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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對于娜塔莎來說,已經是第三個跟六年的醫院生涯完全不同的早晨了。沒有醫生查房,面前擺的也不是不好吃但是已經習慣的由稀稀的稀飯和茶配成的早餐。連續三天她一個人在寬敞得使人想起病房的房間里蘇醒過來,立即給她吃早餐,然后就開始做功課。飯菜很可口,但是不習慣,异族風味,娜塔莎甚至不知道給她吃的東西都叫什么名稱。
  她所記得的過去生活中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同新來的醫生米哈伊爾·亞歷山大羅維奇一道在醫院的公園里面散步。他們送一個胖得可笑的叔叔去檔案樓,因為他急急匆匆,還害怕迷路。后來馬上就開始了“這种”生活,娜塔莎喜歡“這种”生活遠胜于“那种”。要不是一個“但是”就好了。是伊拉姐姐,她猜不到娜塔莎藏到哪里去了,一定會急得發瘋。還有弟弟妹妹也是,大概,沒有她都會很寂寞無聊。在其他方面,這种生活完全能使姑娘滿意。
  她第一次清醒過來時是在一輛汽車里面,并且明白是躺在一部兩輪車上。挨著她坐著的人當即就發現她睜開了眼睛,說了一句親切安慰的話,快速給她打了一針,娜塔莎又重新陷入了昏迷狀態。她第二次清醒過來時是在飛机上。旁邊仍然坐著那個人,他又立即拿出了注射器。然后就一直是這個房間和一群彬彬有禮、不言不語為她服務的人。不知何故,他們誰也不同她說話。有兩個人例外——一個是在汽車上、飛机上陪在她身邊的那個人,還有一個是米隆。不過他們對她說的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17歲的娜塔莎·捷列辛娜滿意。
  “現在一切都在你的手里,姑娘。你讓我們看看你能干什么,我們保證為你安排最好的生活,只要你的病体能夠适應。”
  “我應該讓你們看什么?我有什么能耐?我是個殘疾人。”
  “你是一個神童,雖然很少有人能夠理解這一點。你在醫院時周圍的人不能賞識你的才能。我不能也不想向你解釋細節,不過你表現越好,你往后的生活也會越好。你記住這一點。”
  “你們把我綁架了?”她在到達的第一天就問。
  “自然啦。不過不必說粗話,娜達申卡。換句話說,我們把你帶到這里,為你的不同凡響的頭腦安排更為舒适、更為合适的條件。但是你有一點說對了:我們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也沒有征得任何人許可。”
  “你們為什么綁架我?你們想索要贖金?”
  “愿上帝保佑你!”男子哈哈大笑起來。娜塔莎已經知道他叫瓦西里,“什么贖金?你說什么?跟你姐姐能要什么?舊掃帚還是舊鐵鍬?”
  “但是,難道他們不會找我嗎?”娜塔莎慌神了。
  “這也僅僅取決于你。你怎么對待這件事情,它就能怎么轉變。現在他們當然在到處找你,但是如果你想的話,也能隨時停止尋找。而且這對我個人沒有任何意義。讓他們找去吧。反正在這里誰也找不到你。”
  “我在什么地方?”她用勉強听得見的聲音問,“你們把我弄到什么地方來了?”
  “听著,”瓦西里歎了口气說,“我听說,你是個明事理的姑娘。問一些反正得不到答案的問題有什么意義呢?沒有意義。”他自問自答,“看來,你還是不要問了。想一想,哪一樣對你更好。讓他們找你還是不找。我同時警告你,找不找都一樣。找不到你的。但是起碼可以做到讓你的姐姐不要著急,不要自己想象出一幅可怕的景象。要知道你也擔心自己的姐姐,是嗎?”
  娜塔莎默默地點點頭。暫時她還不覺得可怕,因為她想象不到,是一些什么人,為什么和出于什么目的,拿她制造這場惡作劇。這個瓦西里自己剛才說了,從伊拉那里一無所圖,除了舊掃把,就是說,事情既不是為了贖金也不是為了錢,這么說來,誰也不會以殺害她,或者剁掉她的手指和割下她的耳朵來威脅她的姐姐。她從醫院談話、電視轉播和書上知道,有時候綁架姑娘是為了把她們賣到外國的妓院去,但是她不适合做這种事情。那么為了移植她的器官而殺死她也不可思議,在她的体內簡直沒有一個有活力的部位。換句話說,她在頭腦中還逐一考慮了所有可能的使她遭到身体損失甚至殺害的原因。17歲的娜塔莎·捷列辛娜得出結論,沒有什么特別可怕的事情威脅她。在同一家醫院里度過六年之后,改變一下環境對她而言甚至很有意思。盡管在她穿著殘疾人緊身胸衣的毫無希望的生活中有點惊險。但是畢竟有兩件事情讓她不放心,伊拉姐姐,她在那里怎么樣?大概急瘋了。還有,如果她需要醫療救護怎么辦?在醫院里,當娜塔莎疼得厲害或者心髒病發作時,能給她什么藥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心中有數。可是在這里呢?有人知道這些嗎?會不會娜塔莎第一次服藥就因強烈的過敏反應引起窒息而死去呢?
  因此,被綁架以來,她做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決不服用任何藥品。不論她要為此付出什么代价。她將忍受任何疼痛。最近六年來她懂得了,任何疼痛,哪怕是最難以忍受的疼痛,都不是沒有止境的。任何疼痛早晚都會過去,只要盡力忍住就行了。的确有危險,心髒可能經受不住。但是她應該控制自己,因為從現在起她的生命取決于她的控制力。
  第一天,名叫瓦西里的那個人把一個瘦瘦的、不漂亮的黑皮膚女人帶進了娜塔莎的房間。
  “這是娜佳。將由她來照料你。娜佳是個有經驗的護士,這樣一切都會很好。”
  娜塔莎從第一眼就不喜歡她,從黑黑的娜佳看坐在床上的姑娘的那种眼神。這种眼神有什么讓娜塔莎蜷縮起來。或許是輕視,或許是厭惡,或許還有什么……
  的确,沒有埋怨娜佳的理由,她真的是個有經驗的護士,而且做什么事情都手腳麻利,但是与此同時從她緊閉的嘴唇和刻毒的深色眼睛中流露出一股凶狠,讓娜塔莎感到不自在。她試圖同娜佳說說話,好讓她對自己有點好感。也許,哪怕打听點什么。但是這一嘗試令人難堪地失敗了。護士嘟嘟噥噥回答的是些無論如何都難以理解的話,娜塔莎几乎一句也听不懂:
  “什么問題……被禁止……”
  “她說話真怪。”姑娘心想,“說的莫非不是俄語?我被弄到了什么地方?”
  第一天天黑時,瓦西里又往房間領進來一個年輕人,娜塔莎看他一眼就愣住了。就是他,她夢中的英俊王子,勻稱健美,黑色頭發,深色眼睛,堅毅的嘴唇上一溜整齊的髭須,他正是她夢見過的人,她將終生愛他。但是她這個殘疾人同他注定不能相聚廝守。他的出現使娜塔莎大為震動,以致沒有听清楚瓦西里說的頭几個字。
  “認識一下,娜達申卡。這是米隆,他將教你學習數學。”
  “你好。娜塔莎。”米隆的聲音柔和悅耳,在姑娘听來,他說的話猶如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
  她甚至拿不出力气來回答問候,只是默默地點點頭,慌亂地舔舔嘴唇。
  “現在是向你解釋清楚事情原委的時候了,”瓦西里同時繼續說,“你就如我已經說過的,是一個對數學有非凡才能的神童。有人非常感興趣,想讓天才的數學家為他們工作。這些日子他們的代表要來鑒定你的天賦和能力,如果考試結果使他滿意,你的生活將會根本改觀。你將會在极為优越的條件下生活,掙到很多錢。你甚至有能力幫助你的姐姐。不過,這里有一個相關情況。這些人知道你有很多病。他們想驗證你是不是能夠工作并且能夠相當長遠地產生效益。盡管這句話有多么難听,一個人大腦再聰明,倘若他活不過三個月的話,他們也不會出大价錢。因此他們要先考考你的數學,這些人還派來一位醫生為你診察,并對你的身体狀況做出結論。他要做一些化驗,進行專門研究,對此你用不著多想,只要照吩咐去做就是了。你都听明白了?”
  “不。”她已經從震動中回過神來了。在這位漂亮的小伙子面前無論如何不可以把自己表現得像一只馴服的、利用她孤立無援的處境隨便什么人都可以對她呼來喚去的小綿羊。
  “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瓦西里故作寬容耐心地問。
  “要是我不想呢?我不想讓一些陌生人買走我,不想住在這里,不想讓醫生診察我,我想回家。”
  瓦西里歎了一口气,坐到房間一角的安樂椅上。
  “你想去哪里?回家?”他疲倦地重問一遍,“可是你的家在哪里?在那令人討厭的醫院里,在那個一星期換一次而不是每天換一次襯衣的地方?那個讓你吃鬼知道是什么東西的地方?那個你看不見外面的世界也沒有任何生活前途的地方?你現在是成年人了,不會不理解你說的話有多么荒謬。你是那可怜的不幸的姐姐的累贅,你和另外兩個,奧爾加和巴甫利克,還有你們的母親。你以為,伊拉照顧你們几個人容易嗎?你什么時候考慮過,為了一星期給你們送兩次水果、食品、衣服、書本,她過的是什么日子?你稍微想一想,她買這些東西的錢從哪里來?也許,或者你以為這些東西很廉价,是白給她的?沒有的事。你的姐姐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你簡直沒法想象那些活有多重多髒。所以我才對你說:你有可能減輕她的負擔,讓她生活得輕松些。她將不用再撫養你,而且你還能給她錢。可是你回答我什么?或者你想讓大家包括你的姐姐認為你是個不知好歹、不知感恩的人?”
  娜塔莎睜開眼睛,事實上不知為什么這一切她從來沒有想過。伊拉一星期來兩次,提著裝得滿滿的大包小包,給她找來她指名要的書籍、課本,在她看來完全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的臉上浮現出羞愧的紅暈。不管那里怎么樣,瓦西里說得對:她已經是大人了,不應該依靠可怜的伊拉贍養。難道她還小嗎?當著這個黑眼睛王子的面,娜塔莎·捷列辛娜說什么也不能答應讓自己顯得又小又傻。
  “我將做需要的一切。”她輕輕地小聲說,沒有抬起眼睛。
  “這樣才好,”瓦西里快活起來,“那么我走了,米隆留下。今天你們要上第一堂課。對了,順便說說,當我們把你……”他停頓了一下,思索恰當的詞語,“帶出來時,你手上有一本書。你不要擔心,書沒有丟。明天就把它還給你。”
  真是,經歷了這一系列突變,她竟然忘記了那本書!要知道她曾是多么愛惜這本戈爾德曼的教科書啊!伊拉跑遍了全莫斯科市也沒能找到,因為這本書是很早以前出版的,現在就連舊書商也沒有貨。這本朝思暮想的書是阿莉婭護士遇害時到儿科來過的那位女民警帶來給她的。從那時起,娜塔莎同這本書就沒有分開過,甚至散步的時候也隨身帶著它,隨便翻開一頁,靠心算做題。而戈爾德曼的習題真是妙极了!非常好的習題。其他任何一本教科書都沒有這樣的習題。題文不長,簡洁优美。娜塔莎特別看重這些習題的質量,因為它們很容易記住。不用手和紙就可以演算。
  門隨著瓦西里出去關上了。娜塔莎突然特別強烈地感覺到,她是同自己的夢中王子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她不知道說什么。不知道在這种場合一般需要怎么做。是自己開始談話還是等待他開口?
  “你感覺怎么樣?”米隆突然問。
  “謝謝,還好。”她禮貌地回答。
  “你能上課嗎?或者推到明天再上?”
  “不,不,”娜塔莎赶忙說,她害怕王子會消失,以后再也不來了,“我感覺正常。現在我們做什么?”
  “為了開始上課,我要先确認你的知識水平,也許,你根本不是神童,而是一個最平常的姑娘。”
  這一下她真的慘了。事實上,他們憑什么斷定她有不同尋常的才能啊?不錯,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愛好數學。于是媽媽堅持讓她在上學的同時又跟一位私人教師學習。在學校里她當然全都是得五分,然而這不是標志,因為她在學校里只上到五年級,然后就住在醫院里了。五年級的五分是微不足道的。五年級還談不上數學,全都是些趣味娛樂。在醫院里她開始加緊學習自己喜歡的課程,而爸爸的同事薩沙叔叔一直檢查她的作業,對她大加贊賞。但是他一次也沒有說過她是神童。只是對她大加稱贊并說過她頭腦清晰,一定要繼續學習,她具備學習所需的一切條件。
  但是,如果第一次就發現她的才能是最平常的,那么米隆就不會再來了。就是說,她應該非常賣力才行。因為……因為如果是綁架者搞錯了,而她又沒有什么杰出的才能,那么她就不再是他們需要的人。到那時他們又該怎么處置她呢?送她回家?把她永遠留在這里?不會,他們為什么要為她破費,給她吃、給她喝,請人侍候她。或者付給她返回莫斯科的錢。娜塔莎反反复复地設想著,他們會怎么處置他們不再需要的人。當然,不是根据自身的經驗,而是根据她讀過的書本,以及她在醫院的電視上看過的電影。
  到底還是很想知道,他們究竟把她弄到什么地方來了。娜佳這個女人說話那么怪。而米隆這名字也是怪怪的,不像是現代人的名字。
  “你為什么叫米隆啊?”娜塔莎突然問。
  “什么為什么?不為什么,這么叫就是了。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從來沒听到過這樣的名字。是古代的名字嗎?”
  “不是,完全是個常見的名字。我們那里很多男孩子都叫這名字。”
  “你們那里是哪里呀?”
  “我們那里,”米隆生硬地重复一遍,“具体在什么地方,你不應該知道。我們是上課還是討論我的名字?”
  她沒有堅持。要知道,如果她不听話的話,米隆隨時可能扭頭就走。就是說,她還是听話隨和些,只要他不走,只要她還能和他呆在一起就行了。
  “怎么樣?”
  瓦西里手拿一張報紙,從他閒躺著的沙發上坐起來。
  “你有什么話要說?”
  “這個姑娘极為出色,”米隆非常贊賞地說,“真正地自學成才。我真不明白,躺在病床上,又沒有老師,怎么能掌握這么多的知識。當然,還需要進一步雕琢,但是條件惊人的好。”
  “那你就開始做吧,”瓦西里滿意地說,“雕琢吧,讓商品不至羞于見人。有的是時間,醫生四天后才能坐飛机來,而且還得忙乎不少于兩個星期,沒准還會更長。你就住在這里,在二樓。別做蠢事,阿斯蘭,我們的警衛很可靠,老鼠鑽不過,蒼蠅飛不過,所以最好別鑽空子。”
  “您說什么,瓦西里·伊格納季耶維奇,哪能呢,順便說一句,姑娘很想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可以告訴她嗎?”
  “你瘋了!”瓦西里气呼呼地說,“連想也不許想。”
  “但是她注意到我的名字了。”
  “那又怎么樣?”
  “她說得對,像我這种名字,在俄羅斯早就被遺忘了,只能在書里見到,可是在我們這里到處都是。”
  “啊,見鬼,”瓦西里揮了一下手,“那就讓她明白她不在俄羅斯,最重要的是不要讓她知道确切地點。當然,是我跟你疏忽了。當時應該對她說出你的真名。你們高加索人分散在所有的獨聯体國家。隨便在哪個臭气熏天的犄角旮旯里都能找到你們。你往哪里看呢?你必須考慮考慮。”
  “我不應該考慮什么,”米隆憤憤地回答,“我的事情是數學。至于秘密活動,那是你們的事情。我習慣了自己的名字,在這里它不會引起任何人奇怪。”
  “好了,你別發火,”瓦西里息事宁人地說,“好在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沒有發生,愿上帝保佑,什么也不要發生。你最好跟我說說,這姑娘僅僅對數學,還是對所有要求智力的方面都有獨特罕見的才能?”
  “我不知道,”米隆聳聳肩膀,“其他的我什么都沒有檢查。”
  “那么你就檢查。別再把自己當局外人。你知道,早在古代人們就發現了,沒有比奴隸效益更低的勞動。奴隸不參与利潤分配,因此他對主人的福利無動于衷。可是你不是奴隸,你應該懂得,你的作用發揮得越好,我們的商品就賣得越貴,你的分成相應地也就越多。清楚了嗎,阿斯蘭別克?”
  “确實如此,瓦西里·伊格納季耶維奇。清楚了。”
  米隆回到最近几個星期將作為他的住所的房間。他不喜歡這里的一切:無論是這幢大樓,還是瓦西里,房間,為數眾多的沉默不語的警衛,以及整個這件事情。居然綁架一個殘疾姑娘!干這种事情,真是喪盡天良。她完全還是個孩子,絕對孤立無援,不能保護自己。但是米隆不能跟父親的意志作對。也不能跟他們答應為這一工作付錢作對。的确,即使父親吩咐他無償去做這件事,他也一樣會做。因為從他記事以來,就服從父親,他怕父親。
  他的父母是印古什人,但是他是出生在這里,在西烏克蘭,离邊境附近的烏日戈羅德不遠。父親是軍官,在喀爾巴阡軍區服役。這里的反俄羅斯情緒一向很強烈,憎恨喀查普們,看不起他們,于是這個其父母飽受斯大林的強制遷徙磨難的印古什軍官,很快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的心理“生態”基礎。他不顧妻子的反對,給儿子取名阿斯蘭別克。妻子認為,既然儿子將在本地的學校上學,同當地的孩子交朋友,就不必讓他同他們太不一樣。母親認為,在烏克蘭長住,可以給孩子起個斯拉夫名字,然而父親堅定不移。但是僵局自行解決了:在幼儿園,在學校,椎也不叫阿斯蘭別克的全名,而是給他起各种各樣的綽號,既有從姓名演變過來的,也有一些不知從哪里編出來的,開始把阿斯蘭別克縮成阿斯蘭,然后又變成了比較習慣的斯拉瓦,然后自然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啊,斯拉瓦——這是從什么縮來的?”可供選擇的有:維亞切斯拉夫、斯坦尼斯拉夫、弗拉迪斯拉夫、雅羅斯拉夫、勃羅尼斯拉夫和米羅斯拉夫,小男孩選擇了最后一個,不知為什么,他更喜歡這一個,這樣就有了斯拉夫科、米爾科、米爾查等等。終于,阿斯蘭別克對大家說他叫米隆,由于他烏克蘭語說得很流暢,于是語言知識与典型的烏克蘭名字相結合一下子解決了所有問題。阿斯蘭不再受到戲弄,他的真名也不再受歪曲,他從印古什人阿斯蘭別克變成了烏克蘭人米隆,而他的民族屬性只有在核對身份證的時候才被注意。他的外表同真正的烏克蘭人很少區別,如果相信民間創作,“黑眉毛加黑眼睛”永遠是這里的審美標准。
  在選擇職業問題上,他不得不同父親展開一場真正的戰爭。父親堅持要儿子去當一名軍人,并且要求阿斯蘭上高加索的一所軍事學院。
  “你應該當一名印古什軍官,為我們的故土服役。如果你在基輔上學,你將在烏克蘭的軍隊中服役。”
  但是阿斯蘭——米隆不想當軍官,他打算上物理技術學院。母親站在他的一邊。她不贊同伊斯蘭教徒丈夫過分政治化的觀點,她同任何一位母親一樣,不想讓她的儿子參加軍事活動。但是父親不肯讓步。于是阿斯蘭到費拉迪高加索去考軍事學校。他很走運。鬧得轟轟烈烈的民族自決傾向正中他的下怀:入學考試需要用母語,不是俄語,更不是烏克蘭語。父親把牙齒咬得格格響,允許儿子進基輔的軍事學院,但是這也并不簡單,作為一名基干軍官,他把全部軍旅生涯都撒在了烏克蘭的土地上。原來,利用一個印古什軍人的知識,健康和力量是完全允許的,也沒有什么不体面的,可是允許他的血管里沒有烏克蘭血液流淌的儿子接受高等教育,而且還是進有名望的大學,完全是另一回事。甚至在原則上就是另一回事。必須有阿斯蘭別克根本沒有關心過的烏克蘭國籍,甚至連他的父親同國防部的關系也無濟于事。應該說,阿斯蘭——米隆自己對此有說不出的高興,必須赶快尋找出路。否則,春季征兵時,阿斯蘭就該開始到軍隊服役去了,恰恰又是去他的父親絕對不允許的烏克蘭軍隊。儿子應該為伊斯蘭事業服務,而不是進東正教教堂。因此,父親咬牙切齒之余,允許阿斯蘭去報考任意一所有軍事課程而且學生又可以免服兵役的大學。這一段選擇時間已經不寬裕了。報考兩所軍校用去了半個月,必須找一所八月份舉行入學考試的大學。事隨人愿,阿斯蘭別克,也就是米隆成了物理技術學院——恰恰是他理想的那所學院的學生。
  他很長時間對父親那些与自己的公務沒有關系的活動漠不關心。他不去注意,把這些令人惊慌的想法從自己心中驅赶開,盡量不去想它,經常安慰自己,他似乎只是過分多疑而已。他不贊同父親對俄羅斯人的憎恨,也不理解他,雖然他對他們家被強制遷徙的辛酸歷史耳熟能詳——父親經常講述。他們早已從烏日戈羅德搬到了里沃夫。阿斯蘭在里沃夫上完了中學。家里經常來一些臉上長滿大胡子、說阿斯蘭听不懂的語言的人。他們同父親一道下到地下室,他們每一家在地下室都有一個上了鎖的隔間。然后又回到上面的住宅,長時間地談論什么事情。信箱里定期出現大額的几千几千的國際電話賬單,從賬單上打印的城市看,阿斯蘭不費勁就知道,父親要電話最多的是莫斯科、格羅茲內、納爾奇克和馬哈奇卡拉,最糟糕的是阿斯蘭一次也沒看見過父親打國際長途。這表明,他撥電話的時候儿子不在家。就是說瞞著他。看來,要是真有事情隱瞞的話,那一定是違法的事情。但是阿斯蘭對此不愿意深想。
  他已經通過了四年級的考試,正打算跟朋友們一道去克里米亞的辛菲羅波爾。這時父親出乎意料地說:
  “阿斯蘭別克,你應該取消外出旅行,這里需要你。”
  原來,要去喀爾巴阡山,位于庫塔米和科索夫之間的一個什么地方,給一個什么姑娘教數學。阿斯蘭尋思,父親不過是推荐他去當一名補習教師,要去輔導一個姑娘准備升大學考試,同時可以額外掙點零花錢。這并不引起年輕人的反感。恰恰相反,他喜歡去喀爾巴阡山,他以前經常同朋友們一起去,冬天去滑雪,夏天采蘑菇,那儿的森林里,蘑菇多得不得了。不錯,同他一起去克里米亞的本來有他的姑娘,但是這件事情他甚至話到嘴邊卻不敢對父親說出口。為了一個女人,放棄工作不干,放著錢不掙?這是男人的恥辱。不論什么女人都不能成為男人改變自己計划的理由。
  阿斯蘭別克出發到喀爾巴阡去了。在科洛梅耶的小机場上,一個高大壯實、長著一頭濃密的波浪形頭發和一張笑臉的男子在等著迎接他。他自我介紹說叫瓦西里·伊格納季耶維奇。
  “你了解你將要做什么事情嗎?”他們坐進車里向群山的方向行駛時,瓦西里問。
  “父親說,要我給一位姑娘輔導數學。”阿斯蘭遲疑地說。
  “這不完全對,”瓦西里笑了,“但是大体上正确。的确,是教數學,也的确是教一位姑娘。但這可不是輔導。這位姑娘也不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生。她得了重病,在醫院里已經住了六年了,更确切地說,是她曾經住在醫院里,在我們把她從那個醫院里弄出來之前。据說,她有杰出的數學天賦,但是我們這么說吧,夸這個海口的那些人都不是這一問題的鑒定人,因此需要你來驗證她的知識和素養水平。我再說明一點:她在數學方面知道多少,這對于我并不太重要,對于我來說,更重要得多的是她的潛力、她的頭腦、她的智力。我是個清醒的人,我理解,她躺在醫院里,沒有老師,沒有進課堂,很多事情都沒法知道,所以我不拘泥于她的知識范圍。但是我應該确切地知道,她是否真的具有与眾不同的天賦,還是虛張聲勢,虛构杜撰,想入非非。你懂得知識与天賦的區別嗎?”
  “當然懂。”阿斯蘭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兩眼掃望著窗外道路兩旁掩映在苹果樹和梨樹之中的小房子。
  他多么喜愛這里的景色,多么熱愛是他真正的祖國的烏克蘭啊!他從來就听不懂父親那些偏執狂熱的絮絮叨叨。關于歷史上的故鄉——印古什蒂亞——阿拉尼亞,關于多災多難的伊赤克里亞——車臣,關于伊斯蘭的綠旗和反對背信棄義的圣戰——加扎瓦特。這一切离他是何其遙遠,何其陌生,何等不需要。在這里,在西烏克蘭,有他的朋友、他的家,這里的人都說他精通的語言,這里的人唱他從小就听慣的歌,歌中憂郁的旋律能讓他熱淚盈眶。偶爾從廣播和電視里听到高加索民間音樂,他什么感覺也沒有,他不喜歡這种音樂,听不懂它,其中沒有他听慣的節奏与和諧。
  汽車停在兩扇高大的鐵門前面。瓦西里給了信號,大門旁邊的小門打開。一個穿迷彩作戰服的武裝警衛走近汽車,看清是瓦西里,他殷勤地點一下頭,然后把詢問的目光轉向了阿斯蘭。
  “這是……”
  瓦西里訥訥著說不出來了,因為他顯然是忘記了對于斯拉夫人來說過于复雜的名字阿斯蘭別克。
  “米隆,”阿斯蘭替他說,“我叫米隆。這樣更簡單些。”
  “對!”瓦西里贊許地點點頭,“他叫米隆。他要在這里住些日子。是我們的人。”
  大門開了,汽車平穩地開進去,停在一幢三層大樓的台階前。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其他几個警衛圍著大樓和在空空的長走廊里來回走動的腳步聲。
  “這是什么,是什么人的別墅嗎?”米隆問。
  “嗯,差不多,”瓦西里答應了一聲,“我們稱為康复中心,就是恢复健康的地方。”
  “這里也有醫生嗎?”
  “怎么會沒有呢。當然不是所有的時間。但是需要的時候就有。隨便什么科都有,而且是最好的。”
  顯然,米隆——阿斯蘭想,在這里治療的都是些大人物和大老板,只要他們不在,那么醫護人員也就走了。瓦西里說,科室齊全,醫術精湛。大概,邀請什么科的醫生取決于大人物生什么病。也有相應的報酬。
  他不知道為什么感到不痛快。奇怪,一個姑娘家,中學生,而且身患重病,怎么跑到這樣一個机构里來。在這里對她干什么?一個小姑娘,卻有整整一個支隊武裝到牙齒的警衛。
  現在是深夜,他已經躺到了自己臨時新住所的床上,米隆第二次想到自己陷進了一樁不光彩的事件中。為什么那個姑娘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難道把她弄到這里來不是為了給她治病?又為什么不能對她說她是在喀爾巴阡山?從她同瓦西里的對話判斷,她是被強制帶來的,一句話,是被綁架的。但是,其實猜測有什么用,可以去問她自己,對,就這么辦。就在明天早晨上課時。
  塔什科夫同尤拉·科羅特科夫一道到醫療放射學應用研究所去。他們決定不提前同瓦列里·瓦西里耶維奇·沃洛霍夫約定。他們認為,反正薇拉肯定會事先通知他。沃洛霍夫的診室鎖著門,在診室的主人沒有到來時,他們只好在門外的走廊里坐上整整一個小時。第一眼看見瓦列里·瓦西里耶維奇那張討人喜歡又不加掩飾的臉,科羅特科夫就明白,出人意外的事情還在后面。在米沙·多岑科靈活的指揮下畫就的肖像,非常非常接近原型。在意外成功的后面,總是緊接著失敗,而且成功越輝煌越重大,失敗也就越慘痛越顯著,這一點,科羅特科夫根据自己的偵探生涯体會得十分深刻。
  沃洛霍大從他們的身邊走過,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兩位刑事偵查員。他打開診室的門就消失在門后。亞歷山大和尤拉又交換了一下眼色,等了几秒鐘,跟著走了進去。
  “您好,瓦列里·瓦西里耶維奇。”他們禮貌地打招呼。
  沃洛霍夫向他們抬起了眼睛,又困惑莫解地眯縫起眼睛。
  “你們好,有事請講。”
  兩位偵查員作了自我介紹,并簡要地講明來意。沃洛霍夫絕對平靜地听著。
  “很遺憾,我未必能為你們效勞。我從來沒有見過薇拉·尼古拉耶芙娜的丈夫,實際上對他一無所知,除了知道他是我的病人的丈夫。”
  “您要明白,在更大的程度上讓我們感興趣的是他認識的那個姑娘。他曾經安排她來找您,”科羅特科夫靈机一動撒了個謊,“我們一定要查明這個姑娘是誰,她可能同他的死有牽連,或者知道重要情況。”
  “但是我可更不知道你們說的是誰了,”沃洛霍夫聳聳肩膀,“薇拉·尼古拉耶芙娜听她丈夫說這是他的一個同事的姐妹。說實在的,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
  “也許,您能回憶起一些細節?”科羅特科夫央求道,“您明白,死者的同事很多,其中一半人都有姐妹,她患的什么病?”
  “我哪能知道?”沃洛霍夫攤開手,“這個病人我也沒有見過。据我的理解,問題恰恰正是要診斷她患了什么病。”
  “薇拉·尼古拉耶芙娜說,開始約定的是他們星期五來訪,后來又推到另一天,因為你另有要緊事,是這樣嗎?”
  “是的,是這樣。”
  “您把這個情況提前通知薇拉·尼古拉耶芙娜的丈夫了,是嗎?”
  “當然,我提前通知了。在首次預約日期的前一天。”
  “您是以什么方式通知的?通過薇拉·尼古拉耶芙娜?”
  “不是,我親自給他打了電話。”
  “什么時間?”
  “早晨,我剛上班。難道這有什么意義嗎?”
  “您要明白,查清奧列格犧牲前几天的行蹤對我們很重要,因此關于他几點鐘具体在什么地方的所有情報對我們都有价值。您是給他的家里打的電話嗎?”
  “當然。我沒有別的任何電話號碼。”
  “在几點鐘?”
  “嗯,大約……早晨8點左右。在8點到9點1刻之間,這更准确些。”
  “你們談了很久嗎?”
  “根本不久。我向他解釋了情況,并且請他把咨詢時間從星期五推到下星期一。他同意了。這就是全部談話。”
  “請您說說,您早就同薇拉·尼古拉耶芙娜相識嗎?”在此之前一直暗中觀察沃洛霍夫的塔什科夫抓住了主動權。
  “從我給她看病開始,”沃格霍夫回答,“我們的相識是醫生同病人的相識。”
  “再具体一些?”
  “一年左右。”
  “這夠久的,”塔什科夫說,“薇拉·尼古拉耶芙娜從來沒有向您透露過家庭問題嗎?她沒有說起過她的丈夫有對頭嗎?”
  “親愛的,您別混淆不同的事情,”瓦列里·瓦西里耶維奇寬厚地笑了,“她丈夫的對頭,這絕對不是家庭問題,而是他的個人問題和公務問題。至于家庭事務,當然,我倒是經常向薇拉·尼古拉耶芙娜問起,因為現代醫學确證,絕大多數疾病,特別是婦女疾病的發生和加重,都是對家庭不和的回應。比如,可以連續几年給某位女患者治療濕疹,邪門,為什么最好的藥也不管用?事實上,她的家里鬼知道鬧些什么,她整個人一天到晚神經緊張。當然,在這种情況下,不管怎么治,濕疹也不可能消失。”
  “就是說,關于她的丈夫,您不能告訴我們任何有意思的情況?”
  “唉!”沃洛霍夫歎了口气,“我很遺憾,你們在我身上白費時間。”
  “好吧,打攪了,請原諒。”兩位偵查員站起來,“祝你好運。”
  他們默默地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到樓梯口,順梯而下,沒有再交談一個字。在二樓与三樓之間的樓梯拐角,放著一只高腳煙灰缸,上面有一行字很醒目:“不得抽煙。”其實,煙灰缸里滿是煙頭。科羅特科夫停下來,掏出了香煙。
  “有什么要說?”塔什科夫問。
  “沒什么。你不喜歡這位大夫什么?”
  “整個人。我不喜歡這位大夫,是因為他极像我們怀疑制造四起謀殺案和綁架孩子的那個人。”
  “你得了吧,”薩沙瞪起了眼睛看著他,“當真?”
  “絕對。根据已經掌握的情報,我們的角色也是一位醫生。”
  “那為什么你……”
  “照你看來,我應該怎么辦?給他戴上手銬,帶到彼得羅夫卡去?我沒有捕人勳章,按第一百二十二條的方式拘留他無論如何也夠不上。難道我在犯罪現場抓到他了?抓住他的手了?莫斯科的醫生何其多也!每十個人中必定就有一個像我們掌握的口頭描述那樣。現在這個沃洛霍夫無處可藏,有了名字,地址就能查到。我們悄悄地工作,查明謀殺案發生的時候,他在不在現場。”
  樓下傳來腳步聲,有人走上了樓梯。于是尤拉不做聲了。不再做聲還因為研究所的同事們會听見,他怎樣大聲對尊敬的科學博士制定計划。腳步聲臨近了,在轉彎處出現了一個女人的頭,接著是穿淡黃色真絲坎肩的后背。女人轉過身,開始迎面走上來。這時,塔什科夫急忙把沒抽完的煙頭扔進煙灰缸,他的臉分明露出了十分惊訝的神情。
  “天哪!卓婭,是你?”
  女人僵住了,接著她咧開嘴唇羞怯而惊异地微笑了。
  “薩沙!塔什科夫!沒想到在這儿看見你。”
  “我也沒想到。你在這里工作?”
  “你說什么,我哪行。我來治療。”
  “要緊嗎?”塔什科夫不安地問。
  “不要緊,是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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