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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諾埃爾·多熱魯死去的儿子


  那剛看到影片中最悲慘部分的人,會不費力就逃出窒息人的黑暗的監牢,在亮光中恢复平衡和信心。我呢,我長久頭腦麻木,沉默無語,眼睛盯著空的壁板,好像在期待著從中出現別的東西。即使是這場戲結束了,它仍使我害怕,像一場延長的惡夢,和戲劇一樣,它向我展示的十分奇特的方式也同樣使我害怕。我無法明白,我那亂糟糟的腦袋只產生一些最古怪、最不連貫的想法。
  諾埃爾·多熱魯的一個手勢讓我從麻木中擺脫出來:他把帘子在銀幕前拉上。
  這時我熱切地拉著叔叔的雙手,我對他說:
  “這是什么意思?這會使人發瘋。您能提出什么解釋么?”
  他簡單地說:
  “沒有什么解釋的。”
  “但是……但是……您把我帶到這里來……”
  “對,是為了使你也看見,為了肯定我的眼睛沒有看錯。”
  “叔叔,是否別的景象在這同一個框子中在您前面展示出來過呢?”
  “是的,其他的景象……已經有三次了。”
  “哪些景象?您能夠說清楚么?”
  “當然,例如我昨天所看見的。”
  “叔叔,什么?”
  他輕輕地推一推我,沒有回答,起先是他望著我,接著,聲音很低,帶著思考過的信心說:
  “特拉法爾加戰役1。”
  
  1特拉法爾加是西班牙南部的一個海峽。1805年10月21日納爾遜率領美國艦隊在此打敗了法國、西班牙聯合艦隊,并因受傷至死。

  我怀疑他是否對我開玩笑。但是,諾埃爾·多熱魯除了很少喜歡譏諷外,在這种時候他不會舍棄習慣的嚴肅態度。他認真地說話。他的話似乎突然顯得离奇,使我大笑起來。
  “特拉法爾加!……叔叔,不要怪我……實在滑稽!……特拉法爾加戰役是1805年發生的!”
  他再一次深深地觀察我。
  “你為什么笑?”他說。
  “我的上帝,我笑……我笑……因為……您得承認……”
  他打斷我的話說:
  “維克托里安,你笑的原因很簡單,我將簡短地向你說明。首先是,你神經質,憂慮不安,你的歡快只是一种反應。此外,這可怕場面的景象是如此,我怎么說呢?……是如此真實,以致你不由自主認為它不是卡韋勒小姐被殺的重現而是被殺事件的本身。對么?”
  “也許是,叔叔……”
  “就是說,這殺害和伴隨著它的所有無恥行為,可能是——我們不必對這個詞語的應用猶豫不決——可能是由某一個隱蔽的證人拍成電影的,我是從這個人那儿獲得這寶貴的影片;我的發明只是使這影片在一層膠質的厚層上顯現出來。這是令人滿意的發明,可以接受的發明。我們一直是同意的么?”
  “是的,的确是這樣,叔叔。”
  “但是我追求另一件事!我追求參加回憶特拉法爾加戰役。美國和法國的艦隊在我面前沉沒。我會看見納爾遜被捆在他的戰艦的桅杆上死去。這樣,不是一切情況改變了么?在1805年時還沒有電影。因此,只能是一种奇怪的滑稽模仿。你的全部感情因此而去掉了,我的威信也消失了。但你在笑!在你看來,我不過是一個老江湖騙子,他沒有謙遜地向你說明他的奇怪的發現,而是使你相信极其荒謬的事!一個輕浮的人,如此而已。”
  我們离開了牆壁,走向花園的門。太陽已在遠處的山崗處下沉。我停下來對諾埃爾·多熱魯說:
  “叔叔,請原諒我,不要認為我對您欠缺應有的尊重。在我的歡快行為中,沒有會使您不高興的,沒有什么會讓您認為我怀疑您絕對的誠摯。”
  “那么,你想什么?你的結論如何?”
  “叔叔,我沒有想什么,我也沒有任何結論,目前甚至也不去尋找結論。我迷失了方向,憂慮不安、暈頭轉向而又感到不滿,好像我預感到那個謎确實比實際存在的要更奇妙,而且永遠也解答不了。”
  我們走進花園。現在輪到叔叔停下步來。
  “解答不了!這是你的看法么?”
  “是的,目前是這樣。”
  “你沒有想出任何假設?”
  “沒有。”
  “你可是看清楚了么?你不怀疑么?”
  “我看清楚了。首先我看見三只看著我們的奇怪的眼睛,接著是看見殺害卡韋勒小姐的景象。叔叔,這就是我看到的,像您一樣,我一刻也不怀疑我的眼睛提供的無可置疑的證据。”
  叔叔向我伸出手。
  “這就是我想知道的,我的朋友,我謝謝你。”
  這就是下午所發生的一切的忠實的敘述。晚上是以晚餐結束的,只有我們兩個人共同進餐,貝朗熱爾讓人告訴我們她不舒服,不能离開房問。叔叔全神貫注地思索,沒有講一句關于圍地發生的事件的話。
  我几乎睡不著,老是被我所看見的事的回憶所纏繞,為許多的假設所困扰。我在這里不提這些假設,因為說也無用,沒有一個假設有一點价值。
  翌日,貝朗熱爾沒有下樓來。在飯桌上,叔叔同樣地沉默無語。我向他提出的好几個問題都得不到回答。
  我的好奇心是這樣強烈,叔叔不能就這樣不理我。在他到外面去之前,我呆在花園里。只是到了五點鐘,他才向圍地走去。
  “我陪伴您去好么,叔叔?”我鼓起勇气說。
  他喃喃地低聲說話,既沒同意我的要求也沒有拒絕。我跟隨著他。他穿過圍地,把自己關在主要工場里,只是一個鐘頭后才走出來。
  “啊!你在這里,”他說,好像不知道我在場。
  他向牆壁走去,迅速拉開帘子。這時候,他要求我回轉到工場去拿他忘記在那里的什么東西。當我回轉來時,他激動地對我說:
  “完了……完了……”
  “叔叔,什么完了?”
  “眼睛,三只眼睛……”
  “呵!您看見了么?”
  “是的……我不能相信……不能相信,顯然這是我的一個幻覺……這怎么可能?你想想看,這些眼睛帶有我死去的儿子的表情……是的,我那可怜的多米尼克的表情……不是么,這簡直是發瘋……但是,我肯定……對,我肯定,多米尼克看著我……首先是眼光悲傷和痛苦,后來突然變為一個看見死亡的人的害怕的眼光。接著三只眼睛開始自轉起來。這就結束了……”
  我強迫他坐下來。
  “叔叔,正如你所設想的,這是一种幻覺……一种惡夢……您想一想,多米尼克已死了多少年了!因此不可能接受……”
  “一切都不可能接受,沒有任何事情是這樣的,”他說,“面對著這堵牆,沒有人的邏輯的存在。”
  我試圖和他講理,雖然我的道理像他的道理一樣使人惊愕。但他命令說:
  “不要說話。現在出現別的……”
  他指著那出現一個新的景象的銀幕給我看。
  “叔叔,”我懇求說,我已經被感情所制服了,“叔叔,這是從哪儿來的?”
  “不要說話,”叔叔再次說,“不要說一句話。”
  我立即注意到這另一個景象和我前一天所看到的毫無關系。我得出結論,所出現的這些幻景的展開是沒有事先安排次序的,是沒有年代或主題的聯系的,總而言之,這如同在一場放映中的不同影片。
  這是從鄰近的高地看見的一個小城的風景,其中出現了一個城堡和一個教堂的鐘樓。這小城是建立在几座山崗的一側和一些山谷的交叉口,那里有許多樹葉茂盛的大樹。
  更近一點時,這小城突然變大。周圍的山崗消失了,整個銀幕充滿亂躦亂動、手舞足蹈的人群,這些人群圍著一個空地。上面飄蕩著系著繩子的气球。一個容器挂在這气球上,大概是用來制造煤气的。人群從各方面涌出來。其中兩人爬上一個梯子,那梯子的末端靠在一個吊籃的邊上。這一切,气球的樣子、應用的工具、產生煤气的方式、人群的服裝都帶著過去的色彩,使我感到奇怪。
  “這是蒙哥弗埃兄弟。”叔叔低聲說。
  這句話引起我的注意。我想起一些古老的木版畫上的紀念1783年6月人類第一次升空的情景。我們看到的就是這件大事。或者最低限度可以說,是這件事的重現,是根据那些古老的木版畫准确的重現,上面有按照模型复制的气球,那個時代的服裝,還有阿諾尼小城的背景……
  但是怎么會有這樣多的市民和農民?在出現在電影場面里的習慣見到的人和我看見的在我眼前活動的密集人群之間,沒有任何關系能建立起來。這些人群,只能在電影鏡頭里的節日、閱兵、國王出巡時拍下來的形象中見到。
  但是,人群像波濤滾動的場面突然平靜下來。我感到一片沉寂和焦急的等待。人們拿著斧頭迅速地砍气球的繩子。艾蒂安、若瑟夫蒙哥弗埃兄弟脫下帽子。
  現在气球升起。
  人群高舉手臂,巨大的歡呼聲充滿空問。
  霎時間,銀幕上出現兩兄弟,單獨兩個人,放大了形象。他們的上身在吊籃之外,互相擁抱著,雙手合起,似乎興奮地、嚴肅而高興地在禱告。
  慢慢地,气球繼續上升。這時發生了完全難以解釋的事,這升到小城和周圍小山崗之上的气球卻不在叔叔和我眼里顯得像從下面可以看得越來越清楚的東西。是小城和周圍的山崗往下低去使我們感到气球往上升。但是,現在与邏輯相反,我們停留在与气球同一個水平上,它的大小仍是一樣,兩個兄弟對著我們站立起來,完全好像照片是從第二個气球的吊籃上拍攝的,這第二個气球和第一個气球同時升起,動作完全精确地一樣。
  幻景沒有完結。更确切地說,它跟隨著電影的手法而變化,用一個形象代替一個形象,同時首先把這些形象混在一起。當熱空气气球离地五百米左右時,它顯得不大清晰了,它的模糊、變軟的線條逐漸与另一個身影越來越剛勁的線條混和起來,這身影不久就占有了所有的位置,這是一架戰斗机的身影。
  后來我好几次在神秘的銀幕上看見雙重的場面,其中的第二場面補充了第一場面——這种由兩部分組成的作品明顯表示要從中得出一种教訓,通過時間和空間聯接兩個事件,由此而獲得全面的意義。這一次,教訓是清楚的:和平的熱空气气球終于變成戰爭的飛机。首先出現的是從阿諾尼小城升高的气球,接著是在天空中的戰斗……單翼飛机的戰斗,我看見它擺脫一個古老的气球和一架雙翼飛机,我看見它扑向雙翼飛机時像一只猛禽。
  謊言?弄虛作假?因為在這里可以看見兩架飛机,不是像正常一樣從下面看去,而是好像和它們同一高度,与它們同時移動。這樣,是否應當承認,在第三架飛机上坐著一位攝影師平靜地“拍攝”這可怕的戰斗的曲折情節?不能承認,對么?
  重复這种無休止的推測有什么用呢?為什么怀疑我的眼睛所看見的不容置疑的事物,否認不能否認的事。真實的飛机展現在我眼前。真實的戰斗在古老的牆壁深處進行著。
  但戰斗持續的并不久。那單獨的人勇猛地進攻,好几次他的輕机槍發出火光。接著,為了避開敵方的子彈,他翻了兩次筋斗,兩次筋斗使他的飛机處于一個位置上,使我能夠在飛机蒙布上看見法國飛机的一個三圈的同心圓。最后,新的攻擊在敵方背后近處又再開始,這飛行員重新拿起輕机槍。
  德國的雙翼机——我注意到上面的鐵十字——向地面直沖下去,豎直了起來。兩個人在他們的皮襖和面罩底下似乎相互擁抱著。第三個人用輕机槍進攻。駕駛員舉起手臂。飛机直立起來。這是飛机下墜。
  我看見了這次下墜,其方式難以理解。我首先看見它像閃電一般迅速,接著我看見它非常慢地下降,甚至是停止了,飛机翻轉了身,兩個人的身体動也不動,頭部朝下,雙臂分開。
  接著地面飛速地接近,一片被破坏和充滿坑洞的田野,那上面密集著無數的法國士兵。
  雙翼机下墜到一條河邊。在一堆不成形的破碎的机身和机翼中,露出三條腿。
  几乎是立即接著,法國飛机在不遠的地方著陸。胜利的飛行員走下來,推開從各方面跑來的士兵們,然后朝那失去生命的敵人走前几步,脫下帽子,划了十字。
  “啊!”我低聲說,“真可怕……多么神秘!”
  這時候,我發覺諾埃爾·多熱魯跪在地上,面孔感情激動。
  “叔叔,怎么回事?”
  他雙手合起顫抖著伸向牆壁,結結巴巴地說:
  “多米尼克!我認出我的儿子!……這就是他……啊!我害怕!……”
  面對著那胜利者,我也記起我那可怜的堂弟的模糊的形象。
  “是他!”叔叔繼續說,“我沒弄錯!……三只眼睛的表情……啊!我不想看見……我害怕!”
  “叔叔,害怕什么?”
  “他們將殺死他……在我面前殺死他,像他們已殺死他一樣……多米尼克!多米尼克!當心!”
  我一點也不叫喊。將在那里死去的人能听見什么叫喊聲?但同樣的害怕使我扑倒在地,合起雙手。在我們前面,在不成樣子的一堆東西底下,在成堆的碎片中,有東西露出來,這是一個受傷者的搖晃的上身。一只手臂拿著小手槍伸出來。胜利者跳到一旁。太遲了,臉上被射中,他自身旋轉起來,摔倒在殺害他的人的尸身上。
  這場戲劇結束了。
  离我几步遠,叔叔彎著腰哭泣起來。
  他親眼看到他的儿子真實的死亡,他儿子在戰爭期間被一個德國飛行員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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