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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倆几乎有五年沒見過面了。在這五年中,德米特里·扎哈洛夫略有些發福,兩鬢已經全白了。可他的眼睛仍然透著狡黠,似乎總是在想向談話對方透露某种……聳人听聞的事。而這事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娜斯佳在這雙目光的注視下感到很不自在,盡管她知道得很清楚,季姆卡看所有人都是這种眼神,并不單單是對她。
  “這么說,你還在偵探事務所?”
  “在搞保衛,”扎哈洛夫糾正道,“正因為這樣,我才不得不婉拒可愛的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我告訴她我只能組織對她丈夫和她家的私人晝夜保護,可我們不搞跟蹤,這不是我們的專業。”
  “她告沒告訴你她為什么要跟蹤自己的丈夫嗎?”娜斯佳關切地問。
  “沒有。她一見面就問我們能否對她丈夫及其往來人員實施晝夜監視,而我也同樣剛听完就打斷她的話,建議她去找一下別的公司。我給了她几個電話號碼,說如果這几家公司也不合适的話,我可以幫助擬訂別的方案。喏,實在說,就這些。”
  “你昨天給她打電話是為了什么事?”
  “想推荐我的一個朋友來為她提供服務。我和他曾經在一個科室工作過,后來相互失去了聯系,前些天他突然又出現了,原來他開了一家偵探事務所,恰好以跟蹤不忠實的丈夫為業。他的事務所剛剛開辦,急需要客戶。于是我就想,如果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還沒找到人的話,我會把偵探界的精華推荐給她。那么,她是什么時候被殺死的?”
  “前天。季姆,行行好,再給我點咖啡,”娜斯佳祈求道,“不然我怎么也醒不過神來。”
  “隨便你!”扎哈洛夫打了個呼哨,瞥了手表一眼,“時間是——10點半。”
  “唉呀,季馬,對我來說這和早上5點沒什么區別。一般說在白天3點以前我還不能算個人,而是一個睡眼惺忪、性別不明的家伙。一過午夜1點我的生活才算開始。按說是該睡覺的。可腦袋卻像上緊了發條一般閒不住,各种層出不窮、稀奇古怪的念頭此起彼伏,我身上甚至會有一种類似于捕獵狂的東西油然蘇醒。”
  “噢,假設我也同樣知道,在你身上有時恰好是在早上5點開始蘇醒的話,那會……”他調皮地眨了一下眼睛,起身去給娜斯佳又端來一杯咖啡。
  他倆坐在紅色普列斯涅一家安靜而又舒适的中式咖啡館里。此時此刻,娜斯佳和德米特里·扎哈洛夫是這里惟一的顧客,其余五張桌子都空著,桌子周圍孤零零地擺放著几把椅子。好在沒有此類場合下典型的、震耳欲聾的音樂,使娜斯佳最喜歡的恰恰是這一點。
  “喝吧,咖啡癬。”季馬把在他們談話過程中的第三杯咖啡放在娜斯佳面前,然后坐在她對面,說。
  娜斯佳不慌不忙地攪拌著糖。她放下匙子,用手撫摸著扎哈洛夫的手。
  “季莫奇卡,我不喜歡別人明顯暗示我那件不夠理智的往事,因此,讓我們一勞永逸地說定了吧:沒有過這种事儿。對此事今后不予討論。好嗎?”
  “這怎么沒有過呢?它是什么時候發生的,連我都記得很清楚。”他把另一只手放在娜斯佳的手心,笑著說。
  “有過,但不是和我,我求你了,季馬……求求你。你不過是善于捕捉能把我拖上床的時机罷了。”
  “我不明白,”扎哈洛夫非常嚴肅地說,“怎么,回憶這事令你不高興了?你對發生的事害羞了?后悔了?”
  “不后悔也不害羞。這件事是美妙的。但它已經過去了。過——去——了。今后不會再有的。因此,一般說談論此事已經沒有意義了。”
  “你真可笑,娜斯佳,”他笑了,“你還沒結婚?”
  “得了吧,”她夸張地歎了口气,把手抽了回來,“我結婚了。到五月份我成為已婚太太就滿兩周年了。”
  “而且,你當然會對丈夫忠貞不渝了?”
  “那是當然啦,”娜斯佳快活地笑了,“可幸運的是,他對此有所怀疑。”
  “我還是不明白,”德米特里拖著長聲道,“為什么說‘幸運的是’呢?”
  “因為他怀疑我背叛了他,所以,昨天給我安排了一場醋海風波,而只是由于這一場醋海風波,我才想起來,戈托夫齊茨口述給我的電話號碼,從前正是我給你打電話時撥過的。我坐在那儿心里想呀想,或許我真的為列什卡的吃醋提供了什么口實?于是,就想起了你。好啦,季穆利亞,讓我們回頭談談死去的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吧。你對她印象如何?”
  “是個女強人,很有個性。”
  “你是不是說她脾气古怪?”她追問道。
  “那倒不是,我不這么看。她的确很有個性。強悍、意志堅強、敢于直面難題,是遇事不會躲著走的那种人,我甚至覺得她似乎有意尋找反面信息。”
  “确切地說是什么?”娜斯佳開始警覺起來。
  “就是……”扎哈洛夫剎那間沉吟了起來,“有那么一种人,他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坏事,哪怕它就發生在他們眼皮底下也罷。他們像鴕鳥一樣,會臆想出一百五十种解釋和辯解,把頭埋進沙土里。吸毒者的母親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小伙子面色蒼白、發青、吃飯沒胃口、頭疼,眼看著一天天瘦下去,母親非但不引起警惕,反而對自己說,可怜的孩子,在大學用腦過度,被學業折騰苦了。家里的錢和東西不見了,因為小伙子得拿什么東西換毒品,而母親卻宁愿說自己粗心大意,馬大哈,就是不想一想儿子可能在偷東西。還有另外一類人,往往以為任何無害事實后面都隱藏著可怕風險,他們几乎當下就斷定,發生的是一件最不好的事,而這位死者恰好就屬于這后一類人。她怀疑自己的丈夫在于什么事,于是,立刻便動手收集材料。”
  “你讓她去找誰求教去了?”
  扎哈洛夫列舉了三個私人偵探事務所的名稱,那些几天前他向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戈托夫齊茨推荐過的。
  “你在那几家事務所里有朋友嗎?”娜斯佳問道,同時疾速把這條消息記在本子上。
  “有熟人。”
  “你不給我托個情面?”
  “我的情面于你有何用?那些人都是些正常的小伙子,又不會吃了你。”
  “那當然啦,可我不知道,”娜斯佳嘟囔道,“在人們未向我們提問以前,我們大家全都是正常人。可一涉及到具体問題,記憶馬上就該出問題了。季穆利亞,跟我一塊儿去找找他們,好嗎?”
  “為此我能得著什么好處嗎?”德米特里狡猾地眯起了眼睛。
  “你要什么吧?”她不假思考地應道。
  “我要你,行嗎?!”
  “季姆卡!我們不是已經講好了嗎?”
  “你剛才還說:你要什么?我才敢要的。這么說,不行?”
  “打住吧你,”她生气地說,“這事不容討論。”
  “為什么?讓我們探討一下。我們那次不是美妙极了嗎,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這么固執。”
  娜斯佳歎了口气,又喝了口咖啡,然后掏出煙來。她還沒想好,在這种場合下,她怎樣把握自己才算正當。男人從未能說動她,可她也并未儲存一套既行之有效、又不失禮貌、也不傷人的拒絕方法。
  “季馬,你要這有什么用呢?列入清單,祝賀自己又有了新的性伙伴?我從不相信你真誠想望的就是這個。”
  他仔細端詳了她一眼,隨后笑了。
  “你非常漂亮。”
  “你瘋了!你就不能不帶眼淚地看我嗎?丑八怪,別犯傻了。”
  “小傻瓜。你要是個丑八怪誰還會要你?我還記得,你的腿多美呀,其他部位同樣是一流的。看得出,你還是像從前一樣成功地掩飾自己的全部优點,只穿牛仔和休閒絨線衫。你用這一套騙別的什么人好了,但你騙不了我。我看見過你什么樣儿。”
  “那又怎么樣?你因此就想把我按倒在床上,因為我有一雙美麗的腿嗎?”
  “還有乳房。總之,你是一個出色的情人。所以,無論你說什么,我都會一試再試,直到達到我的目的。說實在的,我要提醒你,小心完事之后你渾身酸疼。可你不要如此可怕地盯著我。我是在開玩笑。如果你讓這個題目從此封閉起來,那就隨你的便好了。”
  “你的玩笑讓我渾身發抖。”娜斯佳嘟囔道。
  “不是發抖,而是發紅,”他糾正道,“別生气。娜斯佳啊,我的幽默就是這樣。手段拙劣,這只不過是因為我一旦喜歡一個女人,便從不隱瞞這一點。你想現在就動身嗎?”
  “是的,如果你行的話。”
  她很感激扎哈洛夫急遽地扭轉了話題。她不善于進行這种模棱兩可的談話。不,不完全是這樣……假使她剛才只不過是在做戲,假如她剛才扮做一個不祥的女子,事先以相應的方式做一番打扮,精心化妝,那么,她完全可以使談話在一种崇高的(正如人們常說的)水准上進行,并飛快找到一些堂皇無傷大雅的答案,甚至能使談話對手臉紅窘迫。但那樣一來,她也就不是娜斯佳了,而是她刻意裝扮的另一個女人。至于她本人,至于她娜斯佳·卡敏斯卡婭,壓根就不習慣于男人對她表現出濃厚的興趣。的确,一個正常的男人,又怎么會對一個看不出性別的女人,對她身上不成体統的絨線衫、牛仔褲、旅游鞋、淡淡的眉毛和睫毛、蒼白的面容、無血色的嘴唇感興趣呢。男人對她沒興趣,她并不在意,因為她不需要男人的這种關注。她對這不過是不感興趣罷了。她有列什卡,先前,他是她忠實的朋友和同班同學;后來,則又是她忠實的朋友和情人;而在這兩年里,更是她忠實的丈夫。她青春年少時有過戀愛,甚至是熾熱的戀愛,對此,列什卡在暗中勇敢地承受了好久,但這戀情對娜斯佳來說,并未成為最重的事件,并未徹底主宰她的理智和心靈,讓她的整個一生都匍匐在它的腳下。她最感興趣的事是解答邏輯難題,且對此非常入迷。每一樁新的罪行都是一個新的任務;而調查這件罪行乃是一种歡樂;最終找到确實答案,則是一种幸福,在她眼中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都是次要的。要知道就拿她和季姆卡·扎哈洛夫的那件事說吧,它之所以發生,不過是因為當時她正在解一道難題。她坐在沙發上玩魔方,這樣轉一下,那樣轉一下,一直轉到半夜三更,突然找到了惟一正确的轉法。魔方呈現出鮮明而又准确的圖案,她喜不自胜,自己闖進了季馬睡覺的鄰屋,把他從睡夢中叫醒以分享她發現的喜悅。彼時彼刻她幸福至极,被喜悅沖昏了頭腦,以致連想也不及想就做出了蠢事:允許他做了整整一晚上他都在明顯不過地暗示過的事。這事已經過去好久……那是1992年夏天,即她使得曾經殺死一名警察的職業殺手加爾開始注意起自己的那年夏天。當時她和扎哈洛夫假扮一對夫妻,短期內得在同一屋檐下過夜。
  “真好笑,”娜斯佳邊系著男式短上衣的扣子,邊從桌邊站起身來笑著想道,“扎哈洛夫像是惟一把我當做女人的男人,恐怕正是為此,他才會想要我的吧——當然,如果他不犯傻的話。老實說,其他所有的人,當然這樣的人并不多,都只對一個人清醒的頭腦和安詳的性格感興趣,根本不對其外貌——對此我從來不敢夸口——有反應。”
  德米特里的汽車很棒,也很貴重。娜斯佳想起,五年前他坐的是“日古利”。她甚至記起了他的車牌號。
  “這么說,保衛工作的收入還不錯嘛,”她調侃道,“你的交通工具值錢多了嘛。”
  “連我也大大改善了嘛,”扎哈洛夫立即接口道,“更老、更聰明,也更有經驗了。在一切方面。”
  “季姆卡!”
  “得得,瞧你,”他一擺手說,“我可沒那個意思,只不過是說,由于職業技能的提高,收入也大大提高罷了。天知道你立刻就往那上面想。”
  他笑著把娜斯佳輕輕摟在怀里,用手輕撫著她的背部和腰部。
  “卡敏斯卡婭,無論怎么說,你都美如天仙。如果不是我這個傻子曾經和你訂過君子協議的話,我就會在車里把你給強奸了。”
  “可你已經簽了君子協議了。”娜斯佳退后一步,小心地擺脫了他,提醒他道。
  “要不我說我是個傻瓜呢,走,上車吧。”
  這不,你瞧,我總算見到那個家伙了,就是為了他,我妻子才決定拯救我們共同創下的這份家業不被分割。如果不是非得加了“但”字的話,這家伙可以說是相當不錯的情敵。他想把維卡和我都据為己有,而那錢有一半是歸我的。或許這人并未患有道德純洁症。維卡不可能不懂得這個,她從來就不是個傻瓜,相反,根据我對她的了解,我妻子對此類事的態度是非常感人的。只要回想一下她曾經如何勇敢而又不失尊嚴地忍受我媽的脾气就夠了,那時,連我有時也忍不住沖母親嚷嚷,可維卡卻每次都悄悄把我拽住責備我:“薩沙,她是個病人,”妻子說,“你應當理解這一點,讓著她點儿。歸根結底,她是你母親,她愛你,有這就夠了。我對她是外人,她根本沒必要非得愛我不可,你也沒權力要求她愛我、對我好。”維卡啊維卡……你總是那么善良、明理,那么美妙,我是多么愛你呀,可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你居然想要把我們辛辛苦苦掙來攢下的一切据為己有,拋在這位闊气的美男子腳下呢?
  或許是因為他比我強吧,這就是一切症結所在。沒有其他任何原因,但有此一點就足夠了。或許你是那么想他,以至不光是他的撫摸,哪怕一想到他,就會令你要死要活的。這种事常有,我能理解。我自己本人曾經一段時期不也正是這樣,只要一想到維卡就會尋死覓活。
  今天我們的節目不播放了。我們向之出賣我們節目的那個電視頻道的領導部門做了一番調整:由于近日議會發生的丑聞,需要在一段時期內加強新聞節目的內容。因此,我得以不像往常這時那樣呆在演播室里,而是去了一家我喜歡的書店。我已經有好几個月沒來過這里了。近來讀書的時間不多了,即使有時能抽出几個小時的空閒,我也宁愿和維卡和朋友們多呆一會儿,而此刻我突然想起讀書了。那件事發生后甚至并未能當下就傳到我耳中,只是過了好几天以后,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再也不能也不愿和任何人打交道了。我對所有人都感到惱火。剩下的只有書了。
  于是,我驅車去了莫斯科市中心。我在書店呆了整整一個半小時,在自選廳里從一架書走到另一架書,時不時取下一本書翻一翻,讀讀簡介,隨便打開瞧几眼。我挑了几本書,付了款,走出書店,但沒上車,而是走了半個街區,去找一個酒吧,我知道這家酒吧的咖啡和比薩餅十分出色,令人惊歎。維卡同樣也喜歡這家酒吧,以前我倆常來這儿。所以,此刻,我能在那里見到她并沒有什么可奇怪的。她和我那位“尊貴的情人”在一起。他倆津津有味地吃著比薩餅,喝著低度啤酒,熱烈地談論著什么,吃比薩餅有一种基揚蒂相伴,是一种非常好的紅酒,維卡總是非常喜歡這种酒。可顯而易見,她的這位情侶的觀念略為有些不同,要我會說這是一种鄉下人的觀念。得,好吧,還是說得輕一點儿吧:外省人的觀點。
  酒吧里人很多,大廳里几乎擠得水泄不通,他們沒有看見我。我沒有特意躲起來,而是找了一張沒人的桌子,要了杯咖啡,開始瀏覽剛買的書,時不時瞥一眼那對沒有察覺我在場而正唧唧咕咕著的情人。
  真怪,在我眼里,維卡永遠那么美麗。我并不是一個充滿浪漫情調的小青年,我也知道,絕對美的標准是不存在的。維卡的美就只是對我而言,我不需要任何別的女人,但這根本不意味著是男人都得把維卡當美人。但我喜歡她,這就夠了,我此刻竭力用這位衣著華貴的美男子的眼光來看她,而這使我困惑了。他怎么會看上她呢?他看上她身上什么了?維卡絕不是什么美人,她的長相再普通不過,甚至有些平平常常,甚至就連女人迷人的歲月也未能給她增添一分姿色。四十多歲了……她已四十多歲了啊,當然,還不是老太婆,但要說青春魅力、豆蔻年華,那是根本談不上的。面容倦怠,已經有了雙下巴,背上“也開始有肉了”。他怎么會看上她。
  話說回來,這個問題是純粹的修辭設問。改革歸改革,問題則依然如故。這樣的場合和這樣的男人,我見過上千次了。一個外省來的土包子,一文不名,又沒個能掙錢的職業,卻想要呆在莫斯科,住上市中心的好房子,坐上外國牌子的小汽車。是啊,他又怎么能不向往這种生活呢,他想必早在童年時代就從電影和電視上,見識過這么美好的生活,憧憬過它,而從那以后,他會怀著憎厭走在故鄉小城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上(或許連小城也不是,而是鄉村,那里根本就沒有什么人行道,至于說熱水、家用廁所和電話,迄今仍是無法兌現的幻想吧)。他用最后一塊錢換了一身貴重的行頭,動身去征服首都,确切地說,是去征服首都那些想念“漂亮人儿”的有錢的女人。贈花,含情脈脈地看著對方的眼睛,說些必說不可的話,努力在一切方面盡量符合市場的規范。您就瞧著吧,總有女人會上鈞。
  而維卡就上鈞了。我又瞥了她一眼,突然發現,她吃起東西來真不雅觀,為什么我從前就沒發現這一點呢?抑或這种吃相是最近才出現的?
  我很想离開酒吧,可又膽怯地留了下來,只要維卡在這里,受雇的殺手就不會來殺死我。一旦發生凶案,在場的人都會被扣留,人們開始調查,并且很快便會查明,酒吧的客人中,有一個人不是別人,恰恰是我親愛的妻子,而她卻不知為什么,不是和我在一起,而是和一個根本無關的男人在一起,他們只需再向前邁一步,便會搞清,這男人是她的情人。下一步就該產生怀疑了,一個不忠實的妻子想要擺脫已經生厭的丈夫。不,這么做不合适。維卡可不是傻瓜,而那位對手,應當說,也不是什么下三爛。
  那個“尊貴”的家伙從桌后站起來,走向通往衛生間的門口。這是可以理解的,他想撒尿,你瞧,啤酒喝多了不是?獨自留在原地的維卡,急忙抓起手包,掏出粉盒,開始補妝。唉呀,我的天吶!看樣子,她坐在那儿如坐針氈一般,擔心臉色晦暗,卻不敢當著他的面取出鏡子整容。而他卻是一個朴實的小伙子,想撒尿就去了衛生間……說走就走,毫不窘迫。我對自己的妻子太了解了,在這种場合下,她宁愿自己受罪,忍耐,就是去死,也無論如何不會去衛生間的。不知為何她把這當做不体面。而這又有什么不体面的呢?机体如常行使功能,這是自然法則。我甚至有點儿喜歡起她的這個情人了:一個無拘無束的小伙子。而維卡一輩子都在抱怨自己皮下脂肪厚,卻不愿意當著男人面補補妝。至于說向人打听衛生間在哪儿這就更不用說不可能了。小傻瓜……
  我突然想起我居然從未想過那兩個死去的人……維佳和奧克桑娜。我如果不是將要死于陰謀家之手,或許我會難受的,或許我會絞盡腦汁思考,誰需要往維佳的車里放爆炸裝置;我甚至可能會擔惊受怕,怕這些人會干掉我的。可是,正如我偶然發現的那樣,既然他們已經不再想以同樣方式接近我,所以,無論是陌生的死亡,還是別人的生命,我已經不再對它有興趣。
  夠了,沒必要總躲在維卡身后了。她即使如我剛才所發現的已經“發福”了,可她畢竟是個女人。必須离開這里。我的咖啡已經喝完了,而几米開外就是自己的妻子和她的情人,這更不會使我高興的。只要維卡在身邊,我就會活著,這當然是對的,但也不能以此為由而在一晝夜二十四小時里,總是躲在她裙子下面吧。說到裙子,過去我怎么沒看她穿過這件裙子呢?是不是新買的?自然啦,所有女人,一旦有了情人,便會更新其服裝,想讓人喜歡,想給人以強烈印象。按她們的觀點,丈夫喜不喜歡并不要緊,丈大已經是丈夫了,他能往哪儿跑啊,在丈夫面前,可以邋遢,臉上胡亂涂些化妝品,穿舊睡衣都無妨。天吶,近几年來我的變化多大呀!在我眼里,身穿家常睡衣的維卡是那么親切,溫暖怡人,她那涂了藥和奶液的可愛的小臉令我動情:她竭盡全力与皮下脂肪斗爭,為的是使自己漂亮。而此刻我卻宁愿因為這种簡陋而恨她。
  在向出口擠去時,我向他們的桌子投了最后一眼。那美男子已經解決了自己的生理需求,重新開始美滋滋地端著杯子啜啤酒。而維卡在向他絮叨著什么。我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他倆之間又能有什么共同語言呢?當然是在說上床的事了,在情緒高漲時尤其如此,可要知道一晝夜有二十四小時,他們總不能一直不停地做愛吧。除做愛以外他們總得有所交流吧。維卡博覽群書,教養頗佳,感情細膩,而那位呢,卻不過是一位來自外省的唐璜,一輩子讀過的書可能只有一本半,其中一半是交通規則,另一半則是到最近的區中心的公共汽車時間表。
  駕車駛過特維爾街時,我看見橫在馬路上空的透明招貼《米蓮·瑪蒂那在克里姆林》的一部分,于是想起,我甚至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場音樂會的日期。一個月前,當我看到海報上寫有她的名字時,我會高興得一蹦三尺高,會立刻出發去打听什么時候在哪儿賣票的。許多年以前,米蓮·瑪蒂那曾是我和維卡青年時代仰慕的歌星,我們買了她的第一張唱片,為了能听一場她在大劇院里的演出,我們使出了渾身的解數。我從報上得知,米蓮·瑪蒂那在她的日常經紀人死后,已經連續三年不出場了,因此,在通常情況下,在經歷了如此悲慘的間歇之后,我簡直不可能不想再次聆听她的演唱。可如今向往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即使演唱會明天就舉辦,我反正也完全有可能活不到明天。明天……這詞儿對我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我已經不再能理解和感覺到它了。我沒有明天,有的只是我所活著的此時此刻。我只是暫時還活著而已。或許下一秒鐘,我便會中止這一愚蠢而無意義的苦役了。
  無論這有多么奇怪,我回家的路上居然完全順順當當。我無精打采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一打量著當時我和維卡怀著愛心挑選的家具,始終為這一點而困惑,難道說可以為了它們而把我和她共同生活過的這些歲月忘掉或一筆勾銷嗎?要知道我們過得一直很好,几乎從未吵過架,我們是相愛的。或許我這只是在自欺嗎?或許只是我在愛維卡,而她呢,充其量不過是能忍受我罷了,她一直期待著我能從一個毫無天賦的記者最終出息成一個能掙大錢、能為她提供無憂無慮生活的人而已。那有什么,應當承認的是,她等到了自己期盼的那一天。或許剛開始時她根本沒想到我會掙這么多錢。最后這一年當中,我們積攢了足夠的錢,足以讓我們干脆連一分鐘也不用工作而長期過幸福生活,盡管不奢華,但也足夠生活到耄耋之年了。這些錢中的一部分,是為我的母親准備的。她相對而言還不算老,說到底才六十七歲,心髒正常,因此,她以后的歲月絕不能說短,可她是個十足的瘋子,根本不會一個人生活。必須或是把她送進醫院,或是給她雇一個管吃管住的家庭服務員。無論前者還是后者都需要錢,而且不是個小數,可我應該這樣做。關于此事,我和維卡曾多次商量過,我感到,對我的想法,她是理解和贊同的。可此時此刻我才明白,事情全然不是這么回事。她巧妙地掩飾了自己的真情實感,而實際上,只要她一想到自己得跟這位可惡的婆婆,跟這位她為之喪失了如此多時間和精力的婆婆分割財產,心早就會翻江倒海。一切都在預料之中,甚至就連通過法庭分割財產時,我得到的不是一半,而會是大部分,因為我還得贍養一位喪失勞動力的殘疾人這一點,她都想到了。而假如我死掉的話,她就不必跟什么人分割財產了。維卡無照顧我母親的義務。
  我只要离開妻子,把所有財產都留給她,就能救自己一命。小車、房子及房子里的一切和錢。那樣她就不會碰我了,而會和那位外省人和和美美、經濟上諧調一致地生活下去。可我呢,我該怎么生活呢?靠為什么生呢?或許我得回到發了瘋的母親身邊去?她從早到晚為了任何事由或不需要任何事由,都會大喊大叫,因為她總覺得有一些神秘的聲音,總在她耳邊絮絮叨叨地說各种下流的事,什么猶太复國主義者的陰謀啦,什么外星人啦,而她總是自言自語,是不是就是在探討這類重大問題呢?才不是呢。最好是把她立刻送往火葬場。和母親在一起,我連兩分鐘也呆不住。可是,如果不回老房子,我又能到哪儿去住呢?能靠什么為生呢?維佳和奧克桑娜已經死了,我的節目再也撈不到錢了,因為只有他倆善于撈錢,所以,用不了多久,我就得和電視拜拜了。最晚不超過三四個星期,“素面朝天”就得壽終正寢了。重干記者這一行?行是行,可干這行所掙的錢,僅能使你不至于餓死在別人的篱笆下而已,而其余的花銷又該到哪儿掙呢?況且,我連住處也沒有。沒有汽車,而一個記者如果沒有汽車會十分可笑的。因為他什么都赶不上趟。到那時我又該對母親怎么辦呢,靠什么送她進醫院或為她雇家庭服務員呢?要想活下來就只有一個辦法可想,那就是去犯罪,這可以以最快的速度為我弄到可觀的收入,而用不了多久,我便會在監獄里長久而艱難地服刑。
  不,不分割財產而分手,不是擺脫困境的出路。好死不如賴活著,而這,也正是我想選擇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維卡回來了,而且,回得一點儿都不晚,大約是在我平常下班回到家前的半小時。她大約以為我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吧,可我,喏,你瞧,好一個大活人,穿著運動服,手捧一本書,仰躺在沙發上好不愜意。
  “你怎么這么早?”她惊奇地問。
  “這對你有什么不合适嗎?”我以問代答道。
  “都合适。你能在家我很高興。”
  她俯身吻我。她身上的啤酒味儿直沖我鼻子。我不禁皺起眉頭。可從前我總是很喜歡自己妻子身上那种淡淡的酒精味儿。奇怪,我從前居然會喜歡這么令人厭惡的新鮮的酒气。
  “你喝酒了?”
  “就喝了點啤酒。”維卡瞥了一眼茶几,看見一沓今天我剛買的書,“你買了新書?”
  “你不是看見了么。”我冷冷地說。
  “你怎么不開心,薩沙?”她關切地問,“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一般的工作難題。累了。”
  “今天的節目怎么樣?”
  “一般”
  我開始對她解釋,說今天根本沒播這個節目。為什么?要知道,實際上,她對節目播沒播過根本不感興趣,她只不過是在扮演一個關切和充滿愛意的妻子,說一些按規定由這個角色所說的對白罷了。她根本不需要听我絮絮叨叨講述有關我工作中和非工作中的難題。她此刻即使不听這一套也夠不輕松的了:剛跑出去跟情人約會,總是擔心生怕遇見熟人,隨后又急急忙忙跑回家,以便能比她雇的殺手不知為何總也干不掉的丈夫早一點到家。這不是生活,而是活受罪。
  “你買了條新裙子?”見她脫掉衣服往衣櫥里挂,我問。
  “是啊,”維卡笑著轉身對我說,“你喜歡嗎?”
  “不。”
  “為什么?”
  “對你不合适。你穿上不好看,像一個胖大嬸似的。你怎么想起買這么糟的東西?”
  “薩沙……”
  她的嘴在顫抖,淚水剎那間涌上了眼眶。
  “真的?對我真的不合适?”
  “不,我是開玩笑。”
  我又扎進書里,偷偷幸災樂禍地暗笑著。此刻她肯定在想,自己是否真的買了很糟的東西,以致在那個野漢子面前顯得像年老色衰的胖大嬸了。至于我,反正不好受,但我還有發言權,就讓維卡也多少不好受點吧。
  她默默把衣服挂回衣櫥,轉身進了廚房。而我很快就沉浸在書本中,片刻間居然忘情地讀起書來,忘掉了一切,其中包括很快便將到來的死亡。
  “薩沙。”
  我把視線從書本上挪開,見維卡站在沙發旁邊。
  “我留神听著呢,親愛的。”我极其禮貌地說。
  “薩沙,你究竟怎么啦?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
  “只有產房里的嬰儿才可以被調換,沒有人需要調換成年男人的。行行好,不要胡思亂想。”
  “我沒有胡思亂想,我看得出來,你在變。你變得凶狠而又枯燥了……”
  “怎么會呢。我和從前一樣。是你變了,所以此刻才會把蒼蠅說成是大象。你激動什么?就因為我不喜歡你的裙子?可那得怨你自己,怪不得我。這么愚蠢的玩意是你買的,又不是我買的。從前你可是從未給自己買過不适合你的東西,所以,沒听我說過這樣的話。至于說你一個四十歲的人啦,還把一條只适合二十歲小姑娘穿的裙子穿在自己身上,只能說明你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是你而不是我變了。你可不要把病人的帽子往好人頭上戴。”
  “要我看,如果說有誰的腦袋生了病的話,那就是你。你是鬼迷心竅了吧?你身体不舒服?”
  “我身体好得很。至于說鬼,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如果你忘了偉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就請你讀一讀他吧。而且,有請你了,勞駕了,不要大白天喝什么酒精飲料,這樣不好。”
  “好吧,”她簡短地說,“能否也請你勞一小駕呢?”
  “可以。我在听著吶,親愛的。”
  “找一下心理醫生吧。据說,這种病可以遺傳,我覺得你該關心一下自己大腦的狀況了,顯然,你的大腦不正常了。”
  她走出房間,惡狠狠地把門一甩。一段時間里,廚房里響起了了了當當的餐具聲,隨后,飄出一陣陣誘人食欲的肉炒洋蔥的香味儿。維卡的這道菜做得非常之好,我又讀了几頁書。這時,電話鈴響了。廚房里另有一個電話,所以,我沒起身。讓維卡去接電話吧,或許還是我們那位外省人打來的,他想知道維卡是怎么到的家,來不來得及在丈夫回來以前換上一副無辜的表情。
  過了一會儿后,維卡又走進了屋子。
  “斯維塔·柳巴爾斯卡婭剛來過電話。”她說話的口气就好像我一听這話,就會立刻洞悉此事的悲劇性,并撕扯自己的頭發似的。
  “斯維塔說什么了?”我懶洋洋地問道,眼睛仍然望著書本,盡管我對斯維塔為什么來電話以及她說什么一清二楚。
  “你真的對維塔麗婭說你不參加他們的紀念會了?”
  “真的說了。我看不出這有什么值得討論的。”
  “為什么?為什么你說你不去了?”
  “因為我不去了,但這并不等于說你也可以不去。我只是說我自己。”
  “怎么回事,薩沙?柳巴爾斯基一家是我們多年的好朋友。你怎么,跟維塔麗婭扑嘴了?”
  “沒有。我只不過是不想去罷了,這就是一切。”
  “為什么?”
  “因為不想。我不想听那些白痴侈談我不感興趣的事;我不想看到那個維塔利,一喝點儿酒,就伴著吉他以自己那公山羊似的嗓子,唱什么哭哭啼啼的旅游者歌;也看不慣他那位徐娘半老的老婆挨個儿向所有客人邊拋媚眼,邊嘿嘿嘿嘿笑個不停。我——不——想——去。你明白了吧?”
  “你怎么能這樣?”維卡生气了,“維塔利唱得很好,你不是一直都喜歡嗎?而斯維塔也壓根不是什么半老徐娘,她是我們的同齡人,你這么怒气沖沖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們是我們的好朋友。”
  “我從來就不喜歡听他唱歌。我之所以一直假裝和忍受,恰恰是因為——正如你所說——他們是我們的朋友。至于說到斯維塔,那么我勸你好好照照鏡子,想想你是哪年出生的吧。你已經到了不再感到自己年輕,同時也不認為自己的同齡人年輕的時候了。”
  “維塔利很生你的气,斯維塔也很傷心。你不能這樣,薩沙,”她責備道,“你干嗎要得罪人呢?我們大家身上的缺點還少嗎?應該學會容人,要不然你會發瘋的,因為你會發現大家都有小的失誤。是啊,維塔利不是什么維茲博爾,也不是什么謝爾蓋·尼基丁,但他是個正派的好人,他和你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和斯維塔結婚就要滿二十年了,你的拒絕會深深傷害他們的。馬上給他們打電話,告訴他們,說情況變了,你一定去,而你預定在周六晚上辦,而由此你不得不拒絕的那件事,改期了。去吧,薩沙,起來打個電話去吧。”
  這一段熾熱的話語,其潛台詞我听得很清楚。她是想說,你不該注意我老了丑了,因為我是你妻子,和你已經過了這么些年了,而這一切是不能一筆勾銷的,而你之所以欺負我,不過是因為你不喜歡我的那條裙子而已。好一個維克多麗婭·烏蘭諾娃,呵,好一個女演員!就好像一般說她會馬上生我的气似的!至于我嘛,可以說,一只腳已經進墳墓里了,沖我經常到墓地散步這一點,早就該對我實行嚴厲的譴責了,可她依然像跟一個她打算与之白頭到老的活人那樣跟我說話。好吧,年輕人,好吧,小姑娘,你總是那么聰明,那么細膩。話說回來,這話似乎我已經說過了。
  “我不給任何人打電話,”我平靜地翻著書說,“我星期六也不去柳巴爾斯基家。要去你一個人去。”
  “他們會生气的。”她嚴厲地說。
  “隨便。”
  “什么——隨便?”
  “只管讓她們生气好了。”
  “你會失去朋友的。”
  “同樣隨便它好了。”
  “你不需要朋友?”
  “需要。但只是原則上需要。可以這么說。我只是不需要維塔利克·柳巴爾斯基和他那位蠢婆娘。他們只會窮折騰。他只會一味求我安排對他的車維修和年檢,只會借錢或托人情。”
  “可要知道畢竟他也幫助過你。”她反駁道,可是,語气不十分堅決。
  “真的?”我從書上移開視線,好奇地盯著妻子說,“有意思,幫什么了?請舉個例子。”
  她發火了,眼睛里冒火,嘴唇發白。
  “你怎么能這樣!”她几乎哭喊道,“你難道就不害羞?難道能根据他們所提供的幫助來評价朋友們嗎?朋友就是朋友,對待朋友不能有任何算計。馬上打電話,明天一早我和你去買禮物。”
  “沒我你自己也能買禮物,”我又一頭扎進書里,“我是不會去他家過什么紀念日的。就這么著。咱們到此為止。”
  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儿,轉身出去,隨手把門輕輕合上,就好像我是個重病人,需要安靜似的。好吧,在某种意義上這也的确是那么回事。但在我一生中,至少我是第一次在長達几乎一小時的過程中,讓自己絕對真誠,并大聲宣布了自己的想法,既無需以禮貌用語喬裝打扮,也沒有在想說“不”的時候說“是的”。
  訪問私人偵探所用了娜斯佳和扎哈洛夫整整一天時間,莫斯科主干道上不知出了什么事,車堵得水泄不通,就連平常不堵車的地方也發生了堵塞,正常情況下只需不到40分鐘的路,他們卻用了整整三個半小時。在他巡訪的三個公司中,他們所需要的人恰好是在最后一家公司里找到的。
  “是的,我們有這么一位顧客。”公司負責人,一個個頭不高,有一把濃密的麥黃色胡髭和儿童般鮮艷紅唇的金發男子,小心翼翼地說道。
  “是有過。”娜斯佳糾正地道。
  那金發男子的眉峰挑了起來,但在他那張圓臉上,惊奇的表情很快就被理解的表情取代了。
  “這人出什么事了?”
  “她被殺死了。因此我認為您應當為我們提供一切必要信息,而不要一味堅持您這些信息的保密性及要求出示官方文件。您以前在警察局干過?”
  “是啊,”負責人笑了,“不然的話我會干私人偵探這行嗎?壓根儿我就想不到有這么個行當。倒也是,我在警察局時,刑偵組還沒女的呢。”
  “您是不是想說,如今的警察局已經不是當年了,警察隊伍肯定后繼無人了,竟然連女的也給吸收進來了。”
  “我想說的是,我們的規定變得比較民主了,”金發男子巧妙地說,“好吧,你們對什么感興趣?”
  “一切,”娜斯佳一臉燦爛的笑容,“有關這位死者的一切,無論您能講什么,我們都感興趣。”
  “好吧,既是這樣,”事務所負責人同樣也以一臉燦爛的笑容回答道,“好在只需查一下登記簿,看我們是否有過這么一位女顧客就行。可管登記的是我們的另一位同事。”
  “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一般說,人們往往愛到哪儿去尋找所有的偵探呢?他們像田野上的風一樣自由。他們才不會整天坐在辦公室里,他們得完成任務。”
  “是啊,”娜斯佳笑了,“既然如此,尊敬的先生,我和您該怎么擺脫這一困境呢?”
  “您把自己的電話留下,一旦可能,讓他自己給您回電話。”
  “他什么時候能回電話?”
  “喏,這我就不知道了,”金發男子攤開雙手道,“大概等他回到這儿的時候吧。不會更早。”
  “可以理解。這么說,大約過兩星期。他有BP机嗎?”
  “沒有。”他說道。他回答得极快,快得能令人立刻明白:他們有BP机,而且,那人此刻就在附近的某個地方,或許可能就在旁邊那間屋里。
  娜斯佳很快就正确地估量了情況,并對之做好了准備。這位私人偵探事務所的負責人如果不想失去營業執照的話,他應當极其小心才是。因此,在讓刑偵組与此人直接聯系前,他應當親自檢查一下,他們要的是什么信息,有沒有,此外還有,上帝保佑,是什么刑事犯罪,對此,私人偵探已經知道,而他呢,則還沒來得及不受法律約束地通報給應予通報的人。如果到底還是有犯罪,那就得把所有文件及其報表的副本——其最初的几份是給預約者看的——仔細整理一番,清除掉能引起注意的一切痕跡,并把同事狠狠訓一頓,說他太愚蠢,在与國家偵探机构的代表會面以前給他以必要的指示。
  她飛快地瞥了扎哈洛夫一眼。
  “是啊,帕沙,”德米特里就在這時插話了,“情況是不太妙,可我無論如何沒想到你居然會忘恩負義。你的事務所開辦有几年了?”
  “几年?”金發男子嘿嘿笑道,“你怎么想起問這個。還不到一年,總共才十個月吧。”
  “啊哈。我想,顧客一定很多,得排大隊吧。”
  “你問這什么意思?”負責人警覺起來。
  “沒什么意思,問問而已。來的時候我看見,你的告示貼滿了這個區的所有柱子,可還是沒人根据這些廣告來找你,我說得對不對?這事儿我懂。當需要找私人偵探時,任何人都不會找隨机碰上的和根据告示找到的偵探,而會通過熟人找,以便能可靠一些。這我就要問問你啦,帕申卡,無論你在哪儿,也無論你依靠哪個財政界支持,如果我們這些你過去的同事和熟人朋友,不把顧客往你這儿打發,不向他們推荐你的公司的話,那會怎樣?喂,你誠實地回答,要知道死者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正是我打發她找的你呀。”
  “你說什么呀,米佳,”金發男子慌了,“你怪我也沒用。我能拒絕幫助嗎?我只是想解釋你所需要的人此刻不在這儿而已。什么時候到——著在上帝面上,他會恭恭敬敬地听命于您的。”
  “這就好,”扎哈洛夫滿意地一點頭,“那就勞駕你費點儿神,讓你的人快點儿到。我和阿娜斯塔霞的這位死者可不簡單,馬馬虎虎還算是國家杜馬的議員了呢。”
  “真的?”帕沙半信半疑地反問道,“那你剛才為什么不說?”
  “我這不全告訴你了嗎?總得先由你說,然后,你再問我吧。這么說,帕申卡,我們已經相互理解了?”
  金發男子已經全都正确理解了,所以,當娜斯佳回到彼得羅夫卡時,前廳里,一個長相討人喜歡的自稱是“格蘭特”私人偵探事務所偵探的年輕人,已經在等著她了。
  當她辦完事,去向局長匯報時,已經很晚了。維克多·阿列克賽耶維奇·戈爾杰耶夫气咻咻地很緊張,雖然說起話來仍和往日一樣平靜,聲音不大,但他的眼睛卻灼灼有神,而他那副他不時用牙咬的眼鏡框,也像是隨時都會嘁里喳啦折斷一般。
  “你有什么事嗎?”他簡短地問道。
  “想報告一下戈托夫齊茨議員被殺案的事。”
  “說吧。”戈爾杰耶夫一點頭說。
  “她已經看出丈夫有點不太正常。在家里被盜后他心情很慌亂。于是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雇了私人偵探了解情況。”
  “居然弄到這個地步了?她怀疑什么?”
  “這我還不知道。确切地說,她還沒把這一點告訴給私家偵探。任務是這樣的:要他監視与鮑里斯·米哈伊洛維奇有交往的所有人,要他盡量弄清楚,她的丈夫是否參与了罪惡勾當。可她究竟指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了。也許她的确在檢查她說的那些方面,也許是別的什么,可您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嗎?”
  “不知道,”科洛布克咕噥道,“說吧。”
  “在簽合約時她就被預先告知,根据事務所的規定,如果在執行顧客任務的過程中,發現犯罪已經實施或正在准備實施的話,就必須把材料全部轉送到法律保護机构。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完全同意這一條。她所提出的惟一條件是,這些材料或是由她親手轉交給我們,或是在‘格蘭特’事務所偵探与警員交談時,必須有她在場。”
  “這的确很有意思。她為什么要這么做,你是怎么想的?”
  “万一突然發現她丈夫与某种坏事有牽聯的話,她想与他拉開距离。她想要大家知道:她完全不知情,而當感到事情不妙時,是她第一個敲響了警鐘,并且為弄清真相而雇了偵探。但她并不想對廣大公眾隱瞞這一真相。”
  “真有你的,”上校咕噥道,“我也是這么想的。看來,她這位丈夫真有點背景,這么說,也許是他或他的幫手,嗅出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的活動了,連忙封住了她的嘴。我記得,在帕莫琳娜·莫洛佐娃身上也發生過類似的事。那么,那個私家偵探找到什么了嗎?”
  “据他說沒找到。他們根本還沒來得及展開調查,總共只有十二個人,剛向顧客交了報价單。”
  “他們是不是在撒謊?”
  “這誰知道。或許是撒謊吧。總之,他們心里想什么,誰能看得清。可這里有另外一個問題,維克多·阿列克賽耶維奇。這些幫凶是從哪儿得知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在收集材料,并且找了私人偵探所的?我們只有兩种推斷,而這兩种推斷實質上是一個:或是‘格蘭特’里有他們的內線,此人知道戈托夫奇茨与事務所簽訂了調查其丈夫交往圈的合約;或是某個有關者湊巧是個大笨蛋,他感到有人盯梢,惊慌了,于是,開始調查,是誰以及為什么,在他身后窺伺著他。于是,為了弄清這件事,還是得同‘格蘭特’打交道。可以把這位知情人引出來,然后,盯他的‘梢’。了解一下他在‘格蘭特’究竟是干什么的。但要了解与事務所訂約的顧主的姓名,就只能找內部人員,找‘格蘭特’里的人,您看呢?”
  “這有什么不明白的,又不是小孩子,”戈爾杰耶夫陰郁地說,“你還有什么方案?”
  “尤拉·科羅特科夫善于和議員們打交道,讓他本人向您報告吧。我今天還沒見到過他。”
  “列斯尼科夫今天在于啥,我能知道嗎?”
  娜斯佳知道伊戈爾·列斯尼科夫今天几乎什么工作都不干,因為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生病的孩子身上了,所以,想找一個最圓滑的借口,可維克多·阿列克賽耶維奇沒等她回話,便走到窗前,一聲不吭,又把眼鏡框塞進嘴里咬。
  “必須干點什么,娜斯佳,”他最后終于說道,“我們的壓力很大呀。”
  “是哪方面的?”
  “你是怎么想的?一樁電視工作者被殺案尚未破獲,又出現了議員的尸体,這兩件事都不值一提,應當徹底忘掉嗎?明天,理事會要舉辦新聞發布會,那些記者和我們的上司,又該唧唧喳喳地礙我們的事儿了,說我們辦事不力。你自己也知道,對我們自己的上司,我倒并不怎么擔心,可要知道他們沒准會對我們吹毛求疵的呀。必須准備好哪怕一個說法,可這說法就是找不到。我不想責備你,可要知道,對電視你根本就無可奈何。”
  “我來不及,維克多·阿列克賽耶維奇。”娜斯佳暗自承認他說得對,幽怨地說道。
  “大家全都來不及,”上校嚴厲地說,“可大家還都在干。你也要加把勁儿才成。可不要讓我為難。”
  “為什么讓你為難?”她沒明白。
  “因為我看出,只要你在梅爾尼科夫手下工作,就不大自在。我不想推卸我的過失。當然,我可以安慰你的是,這對事業是很必要的,必須這么做,這么做合理,但你為此付出的太多。我的過錯是這是我允許了的,我不想為自己辯解。可我不能總是一味對你寬容。打起精神來吧,不要再心不在焉的了,該好好干活儿了。我的話听見了嗎,娜斯塔霞?”
  “听見了。”娜斯佳低聲道,“我會干好的。”
  她感到害羞,害羞得很。科洛布克說得對,她不可原諒地放松自己了,變得委靡不振,慢慢騰騰,總是在尋找各种借口,以便能不和任何人交往,看不見任何人。或許她該看看醫生去了?顯然,在這件事后她的神經出問題了。醫生,她极有可能需要看心理醫生,或心理分析醫師。歸根結底,為什么就不呢?這既有益又使人愉悅呀。
  “維克多·阿列克賽耶維奇,讓我做做戈托夫奇茨丈夫的工作吧。”
  上校戴上眼鏡,仔細端詳著她。
  “你還有別的想法嗎?”
  “他給人的印象是丟了魂。很為自己的心理是否健康而擔心。他總覺得有人在監視他,把這當做是行將發瘋的征兆。”
  “那以后呢?你是不是認為,他就是在發瘋狀態下殺死妻子的?”
  “不全是這樣。精神病患者通常不會怀疑自己的健康。假使一個人開始怀疑,那就几乎可以肯定他沒病。但戈托夫奇茨也完全有可能殺死妻子,而此刻又在為把不可調和的事攙和在一塊儿而准備充分的理由。別人誰都不可能,而他卻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偽裝精神失常者。他完全有可能极為內行地做這件事,而不必等到逮捕,等到對他進行嗣后的法庭心理檢測時,而是從一開頭,即從我和列斯尼科夫開始介入時起,就裝瘋的。”
  “那么私家偵探所呢?留待以后?”
  “那倒不必,我們來同時做這兩件事吧。如果丈夫是因為妻子開始調查他的第二重生活而把她給殺死的,那么,這就可以納入同一類案件中去。可如果他殺死她与她的偵探活動完全無關的話,那么,無論如何這事反正也得調查清楚的。當然啦,這樣一來,花在‘格蘭特’事務所上的時間就白白浪費了,可不這樣又不行,你說是吧?以上我們所做的任何一种工作,百分之九十五都不會有結果的。”
  “你的興奮是不是有點儿病態,”戈爾杰耶夫不滿地嘟囔道,“一會儿抱怨來不及調查電視人被殺案,一會儿又說要同時調查戈托夫齊茨和私家偵探。玩得轉嗎?”
  “不,”娜斯佳實實在在地笑了,說,“伊戈爾從一開始就對我說,他不喜歡戈托夫齊茨,而我卻認為這不重要,我如今越來越認為我同樣也不喜歡這個心理醫生了。”
  “不管喜不喜歡……知道下一步怎么辦嗎?”
  “知道。‘睡吧,我的小美人儿’。”娜斯佳引用民間口頭文學道。
  “是呀,”戈爾杰耶夫疾步在辦公室來回踱起步來,然后,停在長寫字台前坐著以便討論的娜斯佳面前,渾圓的大肚子直沖著她,“現在我全明白了。你總是臆想出各种各樣的小寓言,以便能調查電視人案。當然,探索戈托夫齊茨的內心,要比調查在電視演播室工作的財經机制愉快得多。我像父親一般溫柔地愛著你,但一切都有個限度。對你那位心理醫師,你想怎么辦都可以,但對安德烈耶夫和邦達連科被殺案,得有個了結了。明白嗎?”
  “明白,”娜斯佳歎口气道,“看起來,這件凶殺案我是躲不開了。”
  “正是這樣,”戈爾杰耶夫肯定道,“休想躲開。”
  “讓我再次回到我們的計划上來。您确信謀殺是必要的?”
  “絕對必要。我對此一天比一天更确信。這已經產生了非常好的效果。”
  “但這卻引起了警察局對我們這個對象的注意。您就不怕嗎?”
  “我的天吶,如今誰還會害怕警察局呢?這簡直太可笑了。其次,行動机制确切無疑會是這樣的:由于缺乏邏輯關聯,而會使他們困惑,從而做出完全不可思議的解釋。您放心好了,警察局永遠也對付不了這件案子。在任何甚至最順利的條件之下,無論是我們的目標還是英勇的俄國警察局,都不可能把一個心理失衡的人和一具躺在他身邊的死尸聯系起來的。”
  “您的推理好不有趣!這怎么不可能呢,既然他們已經這么做了!他們已經訊問過他了,而這完全是合乎情理的,因為他比別人都更近。”
  “正因為如此,正因為如此啊。他們竭力想要找到關聯,可他們永遠也找不到。他們會絞盡腦汁,會發瘋,和我們這位上校一樣。他們永遠找不到根本沒有的東西。根本沒有關聯。我們的整條妙計就建立在這之上。”
  “我只能相信您了,但我之所以這樣的惟一原因是,從前我們所有計策都成功地取得了效果。可您這次想出的這一招,卻讓我產生了极大的怀疑。我要強調這個詞儿——极大的。”
  “有我們從實施這一計划所應得到的錢那么大嗎?”
  “我很欣賞您的幽默感和在如此緊急情況下仍能開玩笑的能力。目前我還看不出我們有什么理由高興,而且,我要再次提醒您一句,計划破產的責任將由您全部承擔。由您個人負責。”
  “我的記性好得很,對我沒必要重复第二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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