裝滿盥洗用具的洗衣房里。韋蘿妮克還看到房間角落里的干草上躺著一個女人,聲音极其微弱地在哼哼,她可能就是第三個姐妹。
  這時,前面兩姐妹中的一個已精疲力盡地倒在地上,另一位則兩眼閃著渴望的光芒,她抓住韋蘿妮克的胳膊,急促地說:
  “您看見他們了嗎,嗯?……他們在這儿嗎?……他們怎么沒有殺死您?……大家走了以后,他們就成了薩萊克的主人……該輪到我們了……瞧我們關在這里已經六天了……出發的那天早晨……我們打點行裝准備上船……我們三人到洗衣房來取晾干的襯衣。他們來了……我們沒听見……他們是從來不讓人听見的……而后,突然門被關上了……卡嚓一響,鑰匙一轉,就完了……我們有苹果、面包、特別是有燒酒……倒不覺得難受……只是他們會不會再回來殺我們呢?現在是不是輪到我們了?噢,我的好太太,我們每天都在听!我們多害怕啊!大姐已經瘋了……听她……她在說胡話……另一個人克蕾蒙絲也不行了……而我……我……熱爾特律德……”
  她還有力气,因為她擰韋蘿妮克的胳膊。
  “那么柯雷如呢?他回來了嗎?是不是又走了?為什么不來找我們?……這并不困難……他知道我們在哪里,而且只要有一點聲音,我們就會叫的……那么?……那么?……”
  韋蘿妮克沒有馬上回答,可是她有什么理由要隱瞞事實真相呢?
  她說道:
  “兩只船都沉沒了。”
  “什么?”
  “兩只船在薩萊克島附近沉沒。船上的人全死了……事情就發生在隱修院前面……剛剛出魔鬼航道。”
  韋蘿妮克沒有多說,避免提別人名字和提及弗朗索瓦和他的老師所扮演的角色。可是克雷蒙絲站起身來,一臉的困惑,渾身無力地靠在門上。
  熱爾特律德輕聲地說:
  “那么奧諾麗娜呢?”
  “奧諾麗娜死了。”
  “死了?”
  兩姐妹同時喊出來。然后她們默默無言地相互對視著。她們像是在思考著,熱爾特律德還像數數似的掰著手指頭。兩人臉上越來越恐怖。
  熱爾特律德由于恐懼,兩眼盯著韋蘿妮克,喉頭像是被掐住了一樣,說道:
  “對了……對了……數目正好……您知道船上除了我和兩個姐妹之外,一共是多少人嗎?二十人……那么您算算……二十,再加第一個死去的馬格諾克……再加上后來死的安托万先生……還有失蹤的小弗朗索瓦和斯特凡,他們也死了……還有奧諾麗娜和瑪麗·勒戈夫也死了……那么算算看……一共二十六個……二十六……正好,是不是?三十減二十六……您明白了嗎?三十口棺材肯定要裝滿……那么三十減二十六……還剩四……對不對?”
  她說不下去了,舌頭不听使喚了。不過她嘴里吐出的几個可怕的字句,韋蘿妮克還是听清了:
  “嗯?您明白嗎!……還剩四個……我們四個,三個阿爾希納姐妹先關在這里……而后您……對不對?四個十字架……您懂嗎?四個女人釘在十字架上……正好這個數……我們四個……這島上只剩下我們四人……四個女人……”
  她聳了聳肩膀:
  “那么,又會怎么樣?既然島上只有我們,你們又怕什么呢?”
  “怕他們!是怕他們!”
  她不耐煩地說:
  “可是所有的人都走了啊!”
  熱爾特律德惊慌地說:
  “小聲點,他們會听見的!”
  “誰?”
  “他們……先人……”
  “什么樣的先人……”
  “對,那些祭祀的人……殺男人和女人的人……他們向神明獻殷勤……”
  “可這一切已經進行完了!您是說,德落伊教徒?可是您看,現在已沒有德落伊教徒了。”
  “小聲點!小聲點!還有的……還有神靈。”
  “還有神靈?”韋蘿妮克被這些迷信的說法嚇得毛骨悚然。
  “是的,是有神靈,不過是些血肉之軀的神靈……他們用手關門,并把您監禁起來……他們把船弄沉了,同時,還殺死了安托万先生,瑪麗·勒戈夫和其他人……他們一共殺死了二十六個……”
  韋蘿妮克沒有答話……也無法回答。她自己知道,是誰殺了戴日蒙先生和瑪麗·勒戈夫以及其他人,又是誰把船弄沉了。
  她問道:
  “你們三人是几點鐘被關在這里的?”
  “十點半鐘……我們同柯雷如約好十一點在村子里會面。”
  韋蘿妮克想了想,弗朗索瓦和斯特凡不可能在十點半鐘到達這里,而一個小時后出現在岩石后面,去弄沉兩只船。那么是否可以設想在島上還有一個或几個他們的同伙呢?
  她說:
  “無論如何應該作出決定。你們不能老是這樣,應該休息,應該吃飯……”
  第二個姐妹站起來,也用同樣低沉而激烈的語气說:
  “首先應該躲起來,要能夠防備他們。”
  “怎么辦呢?”韋蘿妮克問,不管怎樣,她也覺得是需要一個隱藏的地方,以防可能有的敵人。
  “怎么辦?這些事,特別是今年以來談得很多,而馬格諾克曾說過,一旦遭到襲擊,全島的人都躲到隱修院去。”
  “到隱修院?為什么?”
  “因為可以自衛。那里岩石很陡。到處都可以隱蔽。”
  “還有那座橋呢?”
  “馬格諾克和奧諾麗娜都預想好了。在橋的左邊二十步的地方有一個小窩棚。他們選好那個地方存放食品和汽油。在橋上倒上三四桶汽油,划根火柴,就大功告成。管它呢,斷了交通,就不會有襲擊。”
  “那么為什么大家不到隱修院去,而要坐船逃走呢?”
  “坐船,逃走,更妥當……然而我們現在已別無選擇。”
  “我們就走嗎?”
  “馬上走,天還亮著,比晚上走好些。”
  “可您的姐妹,躺在地上?”
  “我們有輛兩輪車,我們把她推去。走近路到隱修院,不必經過村子。”
  盡管韋蘿妮克厭惡同阿爾希納姐妹生活在一起,但由于無法控制的恐懼,使她讓步了。
  “好吧,”她說,“咱們走吧。我把你們領到隱修院,而后我再回村里找食物。”
  “噢!不等好久,”一個姐妹說,“等橋一燒斷,我們就在仙女石桌墳的小丘上點燃一堆火,那么隔岸就能看見煙火。今天,起霧了,等明天……”
  韋蘿妮克沒有表示异議,她現在同意离開薩萊克島,即使要接受一場調查,披露自己的名字。
  她們等那兩個姐妹喝完一杯燒酒之后就動身了。瘋姐妹蹲在兩輪車里輕聲怪气地發笑,她向韋蘿妮克說些話,仿佛要讓她也發笑。
  “我們還沒有見到他們……他們整裝待發……”
  “住口,老神經病,”熱爾特律德命令道,“你會讓我們倒霉的。”
  “對,對,我們去玩……那才滑稽……我要在脖子上戴一個十字架……手上也戴一個……瞧……到處都是十字架……我們肯定會上十字架……肯定睡著了。”
  “住口,老神經病,”熱爾特律德又說了一句,并給了她一耳光。
  “當然……當然……他們會打你的,我看見他們藏在那儿了……”
  開始路很難走,后來到了西部高地,岩石更高,但是沒有那么多溝溝壑壑,樹木也稀疏一些,橡樹被狂風吹彎了。
  “我們快到荒野了,人稱黑色荒原,”克蕾蒙絲·阿爾希納說,“他們就住在下邊。”
  韋蘿妮克又聳了聳肩。
  “你們怎么知道的?”
  “我們比別人知道得多,”熱爾特律德說,“……別人叫我們巫婆,那是真的……馬格諾克也是,……他精通此道,也向我們討教有關醫藥、吉祥石以及圣讓草方面的事情……”
  “蒿草、馬鞭草之類的,”瘋子譏笑道,“我們是在太陽落山以后采摘……”
  “關干傳說方面的事,”熱爾特律德又說,“我們也知道,這個島上流傳了几百年的事。人們一直傳說,這底下有一座城市和街道,他們從前就住在那儿。現在還在……我就親眼見過。”
  韋蘿妮克沒有回答。
  “我和我的姐妹,是的,看見過一個……有兩次,那是六月滿月之后的第六個夜晚。他穿著白色衣服……爬到大橡樹上面,用一把金色的砍刀,采集槲寄生……金子在月光下放光……我看見了,我同您說……還有別人也看見了……他并不只一個人。他們有好几個,是先人留下守護他們的珍寶的……對!對,我肯定是珍寶……听說那是一塊石頭,非常神奇,人碰了它就會致死,睡在它上面又可以复活……這都是真的,馬格諾克說是真的……這些先人守護著寶石……天主寶石……今年他們肯定是要拿所有的人作祭禮……是的,所有的……三十個死人,三十口棺材……”
  “四個女人釘在十字架上,”瘋女人低聲地喝道。
  “不能再遲疑了……月圓之后第六天又快到了。我們應當在他們采槲寄生之前走。喏,大橡樹,從這儿就看得見。過橋之前的那片樹林里……它統治著別人。”
  “他們藏在后面,”瘋女人說,她在兩輪車上轉來轉去,“他們在等我們。”
  “你夠了,別動……好不好?你們看見大橡樹林嗎?……那儿……最后一塊荒地的上面?還有……還有……”
  她話還沒說完,就把車弄翻了。
  克蕾蒙絲說:
  “好吧,怎么樣?你是怎么啦?”
  “我看見一樣東西……”熱爾特律德結結巴巴地說,“我看見一團白色在移動……”
  “一樣東西?你說什么?他們大白天也出來?你眼睛發花吧?”
  她們兩人看了一下,然后又出發了。只一會儿就离開了大橡樹林。
  她們穿過陰暗的、高低不平的荒地,地面布滿了像墳垛一樣的石頭。
  “這是他們的公墓,”熱爾特律德咕噥地說。
  她們一句話也不說。好几次,熱爾特律德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克蕾蒙絲沒有力气推車了。兩人的腿直打哆嗦,她們不安地巡視著四周。
  過了一片洼地,又上坡。她們走到了第一天韋蘿妮克与奧諾麗娜走過的路上,而后進入橋前面的樹林。
  走完一段路,阿爾希納姐妹們越來越緊張,韋蘿妮克心里明白,是要過大橡樹了;她果真看見了它,它比別的樹要粗壯,矗立在泥土和樹根筑成的土台上,比其他樹的間隔也遠一些。她不由得想到樹干后面可能藏著好几個人,樹把他們擋住了。
  盡管她們害怕,姐妹們還是加速前進,不去看那棵致命的樹。
  她們走過大橡樹。韋蘿妮克才輕松下來。一切危險過去了,她想同阿爾希納姐妹們開玩笑,她們中的克蕾蒙絲突然暈倒了,在地上呻吟。
  就在這時,有樣東西掉在地上,這件東西砸中她的背。這是一把斧頭,一把石斧。
  “啊!雷石!雷石!”熱爾特律德叫道。
  她稍微抬頭望了一下,仿佛她相信了那些古老的民間傳說,她想,斧頭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雷發射出來的。
  可是,就在這時候,瘋人從車子里跳出來,在地上蹦著,又一頭栽下去。一樣東西在空中呼嘯而來。瘋女人痛苦地抽搐著。熱爾特律德和韋蘿妮克看見一支箭射進她的肩膀,箭杆還在抖動。
  熱爾特律德叫著逃開了。
  韋蘿妮克猶豫不決,克蕾蒙絲和瘋人在地上打滾,瘋人傻笑著說:
  “在橡樹后面,他們藏在那儿……我看見他們了。”
  克蕾蒙絲語不成句地喊著:
  “救命啊!幫幫忙……把我帶走……我怕。”
  這時又一支箭嗖地一聲落到遠處。
  韋蘿妮克也逃開了,跑到最后几棵樹跟前,急忙朝通向木橋的小山坡跑去。
  她拼命跑著,因為害怕——這是合乎情理的,也是為了能找到武器進行自衛。她想起來,她父親的書房里有一個玻璃柜,裝滿了步槍和手槍,每支槍都標明“上膛”,無疑是為弗朗索瓦寫的。她正是想要拿一支來對付敵人。她甚至頭也不回一下,看看是否有人追赶她。她只為著一個目的,一個對她有利的目的奔跑著。
  她比熱爾特律德跑得輕快,她赶上了她。
  熱爾特律德气喘吁吁地說:
  “橋……應當把它燒了……汽油就在那里……”
  韋蘿妮克沒有答話。斷橋是次要的,最大的問題是她要拿起武器抵御敵人。
  可是,當熱爾特律德剛到橋上的時候,一陣眩暈,差點跌進深淵,一支箭射中她的腰部。
  “救救我!救救我!”她大聲請求,“……請不要拋棄我……”
  “我一會儿就來,”韋蘿妮克說,她沒有看見箭,以為熱爾特律德沒走好跌倒了,“……我就回來,我去拿槍……您等著我……”
  她腦子里想的是,她們兩人一旦有了武器,就再回到樹林里去救其他兩姐妹。因此她加快腳步,跨過小橋,來到房子圍牆外;她穿過草坪,上樓到她父親的書房里。她直喘气,不得不站了一會,而后才拿了兩支槍,心怦怦地直跳,她只得放慢了腳步。
  她很奇怪,路上沒碰到熱爾特律德,四處望去也沒有瞧見她。于是她喊她,也沒有回答。這時候她才想到,布列塔尼婦女同她的姐妹一樣受了傷。
  她又跑起來。可是當她跑到橋頭時,耳邊響起嗡嗡的呻吟聲,她爬到通向大橡樹的陡坡對面,她看見了……
  她看見的情景使她呆呆地站在橋頭。在橋的另一頭,熱爾特律德爬在地上掙扎著,用彎曲的指頭在地上或草里抓住樹根,一點一點地,不斷地在往土坡上爬。
  韋蘿妮克明白了,不幸的人胳膊和身上被繩子捆住了,就像捆一只軟弱的獵物一樣。她是被看不見的手從高處射中的。
  韋蘿妮克扛著槍,可是朝哪個敵人瞄准呢?要同什么樣的敵人拼搏呢?是誰躲在樹干和像城堡一樣的石頭后面呢?
  熱爾特律德在這些石頭中間,在樹干之間呻吟。她已喊不出聲了,精疲力盡,肯定都昏過去了,看不見了。
  韋蘿妮克沒有動。她明白必須自信,自信才有力量,自信才能行動。如果是投入一場事先已被打敗的戰斗,她就不能解救阿爾希納姐妹,而她要做一個胜利者,新的和最后的犧牲者。
  她又害怕了。一切都按事情本身不可改變的邏輯規律進行,可她并不明白它的意義,事實上它們是互相關聯的,就像一個鎖鏈上的每個環一樣。她怕,怕這些幽靈,本能地下意識地怕,就像阿爾希納姐妹,像奧諾麗娜和所有在可怕的災難中死去的人們一樣地怕。
  為了不讓躲在橡樹后面的人看見,她利用荊棘灌木作掩護,彎著腰來到阿爾希納姐妹說的左邊那個小窩棚里。窩棚像個小亭子,是尖屋頂,還有彩色玻璃窗。小亭子的一半地方堆放著汽油桶。
  她在那里控制著木橋,任何人走過,她都看得見。但是沒有人從樹林里出來。
  夜來臨了,夜霧很濃,月光撒下了銀白色,使韋蘿妮克剛好能看清對岸。
  過了一小時后,她放心一點了,便第一次提了兩桶汽油倒在橋梁上。
  她來回這樣走了十次,尖起耳朵听,背著槍,隨時准備自衛。她有點隨便地也是摸索著有選擇地倒汽油,盡量找腐爛得厲害的地方倒。
  她有一盒火柴,她在房里找到的唯一一盒。她拿出一根火柴,又遲疑了一會儿,她想馬上就要發生大火,心里害怕了。
  “如果,”她想,“對岸看見了大火……可是霧這么大……”
  她猛地擦了根火柴,很快就點著了她事先准備好的浸過汽油的紙團。
  一條大火苗燒了她的手指頭,于是她把紙扔到橋上積滿汽油的坑洼里,然后急忙向小亭子跑去。
  立即燃起了大火,那尖舌一下伸到她倒過汽油的所有地方。剎那間,大小島嶼的岩石,連接兩島的崖頂,周圍的大樹,石柱,大橡樹林,深邃的大海,所有的一切都被映照得通明透亮。
  “他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了……他們正朝我躲著的小亭子注視……”韋蘿妮克心里想,眼睛一刻也不离開大橡樹。
  可是樹林里連個人影都沒有。也沒有一點說話聲。隱藏在大樹后的人,也沒見他們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
  几分鐘以后,隨著一聲巨響和一陣沖天的火光,橋的一半已斷裂,另一半橋在繼續燃燒,不時有一段燒著的木橋掉下深淵,照亮著黑暗的深處。
  每掉下去一塊木頭,韋蘿妮克就感到一陣安慰。她那緊張的神經開始松弛下來。隨著隔斷她与敵人之間的鴻溝的擴大,她愈感到安全。不過她還呆在小亭子里,決心等到天明,看一看是否還有可能通行。
  霧越來越濃,黑暗籠罩著一切。半夜,她听到對岸傳來聲音,她估計是從山丘上面發出的聲音,是伐木工人伐木的聲音,斧子有節奏地砍在樹枝上,然后把它弄斷。
  韋蘿妮克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她想,他們可能再建一座步行橋。于是她握緊了她的槍。
  一個小時以后,她好像听見呻吟聲,甚至是被窒息的叫喊聲,而后就是長時間的樹葉颯颯聲,以及人來人往的聲音。然后,這些聲音都停止了。又重新恢复了深沉的寂靜,一切移動的、令人不安的、顫抖的与活著的東西,在寂靜中交織在一起。
  疲乏和饑餓開始折磨著韋蘿妮克,使她變得思想遲鈍。她甚至想到自己沒有從村子里帶任何吃的東西,她已沒有什么吃的了。她并不發愁,因為她決定,霧一散開——這不要多久了——就用汽油點旺火。她甚至想到,最好是到島的盡頭那座石桌墳上。
  可是,又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她是否把火柴忘在橋上了?她在口袋里找了一下,沒有找到。怎么找也沒有用。
  對此,她并不太憂慮。現在她已逃脫了敵人的襲擊,她感到一陣喜悅,在她看來,仿佛一切困難都不在話下。
  她就這樣度過了几個小時,漫長的几個小時,刺骨的濃霧和寒冷,使得黎明的時間更加難挨。
  天邊一抹晨曦。万物從黑暗中蘇醒,恢复了它們的本來面目。于是韋蘿妮克看到了這座橋整個儿地崩塌了,一條從崖頂連接兩島的五十米長的橋被斬斷了,只剩下不可逾越的崖頂。
  她得救了。
  可是,當她抬頭看對面山坡時,那場面使她不由自主地嚇得大叫了一聲。大橡樹林山丘最前面的三棵樹干被砍去了下面的樹枝。在三棵光禿禿的樹干上,阿爾希納三姐妹的胳膊向后面伸張著,大腿從破裙子下面露出來,被頭巾中的黑結翅遮著的青灰色的面孔下邊的脖子被繩索捆綁著。
  她們被釘上了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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