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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10日 星期四
  在我所到過的地方,沒有比這個高台地再荒蕪凄涼的了。我鑽出“偵察者”,隨著我的向導走過布滿山石的坡地,這里除了長著牧豆樹和多刺的仙人掌,再也見不到別的生命。空气中飽和著鹽分充足的潮气。從淺灰色的海洋中吹來的風冰涼刺骨。
  我們前面的這塊平地往下傾斜,連著低處一個農場。就在平地邊緣有一座破敗的土坯房。我的向導安德雷斯在离那几碼遠的地方停下了,等著我跟上去。“那儿就是出事的地方。”他壓低嗓音說。
  這是間搖搖欲墜的小屋,泥牆斷裂破碎。小屋沒有房頂,兩面屋牆向內傾斜成了變形的角度。我走進洞開的一面,那里曾是門的位置。屋里地坪是夯實的碴土。稀松的磚塊散在腳下,淺灰色的粘土牆被燒得黑乎乎的。
  我腳下就是一起暴力謀殺的現場。在世上沒有什么比這里發生的罹難更深重地傷害了我。我默立了好几分鐘,企圖尋找遺物或什么痕跡。可是,這里一無所有。我轉過身,回到小屋外面。出來時,我感到褲腿被什么拉了一下,低頭看去,原來是株小樹,已經枯死了。小樹尖細的樹枝上挂著一些揉皺的紙片,我把它們拂落到地上。
  一片廢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把它撿起來舖展開。紙上印著美國司法部移民歸化局向移民提出的注意事項和要求。這是邊境巡邏隊在發現非法移民時向他們散發的。我讓那張紙從指縫間隨風飄去。
  我站在高台地的邊沿遠眺,在我的右面,遠處是圣迭戈林立的高樓,近處是寬闊的蒂華納河床。正前方就是蒂華納河奔流的終點——鉛灰色的太平洋。我的左邊是墨西哥的加利福尼亞半島。一架邊境巡邏隊的直升飛机在頭上隆隆飛過。
  我轉個身,面向南方。車流在過了邊界的收費公路上移動,邊境的那一邊,錯落交雜地舖展著連片淡色住房和鐵質或紅瓦屋頂,這是墨西哥的蒂華納城,它恰与美國的圣迭戈城在邊界上南北相鄰。
  我久久地站在山頂,凝望著面前這一帶地理情形复雜的邊界風景,想起了劉易斯說的那句話:“有用的你就記著,別的當耳邊風听過就算。”突然我的感覺蘇醒了,回過身,跑到安德雷斯那儿。他正沉思地凝望大海。
  早晨我來時還以為一切都了結,一切都過去了。此時此刻,我明白了我的調查才僅僅是個開端。

  圣迭戈警察局凶殺組的加里·瓦爾納少尉曾和我大哥喬伊是中學同班同學。我依稀記得他們一群人那時總在我家門前游蕩,其中瓦爾納特別的其貌不揚。他現在還是其貌不揚,但當瓦爾納一開口說話,我才意識到他不僅頭腦敏銳,并且還有著惊人的記憶力。
  “真沒料到在我的辦公室里見到你。”他一邊說一邊示意我坐下。“你沒多大變化,還吃不夠你的巧克力?”
  “不像過去那樣了。”
  瓦爾納輕輕拍著他那剛開始隆起的啤酒肚,“那真好,如果你不少吃點,你准會胖得像只豬。不過你還那么苗條。我想你沒嫁給那個笨小子吧。那個游泳隊的頭,他叫什么名字?”
  “博比·埃利斯。”回答的時候,我突然冒起一股怒火。博比騙取了我脆弱的初戀和童貞,以后因為某個更有社會地位的女人合了他那一心往上爬的父母的意,他就拋棄了我。我現在才感到當年把他那只畢業紀念戒指拋進科羅納多河是多么的高興。“他娶了個家財万貫的女人,那女人把他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說完我又補充了一句:“現在他們已經离了婚。”
  “不是每個人都离婚的吧?喬伊近來干些什么?”
  “他住在俄勒岡州的麥克明城。”
  “干什么呢?”
  我聳了下肩,“在一家餐館干活,至少上個星期他還在那里。”
  瓦爾納持重起來,“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呢?”
  我拿出我的身分證明,隔著辦公桌遞過去給他。他的眼睛瞪大了點,認真地看起來。“真沒想到啦啦隊長成了私人偵探。”
  “我手頭有一個失蹤者的例行調查,我得到了你也許會感興趣的一些信息。星期天的晚上發生了一起槍殺事件,地點在圣伊西德羅界碑路的那個高台地上的一間土坯屋里。被害人是個男性白种人。你知道這事嗎?”
  “你為什么要知道這事?”
  “我找你是因為我認為這個被害人有可能是我正在尋找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他拿起一枝鋼筆,把拍紙簿拉近了些。
  “我不能說。這是例行調查,當事人家庭不愿意公開。”我自己都感到這個謊編得多么拙劣,但我不得不這么做。
  瓦爾納歎了口气,把筆扔在桌上,轉身到他的計算机前。他按著鍵盤,注視屏幕。“男性白人。六英尺三,中等体形,棕褐色頭發,無識別特征。腹部被44型馬格南左輪槍擊中。匿名報告電話打到了南部分局,你可能不知道,那是圣迭戈警察局在圣伊西德羅的分部。電話是在星期一凌晨2點51分打進去的。尸体現在在停尸所,他身上沒有身分證明。我們正在設法搞一個指紋鑒定,你知道那种事進展是很慢的。”
  我保持沉默,恐怕說話的聲音流露出內心的波動。瓦爾納的描述可以說符合海諾的情況,同時也和莫宁相似。過了一會儿,我問了一句:“有沒有關于死者有一只戒指的情況?”
  瓦爾納看著計算机屏幕,然后搖搖頭。“有可能在我們到達現場之前被偷走了。深更半夜,又是在那种地方,干什么呢……”
  我對他說:“我很樂意去确認死者的身分。”
  “那好,你去縣行政管理中心,我馬上打電話告訴他們,你已上路。過后回個電話給我。”
  我起身走向門口。
  “麥科恩。”他在我身后叫道。
  “有事嗎?”
  “你還能玩個側手翻嗎?”
  “什么?”
  “側手翻,就像每次游泳隊贏了,你們女孩子們做的那動作。”
  他朝我微笑,這笑既有怀舊的色彩,又含著某种欲望。“我那時總是等著你們兩手著地的那一刻,你穿的比基尼比隊里哪個姑娘的都漂亮。”
  我吃惊地看著他,過了一會才轉身出去。

  縣行政管理中心在北面,挨著米拉瑪海軍航空站。在我開車轉過奧佛蘭德街時,街上的指示牌就告訴了我哪儿是驗尸官辦公室。
  我在收看室里等著電視屏幕上出現那具未經确認的男尸。我很高興不必進到那間冰冷的停尸間靠近尸体去辨認。然而事實上我的胃還是緊緊地收縮,呼吸越來越輕弱,就算有這樣一种間隔,觀看死亡者畢竟是令人不安的,如果死者是你親愛的人,那就更加不安了。
  “准備好了嗎,麥科恩女士?”工作人員問我。
  我點了點頭。
  屏幕上出現了那個男人:片子有些失真,綠得發藍。那男人深褐色的頭發,胡子下垂,嚴厲的面容。看得出死時很平靜。
  他不是海諾。他也不是蒂莫西·莫宁。
  我以前從未見過這個人。
  我用工作人員的電話和瓦爾納取得聯系。“尸体不是我當事人的。我不知道他是誰。”
  “你肯定沒什么隱瞞嗎,麥科恩?”
  我目前只有凶手的名字。一起綁架,一次搞砸了的200万美元贖金,還有一個失蹤者,這些情報都秘不可宣。我只好說:“我肯定,告訴我情報的人讓我上當了。”
  “好啦,感謝你去确認。”
  我挂斷電話。

  回到老屋,我坐在起居室一張小書桌旁,足足坐了半個鐘頭。
  馬蒂毫無疑問在說謊。他向我描述的是一個既有海諾的特征,又有停尸房里的那個男人的特征的人。這只能證明:馬蒂曾經非常仔細地觀察過他們兩個人。而這兩個人可能都被他殺死了,首先是海諾,他的尸体先被處理了;由于警察聞訊赶來,才阻礙了馬蒂轉移走另一個男人的尸体。或許海諾當時負傷逃走?但到現在,他可能已死亡,或者瀕于死亡。實際上,我這次去驗明死者的唯一收獲是產生了一個模糊朦朧的希望,而這個希望和另一种极其強烈的緊迫感交織在一起,那就是——必須把調查繼續下去,不僅要加緊進行,而且要控制情緒,依靠邏輯与事實。
  先從一個人名,不,是兩個人名入手。布洛克威茨和安·內瓦羅。
  內瓦羅是一個极為普通的姓氏,布洛克威茨則很罕見,有這個姓氏的人既可能是男性,也可能是女性。我從書桌抽屜中翻出市縣的兩本電話簿,逐頁地查閱。沒有布洛克威茨;有一個A·C·內瓦羅。我撥了那個號碼,接電話的男人說那儿沒有名叫安的人。我向問詢台了解新編的電話用戶,還是沒有。
  我吃了塊回家途中買的三明治,馬上又駕車赶回縣行政管理中心,花了几個小時,仔細查閱他們的各种記錄。我查出一份名叫愛德華·布洛克威茨的出生證明,但再翻查下去,又發現一份他的死亡證明書。有一個叫婀娜麗莎·內瓦羅的人于1961年出生在巴爾博·那瓦爾醫院,但沒有進一步的跟蹤記錄。選民登記,申請營業執照或其他許可證,以及交納財產稅,所有這些檔案材料上都沒有那兩個姓氏。
  我灰心喪气地离開該中心。內瓦羅和布洛克威茨不一定就出生在這個縣,也許不是加利福尼亞人。按照常規,我可以把調查范圍擴展到別的縣、本州乃至聯邦政府的各种机构,但這次不能按章辦事。因為我沒時間,并且什么也保證不了。
  我忽然想到過一個有可能幫助我的人,但我馬上意識到,為安全起見,我和她的聯系只能限制在通一次電話上。我發現自己的思維反應越來越遲鈍,如果這种狀態繼續下去,將有可能犯下致命的錯誤。雖然時間才是下午4點鐘,我決定回老屋去,馬上睡一覺,把問題留到明天再去定奪。

  一种莫可名狀的聲響惊醒了我。我筆直地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發現天已經完全黑透。气溫明顯地降了下來,一陣涼爽的微風吹得緊靠院子門的帷帘颯颯作響。我起身走到那儿,朝外看去,沒見到什么。隨后我摸到書桌跟前,費力地看鐘,快到11點半,我已睡了六個多小時。
  剛才那聲音又響了,在外面屋后的什么地方。是峽谷里的一只什么動物爬上來?還是有人爬上房子?
  我再移到門邊,确信紗門被閂上,但對一個決定破門而入的人來講,它起不到多少障礙作用。我凝神屏息,紋絲不動,細細地分析四周光亮和陰影的分布情況。
  響聲再次傳來,這次我听出了方向,在右面的不遠處,正對著廚房。一個黑影緊貼著樹叢一晃而過,我來不及辨認出是不是個人影。我足足等了五分鐘,這才悄悄地把里面的玻璃門關上,并將保險閂上好。接下去我要檢查廚房的門——
  電話鈴聲突然刺耳地響起來。
  不能去接!我想。但如果是個重要的電話怎么辦?不,不可能。約翰是唯一知道我在這儿的人。我要讓鈴聲傳出去,讓外面的人認為這房子里沒有人。然后我再給約翰回電。
  鈴聲響過八次后停了。我走到書桌前,在電話鍵盤上按了約翰的號碼。他立刻接了電話。“剛才我給你打電話,沒人接。這么說你在那儿。你好嗎?”
  “很好。出什么事了?”
  “你那位倫肖先生剛來過,他說——”
  我立即打斷他。“挂上電話,出去找個投幣電話,再給我來電。”
  他沒多說一個字就挂掉電話。我鎖上廚房門,查過窗戶,然后等約翰的電話。15分鐘后,電話鈴一響,我便抓起听筒。
  約翰的聲音之外有嘈雜的音樂聲。“莎倫,我在一個叫平基的店里。有人盯著我,但還沒有進來,我不明白他們怎么可能來竊听我的電話,倫肖才來——”
  “我不知道他們發現你有多久了。他們可能已經整天在監視你的房子。我們最好講快些。倫肖說了些什么?”
  “要我轉給你一個口信,如果你去他們在拉霍亞的辦公室,交還倫肖給你的錢,說出你調查到的海諾的情況,那樣雙方的問題就一筆勾銷了。”
  “就這些嗎?”
  “我就讓他說了這些。我告訴他,你我之間有矛盾,好几年沒講話了,然后就把他赶了出去。”
  “他相信你說的嗎?”
  “說不准。但我覺得他不知道你在哪里。他表面看起來很強硬,其實可能處在絕望之中。”
  那倒很好,但另一個問題使我疑惑。如果外面那個被我瞥見的人不是RKI的暗探,那他會是什么人呢?綁架者中的一個?馬蒂“隨從”中的一員?還是我至今對其一無所知的什么人?
  “莎倫,”約翰說,“既然他們能找到我,那他們也會找到——”
  “我知道,我准備离開這儿。我需要你幫個忙。我把我的巴里凱房間的鑰匙寄給你;你去一趟那儿,收好我留在那里的東西,把鑰匙交還那儿的賬台,然后把我租來的車——車鑰匙在巴里凱的房間里,還到机場。把我的東西存放你家里就行了。”
  “我會這樣做的。”
  “多謝了,等這事一了,我給你打電話。”
  長長的一陣沉默,然后傳來他的話音:“好吧,你這狗東西,不想來跟我喝一杯,操你的!”電話斷了。顯然尾巴已靠近,完全可以偷听到他最后講的話。
  有一小會,我為約翰擔心,但我馬上提醒自己,我的哥哥會照顧好自己的。此外,倫肖也很清楚,恐嚇約翰并不能達到他們找到我的目的。
  我把下午睡覺前擱在茶几上的那枝0.45手槍拿在手里,開始躡手躡腳地檢查整所房子,同時探視窗外。我發現有輛車停在外面街上。前兩個夜晚我沒見過這輛車。這是一輛黑色達特桑,比周圍大多數鄰居的車破舊。車牌字跡模糊不清。我跪在窗前地板上耐心地探頭觀察了好久,這才确信車里沒有人。
  但是,這沒有消除我的疑慮。我穿好衣服,把我的東西加上從約翰那里借來的卡琳的衣褲,都裝進一只包里。吃完三明治的配菜,我裹著被子縮在起居室的長沙發上,靜靜等候黎明的光線照亮窗戶,等候高速公路上過往車輛隱約可聞的嗡嗡聲。這聲音會告訴我附近乘車上下班的人們開始活動了。
  這時,一個毛骨悚然的故事片斷闖進我的腦海——是令人恐懼的姨媽克拉麗瑟在我們小時候上床時經常講的。故事的細節淡忘了,但我姨媽的警告現在回響在我耳畔:“當心那只陰影中的狼。它總在窺伺,很沉得住气,一旦抓住了你,它會把你吃個精光,連皮帶骨還有那顆心,一點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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