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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執行死刑


  我們應當知道,雖然我不得不提出解釋,全部事實的發展只需很短的時間……准确地說,十八秒鐘,我后來有机會計算過。但在這十八秒鐘中,我多次感到有一种在當場觀看一出完整戲劇——有主題的展開、曲折的情節和結局——的幻覺。當這出不合邏輯和含糊不清的戲劇演完后,我們又怀疑自己所看到的,正如怀疑使你惊醒的惡夢一樣。
  但是,應當知道,這一切,不論以什么方式,并不具有极容易虛构的荒唐的幻景的性質,也不具建立所謂科幻小說的任意概念的性質。這与小說無關,它只与物理現象有關,是一种特殊的自然現象。其解釋是非常自然的,當人們知道它時。
  我要求那些不知道這解釋的人不要去猜測。希望他們不要為假設和解釋而困惑!希望他們逐步忘記我在前面所說的假設,忘記有關B光線的一切、物質化和陽光熱量的影響。這些都不會達到任何目標。最好還是讓事件來引導自己,最好是等待和相信。
  “叔叔,這完結了么?”我低聲說。
  他回答說:
  “這才開始。”
  “什么?開始什么?將會發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
  我困惑不解。
  “您不知道么?但您剛才知道……對這件事……對這些奇怪的眼睛……”
  “一切從這儿開始。這之后,會發生我不清楚的、會有變化的事。”
  “這可能么?”我對他說,“您能不清楚么?是您准備這些東西的。”
  “是我准備的,但是我不是主宰者。我對你說過,我將黑暗打開一個門,從這黑暗里涌起一些意想不到的光亮。”
  “將要發生的事是和這些眼睛同樣性質的么?”
  “不是的。”
  “那么,叔叔……”
  “將要發生的是符合我們習慣的幻覺的形象的出現。”
  “因此我們會了解。”
  “是的,我們會了解,但這些形象會更難以理解。”
  在繼后的几個星期中,我多次思忖叔叔的話是否值得相信,是否他說這話是為了使我錯誤理解他的發明的來源和意義。的确,怎能推想謎的詞語對他仍是不可知的?但這時候,我深受他的影響,沉浸在包圍著我們的巨大奧秘中,心靈緊縮,為激動的感覺所窺伺著,我只想看到那奇异的壁板深處。
  叔叔的一個舉動搶在了我之前。我顫抖起來。一种黎明的灰色在壁板的表面呈現出來。
  我首先看到一股水蒸气圍著一個中心點旋轉,朝著這中心點,种种渦狀物猛然沖去,它們一邊自身旋轉著一邊快速地沖入其中。接著,中心點擴大為一個越來越大的圓圈,上面張挂的一層薄寡的网紗逐漸地消失,顯出一個模糊而飄浮的形象,很似招魂巫師和通靈者召喚出來的幽靈。
  這時發生了一种躊躇不定的現象。幽靈和濃厚的黑影斗爭,极力走向生命和光亮。某些線條顯出活力,它們形成輪廓和立体感,最后,從幽靈身上射出一股光亮,形成一個似乎是充滿陽光的光彩奪目的形象。
  這是一個女人的形象。
  我記得這時候我是如此慌亂,我想跳上前去触摸那神奇的牆壁,与那跳動著的難以置信的活的物質發生接触,但叔叔的手指像鐵鉤一般緊抓著我的手臂。
  “我禁止你動一下!”他不滿地說,“你要是動一下,一切都會消失的。你看。”
  我沒有動。我能夠動么?我的兩腿搖搖晃晃。叔叔和我兩人跌倒在一個推倒的樹干上。
  “看呀……看呀……”他命令說。
  女人的形象走近我們,擴大到平常比例的兩倍。首先令人注意的是她的打扮,一個紅十字會護士的打扮,前額扎著一條布帶,頭上披著披巾。她的臉容美麗而且勻稱,還很年輕,帶著高尚的表情,有點神圣,有點像早期的畫家賦予那些即將或正在殉難的女圣人的表情一樣,這种高尚的表情是由痛苦、心醉、順從、希望、微笑、眼淚构成的。她充滿那真正顯得是一种內在的火焰的光亮,她對那我們看不見的景象睜開了眼睛,這些眼睛充滿一种無名的懼怕,但它們又并不害怕。這是一种值得注意的對照,她的順從是惹人惱火的,她的害怕是充滿自負的。
  “啊!”叔叔結結巴巴地說,“這好像是我重新看見了剛才在這里的三只眼睛的表情。可不是么?同樣的高尚表情……同樣的溫柔……同樣的可怕。”
  “對,”我回答說,“是同樣的表情,同樣的一系列的表情……”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那女人一直站在最前面,超出了框架,我感到從我心中涌現出一些回憶,好像站在一個面容不是完全不認識的人的肖像之前一樣。叔叔也有同樣的想法,因為他對我說:
  “我相信我記起……”
  但這時候,那奇怪的形象后退到它原先占有的位置。給她頭上形成一個光暈的水蒸气逐漸消失了。首先出現了肩膀,接著是整個身体。這時我們看見一個站著的女人,她的上身和腰部被繩子綁在一根上端稍為高出她的頭部的木柱上。
  接著,這些直到目前為止給人以靜止線條印象的如同照片上的線條一樣的東西,忽然動起來,就像一幅畫變為現實,像一個塑像突然變為有生命。它的上身動起來。那被捆在后面的手臂和被緊緊縛束住的肩膀繃緊那捆著它們的繩子,頭部稍微轉過去,嘴唇喃喃發生聲音。這不再是讓我們細看的形象,而是生命,活動著的生命,這是在空間和時間中占有地位的場景。凹陷的背景中有活動,有來有往。一些綁在木柱上的身影在抽搐。我數出共有八人。一群士兵走出來,肩上荷著槍,頭上戴著尖頂的帽盔。
  叔叔說:
  “這是埃迪特·卡韋勒……”
  “對,”我跳起來說,“我認識她……埃迪特·卡韋勒……埃迪特·卡韋勒的執行死刑。”
  再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寫出這些句子時,我知道它們對于那些事先不知其含義和藏在其中的真确的事實的人大概會顯得荒謬。但是,我肯定當人們看到這現象出現時,心里不會浮現這种荒謬、不可能的想法。于是當沒有任何假設還能提供一點合乎邏輯的解釋時,人們已顯然接受他眼睛所見到的情景。所有看見過的人對我的詢問都是作出同樣的回答。但后來他們不服……后來他們引用幻覺和暗示的幻象來原諒自己。但是,在這時候,雖然理智抗拒,雖然人們反對,可以說是“毛發豎起”對抗那些毫無道理的事實,人們卻不得不服從和參与這些事實的發展,正如參与現實連續情況的出現一般。
  可以說這是戲劇性的表現,或更确切說,是電影化的表現。它是從所接受的全部印象中產生的最清晰的印象。自從卡韋勒小姐的形象具有生命的活力以后,我本能地轉過身來用眼睛在圍地的某一角落里尋找那影射出這會活動的形象的儀器。當我找不到任何東西時,當我立即明白在白日無論如何不可能進行影射,也不可能發出光束時,我接受并保留了這正确的印象。沒有發射器,那就算了,但銀幕呢?一個神奇的銀幕是不從外部接受什么的,既然沒有任何東西被放送出,它便是從內部接受一切的。
  這真正是体驗到的感覺。那些形象不是從外部來的,它們是從內部涌出的,在物質的反面打開了視野,正如以光明制造黑暗一樣。
  詞語,詞語,我只知道詞語。我積聚了一些詞語然后才敢于寫下來以表達我所看見的從深淵里涌出的事物。就是在這深淵里,卡韋勒小姐將遭受最后的苦刑,卡韋勒小姐的死刑!當然,我想,是否有電影的放演,是否有影片——怎么能怀疑呢?——不論怎樣,這部影片是和其他的一樣,弄虛作假,憑空捏造,根据傳說构成,傳統因襲的場景,有報酬的演員,學好扮演角色的女主角。我知道這一切,但我好像不知道似地看著。幻象的奇跡是這樣巨大,以致人們不得不相信全部的奇跡,這就是說相信表演的真摯。沒有任何弄虛作假,沒有任何假裝的動作,沒有任何扮演的角色,沒有演員也沒有場景的布置,有的只是場景本身,受害者本身。在這几分鐘中我感到的害怕就像我在1915年10月8日在荒地上看到血的黎明升起時的感覺一樣。
  情景發生得很快。一群士兵排成兩行,身体有點向右偏斜,因此可以看見他們的臉夾在槍管之問。士兵人數很多,也許有三四十人,這些劊子手穿著皮靴,緊束腰身,戴著頭盔,帽帶扣在頜下。在他們頭上,灰色的天空有几絲云彩。正對著……正對著的是八個被定死罪的人。
  這些人中有六男二女,是平民或小資產階級分子,現在他們挺起身子,挺起胸膛,拉緊身上捆著的繩子。一位軍官走出來,后面跟著四個拿著打開的手巾的德國副官。沒有一個被定罪的人讓自已被蒙上眼睛,但是他們的臉容因痛苦而變形,他們似乎以同一的動作向死亡投去。軍官舉起長劍,士兵荷起槍支。
  最后的沖動增強了那些受害者的力量,他們大聲叫喊。啊!通過這叫喊,我看見的、我听見的、狂熱而絕望的叫喊,受難者喊出他們胜利的信心。
  軍官的手臂放下了。空間似乎在顫動,像打雷一般。我沒有勇气觀看了,我的眼睛盯著埃迪特·卡韋勒的惊慌的面孔。
  她也不再觀望,她的眼皮閉合。但她听得見!在可怕的聲音的震動下,在發命令、槍響、受害者的呼喊、嘶啞的喘息、臨死的呻吟等种种聲音中,她的面孔在抽搐。出于怎樣的一种細致的殘酷,人們延遲她的苦刑?為什么讓她受雙倍的痛苦,在自己死去之前看到別人死亡?
  一切應當在那里結束了。一部分的劊子手忙著處理死尸,其余的人整隊圍著軍官向卡韋勒小姐走去。他們這樣走出我們能夠跟隨著他們的區域,從軍官命令的手勢,我知道他們列隊對著卡韋勒小姐,站在她和我們之問。
  軍官走近受害人,由一位軍隊里的牧師伴隨著。牧師把一個十字架放在卡韋勒小姐的嘴唇上,她慢慢地輕柔地吻它。牧師接著為她祝福,她單獨地躺在那里。霧气重新籠罩著場面,但留她在光亮中。她的眼皮一直閉著,頭部挺直,身体僵硬。這時候,她的表情非常溫和平靜,沒有害怕得使她那高貴的面孔變形。她帶著女圣人的宁靜等待著死亡。
  這种死亡的表現方式似乎不過分殘酷和丑惡。上身倒下,前額稍向一邊偏去……但是無恥的行為發生了。那軍官在受害人身旁站起來,手握著短槍。他把槍口抵著她的太陽穴,這時候,霧气展開,變為濃厚的波狀物,整個形象消失得無蹤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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